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在介绍到幽灵先生时,不少代表的眼睛顿时亮了。他迟疑了一下是否还要以“幽灵”这个代号相称,却看见那位先生主动上前一步,并且很有礼貌地脱下手套后才向人伸出手来。
“诺瓦,《黎民报》的主编,来自白塔大学的前任神学教授。”这位先生甚至颇为淡定地讲了个冷笑话:“现在大概是教廷的在逃死刑犯。”
在场除了知情者之外的莫里斯港人不由倒吸了口气。一些人从《黎民报》近期的发行内容中隐隐猜到了什么,但是在得到验证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心生不真实感。
——传说中的诺瓦先生!活着的诺瓦先生!对方甚至亲自指导他们赢得了奴隶暴动的胜利,一些由于对方过于犀利严厉、且不留情面的行事风格,因而对人有些怨言的,现在更是一阵恍惚。
“我是朱莉·沃森特,来自巴塔利亚高地的十二纺车同盟。”唯一的女士微微笑了起来,友善地和他握了握手:“早已听说过您的名字,诺瓦先生。您新改良的纺纱机为我们这些纺织女工节省了不少时间。如果您愿意的话,关于这些纺纱机,我们希望能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当然了,女士,我的荣幸。”黑发青年优雅地冲她微微俯身。
他转而望向身边的老者,对方已经率先向人伸出手来:“本·拉杰,麦穗协会的总会长,为了提升粮价、降低税收而来。”
他和蔼地望着眼前的黑发青年:“年轻人,你说被税收压榨得负债累累的农民,终有一天会被迫失去自由沦为奴隶,所以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一定要团结起来——这一点我很认同,所以我就和朱莉一起来了。”
第203章 会议
诺瓦的目光逐一扫过与会者,那些或是粗糙或是温婉的面孔间飘荡着潮湿的盐味,还有矿物油与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苦。
“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是为了见证。”黑发青年的声音并不高昂,但是在场所有人都在不由安静下来,认真听他讲话:“见证千百年来,安布罗斯大陆第一个真正由无产者组建、并为全世界的无产者而抗争的政党的诞生。”
来自一无所有者的无数次起义与暴动,正在历史的余烬里闪烁,为真正的胜利炉火送上干瘦焦黑却数量庞大的柴薪。
“我们此刻一无所有。”他举起逐影者们探听到的最新战报,带着出人意外的坦诚:“来自罗斯金家族的私兵舰队正在朝莫里斯港驶来,大概十天之后就会到达港口。其中至少有五位术士,三十位武者,还有三艘装满火炮的战列舰——而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一群刚刚砸断了镣铐,将自己的性命从奴隶主手中夺回,疲惫万状、伤痕累累的奴隶,堆积在军械库里的残缺战利品,还有一座破败不堪、被罪恶畸形的血肉产业浸泡已久的城市。”
格雷文的脸色变得凝重。煤油灯将黑发青年的影子拉长,如利剑般贯穿了所有代表围绕着的长桌。嗡嗡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远方来客怀揣着希望与梦想而来,但同时亦满载着怀疑与担忧。
没有人知道一枚正在蓬勃生长着的新茧中会孵化出什么,甚至无人知晓它是否会胎死腹中。
——可是眼前这个人,早已引领并塑造了无数不可思议的奇迹。
“但是我们会赢,只要诸位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起。”教授微微提高了声音,将那些不安与质疑暂时压了下去:“我们还会继续抗争下去,直到用双手铸造胜利,就像我们正在打造一座属于无产者的城市,一个属于无产者的国家,乃至一个属于无产者的世界。”
“——就算我们死去,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终将看到属于我们自己的黎明。”
一份名为《无产者盟誓》的卷轴被递上长桌,它长得仿佛是一条正在汹涌流淌着的河流,从桌面垂下,滚过地面,在众人手中传递,被人类的体温一寸寸浸透。
而这份卷轴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刻,同样出现在莫里斯港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的每一位代表手中,连带着一份非常详细的计划书,还有一个属于崭新政党的名字。
——黎民党。
莫里斯港的平民代表站在席上发愣,他们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份简直如同幻梦般不真实的产物。要知道在莫里斯港,金币只在贵族与商会的钱袋里叮当作响,和平民无关,他们只能通过艰苦辛勤的劳作,才能勉强在温饱线上挣扎。
