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之月by肖静宁
肖静宁  发于:2025年10月24日

关灯
护眼

萧镶月澄澈的目光看着他,一口气道:“这些日子云哥哥的万般忧虑,月儿都看在眼里。我本想通过那些旋律找回之前的记忆,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月儿错了!我若被已经过去的事情困扰,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白白让你担心,可不是傻么!月儿也许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但不管是什么,都不及我现在还好好地在云哥哥身边重要......月儿想明白了,从今往后,不能听的旋律,捂住耳朵就是了!不能触及的事,便远离些!想不透的事情就不想,没必要再去纠结!所以......请云哥哥放宽心,不必紧张成这样,也不必日夜忧虑……月儿定会自行珍重!因
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抵得你我在一起重要!”
骆孤云喜得将人紧紧拥住:“可不是么!月儿这句句话都挠到哥哥心窝子里去了......”
萧镶月又道:“科比先生说月儿在以身犯险,只说对了一半。其实昨天吹箫的时候,我靠在你身上,便知无论想起来什么,都不至于癫狂。因为......云哥哥给月儿的力量,足以抵御一切痛苦和恐惧......只是月儿深悔自己糊涂!现在方知面对失忆,正确的态度应是,不必刻意找寻,也不必忌讳提及,顺其自然就好......”
骆孤云这段时间一直过得心吊胆,萧镶月失忆之事就象颗定时炸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引爆。如今见他坦荡如斯,已然自己放下。端的是万般欣慰,心头大石也落下了。
“月儿昨晚就没吃饭,这会子该饿了罢?”他疼惜道。箫镶月调皮地撒娇:“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走!咱俩一起吃东西去!”
餐厅在庭院东南角的一排平房。孙牧正带着小煦用早餐,见俩人牵着手进来,孙煦赶忙跑上前,拽着萧镶月道:“娘亲昨晚责罚了小煦,说小煦不懂事,害得叔叔生病了......现下好些了么?”萧镶月扮了个鬼脸:“煦儿看叔叔象生病的样子么?妈妈吓唬你呢!”孙煦被逗得咯咯直笑。
孙牧也站起身,狐疑地看着他们:“月儿昨晚就没吃东西,我特意煲了莲子百合粥,还说用过早餐就给你们送去......”骆孤云春风满面:“有劳大哥了!坐下一起吃罢!”又吩咐站在一旁的侍从:“把少爷素日里爱吃的各色点心多上些来......哦,再煮碗虾肉馄饨。”
萧镶月在孙牧旁边坐下,小声道:“月儿不知深浅,让大哥担心了。”孙牧习惯性地抓起手便开始把脉,少顷,欣慰道:“月儿身体恢复得很好。只要按科比先生所说,远离那些有可能刺激脑神经的因素,当可与健康人无虞。”
骆孤云喜滋滋地道:“月儿对失忆的事情已经释怀,大哥无需太过忧心。哦,对了......易水大哥去重庆替我出席抗战胜利庆祝大会,明日返回。过几日便是中秋,不如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好好热闹一番?”
孙牧道:“也好。月儿回来后,小秦一直在锦城筹建医院,还未得见。后日也可回到汉昌,正好一起聚聚。”
小煦在一旁拍手欢呼:“好呀好呀,有月饼吃喽!”

偌大的庭院灯火辉煌。
今年的中秋节是九月二十号,距离日本投降已过去一个多月。骆孤云似乎直到今日才品尝到胜利的喜悦,与萧镶月坐在主人席位上,畅快谈笑,开怀痛饮。易水、易寒、孙牧一家、二虎一家、秦晓一家、小欣、东东,十几人围坐一桌,喜笑颜开,气氛好不热闹。
秦晓去年与一个护士小姐结了婚,儿子刚满月,也抱着坐在席上。对萧镶月道:“孩子还未取名,想请月儿给孩儿取个名字。”
萧镶月略一思索:“咱们在终南山相遇,终南山地属秦岭,不然就叫秦岭如何?”众人拍手叫好:“这个名字好呀!大气磅礴,比他爹的名字强多了!”骆孤云大笑道:“月儿这起名轩的生意不收钱实在是太可惜了!”
