荒城之月by肖静宁
肖静宁  发于:2025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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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平常都是这般相处,十分自然。众人看在眼里,却是有些纳罕。少爷平常威严冷厉,不苟言笑。何曾见过他这么温柔细致?
见大伙儿都往这边看,萧镶月才想起来正事,拽着他的袖口:“云哥哥,阿晋想参加护庄队,你就让他试试嘛!”骆孤云这才注意到一旁的俩个小孩。心道这孩子倒是贼精,还知道走月儿的门路。叫过来一个小伙:“黑柱,以后就让阿晋跟着你操练一段时间看看。”
程晋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成了,喜出望外。心道还是小少爷说话管用,看来以后得多和萧镶月套套近乎。
骆孤云继续和大家对练,身姿矫若游龙,招式虚虚实实,迅疾如电。上场的小伙多数在十招之内败下阵来。萧镶月看得两眼放光,大声叫好,手掌拍红得通红,真心觉着云哥哥实在厉害极了!骆孤云逐一指点示范,纠正动作,然后让大伙儿自己练习,带着他提前走了。
后院砌起一个大大的土窑,几个小伙正在忙活。满脸煤灰,只看得眼珠还在转着,分不出谁是谁。
萧镶月练完琴从西院出来,吃惊道:“云哥哥,你们在干什么?”骆孤云眼睛盯着窑炉,头也不回地挥手:“月儿快走开,这里太熏了。”
快入冬了。骆孤云想起萧平舟说过,萧镶月冬日取暖用的木炭是孙太医特殊处理过的,没有烟味。就想自己试验制作。拉了一大车栗木,鼓捣了几日都不成功。程晋跑去请教父亲,程掌柜说了一个方子,在烧制的过程加入艾草熏烤,既可去除呛人的烟味,燃起来还有股淡淡的清香,可祛除湿气,拔毒泄热,对身体大有裨益。他如获至宝,赶紧又让几个小伙上山砍了几车栗木,正在烧制。
萧镶月哪里肯走开,饶有兴趣地蹲下来和他一起瞧着炉里的木炭。
春妹走过来,对骆孤云道:“城里大江洋行的周老板亲自送来请柬。腊月二十六日娶媳妇,请少爷务必去喝杯喜酒。”
自从组建了护庄队,办过几起漂亮案子,骆孤云渐渐有了些名气。十里八乡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要来请。他最不耐烦这些应酬,一般就是封个红包派人送去。
他紧盯着窑里的木炭,头也不抬应道:“我就不去了,包几块银元送过去吧。”
板凳在一旁听见,兴奋道:“娶媳妇?那就是有新娘子看喽?月......小少爷,我们一起去看新娘子,好不好?”拽着萧镶月的袖口,满脸期待。
“看新娘子?”萧镶月也有点好奇。
“嗯,新娘子头上都戴着好多花,穿得红艳艳的,可好看了!”板凳继续煽动。
大江洋行周老板府上喜气洋洋。门楣柱子都用大红绸缎包裹上,扎着醒目的大红花。锣鼓喧天,唢呐声响,好不热闹。
骆孤云带着萧镶月和板凳出现在大门口。
周老板连忙迎上来,拱手道:“少庄主亲自赏光,周某荣幸之至!快里面请!”引着他们进到厅内,与几位衣着体面的中年人一起,坐在主客桌。萧镶月很少见过这般热闹,兴奋莫名,和板凳一起跑进跑出,东瞧瞧西瞧瞧,根本坐不住。
骆孤云和大家寒暄落座。目光却追着不停进进出出的小人儿。担心抬菜端汤的仆人多,俩孩子这样乱窜,就怕不小心烫着。
“少庄主一表人材,少年英雄。不知可有娶妻?”坐在对首的老者开口寒暄。骆孤云暗叹口气,又来了......
