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卡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说道:“……他的孩子也死了,一样的病。”
一个才四五岁的孩子,总不会触发那苛刻的诅咒条件。
老店主愣了片刻,他张了张嘴,忽然偏过头去,默默摘下眼镜低头擦了起来。
“……迟早的事。”他专注地擦着眼镜,似乎准备将眼镜擦拭到地老天荒,声音渐渐变得含糊起来:“雾堡人谁也逃不掉。”
最后一声几近幻觉,如同若有似无的叹息:“您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见人不动,老人费力地咳嗽了几声,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客人请回吧,小店准备歇业了。”
最后他们还是留下一小袋钱币,拜托店主照顾一下那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但依旧紧紧抱着孩子尸体的乞丐,为他提供最后几天食水,然后为他们父子收尸。老人没有应答,但是直到他们离开店铺,也没有出声拒绝。
站在钟表店外,教授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来‘诅咒’的说法已经席卷了整个雾堡,以至于引发了一定的恐慌,所以沃森特女士才会离开雾堡,前往巴塔利亚其他地区招聘出色的纺织工。”
自刚才开始,伊亚洛斯便一直皱着眉。闻言他看了黑发青年一眼:“你确定这不是诅咒,而是一种……‘职业病’?”
见人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看傻子似的盯着他,骑士长轻咳了一声,莫名有些不自在地继续沉声道:“我处理过诅咒事件,大型诅咒一般作用于血缘、地缘或者某个载体,雾堡如今的情况其实挺符合的。”
“也很符合工业污染。”诺瓦冷冷地说,他总感觉自己参演了一集《走进科学》:“严格来说不仅仅是‘职业病’,工业污染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还有可能导致土壤饮水污染,生物多样性丧失、周边居民怪病频发,新生儿畸形等等。而且据我观察,这一路来雾堡的怪像几乎逐一验证——诅咒的表现形式也会这么丰富多样吗?”
伊亚洛斯沉默了一下:“……如果是神明的诅咒的话,完全有可能。”
那家伙用那双灰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啧了一声:“……好吧,我确实不够了解你们的体系,我不能在这方面下定论。”
“但是这位也是神。”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某神的肩膀:“阿祖卡,你是专家,你来当裁判。”
金发神明沉吟着半闭眼睛,隐隐有风自他身后鼓起——但是很快他便再次睁开眼睛:“截至目前,我没有觉察到任何诅咒的气息。”
“呐,真相大白了。”大获全胜的教授冲人得意地扬起下巴:“看来这一切不是神明降罪,也不是古老诅咒显灵,而是人性的扭曲,外加道德的沦丧。”
伊亚洛斯:“……”
这家伙好幼稚。
一旁的裁判却是蓝眼睛中闪过柔和的笑意,顺手揉了揉黑发青年的脑袋。
丰收镇的伯恩太太正在仔细擦拭女儿的缝纫台,嘴里轻轻哼着歌。虽然出了点小插曲,但是她的丽娜还是坐上了前往南区的火车,要去斯宾德堡赚大钱。
窗户突兀得被人敲响了,伯恩太太愣了一下,随后便隔着玻璃瞧见了一位身后背着货架,脸上涂着油彩的流浪货商,正弯着腰往她家窗户里看。
“啊呀,您好呀,伯恩太太!真高兴看到您身体健康!”对方一瞧见她便笑了起来,脱下那古里怪气的、插着羽毛的大三角帽,夸张地向她弯腰行礼:“你还记得我吗?”
伯恩太太愣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道:“啊,我刚想找你呢!”
她从女儿摆放在缝纫台上的针线盒里翻出了一卷深蓝色的丝线,推开窗户探出身去,试图将线团还给对方:“我的女儿不喜欢这个,她说太脏了——请问可以退货吗?”
“您这话说的,钱货两清,哪有退货的道理?”货商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接:“而且怎么会脏呢?”
但是他刚一触碰伯恩太太的手指,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便毫无征兆地将他掀飞出去,直接倒飞进邻居家的院子里,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院里受惊的母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无数鸡毛挂在货商的头发和衣服上,脸上还蹭了一大片鸡屎。
对方咳嗽了几声,忽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血来。伯恩太太吓了一大跳:“啊呀!我可没用力!不退货就不退货了,你这人怎么碰瓷呢?!”