见梅、二虎、小欣与东东手里拿着一张照片传看。易水凑上来:“什么名场面?我竟错过了?”
取过一瞧,原来是见梅那天在院子里,用相机拍下了萧镶月坐在银杏树下吹箫的情景。像片是从侧面拍摄,他双手抬着玉箫,眼睑低垂。骆孤云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上半身紧贴在一起。俩人的侧颜都无比完美,一个英挺,一个俊秀,背景是一大片铺着微黄银杏落叶的草地。骆孤云坐着也比萧镶月略高一点,从拍照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深情凝视月儿的眼。易水拿着相片,啧啧赞叹道:“好一对碧人!所谓神仙眷侣,想必就是这样了!”
二虎窃笑道:“在护庄队的时候,少爷便有个外号叫孔雀,当真是名不虚传!”众人来了兴致:“哈哈!孔雀?有何典故?快说出来听听!”二虎道:“那时候少爷和弟兄们在一起都很随意。远远见着小少爷过来了,便要捋捋头发,整整衣衫,就差揽镜自照一番,前一秒还威严冷冽,板着个脸,后一秒已是春风满面。就像孔雀开屏一般......”
见梅和小欣笑得前仰后合:“你们竟敢给总司令取外号,胆子可不小!”二虎辩道:“只是有一次在酒桌上喝多了,才这样说起,大伙儿可谁也没敢真叫过!”孙牧摇头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二虎与见梅在一起,也学得伶牙俐齿啦!”
见梅大笑道:“可不是么!月儿刚失踪那会子,骆大哥整日胡子拉茬,头发过耳,满脸憔悴,哪还有往日俊朗的形象......”骆孤云曾严令不得在萧镶月面前提起过去,见梅察觉自己失言了,赶紧住口,忐忑地看了他们一眼。
萧镶月泰然自若地端起一杯酒,站起来道:“这些年月儿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若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云哥哥定是多得大家的辅佐和照料,月儿在此谢过......”将手中的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骆孤云稳稳坐着,笑得无比舒心。易寒狐疑地看着他,打趣道:“是何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宾朋尽欢,至深夜方散。
回到二楼卧室,萧镶月还站在阳台上,望着当空皓月,兴奋地不舍得进屋。骆孤云拥着人道:“月儿如此喜欢看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如明日我们到郊外露营,撇开这群呱噪的人,欣赏月色去?”萧镶月喜道:“好呀好呀......云哥哥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月儿的心思你都知晓......”骆孤云哄道:“热水已放好,咱们洗洗这满身的酒气再睡觉。明日不必起得太早,用过午饭再出发。”将人拽回卧室。
次日午后,俩人带上露营装备,驱车三十余里,来到汉昌城外一条风景秀丽的溪谷边,在一块光洁的石头浅滩上扎下帐篷。先在河边垂钓。萧镶月性子急,三两下不见鱼儿上钩,就扔下钓竿,在河滩上疯玩。骆孤云气定神闲,一会儿便钓起数尾肥美的鱼儿,甩上岸来。萧镶月雀跃着跑上前,抓住活蹦乱跳的鱼大声欢呼:“还是云哥哥厉害!”
傍晚,俩人在溪畔升起篝火,将垂钓的战利品放在烤架上,一会儿就焦香四溢。吃了顿烧烤大餐,萧镶月心满意足,嚷道:“太好玩了!云哥哥怎不早些带月儿来露营!”骆孤云心想,在锦城的时候,也曾这样在野外露营,可是月儿不记得了。故作委屈道:“月儿又冤枉哥哥!小的时候从桫椤谷逃出来那阵,也是这样的河谷,咱俩天为幕,地为床,日日露营,月儿竟不记得了么?”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一轮圆月斜挂在天边,轻柔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给水面镀上了一层银霜。俩人躺在河滩上,静静仰望着夜空。
萧镶月头枕着骆孤云的小腹,感慨道:“古人描摹的月光大多是孤寂清冷的,月儿眼里的月光却是如此的温柔恬静......”