骆孤云今年十七,虚岁十八了。这个年龄在农村一般早已订亲。何况他仪表堂堂,威名在外,又是李庄的少庄主,不知是多少姑娘倾慕的对象。大半年来,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他不喜参加这样的宴席,也是因为但凡聚会,就会有人提亲做媒。他一门心思想要报仇,哪有心情谈婚论嫁。
骆孤云教养极好,虽心头腹诽,面上却不显,收回追随俩孩子的目光,恭谨答道:“小侄不曾娶妻。”
老者是庐陵县长李登民。李县长来了兴致:“李某有一至交的女儿,知书达理,温柔贤惠......”
骆孤云连忙打断:“多承县长大人抬爱。小侄虽不曾娶妻,但家父在世时,已做主在老家给小侄订下亲事。只等三年孝满,便要迎娶。”这套说辞他用过无数次,说起来顺溜,都不用过大脑,信口就来。
“谁要娶妻?”萧镶月玩得满脸汗津津。耳朵倒尖,听到一句,乐颠颠地跑过来,倚在他身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盈盈地插嘴问道。
“哎呦!这个少爷生得真俊啊......竟像那画中人儿似的!”坐在一旁的米行刘老板惊叹:“啧啧,瞧这长相,这品貌......可真是神仙般的人物......小少爷多大了?可曾订下亲事?”
骆孤云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冷冷道:“弟弟还小,考虑亲事为时尚早。”
外面一阵鞭炮响。板凳进来拉着萧镶月就往外走:“新娘子来了,快去看啊!”
俩小孩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钻。俩人矮小,挤在大人堆里什么也看不见,着急地捡着缝隙就往前蹿,好不容易站到最前排。就见百米外停着一顶花轿,一个穿着猩红锦缎的妇人用竹竿撩起轿帘,嘴里高喊:“新娘子下轿!”一身大红喜服,胸前戴着红花的新郎跑步上前,弓下腰,背起新娘。沿着长长的红地毯走过来。
当地的风俗是新郎要把新娘背进屋,新娘的脚不能沾地,否则就不吉利。新娘盖着喜帕,看不清长相,许是穿得臃肿,感觉有些偏胖。新郎背了没几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周三娃,还没洞房腿就软了!”
萧镶月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习惯性地回头叫:“云哥哥,快看啊,新郎背新娘,太好玩了!”冷不防下巴撞到一个胸膛上,正是骆孤云。不知何时,他已来到月儿身后,替他隔开了拥挤的人群。
喜宴上的菜式油腻,萧镶月几乎吃不了。只捡着竹笋烧肉里面的竹笋吃了几筷子。骆孤云应酬了一下,喝下几盅酒就带着俩孩子早早退席。
出得厅来,骆孤云道:“时辰尚早,月儿可想要在城里逛逛?”萧镶月连忙点头:“嗯嗯,月儿想吃董记的苕丝糖了!”牵着板凳,一摇一晃的走在前面,骆孤云慢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
苕丝糖是当地的一种特色小吃。将红薯切丝晾干,裹上麦芽糖,在铁锅里炒香,压成饼,撒上花生芝麻,稍冷后切成小方块,香甜酥脆。刚做出来的苕丝糖才好吃,放久了要么硬邦邦嚼不动,要么变得软趴趴,就吃不成了。骆孤云每次去县城都会给萧镶月稍上一点。
董记的苕丝糖最为有名,在铺子门前支一口大锅,现做现卖,食客经常排着长队,等着新鲜出锅。萧镶月最爱看制作的过程,每次走到铺子门口,就挪不动脚。
过足了眼瘾,买了一大包苕丝糖,两小孩嘴里塞得满满的,欢欢喜喜往回走。
“云哥哥,再吃一块罢。”萧镶月掰下块苕丝糖递到他嘴边。
刚刚萧镶月已经喂过他好几块了,骆孤云不太爱吃
甜食,还是又咬了一口,伸手给他拭掉粘在嘴角的一小块苕丝,宠溺笑道:“怎么吃成个小花猫了?”
