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自然是连声说好,虽然压根不知道速效救心丸是啥——就连辉光教廷都不能说什么,只得眼睁睁地目送对方掺扶着老人火速离去,而那个名叫阿祖卡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丢下一句我去帮忙也追了上去。
第48章 学者
拉伯雷院长一脱离众人的视线便生龙活虎起来,他吐掉被逆徒随手塞他嘴里的纽扣,虎着脸理了理身上起皱的外套。
“臭小子,出去那么久居然一封信都没有。”
诺瓦没理他,握着对方的手腕数脉搏,发现除了频率略快之外没什么异常,这才放心下来。
“按照原定计划,”他冷淡地回答:“等信件寄到您手中,我也快回来了,完全没有寄信的必要。”
“你就不能找个魔具店花点钱租个双向水晶球?抠死你得了!大不了回来我报销!”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要不是奥斯温那个咋咋呼呼的助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学生差点死在了海上!”
“……您那点钱还是留着养老吧。”黑发青年沉默了一下,微微别开头去,单薄的嘴唇紧抿着:“我没事,别担心。”
原本他压根就没想告诉对方这件事,免得刺激到老人家脆弱的心脏。等人回来了,一切尘埃落定了再轻描淡写地提一嘴——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到底还是没瞒住。
“我给您备的硝酸甘油呢?”他略带责备地问道:“我说了要随身携带,如果心脏不舒服就立马舌下含服……”
“在裤兜里,我有数。”老爷子冲他直翻白眼:“而且我在教训你,你转移什么话题。”
这下学生可彻底不吭声了,垂着眼睛任他训,整个人看起来比起出发前瘦了一圈,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脸色苍白得显出病态,看得老头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银鸢尾帝国的教育体系与诺瓦曾熟知的那套不太一样。
包括拼读语法、简单算数和神学概览之类的基础教育由教会学校里的教士负责,一般只读两年。虽说入学学费高昂,但是稍有资产的平民都会将家中孩子送去读书,希望毕业后能借此找到一份更加体面高薪的工作。
如果还想在某个领域研读下去,那么就要考取归属于奥肯塞勒学会名下各个领域的专业学院了。比如培养治疗师和药剂师的长青树学院,专攻法律税务与文辞逻辑的法尔伽学院,研究数学与天文的星穹学院,精修戏剧、音律、绘画与雕刻的缪加娜学院等等,以及唯一一所综合形式的大学,白塔大学,由奥肯赛勒学会直辖负责管理,白塔大学的校长就是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猫头鹰”先生。
至于波西所在的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是学会和各大神殿合作下诞生的特殊产物,这里暂且不论。
白塔大学的求学之路十分漫长。十五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的青少年入学后,首先要先读上三年初级学科,考核通过后获得“业士”学位;之后要选择研究方向,拜入某位导师门下,修学高级学科四到六年,通过答辩,得到五分之四以上的学院教授认证,随后取得“学士”学位。
如果还想继续深造,那么就要发表达到既定数量质量的论文,进行多场答辩,并由奥肯塞勒学会五位主席中超过三人认证,这样才算成为“博士”,这个过程少说六年,多则终身无望。
而诺瓦·布洛迪从入学白塔大学神学院到取得博士学位,一共只花费了短短五年时间——其中还包括了由于学院硬性规定,至少读满了一年初级学科——并由白塔大学神学院院长德尔斯·拉伯雷力荐,破格成为了白塔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哪怕在整个奥肯塞勒学会的历史上,都称得上一句惊世绝俗的天才。
更令学界震动的是,这位年轻的学者居然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观点:他认为社会现实会影响神学理论,并以此为核心论点提出了全新的史观,予其缜密完备的框架体系——对方称其为社会史观。
这新奇到甚至亵渎的观点乃至体系显然将以肉眼可见的力度改变整个神学史,影响后世千百年。有人唾弃他,有人憎恶他,但也有不少学者将他的学说与理论奉为圭臬——因此还没正式成为博士时,奥肯塞勒学会便特邀对方入会。
奈何此人对于奥肯塞勒学会毫无兴趣,甚至在一场公开的博士答辩上,当着某位主席大群徒子徒孙的面,指着人家鼻子,将对方的学识观点、学业素养乃至学术道德毫不客气从头喷到尾。偏偏字字言之有理,句句发人深省,甚至还有人偷偷在下面做笔记——结果那位大人物一句反驳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气得面红耳赤,后来暗地里给人穿了不少小鞋。
要不是这和自己一脉相承的臭脾气,这孩子怎么可能苦兮兮地拿着那点可怜的死工资呦。老人无奈地看着堪称手把手带大的学生,除了身量高了些,还是和刚入学时一个样,又冷又倔,像块扎手的石头。
这小子还没等他偷偷垫付出差补贴,半句话没提就飞快跑掉,连个好点的护航船都没混上,结果遭了大罪。
“这次春末考试的试卷你来批改,”老人冷哼了一声,在人背后重重抽了一巴掌,打得对方踉跄了一下:“别皱眉,我知道你讨厌看那些学术垃圾。”
死孩子……嗯?手上传来的力度好像不太对?
