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所谓“漫画”的说法来解释,“主角”只能死在大结局结束之后。否则风暴之神乌托斯卡为何不在男主尚且弱小时杀了他,反倒是好一番大费周章,以至于丢了性命?
反派的声音轻得几近耳语:“也许就算阿娜勒妮发现我在假冒她的名头行事,她也不敢暴露出这一点。”
那群被饿坏的家伙一边盯着被打上所属烙印的牲畜是否膘肥体壮,一边警惕其他食客的偷猎与觊觎,还要担忧那圈里的卑微生物是否会在某一天摇身一变,成为席上的主人。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出现了一只额外的猎物,又被默认已打上自己的烙印,不论真假——这种情形下,哪个傻子会主动暴露猎物实际上是无主的呢?
“陛下。”
风格冷肃的秘密议政室里,伊亚洛斯骑士长单膝跪地,对着正坐于书桌后的人影深深埋下他的头颅。
“……综上所述,属下已初步接触诺瓦·布洛迪,在我看来对方确实是一个普通人,但也确实得到了那位神明的部分眷宠。”
一个沙哑粗粝的女声缓缓响起:“一个聪明、却也不太聪明的年轻人,傲慢、古怪、恃才傲物,因神选之人的身份沾沾自喜……这就是他展现给你的一切么?”
不同于其他贵族女人娇嫩清脆的嗓音,她的声音如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听起来竟有几分瘆人。但是伊亚洛斯知道,这是陛下为了从一场差点烧毁行宫的大火里救出还是王子的卡西乌斯二世时,被浓烟呛坏了嗓子,又因带着对方躲避追杀受了触及灵魂的重伤,从此再也无法恢复以往。
“……属下愚钝。”伊亚洛斯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伊亚洛斯,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总是想得太多。”女人冰冷地说:“我已经将萨曼家族被屠一案全权交给了你,你直接将人抓起来,关进地牢严加审讯,掏出对方所知道的一切——只要人不死,谁又能说什么?”
银盔的骑士长迟疑道:“可他毕竟是那位的……”
“哈。”
女人短促地笑了一声。她推开面前的文件,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装潢华美的窗前。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形如兽类的光。
“神明才不在乎这些,她只想要一出好戏,无所谓这是一出喜剧还是悲剧。”当代王后爱斯梅瑞甚至略显亵渎地嘲讽道。她有一张锐利冰冷、毫无柔情可言的脸,称不上美艳,却令人不敢直视。
伊亚洛斯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应道:“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做。”
“——不,罢了,先不要动他。”爱斯梅瑞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笔沾了沾墨水继续处理政务:“国王最近在做什么?”
“陛下醉心于新戏剧的编排,据侍从汇报,陛下喝醉酒后甚至会亲自出演,然后和那些人一起胡闹。您派人送去的关于博莱克郡的矿场开采规划,全被陛下叫人拿去烧了火。”骑士长迟疑了片刻,见那双金色的眼抬起看了他一眼,便又抿住嘴唇,再次低下了头。
“……以及,陛下最近……又和剧院里的一对双胞胎舞女走得有些近。”
其实不仅仅是“有些近”了。那对双胞胎是圈子里赫赫有名的高级妓女,也是许多权贵的情妇。国王闹出的那些荒唐行径伊亚洛斯都不想细讲,以免污了王后陛下的耳朵。
他甚至大不敬的偷偷为王后陛下感到不值和难过。
“和以前一样,查清那对双胞胎的身份,”爱斯梅瑞头也不抬,熟练无比地嘱咐道:“清白无害的话就暂时不要动她们,等国王腻了再说。但是千万不要留下混淆王室血脉的产物,任何敢乱说话的人也全部处理干净。”
“……是。”骑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第54章 同伴
权力至高处的云谲波诡暂时还未将噩运降临到俩人身上。来自海洋深处的季风令白塔镇的夏季格外变幻无常,教授下了晚课,刚走到半路大雨便毫无征兆地泼了下来,将他淋得浑身湿透。
回到昏黑一片的宿舍,诺瓦皱着眉,将还在滴水的头发拢到脑后。眼镜上的水珠挡住了他的视线,当他低下头擦拭镜片时,毫无防备地被人用毛巾蒙住了脑袋,要不是闻到熟悉的气味,他差点炸起揍人。
好不容易从另一人手里逃脱,头发被揉得呲毛乱炸的黑发青年拧亮了煤油灯,愤怒地瞪着罪魁祸首,却发现男主正对着他皱眉头。
“我只是一时不在,您就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对方接过他手里的眼镜,放在桌上,略带责备意味地低声说。