三人慢慢悠悠往回走。路过一口水井,村民一般会在井旁放一把瓢,供过往路人喝水解渴。板凳有些渴了,看见水井连忙奔过去,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萧镶月也跟着舀起水就往嘴里灌。骆孤云待要阻止,已是来不及,皱眉道:“水壶里的水还温热着,作甚要喝凉水?当心肚子又疼。”他记着程掌柜上次说的,萧镶月先天不足,体质太弱,不可大意。早上出门特意灌了一壶热水带着。
萧镶月见他紧张的模样,调皮心起,扑过去吊住他的脖子,撒娇道:“云哥哥背着月儿就没事了。”
如愿以偿趴在背上。萧镶月又开始不老实,一下撸头发,一下挠胳肢窝,故意把冰凉的手伸进背心里摸摸:“呀,云哥哥出汗了!”还使劲探起身子,伸长脖颈,想看看骆孤云的表情。不知为何,他就是喜欢看云哥哥被他欺负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样子。高兴得眉眼都笑成了一团。
板凳指着他俩,拍手笑道:“呀,好像新郎背新娘。”
萧镶月歪着头,脆生生地问:“云哥哥以后也要背新娘么?”
骆孤云随口道:“嗯,月儿以后也要背自己的新娘呢!”
萧镶月嘟嘴道:“月儿不要背新娘,月儿只要云哥哥背。”
经过一片树林,过了树林是一段大斜坡。骆孤云促狭笑道:“好,哥哥只背月儿......”突然两手一松,做飞翔状,飞速冲下斜坡。萧镶月吓得一声惊叫,差点摔下去,连忙搂紧脖子。骆孤云又作势收不住脚,一个趔趄,假装要摔倒。萧镶月吓得闭上了眼,以为就要摔在地上。谁知他一个翻滚,单手一捞,已把人从后背甩到胸前,就像从马背上摔下来那次一样,结结实实掉入怀抱,毫发无伤。
萧镶月反应过来,气得大叫:“云哥哥坏,云哥哥欺负人!”
骆孤云又一个翻身,大手枕住小孩后脑勺,把他侧压在身下,道:“谁叫月儿总是捉弄哥哥?”两人脸挨得极近,萧镶月双目含嗔看着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胸脯一起一伏,粉红色的小唇微张,呼吸急促,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在脸上,酥酥麻麻。骆孤云忽觉心跳漏了一拍,有一刹那的恍神。被蛊惑般,凑上嘴唇,越挨越近......双唇将要碰触的一瞬,猛然清醒,几乎是弹起来跳开。心脏似要跳出胸腔,慌乱无措,不知该怎么好。连忙扶起萧镶月,拍拍身上沾着的青草。
板凳从后面跑上来,拉住萧镶月:“月儿摔跤了么?摔着没?”他犹自气哼哼地瞪着骆孤云:“今晚罚做一百个俯卧撑!”
冬日下了第一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堆积在地上足有尺厚。萧镶月以前虽也见过下雪,但桫椤谷地气潮热,雪花飘落到谷底,几乎堆积不起来。此时见了厚厚的积雪,哪里按捺得住,和着板凳、程晋几个孩子在院坝里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知他没玩过雪,骆孤云虽是有些担心,也只纵着他。结果着了寒气,当晚便发起烧来。服了几剂药,烧虽退去,咳嗽却总不见好。骆孤云把萧镶月常在的西院南院,屋里屋外全都点上了炭盆,千般小心地照料,咳嗽还是缠绵了月余,至开春才见好转。谁知到了春日,花粉过敏症又犯了,每日总觉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晚上也是辗转反侧,睡不安稳。有时骆孤云卯时该起了,小孩趴在他身上睡得正香,想着萧镶月好不容易熟睡,便不忍惊动,一动不动任他趴着,好几次都误了操练。
骆孤云成日都悬着一颗心,深切体会到当初瓦舍众人的心情,要让孩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实在太不容易了。
好不容易挨到夏日。萧镶月的日子才好过了些。夏天有他爱吃的泥鳅饭、鳝丝面、还有最爱的蛙腿粥。将养了一阵子,瘦下去的肉又长回些。身量也长高了,眉眼越发俊秀,少了些稚气,隐隐已是少年模样。

