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古怪地笑了一下:“他们告诉我,如果有上等货色,就来找你。”
“您该去找验资人员,”红蛇谨慎地说:“他们会依据货物的品相,判定究竟是否足以分往白银集市,只需缴纳一笔相应费用,我们会为您提供最安全周到的服务。”
“白银集市?”那人喉咙里发出粗粝的声响,脸上的疤痕顿时扭曲如蜈蚣:“不,我要去黄金集市。”
红蛇神情不变:“黄金集市只接受最高等级的货物,而且需要您先缴纳一百金币的入场费。”
对方轻哼一声,干脆掀起身后一人头上的斗篷。略显昏暗的晨光下,那张脸就像是集聚了世间的一切光源,红蛇的瞳孔猛地放大了一瞬,他屏住呼吸,本能上前一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神秘客人已经极其吝啬地将那脏兮兮的破布迅速盖了回去,压在如流淌金线般的金发上。
简直是暴殄天物,红蛇分外痛心地想,这种程度的美人,只该用最细致柔滑的绸缎和最昂贵灿烂的珠宝点缀,但哪怕是世间最璀璨明亮的蓝宝石,在那双眼睛面前也只会沦为顽石——黄金拍卖会那些尊贵、变态却十分富有的大人物绝对会为他癫狂的。尤其是卡穆公爵,对方最嗜好漂亮的金发少年……
他恋恋不舍地拉回视线,强压下激动的心情,勉强保持了应有的专业性:“他的脖颈上带着禁魔项圈,这是一位,术士?”
“没错。”神秘客人冷笑道:“低级使徒阶层的术士,不过我想这对你们来说是一种卖点?”
红蛇的眼神却是变得严肃起来:“您知道的,血色集市会为尊贵的客人规避一切风险,所以对方的身份问题……”
赚钱固然重要,但他们可不想为了赚钱就惹上一个巨大的麻烦。这种程度的美人虽然珍贵,但还是一位实力相当不错的术士,那便意义立马不同了。
万一是哪位王公贵族的小少爷,麻烦可就大了。
神秘客人嗤笑一声:“怎么,你们不敢接?”
红蛇沉默了一会儿,权衡片刻后,还是咬咬牙,同那好整以暇的神秘客人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来:“请您和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但当红蛇离开闹哄哄的锈铁集市,来到足够隐秘的交易室,他关好门,还没来得及张口,便呆愣着站在原地,双眼失去了神智。
“奴隶商人告诉你,对方不过是平民之子,因为得罪了大人物,这才沦为奴隶。至于其余两个奴隶?和他相比起来不值一提……你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货物,甚至足以成为黄金拍卖会的压轴商品,一定会拍卖出前所未有的天价,如果你能促成这笔生意,说不定能得到血色公爵的赏识,离开锈铁集市。”
这番话全由“货物”本人不紧不慢地讲述,伴随着他温和动听的话语,红蛇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放松且喜悦起来,仿佛真得看见了这一幕。
“但前提是你不会被那些贪婪的同僚抢占功劳。”阿祖卡声音一顿,红蛇的脸上也出现了愤恨:“怎么办?最近的一场拍卖会在祭神日当天,足够某些人向上献媚了,无耻的‘短刀’,他一定会率先邀功……”
直到红蛇脸上的神情变得焦躁万分,他才继续开口,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所以你决定先将货物藏起来,直到祭神日前一天再交给黄金集市……没错,你只是想要更加谨慎些,检查清楚货物的来源和具体情况……”
伪装成奴隶商人的奥雷抱胸看着好友施展法术,直到红蛇开始喃喃着“我该这样做”“我只是想要谨慎些”,他冷嗤一声,用本来的声音讥讽道:“老头子手下的人还是这一套。”
教授已经掀开了兜帽,正旁若无人地在交易室里晃悠,这里摸摸那里碰碰。
玛希琳则侧身站在窗口,此处刚好可以看见方才那场拍卖的现场。
“有人用三十个金币的价格将那个达巴族少女买走了。”她忽然说道。
诺瓦同样靠近看了一眼:“……不太妙。”
他皱了皱眉:“对方叫价的时候,我记得他的左手有残缺,还是自己割的——我怀疑和生命之子有关。”
如果他的判断没有失误的话,达巴族少女的下场将相当凄惨。
红发姑娘的脸上浮现出凝重,她犹豫片刻,刚想开口,便听到那位陛下忽然道:“去做。”
斩钉截铁的,就像是早已明晰她打算做什么。
玛希琳微微睁大眼睛:“可是这不会妨碍您的计划吗?”