这家伙回来了也不开灯,安安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哪怕语气再温柔,也不怪教授被他吓了一跳。
诺瓦不喜欢此人得寸进尺的亲昵,这让他有种被冒犯领地的不安——奈何那些不动声色的、似乎格外温柔无害的妥帖如同被阳光浸透的表层海水,泡得人昏昏欲睡,多少让他按耐些许伤人的怪脾气。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略显生硬地应道:“忘带伞了,夏天气温很高不会有事。”
神眷者不答,只是用手搭在另一人的颈后确定体温。那双蓝眼睛在略显朦胧的光下变换出深深浅浅、海潮般涌动的蓝,过于温柔,过于惑人,过于美,以至于令人下意识屏息,有种即将被那层层叠叠的蓝色吞噬杀死的错觉。
宿敌被雨水浸透的皮肤又冷又潮,摸上去轻微发粘,指腹下血管的微弱跳动也因此更加明显。救世主感到自己就像在触碰一只刚从胎衣里滑落的大角鹿崽。那双灰眼睛也是雾蒙蒙的,大概是被雨水迷住失去了视野,看起来竟像是些微不自知的脆弱不安。
阿祖卡叹了口气,松开手,将人往浴室里推。他一边熟练地帮人拿换洗衣物和浴巾,一边念叨:“您需要的书我从奥斯温教授那里要回来了,信都寄了出去,收到的信件我也带了回来,还买了新的墨水、坩埚、蜡油……清单上的药剂和矿物粉末我也去您说的地方配齐了。”
水声响了起来,那家伙隔着浴室门冲他喊:“多谢,钱袋在我外套口袋里,多少钱你自己拿。”
神眷者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翻出钱袋,数了一下又往里面新塞了几枚金币。他的教授总在某些奇特的、在他看来毫无必要的地方保持刻板行为,仿佛凭此便能维系某种古怪的安全感。
虽说他本人不如奥雷那般精通咒文和法阵,但是制作一些不太显眼的法阵再用假身份卖掉还是轻轻松松,得来的报酬可比一个穷教授高多了。
窗外的风雨声稍息,桌上煤油灯的火焰轻柔跳动着。助教先生专注地垂下眼睛,掏出几瓶装有奇特液体或粉末的玻璃瓶,手指划过拥挤繁杂的置物架,按照字母顺序逐一塞了进去。
那有些陈朽的木架忽地轻轻颤动起来。油灯的火颤动了一下,彻底灭了,随后一道毫无征兆的咒文正冲那似乎毫无所觉的背影后心直刺而去,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但是金发的年轻人头都没抬,手指漫不经心地隔空一点,那条疯狂闪烁的咒文竟就像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在空中扭曲了几下便消散了。
袭击者也不气馁,干脆放弃了法术偷袭,直接与人缠斗起来,被黑袍笼罩的身形诡谲不定,一招一式都气势逼人,直冲要害。
奈何对方同样化解得游刃有余,轻柔中暗藏杀机。双方似乎都很熟悉另一人的路数,在黑暗中从置物架前打到了窗户旁,偏偏半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直到黑袍人忽地闷哼一声,被人抓住破绽丢了出去,在地上利落的一个翻滚后起身,重新站稳。
“好久不见,奥雷·阿萨奇。”阿祖卡拍了拍被弄皱的衣袖,微笑地看着来者:“流鼻血咒,你的问候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的奇特。”
“好久不见……阿祖卡。”
黑袍人慢吞吞地拉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他生着黑发蓝眼,神情冷漠而孤傲,正是地牢里的不速之客。
“上次在血色集市的地牢里我就怀疑是你,只是那群异教徒太缠人了些。”他站在房间的阴影里,双手抱胸,冷冷地盯着金发的年轻人,丝毫未显与同伴重逢时应有的兴奋。
“那次你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人,是拉米娜?她活下来了?你俩怎么会跑来白塔大学,让我一通好找。”
阿祖卡垂下眼睛,重新点亮了煤油灯,些微光亮将他的脸庞映得柔和,那双眼睛却是平静无波的:“不是拉米娜,她现在很安全,但不在这里。”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奥雷上前一步。他有比常人更深的肤色,身形也比金发同伴更加结实精悍些,眉头一皱便显露出冷酷骇人、如针尖刺向眼球的压迫感。
但是另一人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和:“抱歉,奥雷。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切——只是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有人来了?”
