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先生……”里昂的声音干涩,几乎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一种莫名的羞愧与不安正在烧灼着他的内心:“我、我们控制住了一些人,因为他们想要偷偷离开,去找附近的帝国军队……”
他知道这事儿做得着实混账——这些人靠着黎民军的救济和食物保住了性命,结果现在稍微缓过来些,马上离开危险的冰原了,便想着要去投奔黎民军的敌人。
偏偏这些帝国士兵同样也有自己的正当理由,比如有亲人朋友还在帝国军队里的,不敢也不愿和“叛军”为伍的,担心来自帝国军队的惩罚甚至祸及家人的……里昂不由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您看需不需要将他们……”
“可以,让他们走,按老规矩办。”幽灵平静地抬起头来,看向玛希琳的方向:“奥雷那边带来的补给不多,所以这一次只给他们发两天口粮和一件御寒衣物。”
“但是临走前有些事要说清楚,”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在热水造就的白汽下依旧锋利明亮,他的声音不高,却令周围所有人都不由暗地里竖起耳朵:“黎民军不杀俘虏,不伤无辜,今日让诸位离开,只是因为相信帝国士兵同为被卷入战争的无辜银鸢尾平民——可黎民军也不是冤大头,若是敢带领帝国军队前来围剿,黎民军绝不会再留情面。”
那些冷酷森寒的杀意一闪而过,简直如同错觉。见里昂和他身边那名帝国士兵小队长愣愣地盯着自己,幽灵顿了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了下去:“诸位被‘奴隶军’俘虏又被释放,在帝国军队里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日后如果被欺压得活不下去,或者是想明白了,黎民军愿意永远为受压迫的人敞开大门。”
里昂的鼻子顿时一酸,一个粗野的大老爷们,居然差点被这番毫无波澜、干干巴巴的话感动得当场哭出来。他身边的那名帝国士兵大概也很受触动,不由下意识上前了一步——然后被突然出现在脖子上的冰冷弯刀骇得一哆嗦,差点腿软着跪在地上。
“帝国士兵?”突然出现在阴影深处的刺客冷冷挑眉,打量着对方身上式样不同的军服。见人几乎被吓尿了裤子,这才在幽灵略带警告意味的眼神下啧了一声,将刀收了起来。
“不要随意靠近他,保持安全距离。”他冷声警告道:“再有下次我会直接抹了你的脖子。”
说罢他便不再看那被吓坏的帝国士兵,转而仔细观察着明显是被冻得蜷缩起来的暴君——胳膊腿倒是都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啧,阿祖卡这家伙怎么照顾的?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明显瘦了一圈,脸上也带了病态,鼻尖被冻得发红,总显得有点可怜兮兮的。
之前就说让他别来北境,别来北境——这下好了吧!刺客愤愤不平地想,成只蔫蔫巴巴缩成一团的病猫了!
暴君眨了眨眼睛,还是那副古怪机械的模样:“下午好,奥雷。”
刺客不理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很大声地哼了一声。见人莫名其妙地看了回来,似乎一点也不理解他的不爽,又忍不住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教授:“……”
他很真诚地发问道:“你感冒了,鼻子不通气?”
奥雷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
“他没事,只是在闹别扭。”玛希琳毫不客气地挤开了好友,有些担心地打量着教授的脸色,压低声音问道:“你的脸色好难看,真没事?”
“……没事。”教授面无表情道:“阿祖卡有用魔法隔绝了我四周的冷风,还有多功能通讯器一号在——我没这么脆弱。”
奥雷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红发姑娘一眼,但也没反驳,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厚皮毛仔细包裹着、还是热乎乎的水囊,丢到了教授手里。
“爱喝不喝。”他硬邦邦地说。
“这是什么?”黑发青年有些茫然地低头观察了一下那水囊,又抬起头来看着他。
“毒药。”刺客没好气地说:“专门用来毒死你这种对自己身体没数的混账。”
“你想毒死我?”结果那位陛下看起来真情实意着感到颇为不解:“为什么?以你的实力,直接扭断我的脖子应该更加高效。”
奥雷:“……”
哪天他要是血管炸裂横尸当场,刺客面无表情地想,绝对是被暴君气的。
玛希琳凑近了些,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后,不由大大翻了个白眼:“加了大量姜丝和香料的热羊奶,这是好东西,当地贵族喜欢用这种东西来防寒暖身——别理这个口是心非的混蛋,他肯定是一路揣在怀里捂着过来的。”
黑发青年看起来愣了一下,慢慢眨了眨眼睛,“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奥雷。”
奥雷不太自在地别开头去,假装在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耳根却有点红:“……快点喝,我只带了一壶——话说阿祖卡那家伙戳那儿当冰雕是要干什么?”