八月酷暑。
一大群孩子在李庄附近的溪流边嬉戏玩闹。大的不过十四五岁,小的七八岁。程晋、板凳、萧镶月,三虎、黑柱、阿峰与庄子里的小伙伴,和邻村的孩子们打水仗,互相攻击。天气炎热,一伙小孩均是赤条条,光着膀子,玩得热火朝天,喧嚣吵闹声几里外都能听见。
萧镶月玩得兴起,冷不防从背后泼了一个少年满头满脸的水,偷袭成功,开心地哈哈大笑。那少年吃了亏,扑上来按住他,俩人在水里扑腾嬉闹,玩得不亦乐乎。
骆孤云进城办事,给萧镶月买了苕丝糖。回到屋子不见人,到西院一问,说是和板凳在河边玩耍,便循声找了来。远远就见一个浑身赤裸的少年趴在他身上,萧镶月雪白的两条腿在水里扑腾,水花四溅,头发尽湿。那少年的头几乎伏在他脸上,手按着他光溜溜的肩膀,身上穿着的一件白色棉背心也被扯掉了一半,露出大半个身子。
骆孤云只觉脑袋“嗡”地一下,心底窜出火苗。攥紧的拳头在微微颤抖,沉下脸,冷声道:“你们在干什么?”萧镶月见他来了,忙推开那少年,从水里站起来,惊喜地喊道:“云哥哥,你回来啦!”湿哒哒的背心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匀称的身材,薄棉纱的衣料着了水,近乎透明,连胸前的两个小突起都纤毫毕现。虽是穿了衣服,看在他眼里,却是比浑身赤裸更令人难受。
骆孤云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强捺住狂怒的情绪,扭头便走。萧镶月以为他没有听见自己说话,连忙追上去,拽住手臂,喊道:“云哥哥,等等月儿啊!”
骆孤云怒火中烧,愤怒和嫉妒使得他快要发狂。白花花的胴体在水中纠缠的景象强烈刺激着他的大脑,撕扯着他的心。能勉强保持理智没有冲上去,已是他最大的克制。见萧镶月拽住自己,当下头也不回一甩手。萧镶月淬不及防,向后跌倒,手肘着地擦破了皮,雪白的手腕上顿时渗出了血珠。他惊呼一声,没顾上看自己的伤势,连忙爬起来,又要去拉骆孤云。程晋见萧镶月摔倒,从后面跑过来扶起他,大惊失色:“月儿,你流血了!”骆孤云闻言脚步一顿,想要回头。心中却又似有千万种复杂的情绪,不知该如何面对身后的人。狠狠心,大踏步离去。
夏夜的风微凉。
骆孤云斜倚在南院的香椿树下,已独坐了好久。手里捏着壶酒,想一阵,又喝一口。他酒量很好,但从不独自喝酒。今儿不一样,他想要借着酒精的帮助,好好思量,一点一点理清自己的心。
骆孤云向来冷静自持,从小受到的严格教养和军队的历练让他远远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几乎未曾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今日之事,犹如一记惊雷,让他第一次清晰而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对萧镶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人已在他的身体里生了根,发了芽,长了枝蔓。他对月儿早已入了心,入了肺,上了头。
一挨近他就心跳如鼓,几日不见就思念如狂,看着他难受自己心如刀割,舍不得让他受半点委屈......如果之前的感觉只是朦朦胧胧,骆孤云可以忽略,可以不去面对。那么今日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的心,他在吃醋,在嫉妒,不愿让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与月儿触碰。农村孩子夏天里光着屁股玩水很平常。但那是他的月儿,他受不了别人接近触碰萧镶月,更何况赤身裸体......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怒火中烧,几近疯狂。说是为着父母的仇不愿谈婚论嫁,岂知他日思夜想的都是......他的月儿,心头哪里还有别人的位置?