俩人莫名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滞,诺瓦已经换了身睡衣,擦着头发,推开浴室的门,皱眉看着忽然出现在他宿舍里的陌生男性。
奥雷·阿萨奇的瞳孔猛地一缩。
下一秒,他的身后忽然爆发出一轮漆黑的空洞,不知从何而来的喃喃低语充斥了整个房间,闪烁的咒文在施咒者的脚下疯狂流淌,靠近对方的一切都开始碎成齑粉,而那身影如一道凶狠的闪电向诺瓦袭来,手中出现了闪烁着寒光的双刀。
诺瓦下意识眯起眼睛,但是没等他反应过来,耳边便响起气浪对撞时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到一边,随后他发现自己宿舍的天花板竟被打破了个大洞,磅礴的大雨再次将他浇了个湿透,澡算是白洗了。
惨遭无妄之灾的教授:“……”
“为什么拦我?!”罪魁祸首居然还有脸气急败坏:“你疯了?!他可是——”
另一人的心情看起来没比他好多少,那张漂亮温柔的脸首次冷了下来。见人还试图冲上前,阿祖卡一言不发地张开五指,风声随之变得异常恐怖,雨水停滞在半空中,碎石战栗不已,诺瓦感到自己快要被气浪碾成肉泥,但很快身上一轻——另一人却是伴随着对方下压的手指,猝不及防被无形的重压狠狠掼在地上,地板顿时裂出数条狰狞的裂口,手里的双刀也被甩飞出去老远。
诺瓦:“。”
——好极了,现在他的宿舍地板也毁了。
“冷静了没有?”救世主语气冰冷地问。
“你、咳咳、你他妈的阿祖卡,”对方艰难地移动着手指,颤抖着擦了一把从唇边溢出的些微血迹:“你是想为了那家伙杀了我吗?”
“别说傻话,我们都知道你抗揍得很。”另一人气人无比的、轻飘飘地说,见同伴似乎冷静了些,他才垂下手指,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从几乎成为废墟的地板大坑里爬出来,捡起掉落在地的双刀。
神眷者闭了闭眼睛,转身向另一人,将声音尽力放得柔和轻缓:“教授,您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我不好。”教授冷冷地说。
“……您受伤了?哪里不舒服?”阿祖卡皱了下眉,下意识想要将人捞过来检查,却被人躲开了手。
对方一言不发地走向被倒塌的杂物彻底掩埋的书桌和置物架,垂眼盯着脚下散乱一地的种壳、一小截断裂的骨骼标本和镜片彻底破碎的眼镜:“你们都该庆幸这场雨和极端的好运气——否则光凭这面墙的存货,在激烈碰撞下产生的化学反应足以把我们一起炸上天。”
他轻轻笑了一声,雨水顺着对方的脸庞流淌,又从尖尖的下巴滑落,苍白的脸颊竟罕见地出现了些许血色。
奥雷·阿萨奇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毛骨悚然。
“至于您,这位不请自来的先生。”对方平静地看了过来,奥雷下意识去摸武器,但又觉得自己好笑——不论此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有多么邪恶恐怖,但眼前这家伙现在确实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要不是发神经的同伴阻拦他,他完全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杀死对方。
不过很快他脸上冷酷、憎恶又警惕的神情便破防了。
“你和你的父亲关系不好,年幼时的你曾试图得到对方的肯定,但很显然,他还是瞧不上你,所以你在青春期激素的控制下,试图自行做出一番大事来,凭着那简单朴素却不曾深思过的热血与正义,和一颗激情满怀可惜空空如也的大脑,你轻而易举地做出了决定——你要惩罚像父亲一样的坏人,特别是和父亲狼狈为奸的贵族和教士。”
对方冲他一步步走来,奥雷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烟灰色的眼瞳,记忆深处似曾相识的恐惧再次一丝一缕地缠上了他的四肢:“你对他们做小孩子把戏的恶作剧,沾沾自喜于自己像个传说中的勇者一样拯救平民,满足于在那群愚蠢的、高高在上的贵族间造就的恐慌,直到某一天突然得到了不该得到的记忆……”
最后的字句轻如耳语,落在另一人的耳朵里却如炸雷一般:“——我说的对吗?逐影者的领袖,血色公爵不被欣赏的儿子……毁掉我的宿舍,我的收藏和我的眼镜的不速之客?”