他指的是站在不远处闭目而立的救世主。对方并没有参与重逢的主角团和大反派间的温馨团建,周围的士兵也不敢围上来,只敢用余光颇为敬畏地悄悄打量着对方。
“倾听‘风’的声音,寻找桑卓的去向。”教授言简意赅道。
他打开水囊,用瓶盖接了一些尝了一口,随即微微皱起眉来,似乎并不喜欢哪怕加了大量香料都无法遮掩腥膻味的羊奶。但黑发青年还是老老实实喝了几口,然后将水囊递给了一旁的玛希琳和奥雷:“你们要来一些吗?”
红发姑娘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大大咧咧的高兴笑容:“好呀,要是有酒就更好了,这鬼地方真是冷死人了!”
就在这时,阿祖卡睁开眼睛,朝着教授所在的方向走来,积雪在他脚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桑卓逃跑了。”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冷声道:“风捕捉到了她的踪迹,但是离这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深入北境——我猜桑卓大概是要冲费尔洛斯的王室下手。”
“像是王后的作风。”教授淡淡地评价道:“先不管她——你要不要也来点热羊奶?”
“他不爱喝羊奶。”一旁的奥雷懒洋洋地戏谑道:“咱们的公主殿下嫌弃腥得慌。”
阿祖卡幽幽地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当场翻脸,只是奥雷忽然被一团气流呛了一下,顿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瞪人,却又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说说你一张嘴就招惹他干什么?一旁的玛希琳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还胡说八道些什么毒死不毒死的——现在可不就招了小心眼的公主殿下报复。
1852年,后世称其为“大雪崩”。
这一年发生的足以改变世界的历史性大事着实太多了,从煤精股价暴跌导致的世界性经济剧烈震荡,到萨尔瓦多身死,从而逼迫费尔洛斯和银鸢尾两大帝国的战略性目标彻底转变……以及银鸢尾帝国目前唯二的圣者之一,“王庭守护者”桑卓,在深入北境之后,突然神秘失踪,从此再无音讯。
直到此时甚至仅仅只是开年之时。
确定桑卓离开后,费尔洛斯的军队彻底露出了他们的獠牙,全军南下,直指王城。而这一次银鸢尾帝国王室倒是没有服软,那些装备着最新款煤精武器的王城军们,狠狠给失去了圣者和祭司的费尔洛斯人上了一课。
原以为银鸢尾帝国那些高贵的“肉畜”们还会像两年前那般闻风丧胆着软弱求饶的费尔洛斯人,发现王城已将自己武装得颇为充分,一时半会居然无法攻下王城。
也许是因为忌惮那位意外活到了春天的老教皇,或者是由于王城内部也有不少主祷阶层的强者,费尔洛斯人没有冒然使用白噩梦,而是放弃和严阵以待的王城军硬刚,转而扑向周边资源丰腴、防御却更加薄弱的城市——带着怒火,带着不甘,带着报复的残忍与快意,通过制造无数场耸人听闻的人道主义灾难,驱赶着无数难民如潮水般涌入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城市。
王城的大门紧闭,拒绝接收甚至是救济难民。
周边其他城市同样深陷战火,社会秩序彻底崩溃,无暇顾及难民的死活。
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们眼下只剩下了一条道路——去明区。
王后本想着趁着幽灵和那位神明身在北境、最好是和桑卓闹得两败俱伤的时机,转而对黎民党所控区域造成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奈何这俩人一个比一个狡猾,前者抽身而退得毫无留恋,后者胆怯地避而不战,眼下居然还断联了——也不知是意外身死,还是被费尔洛斯人策反,那些安插在费尔洛斯永冻王庭的探子可是半点消息都没有得出,只知道哈康国王活得好好的。
各种非常规手段用尽,却没有太多成效,银鸢尾帝国还失去了“桑卓”这张重要的王牌——现在费尔洛斯和银鸢尾两国只好彻底被拖进了比拼国力的常规消耗战的残酷泥潭当中。依靠着煤精武器和王城军精锐,阿玛卡蒂奥仅能勉强自保,完全无暇再度分派人手去支援周边。
更要命的是,那被迫紧闭的大门正在将无尽的怨恨和绝望推向了她的敌人,间接给黎民党送去了大量人口……或者还有同仇敌忾的怒火。
世界正如雪崩倾颓,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撕裂着旧世界已经延续了成百上千年的一切秩序。