但是现在,这只由奴隶组建起来的政党,却站在市政厅的穹顶之下,向全莫里斯港人承诺,将保证每一个人的“基本生存权利”:取缔贵族与商会掌控的工厂与粮仓,设立公共配给制度;每一个人可以通过劳作换取工分,从而得到住房分配;诊所与学堂将向所有劳动者及其子女开放,药剂将不再是奢侈品……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严肃地注视着他们:“这些承诺不是领主或神明的恩赐,而是一同打碎旧世界后,我们自己共同获取的战利品。”
商会代表是个看起来瘦削精明的中年男人,没等其他人说话,他率先站起来发难:“格雷文先生,‘幽灵’先生,非常慷慨激昂的演讲,真是令人感动——可惜感动喂不饱全港工人的胃。”
“莫里斯港九成的船坞,商会都有参股。你们所瞧见的任何一艘在港口穿梭的船只,商会都会从中汲取一枚金币。假如没有商队输血,这座海港城市里的所有人马上就会被饿死。”他仿佛听见了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手掌啪得一声拍在桌子上,唇边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而现在你们为了讨好这座城市里所谓的……‘无产者’们,却说什么以部分赎买的方式从商会手中没收工厂,交给那些连算数都算不明白的贱民?!”
他似乎被自己这番话逗笑了,唇角的嘲讽越发浓重:“我发誓,当大工踏入船坞坞主办公室的第二天,来自巴塔利亚满载着昂贵香料的货船就会转向驶入灰桥港,至少那里负责核对账目的,不会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水手。”
“您只是在偷换概念。”格雷文皱起眉来:“难道核算账目的是商会会长本人吗?”
对方讥讽一笑,耸了耸肩重新坐了下来。
“不必再谈,我们言尽于此。”他懒洋洋地说:“因为现在你们连向商会赊账购买粮食的资格都没有了——想必罗斯金家族对这个消息应该很感兴趣。”
赤裸裸的威胁。
“那么我想战时管制同样是合理的。”那位自称幽灵的黑发青年毫无波动地与他对视,直到看得商会代表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要知道这群奴隶依旧把持着全港的军械武装。
他的声音很平静:“您可以赌,赌罗斯金家族是否会如港口驻军一般在大海上烧成灰烬,赌商会为此花费的金币是否会一去无回,赌未来商会是否会后悔没有答应今天的优待条件。”
对方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我们拭目以待”,摔门而去的巨响令整个会议室的地面都在微微颤动着。
“下一个问题。”黑发青年的指节扣在木桌上,声音里竟像是残余着某种金属淬火般的质地。
“我们的粮食不够。”玛希琳举起手来,这些她同样在全港范围内奔走,并且凭着近乎魔法一般的亲和力,让不少莫里斯港人对这爽朗的红发少女颇有好感:“港口现在是被封锁状态,外界商队不会来到‘遭遇神罚’的莫里斯港,平均分配下去后,大概还有勉强可以维系十天左右的储粮。”
一名码头水手忍不住焦虑地嘟囔着:“我们确实可以操起鱼叉,但如果商会真的不再向港内提供粮食……”
“那些撤离港口的贵族的仓库里,其中应该还有不少带不走的粮食。”灰烬思考了片刻,皱眉提议道:“大概能够再支撑一段时间,但也不是长久之法。”
“我们还有盟友。”格雷文微微笑了起来。
一名老人有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褪色的亚麻围巾从他的脖颈上滑落,露出脖颈处布满晒斑的松垮皮肤,看起来像是一个十足地道的老农民。
“领主老爷的粮税官每年都像饿了一个冬天的田鼠,哪怕巴塔利亚的土地再慷慨,都会把打谷场搜刮得比教堂的地板还要干净。”那张苍老淳朴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但是巴塔利亚人总有法子,海洋会帮助我们。”
“海神带来的馈赠不会太多,”他笑眯眯地冲面露惊喜的众人点了点头:“但挨过这段最为困难的时光却是足够了——就当是麦穗协会的见面礼。”
“非常感谢您的慷慨。”教授冲老人点了点头,待对方坐下后,他注视着明显变得兴奋起来的莫里斯港人,不动声色地继续宣布道:“下一个问题。”
这场涉及了整个莫里斯港方方面面人群的会议,以一种颇为离奇、却极为高效简洁的方式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直到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东倒西歪、困顿不堪,唯有眼睛还在闪闪发亮,像是在一齐做一场一致的梦。格雷文干脆宣布了休会,时间不多了,他们必须一边干活,一边继续讨论如何解决问题。
异变却在此刻发生了。
按理来说,所有参会者都已做了安全检查,确保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角落里一个面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却是忽然拔出枪来,对准了正在主席台上低头整理资料的黑发青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诺、幽灵先生!”