第55章 冷酷
“……你又懂什么,没有人类感情的疯子。”奥雷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阴郁地瞪着眼前年轻版本的暴君。
这家伙看起来好像比记忆深处健康一些,整个人又高又瘦,有些打卷儿的黑发湿漉漉地紧贴在脸上,但那过于苍白的肤色依旧衬得他好像一只阴森可怖的鬼魂。
唯一不协调的是对方穿了一件柔软轻薄、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灰蓝色睡衣,奥雷总觉得这样式好像很符合某个家伙的审美。
“奥雷。”某个家伙声音微冷。
我的黑夜神啊,奥雷不可置信地瞪着仿佛失了智的好友,这混蛋没听见刚才那通刻薄毒辣的冷嘲热讽么?他才开口反驳了几个字?
也就这具躯体的芯子里是成熟冷静版的奥雷,否则当暴君开口说了第一个字,少年奥雷的双刀早已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他倒没怀疑是好友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奥雷早就习惯了暴君洞悉一切的本事。不过很快他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信赖是否错付,只见好友不知从哪翻出一把伞,抖了抖上面的小石块,在暴君头顶撑开为他挡雨,对方居然也坦然受之,眼睛都不往后瞥一下。
“几句自说自话的人身攻击并不能抵消那些愚蠢的举动对我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损失。”也许是因为情绪激动,那人用手指捂住失去血色的嘴唇,低低咳嗽了几声,脸颊带着淡淡的不正常红晕,唯有一双烟灰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冰冷、锐利而明亮,如两点黑暗中森然的鬼火。
“您最好现在就开始思考该怎样补偿我的损失,”此人阴森森地威胁他:“否则我相信一些人很乐意得到一些消息。”
“我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杀了你?”奥雷冷笑,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中的双刀,雨水将曾在另一个世界沾染无数鲜血的锋刃洗得雪亮森寒。
“我不知道你是通过何种花言巧语哄骗了那家伙……但是我不一样,我只知道一件事。”
他的眼神冰冷,如看死物,冲着暴君一字一句道:“永远、不要、去听诺瓦·布洛迪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有人来了。”阿祖卡忽然打断了剑拔弩张的俩人,不知有意无意挡在了教授身前。
他的手指微微抬起,饱含警告意味地看了好友一眼:“奥雷,先离开这里。”
——还是我把你丢出去?
顿时理解那隐晦的威胁,奥雷气得磨牙,完全搞不懂这家伙在打什么算盘——但长久以来的信赖与默契还真让他无法不管不顾地直接下手,僵持了片刻还是身形化为一抹黑雾,从原地悄然消失了。
“——布洛迪教授!您还好吗?刚才好大的动静!”
几名被吓坏的校工和教授学生匆匆忙忙地从不远处跑来。
诺瓦闭了闭眼睛,强压下遇上个自说自话的蠢货的满腔火气,冷着脸上前,讲了一通夏季容易突发小型龙卷风和球形闪电之类的鬼话,加上神眷者那些影响认知的小把戏,总算把人忽悠走了。
糟透了,他想,身上又冷又潮,大脑昏沉又烦躁,更重要的是许多珍贵的药剂、仪器和标本彻底沦为废品,也不知道能抢救回来多少。
“教授?”
有人往他身上披了一件外套,同时不知道做了什么,他感到自己的衣服和头发逐渐变得干燥,总算暖和了一点。
“别站在雨里了,您有些轻微发热。”对方担忧地摸了摸他的后颈,声音格外温柔动听:“我会处理好这些的,好吗?”