骆孤云道:“相由心生,境随心转。那是因为月儿心中纤尘不染,所以看什么都是美好的。”萧镶月道:“不,是因为云哥哥让月儿未曾品尝人世间的艰难苦楚,可以无忧无虑,平安喜乐......”轻轻喟叹:“月儿今生何其幸运,得与云哥哥相携相伴,祈愿如此终老
才好!“骆孤云柔声道:“那是当然,咱俩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分开。”
一片淡云飘来,遮住了月亮的光芒,满天的繁星反倒看得格外清晰。俩人躺在石头上数星星,听着四周昆虫的鸣叫,喁喁私语。至月影西斜,刮起阵阵凉风,才钻进帐篷歇息。
半夜下了一场小雨。清晨的溪畔空气格外清新,却有些微微凉意。昨日带的衣衫有些单薄,俩人便收拾好行装,驱车返程。
经过一个小镇,正碰上赶集。卖各种乡土特产,新鲜蔬菜水果的摊贩,摆满了路的两旁。赶街的人摩肩接踵,煞是热闹。萧镶月将车窗摇下来,饶有兴致地四下张望。骆孤云见他喜欢,便缓缓开着车,任由他看个够。
街边有商贩在卖月牙糖,这是当地的一种小吃,用麦芽发酵后拉扯成饴子,再用模具压制成月牙形状。骆孤云跳下车,买了一大包,丢了一块在嘴里,嚷着:“吃了月牙糖,便要尝尝月儿的味道......”将坐在副驾上的萧镶月一把搂过来,吻了上去。月牙糖在俩人嘴里滑来滑去,分不清是谁的口水,总之咽下去就好,直到吞下最后一丝甜腻,一块月牙糖被如此分享完毕,才意犹未竟地将人放开。俩人都已情动,下身搭起老高的帐篷。萧镶月双颊绯红,眼中水波滟滟。骆孤云暗道糟糕,昨晚,上半夜忙着看月亮,数星星,凌晨下了场小雨,篝火已熄,帐篷毕竟不比屋内,寒气直往里透,生怕月儿冷到,只顾着用被子把他紧紧裹住,竟没来得及做那最重要的事......此刻周遭都是人,总不能就地解决......恨不得立马赶回府,抱着人在大床上翻滚。
不知哪家店铺的留声机喇叭开得震天响,周围一片嘈杂,也盖不住音乐的声音:
国殇骤起风雨狂,弃笔凌空扬。
恨煞河山沦敌手,岂甘做奴亡!
长空浩气荡,碧血洒穹苍。
风烈烈,雪茫茫。
卢沟耻,南京恨,今朝偿。
山海无归途,万里碧天长。
青山有幸埋忠骨,英魂昭四方。
驾机怒向烽烟去,舍身终不惘!
独身无援犹御侮,雄鹰凌霄上。
一腔孤勇昭日月,丹心换暖阳。
前赴后继惊天地,英名万古长......
空灵忧伤,又充满力量感的歌声传进耳朵,萧镶月脸色骤变,双手捂着头,痛苦地道:“月儿不听......月儿不听......”
留声机播放的歌曲叫《长空祭》,是萧镶月四年前创作的。当年无数年轻的空军飞行员,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拼死战斗,或驾机撞向敌营,与敌人同归于尽。或被俘后坚贞不屈,饮弹自尽。前赴后继,英勇殉国。萧镶月写下这首饱含深情的《长空祭》,并亲自演唱。此歌流传极广,无数人听得热泪盈眶,多年以后依旧是经典。
骆孤云心知不妙。单手握住方向盘,一只手搂着人,脚踩油门,恨不能立刻离开此地。无奈前面挑担的,赶车的,挡住了去路,街道拥挤不堪,车子行进极其缓慢。那歌曲想不听都不行。萧镶月痛苦地伏在他膝上,迷茫道:“月儿何时写过这样的曲子?何时唱过这样的歌曲......”