追上来的阿祖卡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见老师的神情有些奇怪,诺瓦面无表情地主动介绍道:“阿祖卡,卡拉克人,回程路上认识的,也是我今后的助教——他和我的最近的研究课题很匹配。”
金发少年顿了顿,露出一个很讨长辈喜欢的乖巧微笑,配合漂亮的脸足以晃得人一阵恍惚。
奈何老人显然不吃这套,正用一种挑剔而警惕的眼神打量他。
“我已经帮你挑中了几个高年级学生,”他皱眉道:“都是老实本分又耐心细致的学生,为什么要自己掏钱从校外雇一个助教?”
光看那张脸,就知道此人麻烦多,心眼自然也不会少。凭着自家学生那副对人际交往一知半解的木楞模样,别被人欺负了,被占了便宜,还对此一无所知。
诺瓦思考了一下,发现如果又用那套“救命恩人”的说辞估计是忽悠不过去的,干脆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和他聊得很投缘,所以我要给他开后门。”
拉伯雷院长:“……”
但凡不是分外了解他这个学生的性格,这辈子估计已经和学术结了婚,他都得怀疑对方是不是“见色起意”。
由于理由实在太过无懈可击,以至于神眷者成功跟人回到了白塔大学。一路上,他瞧见路过的学生和教师在看见他身边的教授时,无一例外,全部露出了见鬼的扭曲表情,甚至还有几个见了人扭头就跑的——一看就是神学院的学生。
对于神眷者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更正,不是敌人的人——看到他的脸后望风而逃的,着实新奇有趣。
教授对此毫无感想,回到自己的教师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备用眼镜翻出来架在鼻梁上,终于彻底清晰的视野让他轻出了口气。
“总务那边还要走流程,宿舍批下来之前你可以先和我住。等会儿我带你去买点生活用品,身份认证也需要去办,今晚你要打地铺还是和我挤一张床?”他一边整理自己的行李,一边皱着眉问。
因为担心有人碰坏他的宝贝,诺瓦并没有给清洁工留下宿舍的钥匙。在他离开的时间里,房间已经积了一层灰尘,包括书桌上小型鸟兽的骨骼标本,盖在精密仪器上的玻璃罩,各类稀奇古怪的种壳和羽毛,还有数不清的、几乎抵到天花板的书堆——这里显然需要一场大扫除。
良久没有得到回答,诺瓦有些莫名地扭头,却是撞进了一双清澈深沉的蓝眼睛里。灰尘在神眷者身边四散飞舞,在阳光的照射下竟如流淌的光雾。
那张美得令人屏息的脸上同样流淌着一种他看不懂却下意识想要后退的东西。
“很好看。”对方用右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侧,脸上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显得更加……温柔?
简直温柔得瘆人。
“你说这个?”诺瓦皱了下眉,点了点自己的眼镜——镜架单薄,最普通最便宜的样式,甚至有些老气:“喜欢的话自己去买,我只有这一副了。”
“……”
对方好像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这个……您知道可以用法术来治疗近视么?”
另一人果然被火速转移了注意力:“什么原理?将角膜重新塑形降低屈光力?有进行过临床试验么?”