又喝了一口酒,十八岁的大男孩垂下头,深刻醒悟,自己对萧镶月的感情早已不是兄长对弟弟的,而是爱人之间的喜欢,心悦,爱恋。
静静地看明白了自己的心。骆孤云猛灌一口酒,微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月儿,月儿......我该怎么办?
晚风习习,萧镶月从屋内出来,走到他跟前,怯怯地叫了声:“云哥哥。”今日的骆孤云让他感觉有点陌生,有些害怕。云哥哥向来都是爽朗和熙 ,从未这样独自喝闷酒。
“月儿......”骆孤云睁开眼,拉住萧镶月的手,轻轻揽在怀里。摩挲着擦破皮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还疼吗?对不起,哥哥不是故意的......”
“......疼,云哥哥给吹吹就不疼了。”萧镶月本想说不疼,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不知怎的,他就想在云哥哥面前撒撒娇。
骆孤云轻柔地把嘴唇覆在血痂上,闭上眼睛。良久,睁开眼,轻声道:“起风了,回屋罢。”
萧镶月睡觉总不老实,担心蹭着伤口,骆孤云在血痂处裹了层纱布,细细包扎好。给他捏捏被角,哑声道:“月儿先睡罢,哥哥还有些事,今晚在外间软榻上歇息。”他心绪起伏,根本没有丝毫睡意。
熄了大灯,又在屋角点上小灯,轻轻掩上门。骆孤云坐在软榻上,怔怔发呆。他在回想从十六岁俩人初见以来的点点滴滴。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月儿有了那样的感情?是桫椤谷醒来见着那双澄澈的眼?树洞里轻唱小曲?老鹰岩美得移不开眼?还是生死关头不离不弃,一路相依为命......想不清楚,也不用去想了......骆孤云喟然叹息,总之那个小小的身影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里。
三更了,他还是心烦意乱。想着月儿独自在里间睡会不会踢了被子,屋角的灯有没有被吹灭......放心不下,正欲起身去看看。就听门吱呀一响,萧镶月穿着亵衣,光着脚,直直走到榻前。
“云哥哥不理月儿了么?”萧镶月抿着嘴唇,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开口就问。
“月儿!”骆孤云连忙把他拉到榻上,裹进被子里,“怎么光着脚就跑出来了,也不知道披件衣服!”
“云哥哥不理月儿了么?”萧镶月僵硬着身子,倔强的又问。眼睛里已是噙满泪水。
“哪有?怎么会......”骆孤云搂紧了怀里的人,连声安慰。
“那你怎么不和月儿睡?还......还......”萧镶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噙在眼里的泪水滚滚而下,越想越伤心,索性扑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今日觉得委屈极了,云哥哥对他向来都是款款温柔,从未有疾言厉色过。今日摔了跤,不但不安慰,独自走掉,对他爱理不理,竟然还不和他睡了......萧镶月边哭边数落着他的罪过,万般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哭得昏天黑地,眼泪滴进他的脖子,又顺着流到胸膛。
骆孤云又是懊恼又是自责。萧镶月身体虽不好,性格却是很要强,从不轻易示弱,很少掉眼泪,更别说这样大哭。他记得月儿上次大哭还是那年在宜顺县城的时候,被歹人拐卖,找到他时,也是这么扑到怀里放声大哭。那时月儿还小,骆孤云只当他是被吓到了。后来才慢慢发现,萧镶月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只有在自己最信任最依赖的人面前,才会露出脆弱的一面。
骆孤云内疚万分,只觉心都揪成了一团。是他伤到月儿了。自己胡思乱想,控制不住情绪,却让月儿受了委屈。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如今父母大仇未报,自己却成日想这些有的没的,实在太不应该......