之前但凡出行,都要提前清场,这回一心想过二人世界,又是在荒郊野外,因此连随从都没带。好好地去露个营,又让月儿遭受这无妄之灾,骆孤云感觉很是气闷。一连几天,都心情郁郁。萧镶月倒反过来安慰他:“月儿这头疼症只要不听到那些旋律,至多半日也就好了。云哥哥不必太过忧虑。”
科比已于日前离开汉昌,打算经上海回到波兰。孙牧亦是忧心忡忡,私下里对骆孤云道:“科比先生临走前反复交待,要远离那些旋律。因为潜意识是不可控的,若反复刺激脑神经,月儿再坚强,也难保不会出现精神错乱的状况!只是月儿的音乐流传太广,在哪个旮旯角落都听得见,防不胜防......这可如何是好?”
又过几日。趁萧镶月还在睡着,骆孤云晨起锻炼完毕,和易水易寒兄弟边吃早餐边议事。
易水道:“重庆那边与共党的和谈基本达成。下个月十号,正逢国庆日,委员长请三弟务必出席国庆典礼及和谈协议签署仪式。夫人亦多次问起月儿,说想念得紧。恐怕三弟要带着月儿去重庆走一遭了......”
易寒嗤笑道:“什么狗屁和谈,都是幌子!那协议就是一纸空文!委员长无非想拉着三弟给他站台,撑门面罢了!”
骆孤云笑道:“这回就遂了他的愿,我去就是了。”
“三弟的意思是......”易水最了解骆孤云,听出他话里有话,赶忙问道。
“我已决定尽快带月儿离开中国,赴国外定居。”骆孤云抛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易寒惊得手上的筷子差点拿不稳:“三弟说什么?”
骆孤云又重复一遍:“我打算带月儿离开,去国外生活。”
易水也有点乱了方寸,道:“兹事体大,三弟可考虑清楚了?”
骆孤云缓缓道:“两位哥哥不必惊慌,此乃我深思熟虑之决定。其一,如今的局势大家都清楚,内战即将全面爆发。我骆某人的枪口向来只对外,要自己人打自己人,还真办不到!其二,这些年月儿创作的音乐在国内随处可闻,只有带他远离这个环境,才是唯一的办法。”
易水迟疑道:“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仓促行事,恐引起军心动荡,政局不稳......”
“内战在即。委员长正要倚靠于你,必不会轻易放人。”易寒道。
骆孤云筷子一扔:“我铁了心要走,他奈我何!只是蒋某人心胸狭隘,若我强行离去,恐将彻底反目,于军中弟兄不利。因此与哥哥们商议,得先把戏做足了。”
易水道:“三弟心中是否已有策略?”骆孤云道:“此事只有你我兄弟和孙大哥知晓,对月儿也暂且保密,以免他担忧。明年开春,便是我离开之时......”
弟兄三人一时静默。易水叹道:“且不说国共之争胜败如何......能如三弟般清醒过人,果断抽身,激流勇退。对权力毫不留恋,世上怕没有几人能做到......”
骆孤云慨然道:“你我兄弟打从会走路起,就在军营里打滚,哪场仗打下来不是尸横遍野?一将功成万骨枯,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若为抵御外侮,我辈自当仁不让。搞内斗,骆某还真是不屑与之为伍......管他国党共党,能为百姓谋福祉的就是好政党!”靠在椅背上,两手一摊:“让他们斗去吧......下半辈子,我只想和月儿过些安生日子。”
易寒盘算道:“至明年开春,尚有半年时间筹谋。我便将西南西北七省这几年的厘税,并咱们各项生意的盈余,陆续汇入以月儿的名义设在瑞士苏黎世银行的账户......”
