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他在《黎民报》上看见了他的大哥马代尔·拉比的名字。
杰克当即大哭了一场,哭得眼泪鼻涕全部顺着脸颊淌下来,哭得二哥威胁他再哭就要揍人,哭得直到小妹妮娜抱着他一起哭,玛希琳满脸无奈地蹲在一旁给他俩擦脸——力度有些大,他俩被揉得东倒西歪,脸颊生疼。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许是因为他那温柔善良的可怜大哥并不是什么异端,也许是因为为了这场毫无必要的逃亡了无音讯的父母,也许是因为自己曾经的怀疑与软弱。早已听他断断续续讲述过前因后果的二哥嚼着烟草,杰克隐隐瞧见他的眼中似有泪光闪过——但是二哥还是二哥,一如既往的讨厌,粗鲁往他脸上重重抹了一把。
“别哭了!像个娘们儿似的!”
“嘿!”玛希琳不满地瞪着他,挥舞着拳头在人面前威胁地一晃:“娘们儿也能揍得你痛哭出声,你想试试看吗?”
艾斯克不情不愿但十分迅速地认怂闭嘴了。玛希琳接过那份报纸,迅速翻看了一遍。一如既往的,她在看见作者那一栏时沉默了许久——杰克还记得对方第一次瞧见那个名字、并听说自己曾见过作者本人时的剧烈反应。
红发姑娘直接一拳砸塌了厚实的石头墙壁,阴沉着脸向他确认作者姓甚名谁,来自哪里。
那时的她看起来可怕极了,杰克被她吓得结结巴巴的,大脑一片浆糊,只记得自己不断描述对方递过来的钱袋有多么沉重。
“所以里面大概率有一枚留影石。”玛希琳冷笑了一声,却在他追问时转移了话题——但是对方同样不曾落下任何一期《黎民报》,杰克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否认识那位“诺瓦先生”。
“当然认识啊。”红发姑娘幽幽地回答,杰克总觉得她在咬牙切齿:“我可太认识了。”
“……我觉得他是好人。”杰克忍不住小声说:“他为穷人说话,而那些绅士老爷只会无视我们,或者让我们滚。”
“好与坏不是这样分辨的。”红发姑娘轻轻摇了摇头,但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在瞧见凛冬审判的报道后,更是在这个话题上变得越发寡言,杰克甚至曾经偷偷瞧见对方在无人的时候冲着一张报纸满脸纠结着呲牙咧嘴,看见他时又立即恢复常态。
凛冬审判在银鸢尾帝国引发了各种意义上的巨大震荡,而在这风谲云诡的风暴中心,十年一度的《神史》刊发日终于即将到来。
在此阶段,《神史》的具体内容总算瞒不住了。收到样刊的德尔斯·拉伯雷差点心脏病当场发作,他怒气冲冲地冲进爱徒的办公室,指着人嘴唇哆嗦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生怕将老爷子气出个好歹,诺瓦连忙上前将人扶着坐下。老头黑着脸,抚着胸口顺气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咆哮着将人恶狠狠地臭骂了一顿。
别看他这个学生平日里冷淡严肃,十分靠谱的模样——按照对方的说法,“决策正确率几近百分之百”——但实际上一但搞事就是捅破天的大事。
《黎民报》、博莱克郡大罢工、审判协会、乃至现在的《神史》……拉伯雷绝不是瞎子,对方那截脆弱的脖子已经在绞刑绳索套里若隐若现。
瞪着眼前不省心的学生,拉伯雷开始真切感到自己开始老了。对方瞒着他,显然是要打“先斩后奏”的主意。如果被瞒在鼓里的人不是他,他该同意这确实是一种“利益最大化”。在凛冬审判爆发之前,谁也不会相信教廷威望会如此前所未有地大幅度下跌,此刻正是发行新版《神史》的最佳时机。
但尽管拉伯雷已隐隐预料到年轻人们将要闹出什么事来,哪怕是曾经的“先知”,也日渐失去阻止他们的能力与立场。年轻的太阳必将驱散垂垂老矣的寒夜,他能做的,不过是用尽最后的余热,竭力帮助他们燃烧得更久、更加明亮些。
——但这并不代表德尔斯·拉伯雷现在不能中气十足地教训学生。
“你早就知道了?”