好说歹说,哄劝了半天,萧镶月才勉强止住泪水。两人折腾到快天亮才睡下。骆孤云又误了操练,如今护庄队更加队容整肃,纪律严明。培养的几个得力手下已可以独当一面,偶尔不去也无妨。
天亮时他摸着萧镶月身子有些烫。想是昨晚伤心过度,又着了些寒气,发起了低烧。心里更加懊悔,赶紧起床,准备进城抓几剂药。
程晋和萧镶月年龄相近,自从上次萧镶月帮他进入护庄队后,俩人便成了朋友,十分要好。惦记着他昨日摔了跤,骆孤云今日又没去操练,就过来南院瞧瞧。
看见他躺在床上,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程晋惊呼道:“月儿这是怎么啦?”看向骆孤云,狐疑道:“是不是少爷又欺负你了?”昨日他令萧镶月摔跤,不管不顾离去,程晋还记着一笔。凑上前去想要看个仔细。萧镶月自是不肯给他看,拼命扯着被子捂脸。一个要看,一个不给看,俩人就这样拉拉扯扯,眼看鼻子都要凑到人脸上了。骆孤云又是一阵烦躁,一把扯开程晋,甩给他一张方子:“看什么看?没见着月儿发烧了吗?赶快去找你爹把药抓来!”
萧镶月三天两头生病,骆孤云久病成良医,普通的风寒感冒自己就能开方子治了。
呱噪的人走了,萧镶月精神不济,又沉沉睡去。
骆孤云守在床前,盯着他的睡颜,陷入沉思。心中千回百转,细细筹谋:眼下最紧要的是调养好月儿的身体,过几年等他大些,自己就可以放心离开。报仇的事情九死一生,若还有命在,就回来找月儿。若是回不来,也要保他平安富足地过一辈子。现下一是要经营好李庄,扩大生意,多赚些银钱。万一回不来,月儿也有足够的物质保障安稳地生活。二是世道不太平,临近郡县时常有土匪流寇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虽眼下李庄强势,歹人不敢来犯,但自己走后就难说了。为免月儿以后受欺负,得趁自己还在,把这些恶人都收拾了,至少保证方圆几百里不要有歹人作乱,这样也才走得安心。
骆孤云本是坦荡磊落之人,打定主意,就不再纠结。只觉有好多事情要做,每日便忙碌起来。只是看向萧镶月的眼神越发温柔深沉。
大年二十九,李庄门前的土路热闹非凡,一队人马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向庄子行来。周围的村民以为是哪家娶媳妇,纷纷聚集在道路两旁看热闹。
队伍有百人之众。为首的两人抬着一块挂着红绸的牌匾,上书“德泽乡邻”四字。
距此百里之外的青衣江上有一伙江盗,专抢过往船只,掠夺财物,烧船沉尸。省里多次派兵围剿,江盗神出鬼没,见到官府的人就躲,官兵走了又出来为害作乱。政府也没办法,已成地方大害。上个月骆孤云带着护庄队的二十多名弟兄,伪装成货船,将江盗诱出,一举将其剿灭。擒了贼首,捣毁老巢,缴获布匹瓷器药材及金银财物若干,洋洋十几大车,拉到县府,请苦主前来认领。县长大喜,向省上请封嘉奖令。省主席亲题“德泽乡邻”牌匾一块,封赏千块大洋,赶在过年前,敲锣打鼓地送了来。后面跟着的人众,大部分是曾被劫掠过财物,或亲友被杀的家属,一并前来致谢的。
萧镶月过完年开春就快十四了。还是最喜热闹,牵着板凳,喜滋滋地站在骆孤云旁边,听着县长宣读嘉奖辞,拍着手欢呼:“云哥哥真厉害!”笑得两眼弯弯,掩饰不住地骄傲。
县长把嘉奖令递过来,骆孤云懒洋洋的,手也不抬,只努了努嘴,示意站在一边的李二虎接了过来。心道改天要去找县长说叨说叨,这嘉奖颁错了人。要不是因为月儿,谁耐烦辛辛苦苦去剿灭一伙江盗?想着自家月儿喜爱坐船,万一他走后在江上遇到这伙盗贼怎么办?一时冲动,就带着弟兄们去把贼灭了。说到底都是沾了月儿的光。
萧镶月已是少年模样,身量长高了不少。越发的气质出众,俊美非凡,混在人群中也难掩其光芒。县长还是那个李登民,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一旁拍手的他,心想传闻李庄的小少爷生得品貌不凡,果然不假。不知订亲没有......