格雷文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剑同样不在身边,只好随手抄起手边的椅子直接砸了过去,试图借此阻挡那枚射向黑发青年的子弹。但是比武者更快的是一个金色的人影,伴随着席卷了整座市政厅的狂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出现在幽灵面前,竖起的指腹轻轻点在子弹的弹头上。
对方身披斗篷,带着兜帽,浑身上下仅露出一只手来。那枚金属弹头在他面前剧烈旋转颤动着,但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另一边逐影者已经迅速从阴影里浮现,将杀手控制住了。
那人见势不妙,试图挣扎着逃跑,却被达尼加三下五除二地卸掉了四肢和下巴。
“这家伙……”
他简直咬牙切齿,对方竟然敢在一群刺客面前班门弄斧,性质更恶劣的是居然差一点就要成功了——但凡这是个术士,他们都能迅速觉察到法术波动,从而作出反应。偏偏对方是个普通人,还选择了用枪,前期安全检查不知怎的居然没查出来。
这对逐影者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要不是他们的头儿去护送其余离场的代表了,怕不是要当场踹他们几脚。
第204章 谜题
差点被子弹击穿颅骨的人却是一点不慌,烟灰色的眼瞳冷静地倒印出尖叫声连连、兵荒马乱的会议现场。
“镇定!”他用说了一整天的话以至于微微沙哑的声音,压下了所有代表的惊慌失措:“所有人远离窗口!”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功夫,几名冲出去的逐影者就从市政厅外拎回了两个刚刚离场的参会者,对方脸色煞白,手里还攥着被掐灭引线的土炸弹。
刚才还试图掏□□杀幽灵的男人顿时脸色大变——要不是阻拦及时,现在的他会和市政厅里的各界代表一同被炸成尸块。
阿祖卡淡淡瞥了刺杀者一眼,转而冲人微微俯身柔声低语着,呼吸全部钻进另一人的耳朵里:“先生,您有受伤吗?”
对方下意识一颤,眉头微皱,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让他别靠这么近——但最终只是冷飕飕得丢出一句“无碍”。
另一边的逐影者已经回归了老本行,持枪的杀手并非专业人士,只是被钱财收买的平民。被自己的枪在腿上开了血洞后便受不住了,崩溃地招供出幕后主使。
安排刺杀绝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只能说明那位理事前来参会不过是走个过场。莫里斯港的大商人们敏锐地发现,但凡任由这个新生的政党成长起来,必会触及商会的核心利益,将其扼杀在襁褓之内,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方式。
只不过这个世界的“商战”显得更加原始、粗暴且血腥。
莫里斯港各界代表脸上的神情不由出现了剧烈的变化。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是平民,是工人,被商会掌控的工厂雇佣,所以不少人其实是担心会因此失去工作的——但是他们从未想过,商会居然会如此狠辣决绝,完全不顾市政厅里有多少无辜平民。
“诸位,莫里斯港正式进入战时状态。”幽灵将双手按在主席台上,异常平静地宣布道:“军队会在天亮之前封锁商会的仓库,黎民党会接手船坞,召集民兵,战略资产充公后实施配给制度。”
他的影子被煤油灯拉得很长,几乎耸立到天花板上。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不少人得到过一些承诺,或是真实的好处。”
那双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烟灰色眼瞳缓缓扫视过在场的所有人,比刀刃折射而出的寒芒更加令人战栗。很多人被他看得坐立难安,一些人忍不住低下头来:“我也明白,莫里斯港并不信任一个新生的政党,也不相信它真能改变些什么——这很正常,总有一天,事实会证明一切。”
“不过有一点,我需要告诉诸位。”幽灵的手指重重敲击着桌面,他的声音不高,其中蕴含的森冷血腥意味却令在场众人心头一惊:“任何试图破坏现有革命成果的,便是黎民党的敌人。”
伴随着三声枪响,所有刺杀者当场死亡,脑浆混着鲜血淌了一地。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唯有黑发青年的声音在清晰回荡。
“——面对敌人,我们绝不会留情。”
“您早就预料到,商会会派人前来刺杀?”散会后,格雷文忍不住冲人低声问道。会前对方只嘱咐他安排奴隶军悄无声息地包围商会的各大仓库驻点,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他,等会议结束后,僵持便会结束。
“显而易见。”对方有些厌倦地揉着眉心,终于流露出些许疲惫来:“多刺激几次,总会有人会忍不住动手。杀死我引发党内震荡,总比任由工厂停运、金币一天天蒸发简单得多,也诱人得多。”
格雷文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询问的欲望——那名枪手,是眼前这位看起来如鬼魂般苍白的青年故意放进来的吗?