黎民党并没有如王城所想那般选择隔山观虎斗,趁机壮大自己,而是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和费尔洛斯人的作战前线,仿佛那可笑的“共同抵御外敌”并非只是为了沽名钓誉的托词,而是真心实意的纲领与实践。
这种积极的作战姿态,以及在明区所推行的相对平等政策和难民救济措施,与帝国的冷漠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这让他们赢得了大量底层民众、尤其是难民的民心,其控制区在战火中以一种堪称奇迹的速度迅速扩大。
然而就在此时,黎民党内部爆发了一场堪称建党以来最大的内部纷争和危机——代号“灰烬”的黎民党高层人员,一位以作风强硬著称的早期核心人员、亦是六位创始人之一,在和幽灵爆发了无数场激烈的争吵无果后,凭借着元老级别的资历和长期积累下来的威望,选择带着一群忠于他的士兵部下和对现行局面不满的将领愤而出走。
他们倒没有转而投靠费尔洛斯人或者帝国军队,只是不再听从黎民党的命令,尤其是幽灵的命令。
格雷文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简直大脑一片空白。
叛变,不管灰烬本人是何想法,这在外人眼中看来便是毫无争议的叛变。
这一切并非毫无征兆,格雷文知道他的这位老朋友一向很看不惯幽灵先生要求的“优待俘虏”,认为这是软弱、可笑而无用的“仁慈”。
况且对方负责掌管财政和后勤,那些在脆弱的战时经济下一点点费尽心思积攒起来的三瓜两枣,其中一部分却被毫不客气地浪费在了被俘虏的帝国军队上,那些帝国伤兵消耗的,可都是本该属于自己人的宝贵资源。
“人道主义”,见鬼的人道主义。
一群杀死自己人的魔鬼,居然还要给吃给喝,看病治伤 ,只要没有犯下大错的,不想留下还能发钱放走——但是给一名敌军俘虏优待,便有可能有一名黎民军士兵因资源匮乏而死!
况且帝国的那些士兵会这样对待黎民军的俘虏吗?当然不会!他们只会以最为残酷的方式杀俘取乐!
尤其是现在,大批难民涌入了明区,抢占着本该属于自己人的粮食和土地,让本就紧绷到极致的后勤系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份递给灰烬的资源请求报告,都像是一记记沉重的鞭子,抽打在他早已焦虑不堪的神经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的配给标准被迫一降再降,难民的队伍却越来越长,俘虏营中的帝国伤兵依旧可以消耗宝贵的医疗资源。
就连最新生产出来的“深绿药剂”,也被幽灵强硬要求以堪称异常低廉的价格进行统一销售,甚至会以相同价格贩卖给帝国军队。
这种战场上能救命的药剂本该卖出一个好价格——不说炒出天价,但好歹不能如现在这般,只比成本价高出那么一点点,至少也得和目前市面上的常见药剂等价吧。灰烬气得要死,这本应是黎民党最为重要的战略储备和潜力巨大的财政来源,用来换取硬通货,购买粮食和武器,优先救治己方最英勇的战士。
结果现在却变成了大通货——在灰烬看来,这无异于资敌,那些帝国士兵今天喝了深绿药剂重新变得生龙活虎,恐怕明天就会继续将屠刀挥向黎民军。
灰烬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到这条道路所谓的“长远考量”,他只看到黎民党正在被这些虚伪的“仁慈”与“理想”拖垮——于是他叛变了,哪怕直到被逐影者秘密抓捕回来,也没有和格雷文多说任何一句话。
听闻幽灵下达秘密处决灰烬的命令时,格雷文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此时对方正在低头看地图,铺满整个长桌的军事地图上密密麻麻标识着无数条路线和标记,代表着下一阶段的血腥绞杀。
门被撞开的巨响都没能让他抬起头来。
格雷文·沃里夫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黑发青年,明明是他自己闯进来的,此时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从北境回来后,对方看起来简直更瘦削了,苍白的脸上的疲态简直无法遮掩,让格雷文的胸口早于理智泛起一阵阵酸楚。
“你来了。”幽灵抬头瞥了他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像是一轮漠然的月亮,只是淡淡地说:“我允许你去见他,和他告别——你还有两个小时。”
“……为什么。”格雷文双眼发红地盯着眼前的黑发青年,只是无助地轻声重复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为什么要处死灰烬?