老爷子总算停下来喘口气,中途喝水补充体力,见学生已经被他训斥得蔫头耷脑,终于怒气冲冲地转移了目标。
呆在学生身边的碍眼混账始终维系着温和完美的微笑,闻言无辜地弯起眼睛:“只是比您知道的时间稍微早上些许。”
而且知道得还要更多些——当然这话就不好和因为学生胳膊肘向外拐、从而肉眼可见变得更加生气的老爷子透露了。
得知教授全部计划的那一瞬间,救世主的怒气一点也不比现在的德尔斯·拉伯雷少——简直是五味杂陈,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恨不得将人按在腿上打屁股。
但是性格使然,加上承诺过不会冲人发火,当时他半点怒意都没有流露,还得强压着脾气,温声哄着满脸警惕等待他反应的宿敌将整个计划解释清楚——确实是个“完美”的计划,可行性高,容错性强,除了作为计划核心的教授本人深陷危险中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缺陷。
偏偏他没有立场去责备对方,这是无可置疑的“最佳选择”,哪怕是救世主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来,假如站在外人视角上,他甚至要为此拍案叫绝。既然如此,他便绝不能为这个本就身担沉重责任的人增添更多压力。
——尽管他恨不得将人箍在怀里,用牙齿死死咬住那截苍白脆弱的后颈,将那些眼泪与挣扎混合着血水骨肉全部吞下去。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的宿敌总会令“阿祖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挫败与痛苦,尽管他已成为世俗定义上的最强者。
《神史》的发行日是银鸢尾帝国一个十分普通的冬日,一如既往的,本该和最下等的平民无关。无论是睡在熄灭炉灰里的小烟囱工,满手冻疮的洗衣女工,还是在冬日寒风里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清洁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绝对买不起那册一本就需要三枚银币的、令人生畏的大部头,唯一可能的接触渠道不过是在每周的例行礼拜上,远远看着所在教廷或神殿的神职人员依据《神史》中的只言片语,大肆赞美所信奉神明的丰功伟绩。
但是《黎民报》的主编先生提前宣称,将在报刊上开辟版面,连载最新版《神史》,而一份只需一两枚铜币的报纸自然是比直接买下一整本厚书便宜得多,《黎民报》开辟神史专版的首日销量又疯狂上涨了将近一倍,除了报刊本身的忠实读者群体之外,又多了一批虔诚且贫穷的信徒。
而这也导致了,当教廷与各大神殿真正看见最新版的《神史》时,那篇被命名为“起源:人类时代”的章节内容几乎已经传遍整个银鸢尾帝国了。
后世的历史学家将其形容为“一轮呼啸着砸向黑暗躁动荒野的巨大火球”。
众所周知,参与编纂《神史》的神学家们皆已签订以福公约,并向奥肯塞勒河发誓确保绝对公平,不得说谎造假。而这也意味着,“神明曾经是人类”这种亵渎至极的观点居然极有可能是“事实”。
全国信众甚至教廷与神殿内部都在第一时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动荡。保守派要求立即处死写下如此亵渎文字的作者,取缔神学院;开明些的教士则要求先调查清楚教廷内部是否有异端向神学家们提供了虚假的史料。
但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部要求奥肯塞勒学会交出负责编写《神史》的全体神学家,尤其是第一章 节的作者。
白塔大学神学院的学生在短暂的慌乱后,却是公然走上街头,向所有平民免费宣读讲解《神史》第一章 节。这一部分内容几乎包括了目前所有拥有姓名的主流神明,只是依据相关史料的丰富与否,字数有多有少罢了。
不少信众愤怒地称之为亵渎,但是很快,他们发现神史中选用的史料,都是些曾经或多或少在教士们口中出现过的故事,偏偏只是和本领域或其他领域的历史史料进行对比,便出现了某种越想越令人感到无可辩驳的可怕联想。
当今主流神殿的代言人们不约而同地宣称“神明不过是陷入沉睡”,只有辉光教廷的历代教皇会在继任仪式上请求光明神降临,并亲自任命下一任教皇——但神明真的只是“陷入沉睡”了吗?