“我设定的计划一向都有巨大的容错性,不至于这种小小的插曲都会招致失败。”对方十足傲慢地瞥了她一眼:“况且依据你的性格,哪怕我反对,你也不会坐视不理。”
因为这就是热血少年漫的主角阵营。
女主沉默了片刻,忽然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用最小的力度抱了对方一下,但还是将人抱得双脚离开了地面。
黑发暴君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片空白的呆愣神情,没等他说话,红发姑娘就将他轻轻放了下来,丢下一句谢谢后扭头跑了出去。
旁观了一切的奥雷:“哇。”
他不怀好意地看向某人——一如既往的完美微笑,但以他对人的了解,这家伙恐怕正在压抑爆表的占有欲,逼着自己不要对“正常的社交”做出过激反应。
啧啧,可悲的家伙。
第172章 救人
鞋尖碾过潮湿的青石板,在巷口留下模糊不清的泥泞脚印,但很快又被旁人踩得看不清任何痕迹。
红发姑娘裹紧身上的斗篷,眯起眼睛,视线紧随着买主。对方是个身材高大、脸颊凹陷、眼球像青蛙般凸出的中年男人,脑袋时不时神经质地转动着打量四周。她重点观察了对方隐藏在衣袖下的左手:确实,少了小拇指上的一截指骨。玛希琳没有暴君那异常可怕的推理能力,她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判断出这是自残。
——不过没有关系,那位陛下从不出错。
达巴族少女已经被捆绑结实,倒挂在买主身后的集市打手的肩膀上,美丽的深棕色秀发在地上拖拽,被泥水与血污凝结出肮脏的硬壳。这只总人口甚至抵不过希尔维人千分之一的民族来自灰域联盟,至今都生活在荒原的岩壳之下,用骨针缝制麻布,靠狩猎为生。
值得讽刺的是,很多银鸢尾权贵喜欢达巴族中美人身上的“野性”,更喜欢他们在幽暗中会隐隐发光的深绿色眼睛,这却为整个民族带来灭顶之灾。
奥雷死去的母亲就是达巴人,对方留给他一身深色的皮肤,和可以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
那家伙虽然不说,但是玛希琳知道好友一定会做些什么,为了避免对方和暴君再发生争执,她干脆率先请缨——但是那位陛下似乎比她想象中……心软得多。
锈铁集市的边缘,一辆马车正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等待着。达巴族少女被粗鲁地塞了进去,伴随着车夫的鞭花,车轮发出刺耳的呕哑声,滴落的泥水混合着铁锈,仿佛血水淌进车辙里,很快马车便离集市越来越远。
玛希琳在高速奔跑,只能隐约瞧见一道残影。
拉车的那匹黑马忽然发出凄厉的嘶鸣,不知从何而来的、接二连三的箭矢贯穿了马腿,剧痛让那匹牲畜陡然昂首,前蹄悬空,惊慌失措地挣扎着,连带着整辆马车都失去重心侧翻倒地,蹄铁与马车车辙碰撞出火星。
车夫猝不及防,双腿被压在马车下,痛苦地叫喊呻吟着,买主和达巴族少女则一起从车厢里滚落而出。玛希琳瞳孔微缩,这些箭矢而是来自道路的两侧。
一群衣衫褴褛、用破布蒙着脸的人手持利器从阴影里冲出,为首者脸上带着生着锈迹的金属面具 ,利落地给了那车夫一刀。濒死的黑马仍在抽搐,冒着热气的鲜血漫过土地。
买主的眼球更凸了,他迅速抓住达巴族少女的头发,不顾对方的惨叫,毫不犹豫地将她丢向那些闪烁着冷光的刀锋。
一名劫道者迅速侧身接住了达巴族少女,买主却是趁机摸到了垂死的车夫身旁,直接将手掌硬生生塞进车夫尚在冒血的喉管刀口——伴随着吟唱声,车夫青黑的脸上血管暴起,炸裂的血雾自喉管深处喷涌而出,凝成成千上万的血箭,向那些穿着破烂的劫道者扑去。
“散开!”