但那个古怪的家伙只是慢慢爬了起来,不顾闻声赶来的邻居太太的叫骂声,散乱一地的货物也不要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看起来走得似乎很慢,但是诡异的是,眨眼间便没了踪影。伯恩太太和邻居太太只好一边咒骂他,一边回去收拾残局。
无人能听见的风中,似乎夹杂着些许颤抖的低语:“真是一位……睚眦必报的神啊。”
第246章 理想
十二纺车同盟的朱莉·沃森特是位罕见的女性话事人,在如今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若想夺得话语权,必定说明她拥有比男性还要强大的内核与手段。
“您一路走来怕是很辛苦。”沃森特女士一边为教授推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一边意有所指地感叹道:“我有看见您的通缉令,着实是一个诱人的数字。金纺车公司的人前几天还曾同我感叹,若是早早邀请您入职该多好,他们对在铁棘领的生意表现得非常满意。”
忽然听见家乡的消息,诺瓦顿了顿,没有立即搭话,而是任由对方继续说了下去:“何况您还是一位普通人——恕我失礼——您更得多加注意人身安全。”
“多谢您的挂念。”黑发青年冷淡而优雅地向人微微颔首:“也多谢您的咖啡。”
——这是额外的份额,是意外惊喜,可不是他主动偷喝的。
朱莉·沃森特一边慢悠悠地以女性特有的温婉细腻和人谈天,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上次受邀前往莫里斯港参加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时,她只对人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初印象,如今倒是难得深谈,这位黎民党首席的形象渐渐变得立体起来。
严肃,冷静,敏锐得不可思议,尽管礼仪无可挑剔,但说话习惯率直犀利到甚至有些刻薄的嫌疑。与此同时他是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脑子里那些无穷无尽、对这个世界来说甚至闻所未闻的奇思妙想,竟令他有种孩子般天真纯粹的奇异魅力。
偏偏每当人们注视着那双高透明度的烟灰色眼珠,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能做到那些世人不可能做到的东西。
这是一个……非常容易令人着迷的人。
朱莉·沃森特精准而狡猾地将闲谈卡在了即将令人不耐的临界点:“想必您已听闻了‘雾堡诅咒’。”
教授正在用小勺搅着咖啡散热,闻言了然地回答道:“您并不认为这是‘诅咒’。”
“重点是现在几乎所有雾堡人都认为这是诅咒。”朱莉·沃森特苦笑道:“我手下那批最棒的姑娘甚至因此不敢上工,雾堡的纺织厂们联合起来威胁工人再不恢复生产,便要削减之前由十二纺车同盟争取来的福利待遇,然后让带头罢工的人彻底丢工作,保证今后没有任何纺织厂会聘用对方。”
“她们几乎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她疲惫地揉着眉心,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而且她们信赖我,我不想让她们永远丢掉一份高薪的工作,更不想让她们被‘诅咒’害得丢了性命。”
“所以你前往巴塔利亚的其他地区招聘尚不知道诅咒一事的熟练工。”教授平静地叙述道。
明明他显得客观而冷静,朱莉·沃森特的语气却是变得低沉起来:“……我知道这对不起那些外地姑娘,但是我们总得再争取些时间。”
“而且我想证明一件事,”她轻声道,并将一本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本子推上桌面:“那便是诅咒不存在。”
诺瓦接过一看,发现这是一份非常详细的名单,其中详细记录了纺织工人的年龄、工龄、纺织技巧等级评定,以及发病时间、严重程度等等数据,他下意识打开了眼镜的录像功能。
“您看,一般来说工作时间越久,工人的病也就越重,甚至不少人压根不接触纺织工作本身。”这位女士十分严肃且认真地说:“所谓‘女神会诅咒试图纺织完美杰作的凡人’这一说法压根不成立,我在巴塔利亚其他地区遇见了许多手艺出众的绣娘,并不比雾堡的纺织工差到哪里去,但是她们都很健康。”
教授的指尖在纸面上一顿,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另一人看了一会儿,然后笃定地说:“看来您已经对‘诅咒’究竟是什么有了答案。”
朱莉·沃森特沉默了片刻,慢慢开口道:“……是雾。”
她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雾堡那些终年难散的浓雾,闻久了会咳嗽流泪,气味和纺织厂排放的黑烟气味简直一模一样,我想这才是纺织工怪病频发的原因。”
在此之前,少有人认为工厂排出的烟雾与废水是有害的。社会主流认为这些废弃物是伟大的工业体系的象征,是金币与未来的气味。甚至会有上流社会人士故意在黑雾弥漫的街道上散步,在排废水的河沟里划船游泳,欣赏“发达城市”的壮观景象。
但这是一位勇敢且聪慧的女士。
在这个尚且愚昧懵懂的时代,对方顶着神明带来的恐慌,撑着来自纺织厂的沉重压力,坚持抽丝剥茧寻求真相,虽然还有些许差错,但大方向依旧是正确的。
于是朱莉·沃森特瞧见黑发青年微微笑了起来,尽管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但那确实是一个微笑:“真巧,我和您的看法基本一致。”
临走之前,诺瓦先是将咖啡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然后毫无征兆地开口道:“我会在报纸上助您一臂之力。”
沃森特女士愣了一会儿,有些惊讶地看着镜片后那双毫无波澜的灰眼睛。她试探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黎民报》已经被查封了?”