救世主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宿敌。
镜片半遮掩了对方过于锐利冰冷的眼瞳,那份冷意被削减后,他站在阳光分割出的阴影里,整个人竟显露出些许属于学者的忧郁、神秘与天真,呈现出一种怪诞而无辜的美来。
对方显然因为熟悉的环境感到安全而放松,嘴角和眉宇都很柔和,浑身上下都是小动物回到巢穴后的松快,让人不由心生抚摸那些懒懒摊开的微温绒毛的冲动。
……他想说的其实是,他很高兴听见对方将他一点一点纳入自己的生活轨迹中……不论真假。
作者有话说:
硝酸甘油:一般可用于治疗与预防冠心病、心绞痛,属于较常用的急救药品。因为舌下有比较丰富的毛细血管丛,通过舌下毛细血管丛,可以直接将药物吸收到血液中,帮助扩张冠状动脉,缓解患者胸痛等情况。
第49章 试卷
神学院最不可言说的某位教授死而复生,并由院长指定接手春末考试的批改工作的小道消息一经传出,白塔大学顿时哀鸿遍野。不论是必修神学的广大初等生,还是选修了神学的个别高等生,每个人都神不守舍,连带着短暂的春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愁云惨雾。
“至于吗?”有选修其他科目的高等生无语地看着愁眉不展的朋友,眼见对方头发越发稀疏,不由咋舌道:“一次春末考试罢了,占不了多少学分。之前我读初级学科时拉伯雷院长也出过题,大不了被臭骂一顿。”
“你不懂,”对方哀怨而嫉妒地瞅了一眼那天真无邪的幸运儿:“这次春末考试不及格的话可是要被批改教师面谈的。”
选修神学的高等生中,其中一部分是虔诚的信徒,另一部分希望进入神殿工作,还有不少术士渴望借此更加深入地感悟神明的旨意,增强共鸣,交一笔费用强行跑来蹭听。
至于诺瓦·布洛迪先生,这位格外年轻的神学教授的理论观点简直就像滴入沸油的冷水,堪称石破天惊:从未有人将卑贱的平民作为神学研究的主体对象。
因此对方每一次个人公开课都堪称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激情满怀的簇拥者与憎恶至极的反对者之间的辩论、或者说骂战,最后甚至会发展成声势浩大的斗殴。但是不论哪一方,布洛迪教授本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恐怖,这一点已经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谁也不想和那位传说中看你一眼,就能挖出你灵魂深处所有秘密的大魔王面对面。
大魔王本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此次春末考试采用了最新形式,具体题型还是他当初当助教的时候提出的——150分制,单选、多选、填空和三道大论述,应试教育卷出来的华夏学生都说好——结果这下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阿祖卡抱着对方要求的教材和杂物回到教师办公室时,正瞧见自家宿敌绷着脸,在一张试卷的空白处重重挥就一个刺目的“53”,那个倒霉催的学生还得到了一行阴风阵阵、杀气腾腾的鲜红评语:“不论是从文学角度还是从专业角度,您的回答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希望拉比先生到时候能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教授先生此时简直肉眼可见的暴躁。所谓知徒莫如师,院长老头还是很清楚该怎样折磨他的爱徒的——比如丢给对方一群清澈愚蠢的学生。
续命的咖啡只剩了个底,已经彻底凉透了。诺瓦干脆丢了笔,摘下眼镜,闭上眼睛重重捏着眉头。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体贴地帮他按揉着长期伏案后僵直的肩颈。
“……别揉。”他皱了下眉,试图躲开对方的手。被人触碰要害的感觉很奇怪,说不上难受或舒适与否,更多是一种陌生古怪的不安。