为什么灰烬要叛变?
……为什么事态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理念不和。”幽灵平静地回答道:“……很抱歉,我已经无法说服他。”
……不要道歉,格雷文异常痛苦地想,为什么要道歉?难道他认为自己会软弱地将这一切都归罪于他吗?
但是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依旧在安静地注视着他,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既然我们希望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新世界,那便势必要牺牲一些东西,不能重蹈覆辙旧世界的道路,不能采用那些看似十分诱人的捷径,哪怕这在短期之内是对自身利益有损的——否则我们也只是在重新创建一个崭新的暴政帝国。”
“我们接纳能力范围内的难民,不是因为愚蠢的善心,而是因为难民同为需要被我们解放的目标,亦是未来建设的基础。”
“善待俘虏,释放底层士兵,不是因为沽名钓誉,而是他们会是我们天然的口舌,告诉所有非自愿拿起武器的人还有另一条道路可以走,从而自内部瓦解帝国军队,长远来看,这是远远利大于弊的。”
“低价出售深绿药剂,那是为了攻击传统药剂市场,打破旧势力对于医疗资源的垄断,从而占领属于我们自己的势力范围,薄利多销才是目前的最佳选择。”
“灰烬他……不相信。”格雷文声音沙哑,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老朋友辩解,还是在安慰自己:“但是他没有……向敌人叛变,他只是出走,他……”
“他可以不信。”幽灵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本可以采取更加理性的手段,争吵,拍桌子骂人,或者干脆冲过来,和我打上一架。”
“但是他选择了战时叛逃,分裂组织。”这一瞬间,眼前文文弱弱的黑发青年显得异常冷酷:“内部矛盾永远存在,如果今天黎民党因为情有可原放过了他,明天黎民党内部就会有更多人效仿——格雷文,这是底线问题,黎民党不会容忍叛徒。”
格雷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他只是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很多人还并不知道灰烬干了些什么。”幽灵平静地低下头来:“去看看他吧,格雷文。”
“……考虑到他尚未造成严重损失,以及曾作出的巨大贡献,我们会对外宣布,灰烬是在敌人手中壮烈牺牲的。”
第397章 不悔
当格雷文推开监牢的铁门时,一股混杂着铁腥味的寒意扑面而来。恍惚间他竟想起了曾在血色市场当奴隶的日子,铁笼,饥饿,寒冷,动辄的鞭笞与辱骂,连牲畜都比不上……而现在,他的老朋友外表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受伤,也没有遭受虐待,脚下还有面包和一碗水,他的心却像是已经死了。
——他将自己永远地困在血色集市那个散发着污秽、绝望与血腥味的“牲口栏”里。
灰烬正背对着他,坐在简陋的床铺上,低着头一动不动。格雷文恍然发现,不知何时,这个沉默寡言、颇有几分嫉世愤俗的中年男人头发居然已经白了一半,而此时的他本该远远未到衰老的年龄。
“……你来干什么。”
灰烬慢慢转过头来,注视着眼前的格雷文。比起初见时,那个被红蛇背叛并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那个满腔隐忍的愤怒与悲伤却不知该往何处倾泻、茫然不知所措的奴隶,此时的格雷文已经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大人物”——稳重,肃穆,眉宇间是久经沙场带来的、令人安心的沉稳威严与压迫感。
恍惚间,他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欣慰。
“……幽灵先生说,会对外宣布你是在敌人手中壮烈牺牲的。”
格雷文关上了门,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沙哑。灰烬闻言,不由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冷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仁慈。”他摇了摇头,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讥诮:“他总是这样,在不必要的地方仁慈,却又在某些时刻异常冷酷——谁也无法改变他。”