他不是傻子。提前安排部署的奴隶军,配合默契的保护者,过于冷静迅速的反应……这位先生似乎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格雷文不由深深看了黑发青年一眼。
对方并非一位纯粹的学者,满脑子理想化的天真念头,他甚至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深谋远虑得多,也要狠辣果决得多。
……不过这正是一位合格的领袖所需的特质,不是吗?
等到格雷文离开后,诺瓦忽然感到身上一暖 。早春的夜晚还是寒凉的,有人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尚且带着体温的斗篷,仔细地在他颈下系好系带。他下意识抬起头来,任由对方的指节时不时轻轻触碰自己的下巴,浑然忘了自己似乎应该在生某人的气。
最近所有人都忙得分身乏术,恨不得一个人当十个人用,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和人计较。
救世主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轻柔流淌:“后来那些扔炸弹的,真的是来自商会的杀手吗?”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教授冷哼一声,凭着对方的敏锐,估计心里早有答案了:“商会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直接将自己推到全港人的对立面上,他们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他不过是顺势将所有黑锅都安在商会头上,减少接下来政策的阻力罢了。
对方收回手来,沉吟片刻:“我猜猜……罗斯金家族?”
诺瓦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猜是我安排的?”
阿祖卡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宿敌:“如果是您安排的话,那两人就不会死。”
毕竟他的教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一个很有原则也很讲道理的人。
见人不理他,某位救世主继续没话找话:“达尼加那小子看起来被吓坏了。”
“这次逐影者们做得不够好,不过刚好查漏补缺,帮他们做做实战演习,紧紧神经。”异界来客啧了一声,颇为傲慢地嫌弃挑剔道:“你们这些本地人都有个毛病,那就是太过于依赖魔法——这次我不过是使了点简单的小花招,结果居然没人看得出来。万一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那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就能了结的事了。”
突然被大范围地图炮波及的“本地人”:“……我想您口中的‘小花招’,绝非常人所能轻易看透。”
“别奉承我。”教授继续低下头来整理文件,冷酷地拒绝了对方不动声色的甜言蜜语,但他的语气还是变得几不可查得温和起来:“你也去休息吧,接下来还有场硬仗要打。”
“……”
有人轻轻勾过他的下巴,迫使他撞入那双美丽绚烂至极的蓝色瞳孔深处。
“那么我呢?”那个人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温柔地低声问道。一种危险的预感令诺瓦的脊背忽然一阵阵发麻:“我做得足够好吗?先生?”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你做得很好。”
一如既往的好,就像他最初给人赋予的评价——漫画男主,好使。
黑发青年皱着眉伸手,试图推开对方靠得太近的脸:“别靠这么近,你的呼吸太痒了。”
但是这一次他的抗拒没有像以往那般奏效。另一人抓住了他的手,顺势放在唇边亲了亲:“请再多夸奖我一些。”
金发青年毫不客气地请求,或者说要求道。
他的宿敌看起来有些愣怔,似乎从未想过会收到这种答案。
但是对方出乎意料的乖,迟疑了片刻居然真得开口道:“你很强大,也很可靠,有你在,解决了很多问题,很让人安心……”
他大概极少做这种事,干干巴巴地夸了半天后又再次陷入了沉默,终于忍不住皱眉看着他,似乎是在询问这些夸奖是否足够。
阿祖卡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对方的眼睛,温和而耐心地低声教导自家宿敌:“您该说你离不开我。”
“……我离不开你。”
“你不能没有我。”
“我不能没有你。”
救世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说……你爱我。”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沉默,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平静地注视着他,平静而清醒,像是一轮俯瞰着人间的月亮。
“……”
阿祖卡缓缓垂下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捧住那个人的脸颊,温柔而庄重地亲了亲对方的额头,然后站直身,后退了一步。
“抱歉。”金发青年无奈地苦笑道:“是我太心急了,对吗?”