另一人不言,只是用拇指按着某处凹陷微微用力——宿敌顿时如被捏起后脖颈的猫般,在他手里用力缩了起来,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低低闷哼。
缓过劲儿来后,教授反应过来准备生气,却突然发觉肩颈松快了不少。
“……”
他干脆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话题:“校外应聘助教是没有补贴的,全靠我给你开工资——事先声明,我本人的工资也不算高,所以高薪是不可能的。但是相应的,我不需要你去做些复杂的工作。”
诺瓦从堆在桌上的教材里挑了几本书,塞给新出炉的助教:“虽说已经找了院长给你走后门,我也会帮你遮掩,但你还是得了解一些基本常识,免得露出破绽。这一周可以先看这几本书——别弄脏了,书很贵——不懂的地方直接来问我。”
他顿了顿,又想起了学生那些令人拍案称奇的离谱答案,勉为其难道:“如果实在看不下去就算了,我就说你是我的生活助理。”
被自家宿敌明目张胆说要“潜规则”的救世主心情有些微妙。
“您似乎很喜欢这份工作?”神眷者将那几本书收了起来,顺便不动声色地将对方下意识去够的剩咖啡拿远了一点。
“……还好,不算无趣——除了眼下这部分。”那人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擦了擦镜片便重新戴上眼镜,继续低下头来批改学生的糟心试卷:“好处是可以借此翻阅不少隐秘的史料,从中能推断出不少有趣的结论,比如新发明的温斯顿式纺纱机是如何影响神明的势力范围的。”
所谓以史为鉴,熟知一个民族、一个宗教、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文明的历史,总能借此大致推论当今社会的过往、弊病乃至未来的可能性——当然要从各大神殿那些以歌功颂德为主的晦涩神史中抽丝剥茧出些许真相,绝非一项简单轻松的工作。
男主好像陷入了可疑的沉默,诺瓦抽空抬起头来,冷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您要是闲得没事做,就帮我把分数做成表格,包含90分及以上是及格,分开记录。”
免得像个背后灵似的,瘆得慌。
“……我曾提醒过您,一场波及到您的战争很快就要爆发了。”神眷者的声音罕见显露出些许迟疑来。
教授手中的笔顿了顿,但是很快又接着写了下去,语气冷淡如初:“我大概有些想法……是奥肯塞勒学会和辉光教廷之间的冲突?”
自初世纪以来,各大神殿牢牢把控着安布罗斯大陆的精神思想,如一团笼罩其上、挥之不去的浓稠雾气。到了末世纪中后期,辉光教廷更是如日中天,人人将光明圣典奉为圭臬。而奥肯塞勒学会最初不过是末世纪后期被教廷分割出去的叛逆因子,由几名离经叛道的教士组成。奈何随着神明的销声匿迹,还要和其他势力争权夺势的辉光教廷逐渐分身乏术,只得忍气吞声着让渡出部分文化、教育、科技、思想等方面的权利,诺瓦曾提过的辉光教廷对于神学院的隐忍与顾虑便是其中之一。
黑发青年略带嘲讽道:“也许是不久之后奥肯塞勒学会的一些做法彻底动摇了辉光教廷的精神统治,导致包括我在内的部分学者锒铛入狱?”
那语气就像早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您很聪明,几乎无二。”神眷者安静地注视着他的宿敌,声音轻得几近耳语。
……只是依旧显露出些许年轻人特有的天真,以及大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干净柔和。
但是阿祖卡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嘲笑的,温柔从来都不是贬义词,他甚至因接下来准备透露的信息感到些许“不忍”,这对神眷者来说绝对是种新奇的体验。
摇晃的煤油灯下,黑发青年身后拖着瘦削的影子,他几乎要被层层叠叠的书籍与纸张掩埋,指尖不知何时被墨水染上些许猩红。
……血与火的颜色,热烈不祥的颜色,变革与纷争的颜色。
“我在前世对于那场事变了解得并不深入。”神眷者垂下眼来,随手拾起桌面的一张试卷。
当时漫画男主还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求学,忙着隐瞒自己无信者的身份,但对那紧张恐怖的氛围依旧记忆犹新。