格雷文抿住嘴唇,强行压抑住和人争论的冲动——他们曾经都是那个人忠实的践行者,却不知何时分道扬镳到了如此地步。
“幽灵先生说是因为理念不和。”灰烬明显不想继续谈这个问题,格雷文还是坚持道:“但我想听你亲口解释——还记得在血色集市里时吗?我们曾经在铁笼子里一起畅想着自由后的未来,你说你希望大家一起逃出去,然后一起买下一片彻底属于自己的农场,养兔子,养狗,养山羊,让所有人都不再挨饿……可是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大概是因为提及了过去,灰烬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但还是面无表情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格雷文,路不同。”
“我不明白。”格雷文步步紧逼,此时这个一向脾气温和的青年爆发出了惊人的执拗:“我们正在朝向梦想一步步前行,它马上就要实现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所有人吃饱,让所有人——”
“去他妈的所有人!”灰烬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他猛地站了起来,一直压抑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只要我们自己人吃饱穿暖,而不是将最后一块面包掰给上一秒还想杀死我们的敌人——我没有幽灵先生那么‘伟大’,去他妈的伟大!去他妈的所有人!”
“他挨过毒打吗?他知道饿得吐酸水还要咬牙做苦工是什么滋味吗?他没有经历过为了一块救全家人性命的面包眼睁睁地看着妻女被债主虐待取乐,他没有经历过最亲的兄弟因为一点小伤感染而死过——所以他不懂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和药品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懂复仇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灰烬的胸口剧烈喘息着:“将本该属于我们这些奴隶的东西分给敌人的士兵,剥夺我们报仇雪恨的权利,为了让敌人吃饱穿暖,让自己人冻死饿死——这不是仁慈,这是愚蠢!这就是背叛!而我不能背叛死去的人!他们都在看着我啊,全部都在看着我!”
格雷文张了张嘴,他想反驳,比如那些真正犯下罪无可恕的大罪的敌人是不会被宽恕的,比如优待底层俘虏、瓦解敌军士气是更加长远的打算……但是他知道幽灵先生大概早已说了无数遍,可是此时的灰烬压根听不进去。
他像是一个本来一无所有却徒然得到一大袋金币的乞丐,从此任何胆敢看那金币一眼的,都是潜在的敌人——也许所有人都可以怪罪他,但是任何人都没有立场斥责他的老朋友不该产生这样的想法。
“成为奴隶之前,我曾和许多人打过交道,不论是富豪还是穷鬼,不论是贵族还是贱民……”灰烬冷漠地盯着他:“我太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个什么肮脏东西,也知道那些看似比我们这些奴隶稍微强些的愚蠢平民又是怎样想我们的——所有人都在互相欺压,所有人都在互相践踏着往上爬,不要妄想改变任何人,人本来便是世界上最为贪得无厌的的东西,这个吃人的世界,永远都不可能如幽灵那个天真的傻瓜所描绘的那般美好纯粹。”
格雷文默然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曾负责镇守北境的帝国第二军团。”
灰烬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们在北境损失惨重,”棕发青年慢慢地说:“一部分是费尔洛斯人干的,一部分被桑卓召唤的雪崩掩埋了——是幽灵先生救下了部分伤兵残兵,为他们提供了医药、食物和庇佑,然后放走了想走的俘虏。”
闻言灰烬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冷笑,但是还没等他开口,格雷文便继续说了下去:“由于人员不足,曾经的第二军团被重新编入其他帝国军队。但是就在昨天,燎原要塞附近,大概有三百多名帝国士兵忽然绑了最高指挥官向我军投诚,不费一兵一卒,整座要塞都被我军拿下——你猜这是为什么?”