“不可!军中各项开支巨大,钱款留下给弟兄们......”骆孤云忙道。易寒打断他:“三弟糊涂!如今四大家族把持朝政,这些钱迟早被中央盘剥了去。趁早转移到国外,将来也可为咱们留条后路。”
易水沉吟道:“如此大额的资金要转移出去,恐引起中央警觉,需得找好通路......”易寒道:“回头我多联系几家国外的军火商,贸易行,以购买军火或大宗货品的名义,将资金分批转出。保管神不知鬼不觉,不留下一丝把柄。”
骆孤云继续道:“此去孙大哥必跟我们一起走。有两位哥哥在,军中弟兄吃不了亏,我亦没有后顾之忧。一旦局势有变,哥哥们可见机行事,务必保证大家伙全身而退。”易水道:“三弟放心。如今飞机交通方便,通讯技术先进,若遇重大决策,我必第一时间报告三弟,请总司令示下。”
易寒叹道:“南京的公馆,我已遣人重新修,本想着三弟和月儿会常在南京。唉......如今怕只有大哥偶尔去住住了。”骆孤云笑道:“日后三弟和月儿不在身边,大哥在南京,二哥在上海,最好还是成个家,娶房妻室,身边有个人照料,我也放心些......”易寒笑道:“我是无此打算了,看大哥的......”
骆孤云道:“大哥睿智过人。论审时度势,出谋划策,无人能及。只不过感情的事,就是真心换真心,越简单纯粹越好......”
易水比骆孤云大四岁,已年近四十。风流倜傥,情人如过江之鲫,三天两头就换一个。前不久两个京剧名旦为他争风吃醋的八卦新闻还被众小报津津乐道了一番。
“三弟与月儿琴瑟和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年剿匪途中,我便讲过,莫以为天下情缘都如你们这般幸
福美满!感情这东西是最禁不得考验的!真心?人心隔肚皮,焉知别人在算计些什么?到头来只怕真心喂了狗......“易水有些忿忿然。
骆孤云扶额笑道:“好......好!怪我......一句话竟惹出大哥这么多牢骚,不娶便不娶,没什么大不了。”
十月九日,专机降落在重庆江北机场。过去八年,萧镶月曾无数次乘飞机,或赴锦城养伤,或陪骆孤云各地视察,或到重庆演出,或出访美国......只是他统统都不记得了。在他的认知里,这还是第一次坐飞机,新鲜稀奇得紧。看着舷窗外的朵朵白云,兴奋得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当晚,委员长和夫人在林园官邸设宴,款待共党的谈判代表。党国的政要悉数到场。骆孤云坐在委员长身旁,俩人神态亲密,一起向共党的代表频频举杯。
夫人见着萧镶月,异常亲热。拉着手问长问短,聊得热络。旁人根本插不进去话。骆孤云仔细一听,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
原来夫人说起前些年在官邸遭受日军轰炸,一颗炸弹近在咫尺,差点就粉身碎骨。萧镶月便说在锦城时,他们居所旁的一座唐代佛塔被炸得粉粹,距离不过百十米,实在太惊险了......还有在汉昌战壕视察的时候,遭遇日军轰炸,骆孤云将他护在身下,自己却手臂受伤的事......讲得绘声绘色,就跟亲历一样。
萧镶月生性要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失忆的状况。这段时间一有空,骆孤云便和他讲二十岁生日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刨根问底地问一些细节,然后牢记在心。因要见夫人,孙牧又将那年他随夫人访美的情形一一讲给他听,以免在交谈的时候露出破绽......月儿当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听来的故事也讲得跟亲历一样,骆孤云心里笑开了花。
侍卫端上来一盅茯苓陈皮汤,骆孤云自己先尝了一小口,不烫不凉,才递到萧镶月跟前。重庆的秋天阴冷潮湿,当地人喜食辛辣,以祛除湿气。萧镶月不吃辣椒,孙牧特意吩咐要常喝些怯寒除湿的药汤。
夫人看着萧镶月,叹道:“我生平没有羡慕过谁,却有些嫉妒镶月。同样是历经战乱,这么多年,镶月的眼神依旧干净纯粹,不染尘埃,实在难得......”