“我在控制自己,”诺瓦没动,也没打开他的手,只是漠然道:“我不想冲你发脾气,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现在还是很想说,**你们两个,阿祖卡。”
他罕见的骂了一句脏话。尽管此人刻薄起来简直就像毒蛇在喷洒它的毒液,但至少救世主从未从对方口中听见过这个词——包括前世。
看来是真气得狠了。
神眷者慢慢眨了眨眼睛,忽然在另一人看神经病的眼神里微笑起来。
“您想怎样惩罚我?请尽管提出来。”他将伞靠得更近,惑人的眉眼流露出极具欺骗性的柔和与驯服:“不过首先,我希望这能让您高兴一点。”
那些七倒八歪的杂物忽得因无形的力量慢慢升到半空,被压在下方的瓶瓶罐罐竟绝大多数都完好无损,就像被一层透明的气囊包裹住了。
那人略带歉意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抱歉,刚才我只来得及抢救下置物架上这部分药剂和仪器。”
就在某人和他“打招呼”的时候。
好胜心极强的好友的“偷袭”对阿祖卡来说简直就像每日的清晨问候,俩人早就熟练掌握如何在不打翻早餐的前提下打架——奈何此次出现了教授这个变量,他都没预料到对方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决定了,阿祖卡保持微笑,十分不讲道理地想,下一次见面时的“清晨问候”他一定会让人彻、底、尽、兴。
忘了说了,某人在擅长使用暴力的程度上,和未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血影”奥雷几乎无二,甚至更甚。
诺瓦沉默了一会儿,勉为其难道“……好吧,只**那个混账。”
“他叫什么来着,奥雷·阿萨奇?”黑发青年的声音很轻,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一字一句都仿佛魔鬼的告示。
“——很好,我记住了。”
不过那些森冷的狠话很快便被一阵咳嗽破了功。好在卧室暂时没有受到波及,神眷者皱着眉,将人赶回了床上,又找了药盯着对方喝下去。
此人还惦记着他的宝贝,一边宣称自己没事,一边还想从神眷者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好不容易将人按回床上,用被子困住,阿祖卡叹着气,再三保证明早便能还给对方一个和以前基本无二的书房。
也许是因为淋了两次雨加上情绪的剧烈波动,也许是此前压抑的疲病忽然一次性爆发,短短一会儿,药效还未发作,对方的体温便已上升至烫手的地步。
诺瓦缩在被子里,半睁着眼睛看着神眷者忙前忙后帮他倒水,用打湿的毛巾擦拭他的额头,动作娴熟轻柔,似乎经常这样照顾病人。这无比陌生的、只在书籍、影视作品以及同房病人的家属身上见过的一幕竟让他有些恍惚。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曾有人这样照顾过他么?想不起来了,那时他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不过应该是有的,毕竟他早已成为一具活着的尸体——重点是活着——这似乎有种微妙而讽刺的幽默感。
“截至目前,你没有将奥雷.阿萨奇归入我们的俩人小分队的打算,哪怕对方得到了前世的记忆。”黑发青年突然抬起眼来,哪怕发着烧,那双眼依旧锐利而明亮:“明明你和他很熟,他也很信赖你——为什么?”
神眷者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诺瓦以为对方又想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的时候,忽然开了口。
“……我不能,我无法相信他。”
救世主坐在他的床边,微微垂下眼睛,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准确来说,我不是不相信他本人。奥雷那家伙虽然脾气暴躁又容易冲动,是个过于直率的一根筋,有时候执拗起来,简直让人想把他的脑子剖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
“但他也是可以让我交付后背的同伴。”对方一边换掉他额上变烫的毛巾,重新过冷水,一边平静地回答:“他曾为了我身受重伤,强撑着把我从死人堆里拽出来,用自出生便陪伴着他的双刀换了药钱。他也曾背着昏迷不醒的我在暴风雪中行走,直到一起倒在北境之城的城门入口,要不是玛希琳及时赶来,我们全会被当成奴隶卖掉。”
谈起这些时他的眼神是温和而沉静的,甚至带了点笑意,就像安静地沉浸在那有些褪色的、或是苦痛或是欢愉的回忆里。
“您还记得我曾说过,科伦丁王的溃败,导致族群被分割么?”他轻轻地说。
“一只族裔困于深海,另一只族裔陷入黑暗。”诺瓦迅速反应过来:“奥雷·阿萨奇是不愿追随科伦丁王而去的、剩下的追风人?”