“没关系,还有其他报纸。”教授淡定地一笔带过:“就当是我送给十二纺车同盟的见面礼。”
见人欲言又止,黑发青年思考了一下,又认真地补充道:“完稿后我会将初稿寄给你们斧正,同时也请你们告知我一声准备何时行动,以便做好配合。”
朱莉·沃森特的瞳孔猛地缩小了一瞬,但她明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略显惊讶地反问道:“您所说的行动指的是什么?”
她在之前的谈话里可从未透露过相关信息。
“通过大罢工来倒逼纺织厂处理污染问题,并且要求工厂为患病工人负责?”教授耸了耸肩膀,见人表情出现微妙的变化,他又难得开口安抚道:“放心,你们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纯粹是我猜的。”
朱莉·沃森特:“……”
谢谢,完全没有被安慰道。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按照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应该是破除诅咒的谣言,然后尽快恢复生产才对吧?”
“但是您来到了莫里斯港。”黑发青年已经携起外套准备往外走,闻言他的脚步一顿,转而向她微微俯身:“所以您一定会做出一些……更加符合无产者利益的选择。”
“——向理想主义者致敬,女士。”
离开十二纺车同盟时,阿祖卡的身影自教授身边慢慢浮现出来:“您没有提及莫里斯港的问题。”
“十二纺车同盟和麦穗协会的情况不太一样。”诺瓦解释道:“麦穗协会很看重卡萨海峡的那条航道,也想抓住卡萨海峡暴乱的机会,所以现在就可以厚着脸皮向他们要物资、要好处。”
“但是对于十二纺车同盟来说,莫里斯港能够提供的帮助可有可无,所以需要徐徐图之。”反正现在没外人,暴君毫无忌惮地扯了一下嘴角,用词也变得险恶起来:“至少得等合作逐步深入。直到他们不得不依赖黎民党——根据我家乡的俗语,成为一条线上的蚂蚱时——再一点点将他们的势力吞食消化。”
他简直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若是奥雷等人在场,怕是会被对方此时与前世那位暴君几乎一致的眼神吓得ptsd发作。
救世主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是抽动了一下,他现在很想去揉这位满心邪恶计划的陛下浑身上下最为柔软脆弱的要害,然后欣赏对方一边气喘吁吁骂他挠他,一边试图挣扎逃脱,最后却只能软在他的怀里、颤抖着无助呜咽的模样。
但是现在他们在大街上,如果他真这么做,哪怕用了混淆法术,肯定会将人惹急的。某人只好将手指拢上自家宿敌的后颈,细细地揉捏着那点轻薄的软肉。
他的宿敌明显是被他揉习惯了,连本能的紧绷躲闪都没有,甚至娴熟地将后颈往他掌心里送了送,将因伏案工作而酸痛的部位递到他的指腹下。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阿祖卡一边心满意足地揉猫,一边低声问道。
“……先不急,土地自由党的事我很在意。”
诺瓦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哪怕是他,此时也忍不住对越发错综复杂的形式感到心累——有些时候,就连他这种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也会想要罢工。奈何一切都才起步不久,他还真不能甩手不管。
……还好身边有个人帮他干活。
于是他忽然转身抱住身旁的人,将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使劲蹭了蹭,深深嗅闻着救世主身上那股非常好闻的气息。