晚宴过后的舞会上,萧镶月用小提琴拉了首《安和曲》。这曲子用小提琴演奏,比起用箫又是一番韵味。宁静悠远的旋律令人心旷神怡。大厅众人停止了跳舞,静静聆听这好似来自碧落琼霄的仙曲,和风抚慰处,暖意轻柔,仿佛坚冰也为之消融。一曲歇罢,委员长和共党的谈判代表均为之动容,若有所思。
委员长慷概陈词:“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中华民族饱经战乱,苦难深重。我辈自当竭尽所能,寻找和平的出路!”众人纷纷附和。
骆孤云冷眼旁观,心中暗叹,不管将来如何,至少此时此刻,这群各怀心思的人盼望和平的意愿是发自肺腑。
次日,和谈协议签署后,中央政府安排了文艺演出以表庆贺。夫人把遗族学校也迁来了重庆,邀请萧镶月演出结束后去学校参观。遗族学校的校歌乃月儿所作,文艺演出也少不了表演他创作的曲目。骆孤云自是不会给他听见这些旋律,刻意回避。只说镶月身体有些不适,婉拒了夫人的邀请。
俩人带着几名侍卫轻装出行,来到北碚附近的梅花山上。
重庆的秋天阴雨绵绵,通往山顶的石径长满了青苔,有些湿滑。骆孤云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挽着萧镶月,小心前行,生怕他摔跤。
一座坟冢孤零零地矗立在石径的尽头,骆孤云将伞拿给萧镶月撑着,于墓前肃立,焚香祭拜。心中默念:荩臣兄,从今往后山高水长,远隔重洋。孤云不能常来看你,还请兄长见谅。
萧镶月将伞递给侍卫,与他并肩在雨中站立。盯着墓碑上刻的字,轻声道:“这位张将军是谁?月儿见过吗?”
墓的主人张自忠将军,在保卫汉昌的战斗中,率领两千余人与日军重兵周旋,身中七弹,壮烈殉国。骆孤云派出敢死队,将他的尸体抢回,灵柩运回重庆。张将军的夫人李氏,当年观看萧镶月编排的南京市长萧山令的歌剧时,深受感动,表示若自家夫君为国捐躯,也当效仿萧夫人,生死相随。谁知一语成谶,张自忠将军灵柩运到重庆后,夫人绝食七日而亡,合葬于这梅花山上。当年天年音乐学院的师生为纪念他,特意在张将军的故乡汉临城举办毕业音乐会,才给了渡边彦可趁之机。
骆孤云接过侍卫手中的伞给他撑上,揽着腰道:“月儿不识得张将军呢!山上寒气重,淋着雨怕感冒了,咱们往回吧。”
从秋到冬,骆孤云异常忙碌。赴杭州视察空军学校,发表演讲,勉励莘莘学子精忠报国......到锦城飞机制造基地,考察新型战斗机研发进度......去昆明巡视远征军部队,察看滇越铁路的修建情况......回南京筹备还都事宜......