怪不得。对于被灭族的、孤苦无依的少年男主来说,这已经是最接近亲族的存在,再加上对方看起来没什么心眼,操着高冷男二的人设,生着热血男主的心,这样的人很难不令人信赖,就算是心思极重的真·男主也不例外。
“……严格来说,既然选择改变了信仰,他们便不再是追风人。”神眷者顿了顿,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深入探讨下去:“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奥雷他是‘赴死者’,是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忠诚信徒,自始至终都是——他的身上也有黑夜与死亡之神留下的神印。”对方的声音依旧温柔,但其中的冷酷意味越发深重起来。
“我无法相信任何一个信徒,哪怕他是奥雷,或者玛希琳……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虔诚的信徒天然是神明的眼线,而身为神职人员,阿祖卡深知说服信徒抛弃信仰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更何况对方是靠信仰神明得到共鸣的术士,抛弃信仰基本等同抛弃一切。
就算他的同伴们决定放弃一生的信仰,和他一起与神明对抗,他们身上还有神印——作为神明的奴隶,对方的处境会远比自己危险得多,难道要用同伴们几乎必死的结局去交换一种可能性吗?
他甚至有些后悔将眼前人也牵扯进来了,越来越后悔。
对方掀起眼皮看了他一会儿,忽的啧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额头上还敷着一块儿湿毛巾。
“太傲慢了。傲慢,而且愚蠢。”黑发青年冷淡而疲惫地说:“我不会和人共情,但如果我是奥雷·阿萨奇,或者那个什么玛希琳,听见这话绝对会揍你一顿。他们并非毫无干系的路人,而是同为被神明豢养的受害者,你凭什么自顾自地剥夺对方选择的权利?”
“你曾杀死神明,但你依旧被神明的阴影笼罩。你只是害怕失去,于是将来不断失去更多。”他的语气非常严厉,但责备的似乎不仅仅是眼前人:“你以为自己是谁?救世主么?可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救世主,将来也不会有什么神仙皇帝。”
他所说的话堪称惊世骇俗,如自另一片星穹投掷而下的闪电,偏偏那张苍白的、带着病容的脸上闪烁着某种慑人的神光,令人不敢直视。
“如果你想报复、想毁灭的对象只是几个个体的人,确实可以去做一个孤胆英雄,大不了用一条命换,一了百了——但是看看这一切苦难与不公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吧,我们所对抗的真的仅仅只是几条疯疯癫癫的旧日鬼魂么?就算你我能力超群,现在消灭了那群神明,又能和全世界陷入崩溃的术士与信徒为敌么?”
对方的语速越来越快,甚至微微气喘咳嗽起来:“抗争绝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牺牲,甚至不是一些人、一座城市或者一个群体的流血与死亡,它是永无止境的浪潮,我们又该如何独自形成浪潮?在历史的洪流中,个体的牺牲是如此微不足道。”
阿祖卡有些愣怔地看着那个脆弱而孤独的人,有那么一瞬,他似乎触碰到了些许真相,关于对方为何会如此平静地走向死亡的真相。
“……但是我没有任何资格责备你什么,因为我只是一个自私平凡的普通人,是一个聪明又愚蠢、清醒又混沌、擅长用逃避来麻醉自我的无能者。我也不希望我的老师被牵扯进这场纷争,又凭什么指责你不愿意让自己的同伴走向死亡?”黑发青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就当是我发烧发糊涂的一通胡话吧。”
也许真是胡话。阿祖卡用指腹拂过那人的额头,依旧是不祥的滚烫。
“您忍耐一下,我去找治疗师。”他顾不得对方刚才那番天惊石破的言论了,同半闭着眼的病人低声嘱咐。
治疗师一般是擅长治愈法术的术士,多为生命与喜悦之神巴达尔的信徒。想请他们出手价格不菲,平民更多会选择购买稍便宜些的药剂,或者干脆找辉光教廷讨点圣水——不过效果待定。
“……不要。”黑发青年微微睁开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嫌弃的表情。难为这人咳嗽咳得说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还有精力挑三拣四:“如非必要,我不会让任何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对我施加任何乱七八糟的魔法。”
“我并不精通这一范畴的治疗术。”神眷者用不赞同的眼神盯着他。他共鸣的理念更接近“改变形态”,修复伤口好使,但要“治愈疾病”还真有些犯愁——更何况教授可不是他那皮糙肉厚的、底线是死不了的好友。
“别任性。”他低声责备道:“我想您更不愿意喝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