阿祖卡愣了一瞬,慢慢将人抱紧了些。教授?他轻声唤道,温柔地用手心抚摸着对方的脊背。
“……我没事。”他的宿敌在他怀中闷闷地咕哝:“拥抱有助于镇定情绪,缓解压力,所以我想抱你。”
第247章 夜雨
夜色渐渐浓重起来,阴沉的雾气在雾堡的街道上弥漫,挂在街角的煤油灯轻轻摇晃着,石板路上残存的污水浮着煤渣,反射出无数细小的亮面。
伊亚洛斯的靴子踏过车辙碾过的泥泞痕迹。下雨了,细小的雨线斜斜地交织着,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汇聚,然后一道道地滑落。骑士用黑亮的斗篷掩着怀中的纸皮袋子,不急不缓地朝街道尽头走去。街边的一个乞丐正蜷缩在商铺的边棚下躲雨,一动不动,如死尸一般,唯有口中发出微弱的、几近呻吟的嘟囔声。
伊亚洛斯的脚步忽然一顿。他调转了脚尖,转而停在了乞丐的身前。亮澄澄的银币在雨夜中滑过一道耀眼的弧度,伴随着一声叮当脆响,掉进乞丐脚边只有几枚铜币的破罐头盒里。
“谢谢您,仁慈的老爷……谢谢您……”乞讨者垂着脑袋,含含糊糊地道谢,当他试图去捡拾今晚的意外收获时,脏兮兮的手指忽然一顿,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银币上的银色鸢尾图案,直到传来一声十分轻微的咔哒声——那是一枚伪装成银币的留影石。
等他再次抬起头来,骑士的身影已经几乎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
伊亚洛斯推开旅社房间的门,雨水顺着他的斗篷滴落,在脚边汇聚成一小洼亮晶晶的水坑。房间里的黑发青年难得没有伏案工作,而是占据了靠近壁炉的软椅,正在低头看报纸。骑士长发现这家伙似乎很怕冷,哪怕已是春天,身上依旧披着一层轻薄的绒毯。
按理来说这个时间点总喜欢腻在对方身旁的神明不知为何不知所踪,骑士长心头顿时一沉。
但是见人听到动静,抽空抬起头来看他,伊亚洛斯依旧镇定自若地举起手中的纸皮袋子:“我去买了些面包,路上吃。”
他平静地接受了那双烟灰色眼瞳的打量。
叛军头目确实没有虐待俘虏的习惯——这家伙甚至开始不太限制他的行动,以至于他能单独跑出去买口粮。也不知是对神明的实力太过自信,还是另有深意,不过这也令他找到了王城探子的踪迹,从而趁机向陛下传递信息。毕竟他不能使用法术,任何一位强大的术士都会对法力波动极为敏感,更别提一位神,他不想挑衅。
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时间似乎有些太久了,伊亚洛斯见识过对方的能力,在那双如银镜般的灰眼睛的注视下,就连久经风霜的骑士长也不由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尽管此人严格来说只是个一碾就死的普通人。
好在对方很快便不感兴趣地低下头来,将目光重新放回手中的报纸上。
“巴斯·卡瑟兰死了。”他抖了抖报纸,慢悠悠地说。伊亚洛斯愣了一下——谁来着?哦,火车上那个倒霉贵族。话说他不是当着他们的面,被卡瑟兰将军手下的小兵忽然开枪打死了吗,何必再说一次?
“报纸上说是土地自由党干的。”教授淡定地继续和人普及这段时间以来巴塔利亚高地的大新闻:“在巴塔利亚总督和卡瑟兰将军的英明领导下,土地自由党的党首詹姆斯·伍德被捕,并将于三天后在断头广场前当众吊死,欢迎广大群众前去观刑。”
饱受王庭那帮乌烟瘴气的老狐狸摧残的伊亚洛斯立即反应了过来:“土地自由党被人当枪使了。”
“显而易见。”诺瓦将报纸又翻了一页,语气淡淡地说:“听说最近卡瑟兰家族和总督先生因为征地后的分赃问题闹得不太愉快,巴斯·卡瑟兰的死大概是一个警告。”
骑士盯着黑发青年弧度锋利的眉眼片刻,忽然开口道:“你要救他?”