萧镶月与之形影不离,陪着他四处奔波。每到一地,安保措施做得无比严密。但凡有可能会听到那些旋律的场合,一律回避。偶尔出现在公共场所,必提前清场,闲杂人等根本近不了身。几个月下来,总算没出什么状况。

第42回 镶月闻曲惊魂军营虚云大德庇佑安阳
至旧历年底,骆孤云召集全部将士回到距安阳城六十余里的大本营。几十万大军驻扎在这里,准备重新整编。
萧镶月十六岁那年来过军营,很喜欢部队的生活,当时只住了两晚,还嫌不过瘾。这回时间充足,早上也不贪睡了,骆孤云一起床,他便一骨碌爬起来,精神抖擞,与士兵们一起,迎着朝阳在操场上跑步。骆孤云没日没夜地与将领们开会议事,他也陪着熬夜,会议结束得再晚,萧镶月也会亮着灯在营房等他。
这日晨练完毕,大伙儿在食堂吃早餐。军营的早餐很简单,就是大锅的稀粥,馒头就着咸菜。骆孤云与萧镶月坐在角落,看他吃得香,心中又是欣慰又是痛惜,小声道:“这些时日让月儿陪着哥哥奔波劳碌,吃苦受累,着实过意不去......”萧镶月瞪着眼睛道:“云哥哥夙夜辛劳,月儿帮不上什么忙,若连陪着你都不能,让我如何心安?”
易水与林副官等坐在另一桌,调侃道:“你俩又在撒狗粮了!能不能给我们这些单身狗一条活路?”萧镶月一脸懵,骆孤云笑得开怀:“大哥近日有些气不顺,月儿别理他!”
如此过了几日。这天晚上骆孤云还在和将士们议事,萧镶月写了会儿曲子,觉得有些乏了,便与贴身跟随他的方秘书一起,来到营房旁的一片小树林散步。
几个年轻的士兵正坐在树林里聊天。萧镶月几乎是全民偶像,粉丝众多。虽住在军营里,士兵们也难得有机会和他私下接触。此刻见到他,有大胆的便拿着笔记本上前索要签名。其余人也围拢过来。其中一个是部队的司号手,兴奋地道:“先生给我们写的那首军歌实在神奇!有一回我们被日军包围,敌众我寡。危急之下,我用军号奏响军歌,战士们大声唱着歌,个个奋勇向前,拿着刺刀冲向敌人,日寇被我们的气势吓破了胆,竟落荒而逃......”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十几年过去,士兵换了一茬又一茬,萧镶月当年在校场击鼓教唱军歌的场面,却口口相传,被
描绘得神乎其神。
一个士兵道:“可惜我生得晚了些,无缘亲眼得见先生击鼓,着实遗憾......”
萧镶月见这些年轻的士兵如此喜欢自己的音乐,也是高兴。本想答应择日再给大家击鼓,又想起今早听云哥哥说部队已整编完毕,计划明日就要返回安阳城。便道:“这首《无衣》,若用琵琶弹奏,亦不输鼓点,有雷霆万钧之势......”对跟随在旁的方秘书道:“请方秘书去营房将月儿的琵琶取来,我便用琵琶给大家弹奏一曲。”
骆孤云军务繁忙,嘱咐身边人不得离开萧镶月半步。方秘书有片刻犹豫,想着来回营房也就几分钟,看他与士兵们聊得开心,便答应了离去。
大家兴奋地围着他,七嘴八舌。一个士兵道:“我最喜欢的是先生的《青衣江上》,每次听见这首歌,想起远方的家乡和父母,总忍不住泪流满面......”司号手道:“游子在外最思乡。我也极喜欢这首歌,想家的时候唱起,父母的音容笑貌好像就在眼前......”说着,从兜里面摸出一把口琴,呜呜吹奏起来。士兵们轻轻唱和,凄美忧伤的旋律诉说着战乱中颠沛流离的人们对故乡亲人的无限思念。
萧镶月如遭雷击,双手捂住耳朵,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正好撞在会议结束,隐约听到这边有音乐声,有些不放心,过来寻他的骆孤云身上。没有丝毫停留,拉起人便开始没命地跑,一口气狂奔出几百米。
骆孤云被拽着往前跑,数次想停下脚步,急唤:“月儿!月儿!”萧镶月充耳不闻,只顾拼了命地狂奔。骆孤云无法,使出一记擒拿手,将他绊倒,就势一滚,抱着他双双倒在路旁的草地上。萧镶月犹在拼命挣扎,惊恐万状:“云哥哥......月儿害怕!救救月儿!”一口鲜血呕在他的胸膛上。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