爆喝声未落,方才接住达巴族少女的劫道者已经捂着胸口的血洞痛苦跪倒在地,全身毛孔都在泌出细密的血珠,胸口的伤口处钻出无数血色丝线,眨眼间将他包裹成猩红的人茧。
“生命之子!”为首者惊怒交加,他是一名武者,血雾却将他逼得不得近身。眼见同伴一个接着一个惨叫倒下,他咬牙,俯下身来,浑身肌肉紧绷,青筋在脖颈上突突跳动,准备拼着重伤的代价强行穿越血雾。
就在这时,血雾突兀地消散了。
一个矮小的身影,正掐住那高大男人的咽喉,将他举在半空中。
这一幕本来颇为滑稽,但生命之子的喉咙里发出咔咔的怪异哀鸣,他本能地去掰那只相较下堪称娇小的手,但很快就在喉骨断裂的咔嚓声中,垂下脑袋不动了。
任由生命之子的尸体砸在地上,玛希琳皱眉甩了甩手上的血渍。哪怕她不像公主殿下那般洁癖,此时也觉得分外恶心。
达巴族少女跌坐在离她不远的泥地里,分外惊恐地望着她,止不住得往后缩,奈何手脚都被捆绑结实,动弹不得。玛希琳沉默片刻,忽地脱掉身上的斗篷,露出如火焰般的红发。然后小心地蹲了下来,将斗篷罩在达巴族少女赤裸的身体上。
“不要害怕。”红发姑娘徒手扯断了达巴族少女身上的镣铐和麻绳,又往她怀里塞了一小包钱币,认真地注视着那张蜜色的清秀脸庞:“快点离开这里。”
劫道者们开始互相搀扶着起身,为首者检查了一下受伤最严重的那人,发现还有呼吸时,顿时松了口气。
惊魂未定的达巴族少女揉着重获自由的手腕,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用结结巴巴的通用语道:“我、谢谢你,我——”
她露出痛苦而急切的表情,手上比比划划着:“可是不能,离开,妈妈、还在……”
“她死了。”一个粗粝的声音横插进来,玛希琳和达巴族少女一起仰头望去,说话的是那带着生锈铁面具的劫道者首领。
眼见达巴族少女脸色瞬间变得灰败,深绿色的眼睛里集聚了大滴大滴的泪水,对方微不可查地偏了偏头,语气却是十足的冷酷,甚至称得上残忍:“她年龄太大,身体太过虚弱。拍卖结束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
一个人影挤开了他,用带着哭腔的达巴语叫着少女的名字,后者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直到对方扯下了遮脸用的布巾,露出棕色的脸庞后,少女顿时迸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死死抱住同族亲友。
“我是‘灰烬’。”
玛希琳转过头来,看着那位带着锈迹面具的神秘人。对方正分外警惕地打量着她,不过也许看在方才她出手相救的份上,语气算得上缓和:“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红发姑娘慢慢眨了眨眼睛,她瞧见了刚才那名达巴人额头上的黑血印记——她不会恰好遇见了教授要找的人吧?
另一边,被施展了混淆法术的红蛇正带着新到手的货物横穿锈铁集市。
一路上教授都在观察周遭的一切,直到被红蛇一同推入地牢。在混淆法术的作用下,那家伙彻底无视了他,正忙着眼神舔舐着救世主的脸。
“你将会是最完美的珍宝。”红蛇用痴迷不已颤抖着的黏腻声音低声喃喃:“瞧瞧你,瞧瞧你……”
金发的青年安静而优雅地站在昏暗的地牢里,他是诸神最僭越的造物。黑色的禁魔项圈箍住他修长的脖颈,铁链自项圈垂下,隐入深处,死死栓在铁墙上。
红蛇想用手指去触碰那张美得不真实的脸,但某种毫无理由的心悸让他顿住了,眼神中的狂热被自己都无所察觉的恐惧与不安所取代。
“……看来你还没有明白自己的身份。”他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想要教训教训新到手的奴隶,偏偏本能强烈叫嚣着让他闭嘴。
慌乱之余,余光突然扫射到对方身边的另一位黑发奴隶身上——是了,红蛇恍惚地想,还有一个……或者是两个奴隶?这不重要,他为什么要接手?好像是因为这人和珍稀商品关系匪浅,如果不方便下狠手调教,完全可以借助此人来牵制对方,一些客人就喜欢这种口味……
于是他冲着那名黑发奴隶扬起了马鞭,厉声呵斥道:“跪下!卑贱的奴隶怎敢直视尊贵主人的脸?”