对方答非所问:“帝国将如何处理巴塔利亚高地地区的非法土地兼并问题?帝国又将如何安置那些流离失所的农民?”
“……你不该问我,鸢心近卫团不会涉政。”骑士沉声道:“更何况我丢了一只胳膊,我已不再是鸢心近卫团的一员,更无法代表帝国。”
黑发青年嗤笑了一声。他将报纸哗啦一声收了起来,随手放在桌上,然后站了起来,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脖颈。
绒毯从对方身上滑落,他是个高挑瘦削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看起来易折且脆弱——但是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竟令人不由心生被某种存在看透的、慑人至极的危险,以至于当他靠近伊亚洛斯时,骑士长居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不,你很清楚他们会怎么做。”那些轻且冷的尾音落在骑士的脖颈上,沉甸甸的,以至于他竟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毕竟连王室都能带头征收不合理的重税以填补财政空缺,自然不会有人为了一群贫苦的贱民得罪整个既得利益者团体。
“建议你将地上的泥水擦干净。”诺瓦接过骑士手中的纸袋,打开看了看,随手掰了一小块面包丢进嘴里,然后被那粗粝的口感噎得直皱眉,很不满意地将纸袋重新塞人怀里。
“而且你在雨中停留的时间太久了。”无视了骑士忽然剧烈缩小的瞳孔,他一边到处找水喝,一边口齿不清地评价道:“面包都有些湿了,下次记得藏好点。”
詹姆斯·伍德被关押在巴塔利亚高地的首府奥伦德尔,也是帝国西境六个行政区的最高议会所在地。
由于关押的几乎都是罪无可恕的死刑犯,当地的最高监狱又被戏称为“断头监狱”,连带着专门行刑的广场也被称为“断头广场”。
阴暗的监牢里,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腥臭的血腥味,耳边时不时隐隐传来囚犯的求饶与哀嚎声。为了给卡瑟兰将军泄愤,伍德已经被施了一遍酷刑,气息奄奄着被丢在脏兮兮的稻草堆上。为了明天的绞刑,那些人只好不情不愿地给血肉模糊的囚犯灌了一小瓶治愈药水,以免对方撑不到天明。
月光透过狭窄到仅能勉强容纳一只手的天窗,将将照亮囚犯的眼睛。
监考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伍德的手指动了动,慢慢转过头去——一个又矮又瘦小的身影浑身遮掩严实,点头哈腰着往看守的手中塞了一大包钱币,对方垫了垫重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只有五分钟。”看守阴阳怪气地说:“按理来说五分钟都不能给你,卡瑟兰将军恨不得将这家伙大卸八块。不过看在明天一早他就要在绞刑架上跳舞的份上——”
他啧啧了几声,摇着头向走廊尽头走去。
“——哥!”
来人扑到铁栏杆上,开口时竟是个年轻的女声。伍德猛地睁大眼睛,费力从喉咙里挤出竭力压低的咆哮声:“菲娜?!你来这里干什么?简直胡闹!”
“哥,你先听我说。”菲娜抓紧了栏杆,语速又低又快:“明天萨布尔大哥会在塔楼附近制造骚乱,引开士兵,哥你到时候见机行事!”
“萨布尔怎么也陪你一起胡闹?”伍德脸色异常阴沉,气恼的低声反驳道:“奥伦德尔是整个巴塔利亚高地兵力最强、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别开玩笑了!”
他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地沉声道:“听话,不要管我,等我死后,土地自由党就交给你萨布尔大哥,你要听他的话——”
“放他狗屎的屁!”菲娜气冲冲地将手塞进铁栏杆里,试图去戳兄长的脑门:“哥你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听我安排得了!爹妈早早没了,难道你还想就这样丢下老娘一个人在世界上不管?你做梦!”
伍德忍不住弱弱地小声劝道:“菲娜,女孩子不要骂脏话……”
“哥你闭嘴!”菲娜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声音轻柔中带着狠意:“是哥你教我们要血债血偿的,那些贵族和士兵又有什么好怕的?脑袋一掉,两腿一蹬,和被宰的肥猪没什么两样。事情就这样定了!”