“据我所知,‘神罚事变’中,无数学者被以‘渎神罪’的罪名送上了绞刑架,发展到后期甚至不论贵族平民——首当其冲便是白塔大学的神学院。”
前世在得知大反派的真名后,阿祖卡也曾仔细搜查过诺瓦·布洛迪的过往,但是对方一切存在过的痕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抹去了,最后也只能勉强得到一点信息,诺瓦·布洛迪这个名字曾在白塔大学出现,从此彻底了无音讯。
结合一些信息,不难推论出对方也是被那场血腥无比的“神罚事变”波及的一员。
按照常理来说,既然有了前世的经验,这一次干脆辞职便好。但是神学家都是签订了灵魂契约的人,入职不容易,辞职更难——如果自己干脆动用手段将人带离,以对方的能力很轻易便能看透他的意图,而救世主也不想让人与自己心生间隙。
一份名为尊重、实为筹算的问卷,最终还是被他递给了他的宿敌。
阿祖卡手里的这张试卷似乎是一张少见的高分卷,鲜红的字迹在大段的论述上仔细做出批注与更正,还有几行被重点勾画出来,在旁边写明了赞赏之意与推荐书目。
诺瓦忽然诞生了些许不祥的预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镜片后那双高透明度的烟灰色眼瞳倒映着另一人的眼睛,瞳孔的任何瑟缩都无从遮掩。
他隐隐觉察到自己似乎将什么想得太轻描淡写了,代价将冷酷残忍得远超他的想象……或者说,他只是下意识逃避去思考这些问题。
“这场事变持续了两年之久,最终结局是所有的神学院被取缔,《神史》被列为禁书,禁止传阅,违者受极刑……”神眷者将那张浸透了笔墨的纸张轻轻放在桌子上,声音柔和得就像是害怕惊吓一个刚从噩梦中苏醒的孩子。
安静的神学教授办公室里,每一个单词都如此震耳欲聋。
“……神学院长德尔斯·拉伯雷,在办公室里‘畏罪自杀’。”
黑发青年陷入了冰冷而死寂的沉默。
良久,他垂下眼,拾起那只滚落到桌角的“自制钢笔”,慢慢将卷角剩下的、鲜红的数字“4”写完整。以神眷者的角度,他只能瞧见锋锐的眉弓将眼睛掩埋,唯余有冷硬的鼻骨和紧抿的嘴角。
“没有任何逻辑方面的错误。”那个人的牙齿轻轻颤动着,看起来似乎很想啃咬些什么——但是他忍住了:“以老师的性格和脾气,他不会对一切坐视不理。”
……只是过于惨烈,一切都走向了最坏的可能性。
他忽然提起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话题:“我最近的研究课题是关于流浪者与远旅之神迪尔加的,他是卡拉克人——最典型的卡拉克人,足迹几乎遍布整个安布罗斯大陆。”
“截至目前,我已经收集了37个地区的相关史料记载,各个地区关于流浪者与远旅之神的神迹记载各有差异,但是其中有一点很值得关注:越是民族混杂、文化交融丰富的地区,迪尔加制造的‘神迹’便越是磅礴,而此类地区的人口组成部分多为异乡人和流浪者。”
“例如在边境村落库尔坎和哈莫族的族地哈莫镇,在极相近的时间里,非常相似的前提下,迪尔加在俩地施展了几乎完全相同的神罚——因为驱赶屠杀卡拉克人,在哈莫镇,迪尔加令数十名镇民迷失了方向,哪怕身处闹市依旧寻不到饮食休憩之所,与亲友擦身而过仍然无法跟随,最后数十名镇民全部力竭饥渴而死。”
“而在库尔坎,因为有当地居民抢劫一名路过的卡拉克人并杀人灭口,恰好撞见此事的迪尔加令这座位于银鸢尾帝国和灭亡的凯尔特王国边境的村落陷入迷雾,任何人都寻不到村落的踪迹,就像是从地图上消失。直至数月后,迷雾才慢慢散去,失去补给的库尔坎到处都是冻饿而死的死尸,只有零星几个活口,全是卡拉克人。”
“发现有什么区别么?”教授的语气很平静,毫无波动起伏,听起来单调而乏味——奈何吐露而出的话语却是越发令人心惊:“明明哈莫镇镇民的冒犯程度更深,得到的惩罚却更轻。如果说这只是过度解读,那么除此之外还有26组类似的对比案例……原先我还无法过于肯定,但是现在,也许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并非神明的喜怒不定,而是对方的能力问题。”
“——换句话来说,神明的能力强弱,是否可能和当地信徒数量多少呈正相关?”