“因为其中有十名被幽灵先生放走的第二军团俘虏。”格雷文一字一句地说:“他们不满长官不去和费尔洛斯人作战,却意图派遣兵力围剿黎民军——所以他们决定哗变。”
“……”
格雷文执着地盯着他:“如果这些人害怕被黎民军报复,决议和我们死战到底呢?如果战况再焦灼上几天呢?我们是不是要死更多自己人?”
灰烬慢慢闭了闭眼睛。
“……真好,”他疲惫地说,声音沙哑:“你们都是些……年轻的人,很年轻,心还没有死……还有未来,还有希望,还愿意选择勇敢,愿意去相信,去爱。”
而且还有一点值得庆幸,灰烬想,幽灵并不是那种喜欢迁怒感情用事的人,不至于因为他和格雷文私交甚笃就对后者产生偏见与猜忌……这种如同太阳普照大地一般的、毫无情感可言的残酷冰冷的明亮,简直令人又爱又恨。
“你走吧。”他缓缓坐了回去,背对着格雷文,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眼下的冰冷的砖石:“最后的时光我想独自一人待着。”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真名。”格雷文低声说。
“真名?”灰烬看起来愣了一下,他沉默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想再做那个有名有姓的人,我没脸去做——我对不起知道我名字的所有人。”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情绪隔绝在外:“但是‘灰烬’就很好,烧尽过去,烧尽一切,烧尽自己,然后被风一吹就散……叛徒就该落的如此下场。”
格雷文悲伤地注视着这位曾经待他亦师亦友、亦兄亦父的老搭档、老战友的背影。良久,他有些僵硬地慢慢转身,准备离去,但就在他即将关上那道隔绝生死的牢门时,却又被人叫住了。
“格雷文,帮我给幽灵先生带个口信。”灰烬的声音从牢房中传来,带着些微的颤抖,以及斩钉截铁的意味:“就说我并不后悔,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但是我对不起他的信任,很抱歉让他失望了。”
格雷文顿了顿,低声答应了。铁门合拢的沉重声响在走廊深处回荡着,渐渐归于了沉寂。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继续向走廊尽头的亮光走去,将那被暗淡阴影笼罩的牢房留在了身后。
有士兵自他身边跑过,格雷文愣了一下,随即发现有更多人步履匆匆地朝着他身后跑去。一种冰冷的、不详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转过身去,跟随着那些士兵冲向了关押着灰烬的牢房。
牢房门口已经聚集了几名惊慌的士兵,一股浓烈而新鲜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格雷文推开了挡在门口的士兵,直接冲了进去。
灰烬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脑袋轻轻靠在墙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是格雷文的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地面尚在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泊上。他扑过去,抓着肩膀将人转了过来,只见对方的脖颈上有一道极深极大的伤口,已经割断了气管和动脉,下手极为决绝,大量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胸口,染红了床单,染红了地上的砖石,这种出血量没有人活得下来。
灰烬的右手正无力地垂着,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那是一片异常尖锐的陶瓷碎片,显然是借着关门的动静将水碗摔碎后特意挑选出来的。
但是那张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痛苦的神情,甚至称得上是放松与期待,好像正打算赴一场期待了许久的约定。
灰烬死了。
“……我知道了。”幽灵平静地说。
在格雷文眼中,眼前的黑发青年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情绪波动,他看起来像是一樽由玻璃和钢铁浇铸而成的神像,以至于显露出一种清澈、明亮、还带了些许朦胧刮痕的冷酷来。
他正低头看着一沓厚厚的战报,大概有三分钟,或者更久,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格雷文在恍惚中猜测,此时他该沉默地转身离开,就像一个合格的传话者,一个忠实的下属一般。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些什么,或者只是软弱地希望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些什么东西,安慰,指引,甚至是斥责亦或者讥讽……随便什么都好,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就像是朦胧黑夜中唯一亮起的晨星,哪怕只是一丝半缕的微弱光芒,都足以慰藉世间一切痛苦迷茫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