其实此人的脸也相当好看,同样配得上黄金集市的名号,红蛇颇为遗憾地想,苍白,优雅,锋锐,有种学者特有的文弱与神经质。不少重口味的贵族格外喜欢这一款,冷静却脆弱,被情欲与痛苦折磨得哭泣尖叫时简直漂亮极了——奈何他已经发现了最完美的存在。
眼见那黑发奴隶一动不动,用剔透的烟灰色眼瞳漠然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红蛇有些恼羞成怒,干脆扬起马鞭,避开面部便准备抽打下去。
于是今天他第二次无声无息地失去了神智。
救世主的眼神毫无波动,像是在看死人。
这种黏腻恶心的眼神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毕竟前世也曾经过这一遭,尽管令他心生不耐的杀意,倒也不是不能忍受——但是这家伙胆敢用这种眼神看那个人。
——把他的两只眼珠挖出来,某人非常平静地想,然后将他的脑袋捻成肉糜。
有人戳了一下他的手臂,阿祖卡温柔地垂下眼来,声音温和动听:“教授?怎么了?”
自家宿敌正皱眉打量他脖颈上的锁链,忽地用双指勾住了锁扣,往下扯了扯。救世主微微一愣,十分温驯地顺着那并不算大的力度俯身。
“脏了。”对方面无表情地说。
他指的是金发青年白皙的脖颈内侧被迫沾染了些许红褐色的铁锈,看起来分外刺目。此人本就有洁癖,之前能够容忍破斗篷盖在头发上,已经算是极大的忍耐与退让。
教授啧了一声,莫名的烦躁让他果断命令道:“弄断它,然后和我一起出去。”
第173章 报仇
救世主一怔,下一秒他微笑起来,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浅金的睫毛在美丽的蓝色虹膜投下细腻缠绕的阴影。
“您不喜欢这个吗?”他柔声问道,用修长的手指勾起一截锁链。
教授皱了皱眉,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喜欢这种东西?”
你在发疯,失去眼镜遮掩后,那双显得异常锋锐明亮的烟灰色眼睛如此谴责地望着他。
另一人的声音很轻,舌尖甜蜜地蠕动着,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难道您不想扯着我脖颈上的锁链,将我关在无人能寻见的地方,随意进行实验观测……”
救世主的身体一点点前倾,金发流淌而下,掉进衣领的阴影里,温柔的喃喃低语夹杂着颈前铁链的晃动磕碰声。
他的眼睛似是要将人拖拽进一片全然陌生的海域,在水波与天光柔软的摇曳下,让人溺死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透明水体里:“让我只能注视着您,只能听见您的声音,一切的欢愉与痛苦皆因您而起……”
“——直到让我彻底成为您的独属物?”
“……”
教授一言难尽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用手心推开了那张凑得过近的脸。
……呼吸全部撒到耳朵上了,痒。
“虽然其真实性在学术界还有争议,”他语速微微加快:“但是斯德哥尔摩情结绝对是不健康的。”
见人面露疑惑,教授又大致解释道:“人类在极端控制关系中的创伤性联结机制,比如受害者对加害者产生了情感依赖。虽说并非病态,属于生存机制的一部分,但假如脱离极端环境后依旧存在,极有可能会影响正常生活——这不好。”
阿祖卡:“……”
教授面无表情:“所以我不想,谢谢。”
然后那家伙开始在他看神经病的眼神里,弯起眼睛,无声地低笑,十分愉悦的模样。
……怎么办?在月亮看不见的角度,他隐忍地用舌尖舔舐过牙面,眼神温柔而眷恋。
——但是我想啊,我的先生。
红蛇满脸恍惚地离开了,他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教授非常镇定地披着斗篷在锈铁集市游走,为了装得更像些,他干脆在手腕上也挂了镣铐,但好在有斗篷的遮掩。
不过这在锈铁集市并不显眼。街边的油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影子,摊位拥挤而杂乱,无论是买家还是卖家,绝大多数皆习惯性地遮掩面容与身份。
阿祖卡安静地跟随在自家宿敌身侧,如一道忠实的影子。但是身边人忽然顿住了,他随之停下脚步,只见对方正扭过头去,在被近乎如出一辙的斗篷遮掩的人群中,紧盯着一个看似并不起眼的身影。
阿兰部落的小王子哈迪心情极不美妙,近乎腐烂的臭味充斥着他常年嗅闻昂贵香料的鼻腔,过于粗糙的斗篷面料磨砺着他早已习惯细腻绸缎的皮肤,更何况这里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视线从他身上滑过,让他想要将那些贱民的眼珠子挖下来。
该死的银鸢尾人,小王子阴冷的目光逐一滑过街边兜售的奴隶——其中很多都是来自灰域联盟的弱小异族奴隶,毕竟灰域联盟除了阿兰部落还勉强算得上是正经国家,其余零零散散的部落和兽群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算这些贱民十足低贱,但也是灰域联盟的财产,是注定掌管吞噬整个灰域联盟的阿兰部落的财产,轮不到那些可耻的银鸢尾人来指染。他恨不得杀光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论是银鸢尾人,还是玷污联盟尊严的灰域奴隶。
要不是老师非说有前来血色集市的必要……
阿兰小王子的目光忽然一凝,他似乎瞧见了一张异常眼熟的脸——眼熟得令人咬牙切齿,他的老师塔隆得知消息后一边派人去紧急搜查,一边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他一通,主要是骂他行事冲动,却又优柔寡断。
事关那位神明,此事绝不可走漏风声,就算是大王子或者卡戎王的人,可是那又如何?拖延时间等他前来抓起来就是,难道对方还会为了一个手下和一位圣者翻脸吗?