闷雷炸响,桌角煤油灯中摇曳不定的火苗忽地跳动一下,彻底熄灭了。但随之而来的银亮闪电刺破昏沉阴影,照亮了半张苍白的脸,还有其眼中压抑而锋锐的光亮。
他是冷色调的,皮肤和头发都是最纯粹不过的颜色,唯有那双眼睛,坚硬而脆弱的虹膜之下,是冰凉荒芜的月面,是昭彰夺目的命运,是最深的黎明。
“……”
阿祖卡走到窗边,将那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窗扇合拢。隔着玻璃远远望去,黑沉拥挤的乌云在天边翻滚生长,如无尽的、灰暗的海潮。
一场夏季的风暴即将到来。
“看来那个世界的我竟客串了一回希伯索斯——只是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却不是我自己。”诺瓦冷笑起来,也不知在讥讽教廷的歇斯底里,还是嘲笑他自己。
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古希腊数学家希伯索斯,因其发现的无理数动摇了学派基础,引发了门徒的恐慌。他的理论被封锁,胆敢传播者会被活埋,而其本人因为没有忍住,泄密了学说,从而惨遭流放,最终被门徒抓住扔进了地中海。
“现在都有谁知道您的研究所得?”神眷者的声音很平缓,令人不由自主镇静起来。
“拉伯雷院长和一名高等生——不过后者知道得不多,他的研究方向与我的课题有所交集,我曾为他提供了一些参考案例与书目。”
虽说诺瓦自认对认真求学的学生温和友善得不像话,但能找到布洛迪教授跟前的都是勇士,或者实在走投无路——流浪者与远旅之神这位神明只活跃了短短百年,偏偏史料极其杂乱,而且其中不少还是早已在历史长河中失传的小众语言编写。在整个学术界,目前最权威、最专业、最深入的研究者,唯有诺瓦·布洛迪一人。
非常巧合的是,此人正是那位荣获“53分”并喜提血红评语的拉比先生。
马代尔·拉比哭丧着脸,在神学教授办公室的门口徘徊,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推门而入。周围时不时有学生和教授经过,瞧见他所处的位置,顿时露出了然又同情的眼神。
拉比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学生,确定研究方向时稀里糊涂地挑了流浪者与远旅之神,只想着选择生僻的神明答辩好过关——结果研究起来才发现简直是一场噩梦,他的导师也是含糊其辞,只会让他多读文献。
身为平民,眼看延毕导致的高昂学费近在眼前,贫穷让拉比战胜了恐惧。多方打听下,明明并非那位年轻教授的学徒,他依旧战战兢兢地敲开了对方的办公室大门,磕磕巴巴地诉说自己的祈求。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位凶名远扬的教授居然认真听他讲完了那些语无伦次的困惑,仔细翻阅了他写得狗屁不通的论文初稿。虽说一直很吓人地皱着眉,语气也缺乏温度,但对方确实非常耐心地为他提供了参考书目和一沓厚厚的、自己手译的文献,甚至和他约定了下一次答疑解惑的时间。
想到这里拉比简直更加痛苦,无法抑制的紧张中夹杂着深重的羞愧与内疚——不及格就算了,居然还是由布洛迪教授亲笔批改的。如果能够不用直面那位先生失望的眼神,他甚至愿意从学校的钟塔上跳下去。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还在做心理建设的拉比猝不及防对上一双蓝眼睛。他看得呆住了,直到对方微微后退了一步,让出身后的办公桌一角,拉比这才回过神来,脸顿时红得要命。
“教授现在有空了,要进来吗?”金发助教微笑着,体贴地没有戳破对方的尴尬,也没有显露自己因私人领地被人侵犯的不爽。
春假结束后,布洛迪教授再次因其传奇经历和过于美貌的助教深陷八卦漩涡,尽管两名八卦主角对此毫不在意。最常瞧见的景象便是那金发的异族人安安静静缀在黑发青年身后一步,眼中是如阳光下的海水般明朗清澈的笑意。
这位助教看起来可比大魔王好打交道多了,很快便有学生在那惊人美貌的蛊惑下鼓起勇气与人攀谈。对方确实态度温和友善,只是一但牵扯到布洛迪教授,任何人都只能被晕晕乎乎地牵扯着进行一场“愉快的交谈”,不知何时让出了话题主导权。等人都走了,恋恋不舍地回过神来,这才懊恼地发现对方居然没有透露分毫有用的信息。
还有细心的学生发现,布洛迪教授穿着打扮明显优雅得体了不少,要知道那位先生以前可称得上不修边幅,除了保持整洁之外毫无风格可言,永远一套无款式衬衣。要不是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皂角味,几乎让人怀疑对方从不换衣服——但是身为贵族,买一堆同款衣服天天穿也是有够神经质。
抽空帮人搭配了几套衣服、深藏功与名的神眷者笑而不语。因为每天只需按顺序穿全套,简单又方便,教授也懒得纠结,容忍对方有时会将他当人偶般在身上比比划划——反正他也看不懂灰蓝色棉布领带和浅蓝色丝质领带之间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