“夜很深了,您该休息了。”他将兜帽替人戴上,然后若无其事地向他的宿敌伸出手来:“来吧,我送您回去。”
“——阿祖卡,我会注视着你。”
救世主怔住了。
他的月亮将手伸向了他,却不是抓住他的手,而是揪住了他的衣领,迫使他微微俯下身来,逼迫他直视着那双冷静至极的烟灰色的眼睛。
“我不理解什么是爱,我只能承诺,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用我所拥有的一切引以为傲的理性,真正的、长久地注视着你,无论你是人类,是神明,或者是一本该死的‘漫画’中,那所谓的、可笑的‘男主’。”
身为一名学者,教授一向对事实二字保持着绝对的敬畏与坦然。而这也代表着,他绝不会违背自己认真思考并严密推断后得出的最终结论,哪怕鉴定对象是另一个人,或者是他本人。
“因为我离不开你,我不能没有你。”
——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他已无法判定谁才是罪魁祸首,不论是来自对方的得寸进尺,或者是他自己的不断退让与纵容。
“因为你是我为未来投注的唯一一份、也是最为危险的赌注。”
——他无法接受没有对方存在的未来,不论是出于理智,或者是源自情感。
“因为你是……属于我的谜题。”
——迫使他不断思考、不断求证,以至于最终彻底深陷其中的谜题。
被抱住了。
手掌紧紧扣在腰后,体温渗了进来,迫使他向前走,顺着掌中紧握着的、柔软又粗糙的布料向前走,直到彻底跌跌撞撞着,被一片陌生而深沉的海域无声无息地吞没。但是他不想挣扎。他已经无法“复原”了。
罪魁祸首将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沉沉吐出一口气来:“先生,我好高兴……”
他似乎真的很高兴,以至于呼吸都罕见变得略显急促,像是在努力压制某种冲动。诺瓦眨了眨眼睛,将手挣了出来,犹疑着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但是那家伙手臂越收越紧,开始觉得自己浑身骨骼被箍得隐隐作痛的教授终于忍无可忍了。他面无表情地抓住对方散落垂下的柔软金发,毫不犹豫地拽了一下。
“松手。”黑发青年冷酷无情地说:“你要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手臂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但是下一秒,对方又捧住他的脸,凑上前来吮吻他的唇角,一次又一次,诱导他因细微的麻痒张开嘴来,仿佛要将什么无比狂乱庞杂且柔软颤动着的东西全部反哺给他。
轻轻的啄吻伴随着含糊不清的朦胧低语:“既然这样,我亲爱的,我恳求您允许我将拥抱兑换成亲吻……”
他们站在寂静无人的市政厅的穹顶之下,月光被彩窗折射,在石砖上铺洒开一层轻薄透明的瑰丽光影,见证着人类千百年来的理想,阴谋,以及重建或摧毁世界的欲望,也清晰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教授冷冷地掀起眼皮,费力地后仰了些,严肃地指出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你都已经亲上来了,还向我恳求——唔!”
待他好不容易再次挣脱出来时,已然像是个遭遇了海难、于沦亡的间隙中勉强浮出海面换气的求生者了。
“你——够了!”