一纸来自枢机主教的问责令彻底打破了僵局。问责令上指名道姓地要求白塔大学神学院神学教授诺瓦,于三天之内前往白塔镇上属教区所在的光明教堂接受“问话”。
虽说来的不是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方法也堪称“礼貌”,但谁都知道此去凶险,甚至极有可能有去无回。
第133章 危机
神学教授办公室里,众人盯着那张有着繁复花纹的问责令,其上使用了沾染着金粉的墨水,圈圈绕绕的,看起来很符合辉光教廷一贯花里胡哨的风格。
虽说是问责令,但用词算是礼貌,承诺在前往康斯坦教区光明大教堂的途中,将允许诺瓦先生及其随行人员自由行走或休憩,如有必要,任何教士应为其提供安全的向导。
“你不许去。”
德尔斯·拉伯雷阴着脸,将那份问责令啪得一下摔在办公桌上:“负责康斯坦教区的枢机主教但丁·马休斯是我的学生,我倒要写信问问看,他们这是想干什么,绕过奥肯塞勒学会,把白塔大学的教授当奴仆一般呼来喝去?!”
诺瓦:“其实我——”
老头立即吹胡子瞪眼:“不许,你敢踏出白塔镇半步试试看?!”
诺瓦:“……”
他默默地缩在椅子里,眼睁睁看着老师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但丁·马休斯,五位枢机主教之一。”
教授眨了眨眼睛,看向身旁的救世主,对方捡起问责令,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也是继马里奥诺·萨布利奇之后的下一任教皇,同样被您杀了。”
这是一位哪怕纵观历史都称得上倒霉的教皇。
继马里奥诺·萨布利奇冕下逝世,新任教皇匆忙走马上任,结果加冕礼不过五天,便被他眼前这位满脸莫名的暴君先生软禁在康斯坦教区光明大教堂,并于一个月后秘密处死。
突然被剧透了一脸前世战绩的教授:“……”
他慢慢皱起眉来:“看来前世神学院的毁灭以及老师的自杀和这位枢机主教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阿祖卡温和地看着他,声音很轻:“您打算前去应约吗?”
“他们没想让我去。”教授冷淡地回答:“因为三天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必须得在得到消息后立即启程、并且一路畅通无阻的前提下才能赶得上。只要过路的关隘人员稍作拖延,便能轻易让我失约——理由也是现成的,因为审判协会造就的暴动逼迫他们加强过往人员身份审查。”
诺瓦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而这份看似礼貌体贴的问责令正是为了证明教廷诚意十足,是我傲慢无礼,一顶不敬神明的帽子立即扣下来了。”
至于昂贵的传送卷轴?众所周知,白塔大学的教授都很穷。
“在如今的情况下,这个罪名听起来有些牵强,”阿祖卡皱了皱眉:“总不可能只是单纯为了恶心人。”
毕竟连斩杀教士、判定神明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虱子多了不愁,难道还怕这点小罪吗?
“当然不,所以这种可有可无的为难只是一种隐晦的威逼信号,因为不管我去不去,或者去得及不及时,结果都是一样的。”教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上道很快:“重点是‘无尘之光’帕瓦顿·米勒在博莱克郡的重大失利,令但丁·马休斯看见了希望。他渴望一份功绩,足以彻底打压帕瓦顿·米勒的功绩——那么目前教廷的最大危机是什么呢?答案很明了了,他想要冲白塔大学神学院下手。”
“同为‘先知’的学生,他知道老师的性格,专业素养极强,重感情,却不喜也不擅权势斗争。”谈起这位某种意义上的师兄,黑发青年的眼神冷了起来:“唯有在我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老师才会有极大概率为此放弃近乎隐退的生活,重新出山。”
曾经德高望重的“先知”,哪怕是现在,许多实权人物依旧得卖他一份薄面——但要想消耗人情,必然意味着对方再也无法独善其身,牵扯进权势斗争的漩涡里,直到随着神学院一同走向毁灭的结局。
果不其然,但丁·马休斯的回信充满歉意,声称这并非他之所愿,相信关于此次《神史》的编排内容无论出现什么差错,神学院应绝无藐视神明之意。
此外,这位枢机主教体贴地表示将竭力周旋,将针对神学院编者的问责尽力向后拖延,但与此同时,他又不断暗示自己能力有限,因为教皇冕下同样对此次《神史》的内容感到异常不满。
原因很简单,在第一章 节中,编者指出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成神前后”的行踪与古巴伦托王第三个儿子的征战轨迹基本一致,并在数条确凿史料及文物的论证下,编者认为基本可以借此断定,光明与荣耀之神其实便是这位能争善战的三王子。
可是这位王子其实是古巴伦托王的王后和一个血统卑贱肮脏的男奴偷情生下的私生子——这既不光明,也不荣耀。
王庭暂时对此持观望态度,这群世俗的大贵族乐得看见教廷吃瘪。王室倒是不轻不重地抗议了几声,要求神学院必须确保真实公正——毕竟卡西乌斯二世还有一个“神眷者”的名头。
但是目前看来,来自多方势力的缠斗居然尚且处于持平阶段,教廷似乎远不如想象中那般强大可怕,学界各个领域的绝大多数学者都开始支持《神史》的正确性,并且掀起涉及整个社会多种角度的大反思运动,而《黎民报》等一众先进报刊的推波助澜同样令其成功深入平民之中。
——曾经的“人类”身份为什么一定是“神明”的屈辱?这只能说明人类并不卑贱,绝非只能依靠着“神明”引导的痴愚生物。
——既然神明曾是人类,那么光明神是否并不是万能的,这才导致了如今辉光教廷这群自称“神的布道者”、却无比贪婪腐败的教士的产生。
而这同样在术士和武者中造就了重大的震荡:一种惊世骇俗的思想正在悄悄发酵着:如果说“神”真的曾经是人类,那么他们是否也有可能——成为神?