这两年,李庄的生意扩大不少。添置了几千亩良田,新开两家洋行。还入股蜀江春酒楼,成了蜀江春最大的东家。今年的年夜饭,便是请了蜀江春的主厨江师傅专门来庄子做菜。
萧镶月身体已好了许多,除了春天的时候胸口还是有些憋闷以外,几乎没有犯过其他病症。每日里除了和师伯研习音律,便是与板凳、程晋等伙伴一起玩耍,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年三十晚,一家子热热闹闹吃年夜饭。李师伯好喝两口酒,和骆孤云、板凳爹几人你一盅我一盅地喝着。板凳爹憨厚老实,不一会儿便喝得满面红光,说话打结。春妹不时给大家舀汤夹菜。菜式很丰富,都是萧镶月爱吃的,活渡花鲢、凉拌百叶、生煎甲鱼、
莼菜包.....
萧镶月胃口大开,吃得心满意足。夹了一大块甲鱼放进嘴,鼓起腮帮子嚼着。骆孤云握着酒杯,宠溺地看向他,笑道:“月儿,慢些吃罢,当心噎着。”板凳听见,忙道:“快些吃,快些吃!吃完饭还要放焰火呢!”
男孩子都喜欢玩鞭炮放烟火。去年春节萧镶月和板凳还嫌没玩够。今年骆孤云特意从湘南采买了一整船花式新奇的焰火,在院坝里排开架势,就想好好热闹热闹。
知道李庄今晚要放焰火,周围早就密密匝匝围了不少村民,不少城里的百姓也赶来看稀奇。萧镶月最喜欢热闹,见此情形,兴奋得两眼放光。披着件大氅,站在庄子门口,着急地催促:“云哥哥,赶紧放啊!”
大型焰火都是重家伙,骆孤云专门安排了护庄队的几个小伙负责燃放。众人的惊呼声中,光彩夺目的火焰腾空而起,绽放出绚丽灿烂的花朵,宛如在黑色的幕布上绘出千姿百态的繁花,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萧镶月简直看呆了,张着嘴都忘了欢呼,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夜空,生怕错过那转瞬即逝的美丽。
萧镶月在看焰火,骆孤云在看萧镶月。灿烂的烟花映在他如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着别样的光芒。精致绝美的面庞,灿烂无邪的笑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仿佛有着极致诱惑,让人移不开眼。骆孤云暗叹:月儿,月儿,你可知我想要把世间最美最好的一切捧到你面前。烟花再美,哪有月儿好看......
放完焰火,孩子们一窝蜂地涌在院坝。鞭炮声响,火树银花,噼里啪啦不绝于耳。萧镶月索性脱掉大氅,点炮仗,玩烟火,不亦乐乎,过足了瘾,直到子时守完岁才与骆孤云回房歇息。
大年初一,萧镶月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今儿要去赶庙会。宝宁寺每年春节的庙会远近闻名,场面壮观。去年他就想去,却病着没去成,今年可得好好逛逛。
年前布庄到了几匹上好的洋布,颜色很是鲜亮。骆孤云和他一人做了一件袍子,今日正好可以穿上。萧镶月打开柜子,翻出袍子,一张锦帕掉在地上。捡起来一瞧,淡粉色的锦帕上,用五彩丝线绣着一对在水中嬉戏的交颈鸳鸯,图案精美,栩栩如生,可以窥见绣者的用心。右上角用同色的纱线绣着一个“云”字。萧镶月心里一怔,快十四岁的他也懂些事了,知晓这样的物件一般都是女子送给自己心爱之人,向情人表达爱意之物。盯着那锦帕发呆,脑子有点空白,心里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着云哥哥特意把这锦帕珍重藏好,必定是重要之物,连忙把锦帕叠好放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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