哪怕是黑夜神殿的祭司,塔隆也并不发怵,就算是大祭司亲自出马,他也有信心自己比对方更得神明青睐,毕竟他还“有用”。
但是现下那令哈迪恨得直牙痒的家伙正出现在锈铁集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与他四目相对,令人生厌的烟灰色眼瞳毫无情感可言地注视着他,亦或者在注视着虚空,但哈迪就觉得对方在嘲讽他。
“站住!”
哈迪下意识追了上去,结果那家伙扭头就跑,速度似乎并不快,但当他挤过拥挤的人群,对方早已出现在离他更远些的地方。
想玩猫抓老鼠的把戏?哈迪的嘴角流露些许狰狞的弧度,也不知道谁是猫,谁是老鼠。
他倒是变得不紧不慢起来,慢吞吞地追随着对方的脚步,直到双方钻进一处无人的暗巷,而巷底就是死胡同,眼看着终于无处可逃,那人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平静地注视着哈迪的脸。
“哈迪殿下。”黑发青年优雅地冲他点了点头,说的是通用语,也没有丁点儿行礼的意图。
“你还真是擅长逃跑,”哈迪冷笑道,一步步向人逼近:“跑啊?现在怎么不跑了?”
他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领,想要将人揪起来,结果那人下意识后退,却是直接将斗篷拽了下来,露出腕上的镣铐。
哈迪一怔,顿时勃然大怒:“你居然是个奴隶?!”
不论对方知道些什么,但是上一次他居然被一个奴隶耍得团团转。小王子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气得眼睛发红,手指发抖,举起长鞭就劈头盖脸冲人抽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家伙已经换了条华贵的新鞭子,龙鳞混着秘银编织出法阵的花纹,甚至看起来更昂贵些。
“呃——!”
鞭梢还未触及人体,便一寸寸化为了灰烬。哈迪本能紧紧捂住脖颈,嘴巴痛苦得大张着,却汲取不到任何氧气,仿佛脱离水的鱼。他的身体竟是凭空悬浮起来,在半空中反拧成异常狰狞的角弓。
一人自黑发奴隶身后缓缓走出。
对方用金色的眼睛漠然地瞥了眼小王子憋得青紫肿胀的脸,随后捡起那件掉落在地上的斗篷,皱着眉看了半天,还是没将沾染了泥水的斗篷往自家宿敌身上披。
他干脆脱下自己身上这件,用尚且带着体温的斗篷将人拢住,一边细细地系紧系带,一边低声问道:“他没伤着您吧?”
教授瞥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上次他身边的人是玛希琳,由于忌惮圣者塔隆,这才将人放跑,但是这一次跟在他身边的是阿祖卡,一位货真价实的神,底气足了,某些时候行事自然也能简单粗暴些。
他被奥雷·阿萨奇传染了,教授严肃地想,奈何此神实在是太好用了,不论是脸还是实力,哪怕塔隆来了——
“哈迪!”