不过猫头鹰无暇为此感到高兴。教廷的暴怒带来的压力大概确实十分巨大,他开始整日不见人影,吉布森·怀亚特同样几乎不在校内出现,偶尔学生们遇见他,也是脸色发青的,胖脸肉眼可见地变得消瘦。
很快,神学院其余参与《神史》编纂的神学家们同样收到了来自教廷的问责令,此外还有来自大大小小各色神殿的抗议。
这些学者被一遍遍近乎羞辱地叫去附近教堂进行问责,其中诺瓦的同僚奥斯温教授没顶住压力,去了一趟,于是被那些教士居高临下地严厉逼问了将近五个小时,其中不乏各种人身攻击式的谩骂与羞辱,并且威逼利诱着希望学者承认史料有误,或者将锅甩到第一章 编者的头上——但大概是忌惮奥肯塞勒学会,对方好歹是平安回来了。
诺瓦收到消息后立即前去看望了奥斯温教授,他本以为这位被他无辜牵连的同僚,多少会对他这个罪魁祸首有所怨怼,结果对方看起来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无论是以福公约的束缚,还是以你的性格,这些文字绝不是教廷那群人口中亵渎的学术造假、胡扯八道。”这位曾经误传他的“死讯”、有些不着调的同僚拍了拍他的肩膀:“而每一个成为神学家的人早有为了公正与真理付出一切的觉悟,你我都不例外,所以你不必对此感到愧疚。”
“你还是年轻。”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笑道:“去问问咱们学院那些老家伙就知道了,其实每一次《神史》的发布都是一场血雨腥风,教廷和各大神殿吵成一团,走在路上还有极端信徒冲我们吐唾沫、丢垃圾的,这一次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诺瓦沉默地望着他——不,这一次绝对和以往并不相同。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对方近期注意人身安全,离开后要求逐影者加强对其人身保护。
对此奥雷表示很想骂人,能够来到白塔镇的逐影者人数并不多,身兼数职的后果就是分身乏术,忙得脚不着地,这家伙还真是物尽其用,不把羊毛薅干净决不罢休——但是他手下这帮弟兄倒是看起来乐在其中,也不知道暴君和达尼加那小子说了些什么,对方每每离开都是一副满怀雄心壮志的模样。
但是这点先见之明终究没有抵住敌人毫无底线的残暴。奥斯温教授收到一份来自家乡的邮递,结果刚打开便立即晕死过去。
里面是一颗死不泯目的幼小头颅,被沾满血迹的衣物包裹着,来自他的儿子。
与此同时,诺瓦收到了来自堂弟波西·布洛迪的加急讯息,信中对方分外愧疚地告诉他,他的母亲在铁棘领的布洛迪府邸中遭到来自不明身份人士的袭击,好在发觉守护法术被触动的波西及时赶到,布洛迪夫人只是受到了惊吓——但是家中的老女仆玛姬太太为了保护女主人,擅自离开了守护法术的所在范围,已经不幸去世。
“袭击者眼见即将被捕便立即自尽了。”对方在信件中忧心忡忡地写道:“哥哥,我听说了白塔大学神学院那些事,你现在非常危险,要不要来我这边?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教授。”
阿祖卡微微皱起眉来,从他现在的角度只能瞧见对方的侧脸——什么也没有,一片苍白。他好像位于漏斗的底端,那些糟糕透顶、毫无尊严的痛苦正从上端可恶大开着的敞口倾泻而下。
但那个人只是平静地瞥了他一眼,便毫无波澜地将信纸折好,放进了胸口的衣兜里。
终于,白塔镇当地已经彻底失控的光明教堂请求增援的裁决者总算到了。原本几乎已经存在感全无的治安官们似乎得到了命令,不知道突然从哪儿冒了出来,在凌晨打开了城门——那一天,所有尚且清醒着的白塔镇居民都沉默地见证着眼前的一幕。
毫无温度可言的惨白雪光下,月亮朦胧黯淡,唯有这些全副武装的裁决者的盔甲寒冷地闪闪发亮,如决堤的河流般涌入了这座中心生长着古老白塔的小镇。
她是白塔大学的发源地,被誉为在奥肯塞勒河浪潮中永立的真理之塔,曾在各个领域诞生了三十九位王室荣誉学者,十七位博士,以及两位教皇,圣徒巴罗多曾在此任教十五年,教导过门徒无数。