“——等等,菲娜!”
但是菲娜已经抛下了兄长急切的呼唤声,狠狠擦了擦眼泪,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开了监牢。她又何尝不知道劫法场的可行性几乎为零呢?但是难道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血亲倒在那群贪婪狡诈的贵族的屠刀下?
月光苍白如雾,笼罩着整片大地。街道上隐隐传来狗吠声,惨白的光柱穿透了夜色,四处扫射着。菲娜开始奔跑起来,借着自己娇小的身形灵活地避开夜巡的士兵。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跑往何方,或者要跑多久,当她一口气离开了最危险的区域,少女的脚步终于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最后竟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像个孩子似得痛哭起来。
抗争难道是原罪吗?复仇难道是错的吗?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这些卑微如草籽般的人,难道活该被那些号称生来高贵的畜生碾得粉身碎骨,后者却连衣摆都无法染上丝毫尘埃吗?
……诸神呐,她在月光下虔诚地祈祷着,不论是哪位正在垂眼看向大地的神明呀——求您仁慈地庇佑我们,求您助我们一臂之力,以卑微之身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吧!
“……怎么了?”
诺瓦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好在奥伦德尔距离雾堡并不算远,他们没有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心中疑虑自己是否被人看透的骑士一路上沉默寡言,倒是难得没做小动作。
阿祖卡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没什么,只是有人在祈祷,正在试图和我的神格产生共鸣。”
神明说得轻描淡写,教授却是来了兴致。他饶有兴趣地追问道:“共鸣是什么感觉?你能听见对方的祷词吗?”
一旁的伊亚洛斯也忍不住偷偷竖起了耳朵——这可是涉及神明的问题,为了得到这些信息,全世界的圣者都会心甘情愿地付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但是眼下这位神却是轻描淡写、满不在乎地直接说出来了,甚至没避开他。
“像是发光的、细小的触须,试图缠上我的本源。”阿祖卡思考了一下,平静地描述道:“至于那些祷词……凝神后隐隐可以,但是如果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就需要‘握住’它。”
还好主动权在他手中,否则他怀疑神明会被无数信徒切切察察的祈祷声烦死。
自家宿敌正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如果我想向你祈祷呢?我该怎么做?在心里念你的名字?你会听到吗?”
——比如说向某神祈求更多的咖啡?
金发神明愣了一下,忽然微微笑了起来,浅金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纤长浓密的阴影,轻轻颤动了一下。
“您可以试一试。”他温柔地轻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总能在千万人中唯独听见属于您的声音。”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将欢欣鼓舞地将其拥入本源,并且永远不会放手——前提是他真能得到来自一个不会信仰任何个体的人的虔诚。
断头广场的外圈围了一大群灰头土脸、衣衫破烂的平民,内里装点奢华的观景台上则是前来观刑的贵族。
卡瑟兰将军已经遮不住异常阴沉的脸色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和巴塔利亚总督问候,说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正在和人握手,而是试图亲自将人掐死。后者却是显得神情自若,甚至颇有几分踌躇满志,显然在这场争斗中占据了上风。
“阁下,请问还有多久行刑?”卡瑟兰将军咬牙切齿地问道,只是怎么听怎么意有所指:“我真是迫不及待看见害死我儿子的罪魁祸首的尸首被挂在大桥下示众的模样了。”
“哦,卡瑟兰阁下,我当然理解您丧子的悲痛心情。”巴塔利亚总督摇晃着红酒,悠闲地透过观剧镜欣赏那为他们招惹了不少麻烦的土地自由党党首的惨状。对方被士兵粗鲁推搡着拽上绞刑台,一把摘掉了头上的破麻袋,露出了一张惨白却冷峻的脸。
他该涕泗横流着哀求,总督不满地想,该瘫软在地,最好当众失禁,只有这样,那群贱民才能看清楚逆党的丑态,看清楚试图反抗的下场,而不是表现得好像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
“我记得他好像还有一个弟弟,还是妹妹来着?”总督眯起眼睛。
“是妹妹,大人。”一旁的下属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尚在追捕逆党残党,相信过不了多久您便会听见好消息了。”
总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时间快到了,准备行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