他剧烈喘息着,用掌心按住那家伙的下半张脸,将人往外推。缺氧让他的大脑开始昏沉发胀,站了一整天的双腿有些酸软。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继续任由那些看起来格外温柔无害的舒适海水一点点将他吞没。
对方哪怕被他捂住了嘴,蓝眼睛里依旧满载着笑意,黑发青年的语速不由加快了一些:“今晚我还要整理战备会议资料,明早要检查封锁情况,中午……”
“我知道。”阿祖卡垂下眼睛,隔着手套轻轻吻了吻自家宿敌的手心,然后笑吟吟地看着对方皱着眉头,迅速将手从他的唇边收了回去:“毕竟您的行程是我亲手记录并安排的。”
他松开手,任人炸着毛从他怀里逃跑,随后好整以暇地慢悠悠问道:“您以为我会在这里对您做些什么?”
“谋杀?”他的宿敌正在平复喘息,闻言阴森森地瞥了他一眼,看起来似乎被亲得有些气急败坏:“也许明早就会有人发现我窒息而亡的尸体。”
救世主沉默了一下:“抱歉,这确实是我的错。”
他温柔且真挚地承诺道:“下一次我一定会多给您留些换气的时间,请您原谅我。”
……混蛋。
诺瓦皱紧眉头。他的嘴唇内侧似乎被牙齿磕破了,用被吮咬到发麻的舌尖一抵,顿时泛起轻微的抽痛与淡淡的甜腥。有人用手指抚上他的嘴唇,伴随着微弱光芒散去,明显的不适开始消失。
“我带您回去。”金发青年轻柔地扶住他的肩膀,这是打算直接借助风的力量。教授已经比较适应这种出行方式了,他伸手抱紧了对方的脖颈,以免中途摔下去——结果那人不动,在他疑惑抬头时不动声色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您现在应该亲我一下。”
那双清澈美丽的蓝眼睛让他看起来简直格外真诚无辜。
教授黑着脸:“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可以吗?”那家伙冲他委屈地垂下眼睛,月光下散发着浅金色光辉的眼睫可怜兮兮地颤动着:“我以为我们现在应该算是恋人,而恋人之间的亲吻应该是相互的……”
“……”
黑发青年深吸了口气,粗鲁地揪住另一人的衣领,然后对准那形状优美的嘴唇重重亲了一下,以至于在安静的夜里发出一声清晰响亮的水声。
“可以了吗?”他阴郁地冲人眯起眼睛,颇有一副再敢无理取闹就要动手揍人的凶残架势。
刚才没有咬人是他最后的退让。
“当然,您做得很好。”某位救世主先生立即从善如流地称赞道:“哪怕在这一方面,您依旧是一位无可非议的天才。”
天才与否暂且不提。第二天工作时,教授敏锐地发现,包括主角团在内的一些人会悄悄打量他的嘴唇,而且是偷看,生怕被谁发现似的——其实称不上明显,但是对于熟悉他的人来说,依旧能瞧出些许端倪。
毕竟暴君整个人都苍白得像只会在阳光下融化的鬼魂,以至于些微血色都是引人注意的,更何况是这种惹人遐想的部位。
迅速反应过来的奥雷,和稍作解释后同样反应过来的玛希琳对此的表态只有冲着某位救世主而去的白眼。格雷文私下里却忍不住有些纳闷。
……似乎也没听说过诺瓦先生有家室啊?但是以他的性格又做不出四处打听对方隐私的事来,毕竟那位先生性格再严肃古怪,依旧是一位容貌出色、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有一位热情似火的女友也不一定——但是每当他瞥见那双冷肃的烟灰色眼瞳时,又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甚至莫名感觉这是在亵渎那个人。
……总之完全无法将那张冷冰冰的脸,安到那些你侬我侬的小情侣身上去。
教授本人倒是完全不在乎他人的视线与纠葛。封锁商会仓库的行动称得上顺利。由于是深夜行动,不少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捆绑严实,仓库中运转的守护阵法也被逐影者轻松破解。商会闻讯赶来的理事脸色异常难看,但在面对军队手中荷枪实弹的武器和逐影者的威胁时,对方终究还是咬牙选择了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