但是现在,辉光教廷增派的裁决者们已经无声无息地侵入了白塔镇古老的街道。白塔镇教堂紧锁的大门终于被人推开,被冻结的死亡与血水淹没的内里再一次重见天日。
残余的血腥气中,身为那场残酷审判唯一的幸存者,被劈开绳索、推下审判台的年轻教士战战兢兢地迎上来,向裁决者们哭诉当日的具体情况。
眼见裁决者中那位身披华美白袍、带着头盔的为首者沉默不语,治安官们开始惶惶不安,互相推诿起来,当责任被无限分担到群体头上,他们竟也渐渐变得理直气壮。
为首者一言不发,直到所有人重归安静,他才温和地轻声嘱咐着逐一安排分工与人手,似乎没有追究责任的意图,这令治安官们松了口气,办起事来也不由卖力了不少。
假如教授在这里,他会立即分辨出为首者的身份。
——五位枢机主教之一,“无尘之光”帕瓦顿·米勒。
第二天一大早,绝望与恐慌便彻底笼罩了白塔镇。
异端裁决所忽然开始大肆抓捕当天所有参与审判行动的镇民。无需任何证据,只要开口指认,每指认一名“异端”,指认者便能得到一枚银币的报酬。
所有人都觉得辉光教廷疯了,就算有抓捕权限,但这令整个城镇的秩序都几乎瘫痪的大肆抓捕,绝对有反叛的嫌疑。
但是这群裁决者绝不是白塔镇原来那些仨瓜俩枣。渐渐的,在流血和金钱的威逼利诱下,异端裁决所原本已在暴动中空无一人的监牢,又一次开始变得人满为患,甚至这些囚徒连坐下的地方都没有,随着身边人的消失和惨叫,来自未知的恐惧足以逼疯被剥夺自由的镇民。
开始有人往白塔大学跑,向师生们求助。全体师生打开校门,无一例外地收留了所有逃跑的镇民。
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莫名失去了行踪。短暂的混乱后,神学院院长德尔斯·拉伯雷站了出来,要求全体在校人员不得轻易外出,并警告亲友注意安全。
求助的信纸如雪花般飞了出去。很快,多方势力开始严厉声讨异端裁决所的严酷与逾矩,并向王后陛下提交抗议信,但至少在眼下看来,这都是些鞭长莫及的施压与反抗。
糟糕透顶的是,忽然谁也联系不到猫头鹰。原本白塔大学勉强还算得上安全,唯一的缘由,至少明面上唯一的缘由,便是有一位顶级强者的坐镇。但是此刻对方无故失踪,随着时间流逝,所有人都开始变得慌乱起来,屠刀仿佛悬在了头顶。
在此关头,教授再次遭到了刺杀。
一群辨不清身份的人闯进了白塔大学,目标明确,一见到教授就挥舞起砍刀。诺瓦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在教学楼七拐八弯的走廊全速狂奔了将近十分钟,直到体力彻底耗净,那群蒙面凶手才猫戏耗子般慢吞吞地出现,瞄准黑发青年的头顶就向下劈砍——然后被突然出现在教授身旁的阿祖卡秒杀。
一旁尖叫声不断的学生惊恐地望着他们这位以温柔美貌著称的助教——血顺着地板流到对方脚下,但那人浑身上下依旧纤尘不染。漂亮的脸上毫无往日的淡淡笑意,只是冷漠垂下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无力瘫软在墙角的黑发学者,仿佛一位神祇,正在漠然注视着他那匍匐在地的卑微信徒。
对方刚刚死里逃生,正跪坐在地板上剧烈咳嗽。失力的手臂死死撑着地面,袭击者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手套。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他被黑发遮掩的惨白额头渗了出来,滑过脸颊和下巴,一滴滴掉在地上,润湿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痕迹。
黑发青年简直浑身都在犯病似的颤抖。忽然,他撑着地面开始痛苦地抽搐呕吐起来,却只吐出了些微清液,唯有脸色异常难看,仿佛下一秒就要死掉。
有学生想要上前扶起他,偏偏金发青年的站位阻挡了任何人的去路。莫名恐怖的压迫感令在场无人敢于越过对方,直到那人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他微微俯下身来,冲地上狼狈不堪的人优雅地伸出一只手,脸上的笑意完美无缺:“教授?”