一声怒喝贯穿了暗巷,圣者压抑的怒火令街道上的碎石一致颤抖起来,甚至连影子都隐隐出现了扭曲。
小王子用绽出鲜血的双眼死死望向救命稻草的方向——在瞧见那个灰眼睛的家伙时,他早已用魔具通知了老师,这才如此有恃无恐。
老师来了,在濒死的恐惧与痛苦之下,哈迪分外庆幸地想到,虽说他没想到奴隶身边居然还有一位强者,但不论对方是哪种等级的术士,总不可能会比一位圣者强。
而他的老师确实不负所望,伴随着吟唱,小巷的光线变得越发晦暗,阴影自众人脚下、屋檐之下甚至是每一块细小的砖石之下如粘稠的液体般涌出,它们凝聚成扭曲的庞大人形,毫不迟疑地冲着巷尾的金发术士咆哮着扑去。
出于某种原因,这位圣者似乎并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阿祖卡平静地注视着那些黑暗人影,他脖颈上的禁魔项圈散发着微光,但很快便发出轻微的破碎声。金发术士竖起右手手指,轻描淡写地在面前一点。
哈迪忽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连带着那些扭曲的黑影,无法自控地直接从巷尾砸向了巷头,一路撞碎无数砖石,在即将跌出暗巷时,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了回来,直接重重砸在教授面前,整个脑袋都深深犁进地面,发出惊天动地的闷响。
好歹是个术士,这么一遭下来对方居然还活着,或者说某人有意让他还活着,狼狈万状的哈迪正冲塔隆所在的方向伸出手来,断断续续地嘶吼道:“老、老师,杀了他们——”
小王子的双眼被血糊住了,以至于没有瞧见塔隆顿时煞白一片的脸色。
——他永远记得这个气息。
曾出现在巴兰朵城,击碎了十级黑暗系禁咒,毁了灰域联盟的求生希望,毁了他和黑夜与死亡之神之间的交易,迫使他被迫来到莫里斯港。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衣着朴素,面容漂亮到不可思议的金发年轻人,是一位神明。
塔隆脸色一阵阵发青。
身为圣者,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神明的恐怖之处,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被强行“催熟”的圣者。哪怕仅仅是站在这位存在面前,他都觉得自己仿佛一只在飓风面前瑟瑟发抖的蚂蚁。
阿兰部落的小王子还狼狈地躺在神明身旁那个无信者脚前,四肢不正常地僵直着,仿佛一只被割喉放血的羊。但年轻人被血液和泥土糊住大半的脸上依旧呈现出得救的欣喜,与极致的、饱含杀意的暴怒。
杀了他们,杀了那些冒犯阿兰王室尊严的虫豸,小王子吐出混着血沫的喘息,含糊不清的,向着阿兰部落唯一希望的方向,颤抖着伸出手指。
“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奴隶。”
金发的神明冷淡地垂下眼睛,注视着小王子手臂上被磨得血肉模糊的皮肤,哪怕是这样,依旧能清晰瞧见黑夜神神印的痕迹。这种东西不仅仅生长在皮肤上,它会刻入血肉,融入骨髓,深入灵魂。
塔隆沉默着,手指在衣袍的遮掩下痉挛颤抖。
阿兰部落的两位王子中,大王子尼特就是个十足的蠢货,自视甚高,还时常对他出言讥讽,以至于卡戎王曾在暴怒之下公开斥骂他这个大儿子被羊水呛坏了脑袋。小王子哈迪虽说暴戾恣睢,行事容易冲动,但好在智商正常,而且对他恭敬有加,足够听他的话。
卡戎王已经老了,甚至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他最看好的小儿子绝不能折在这里,周边虎视眈眈的王室外戚和灰域联盟的其他部落如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的鬣狗,来自银鸢尾的报复更如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
强行成为圣者并非没有代价。自成为圣者的那一刻起,他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处于涨裂的隐痛中,并且愈演愈烈。塔隆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等他死后,仅凭大王子尼特绝对护不住阿兰。
——所以他要在一位神明的脚下,带着阿兰部落的小王子一同逃离此处。
黑暗突然笼罩了整条暗巷,然后是一阵陡然爆发的耀眼光芒。教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睛被人捂住,脊背撞上胸膛,风声在他耳边嘶吼咆哮着,但他身后就是风暴的主宰者。
等到一切归于平静,诺瓦眨了眨眼睛,将脸上的那只手拽下去。黑暗已经彻底散去,暗巷里一片狼藉,砖石毁坏,墙壁坍塌,仿佛被什么东西炸了一遍似的。
“传送卷轴?”教授挑起眉来。
按理来说这玩意儿珍贵得很,至少在那场海难之前他从未见过,哪怕想找一个拆开研究,想得抓心挠肺,依旧愣是没找着——结果自他跟在男主身边,又简直和大白菜一样泛滥,难道这也是主角光环的一部分吗?
“没错。”另一人不知道他的腹诽,伸手理了理自家宿敌的衣领,语气淡淡地:“经此一役,塔隆应该伤得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