没人看见他的另一只手在阴影里掐得死紧。
诺瓦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虽说是和人做戏,但这场生死逃亡可是实打实的。哪怕他曾多次为了收集“收藏”东蹦西跑,但也不至于如此剧烈,几乎赶得上他一个月的运动量了。恍惚间他甚至开始想要赞同某人的“运动计划”,但一认真思考他那排得奇满无比的日常工作表,又不由开始打退堂鼓。
……好累,还是算了,他觉得自己只适合蹲坐在椅子里指挥人——这叫各尽其职。
等诺瓦彻底从大脑缺氧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他已经被人暗中搀扶着回到了宿舍。肺叶炸裂似的疼,喉咙里满是血腥气,门刚被关上,他只想立即瘫软下去,却被人死死用手箍着,只得被迫靠在另一人肩上不断颤抖着喘气。
有人一遍遍轻柔拍抚着他的后脊,帮他顺气:“别立即躺下,对心脏不好。”
“我想喝水。”暴君哼哼唧唧地靠在救世主肩上,断断续续地命令道。
“难道您想刚入口就全部吐出去吗?”阿祖卡淡淡地反问,没等对方抗议,便将那些被血染脏的手套迅速用风刃割成了碎片。
他的手忽然一顿。
宿敌苍白修长的指骨上,赫然印着几枚清晰异常的牙印,深得几乎可以渗出血来。剪得很短的指甲上,同样出现了参差不齐的毛刺,指腹螺纹模糊发红,似乎是被人一次次含咬过。
“……”
他缓慢,温柔,却不容置疑地将那只颤抖着的手一点点掰开,用自己的手指深入,握紧,随后将他的宿敌轻轻按向肩窝。
也许是无力挣扎,对方罕见地一言不发,任由他抱着,安静地用湿漉漉的脸颊亲昵贴附着他的脖颈,直到心跳也在拥抱里渐渐变得同频。
哪怕已经被人入侵了学校,猫头鹰始终没有出面。
形势彻底急转而下,被围困在白塔大学里的全校师生和部分镇民越发害怕,粮食和取暖的炭火变得稀缺,需要有人冒着风险外出采购,哪怕有逐影者保护,但总会有人消失。
为了避免镇民和学生在惶恐中闹出事,诺瓦向拉伯雷院长提议恢复往日的教学秩序,并且自行组织自卫队,简易武装起来,安排人手进行训练与巡逻。哪怕自卫队成员都是些普通人,也有少数的低阶武者和术士,但有事做便聊胜于无。
拉伯雷突然想起了对方曾在校长办公室提及的那句——“学会没有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
……一如既往的,他依旧看不透他这个学生到底打算做什么,但隐隐的预感却令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于是白塔镇居然出现了如此一副奇景:白塔大学外人烟稀少,偶尔过往的路人匆匆忙忙,生怕被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盯上——白塔大学内部却是日渐井然有序起来,所有镇民都可免费参与课堂,上午列阵训练,下午听课讨论。
但是僵持依旧没有持续太久。几名裁决者轻而易举地闯过了巡逻关卡,打断了课堂,将正在上课的诺瓦教授“请”了出去。学生们惊恐而绝望地围在教授的身后,有大胆者试图上前阻止,却被裁决者粗鲁地用武器对准了脖颈。
而他们的神学教授先是冲学生们微微摇头,随即偏过脸去,冲抓着他胳膊的裁决官冷声道:“这位阁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我不是一个瘸子,完全可以自主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