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操控这具身体杀光这里所有人足够了,包括你。”海神欧德莱斯耸了耸肩,叹了口气:“不过这小丫头的意志可真够他妈顽强的,不愧是我看好的神选之人……不想伤害他?那可不行,你得听从你的主人的旨意。”
“——去你的吧!”
一声清脆的爆喝声响彻了整个庇护所。包括黎民军士兵和帝国士兵,全部一起惊恐而茫然地看着那位红发姑娘猛地站起身来,发了疯似的,就像是在和自己吵架。
“你算个什么神明!更不是我的什么主人!”玛希琳的脸气得通红,额头青筋激烈跳动着,显然正在和体内另一个恐怖的存在进行着艰难的对抗:“暴虐嗜杀又残忍,不把信徒当人看,还特别没文化!你这样的东西怎么有脸要求其他人信任你,祭拜你,向你祈求庇护?!”
“愚蠢的……蝼蚁……”红发姑娘的声音又被一种冰冷傲慢的语调扭曲:“能够成为……神明的养料……是,你们的……命运……!”
“命运你祖宗!”玛希琳更大声地咆哮回去,绿眼睛燃烧着纯粹的不屈怒火:“滚出我的大脑!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你这个只敢躲在别人的脑袋里耍威风的懦夫!”
欧德莱斯的灵魂碎片愤怒地扭曲起来,他试图操纵映刻在神选之人灵魂之上的神印,予以人痛不欲生的责罚,谁知却骇然发现,神印和他之间的联络不知为何竟然越来越微弱了,神选之人的灵魂竟隐隐有彻底压制他的趋向。
“……你该不会认为我们和诸神打了这么久交道,明知神印是个什么鬼东西,却什么都不会做吧?”教授有些惊诧地望着那咆哮不休的灵魂碎片:“我本以为你会有些更加出彩的主意,还特意为你开辟出了新战场,让人拖延时间,生怕你不敢来……”
结果就这?黑发青年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些许不满的神色,简直枉费了他费劲口舌、做了无数担保,才勉强令人答应让他直面神明灵魂碎片的功夫。
玛希琳紧紧捂住脑袋。自从知道神印的真实作用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那位残暴的神明强行占据了身体,被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伤害她所在乎的人。
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却只感到一种奇异的、如同尘埃落定般的坦然,以及一股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的、几乎狂暴的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这种人渣也可以称之为神?凭什么就这样为了一己私欲毫无顾忌地杀死那么多人,伤害那么多人——凭什么这样理所当然地去操纵她的人生?!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哪怕是成为坏蛋的神明,也活该被奋起抗争的人类杀掉。
红发姑娘的浑身肌肉剧烈紧绷起来,绿眼睛中仿佛有火焰在烧灼。抗争与变革之神的力量正在庇佑着她的灵魂,但她的眼中并非来自神明的光辉,而是属于人类意志的最为纯粹的、最为蛮横的滔天巨浪。
她不像是在胆战心惊着试图驱逐一位至高的存在,更像是在与一头入侵自己领地的、凶狠且贪婪的野兽进行搏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甚至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要将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撕扯出去!
“滚——出!去!”
庇护所忽然剧烈震颤起来,土块和冰渣齐刷刷地往下掉,晃得人站都站不稳。一名帝国士兵看起来终于被这内忧外患的局面逼得崩溃了,他抱着头大喊大叫起来:“完了!我们要死了!你们这群疯子!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噤声!”伊卡洛斯厉声喝道,持枪而立,属于强者的气息陡然爆发,迅速镇住了局面。他不由瞥了为了躲避碎石迅速抱着脑袋缩在墙角、却依旧面不改色的幽灵,眼中不由闪过些许复杂的神色。
他知道幽灵刚才这番话也是冲他说的。如果这群人真得找到了除了杀死神明之外的、破除神印的方法,那么王后陛下她岂不是……
但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只见幽灵不知道拍了哪里一下,整个庇护所的墙壁和地面之上顿时弥漫开来金色的流动符文,如水波般弥漫开来,迅速困住了那坨自玛希琳体内被逼迫而出、只有教授才能瞧见的灵魂碎片,对方显然已经陷入了暴怒与惊惶当中,四处突围却找不到方向。
与此同时,来自地表之上的动静突兀地消失了,那毁天灭地的轰鸣与撞击声戛然而止,只余下庇护所内众人粗重紧张的呼吸和鲸油灯燃烧的噼啪作响。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着,谁也不知道寂静过后是更深的绝望,还是天灾过后的喘息。只有黑发青年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灰尘与碎屑。
“结束了。”
他轻声说道,仰起头来,望着被自外拉开的庇护所门板,被那陡然明亮起来的光芒,还有出现在逆光当中的修长身影,刺得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萨迦冰原,天地间一片寂静。
肆虐的风雪仿佛从未存在过,低沉的灰黑云层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呈现出一种冰冷而宁静的湛蓝色,将冰原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辉。
但眼前的景象却足以令人生畏。
冰原仿佛被某种无从想象的力量彻底重塑过,巨大的冰棱如同森林般突兀地拔地而起,又诡异地断折、融化,形成了一片狼藉而狰狞的废墟。
最令人为之心悸的,是一道巨大、深邃、近乎笔直的裂痕,硬生生撕裂了这片亘古不变的苍白冻土,朝着视野的尽头疯狂延伸着,直至人眼的极限。
而那一看便知并非天然形成的、呈现出锋利寒光的光滑断面之下,竟是幽深翻涌着的、闪烁着墨蓝色暗光的海水——边缘被斩断的冰层正在剧烈摩擦导致的高热中迅速融化、缩小,时不时有残余的巨大冰块坠入那暗色的深渊,溅起沉重的浪花,发出诡谲瘆人的隆隆回响。
凛冽的寒风卷起雪沫,紧贴着大地飞掠而过,还有那道横贯冰原的巨大伤口,带来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来自海水的咸腥。萨尔瓦多无神的眼睛怔怔地凝望着眼前的景象,混浊的虹膜倒映着他被撕裂的神国。
失败了。
他的力量确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高度,在那一瞬间,萨尔瓦多甚至能感受到冰原古老而庞大的理念正在同他共鸣,无穷无尽的力量涌入他枯槁的躯体,让他狂妄而错误地认为,他会像不朽不灭的亘古冰原一般,一如既往地吞没一切妄图在暴风雪中绝望挣扎的蝼蚁。
但是另一位神明只是举起了剑。
……只是举起了他的剑。
胜者甚至没有亲手了结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轻飘飘地倒在神战过后的废墟当中,如同一只被放血后浑身僵直的鹿,那张因背光而看不太清的脸上似乎显露出一种奇异而漠然的……失望。
对方确实无需再对他动手,血已经因极寒流不出来了,而强行归拢得来的力量带来的反噬同样已经残酷地降临。萨尔瓦多能够清晰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碎裂。剧痛导致的恍惚间,那些被他吞噬的血亲与信徒好似正层层叠叠地站在他的身边,冲他俯下身来,用空洞的惨白面孔无声地注视着他。
而那位神明甚至不曾为他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不管是嘲讽,还是鄙夷——对方只是匆匆转身离开,好像颇为急切的模样。
……王兄……费尔洛斯……不……
萨尔瓦多的手指轻微地蠕动了一下,试图朝向北方伸展——然后彻底不动了。
寒风依旧吹拂着,卷起细碎的雪沫,轻轻笼罩在这具被无数动物皮毛覆盖的伪神躯体和散落在四周的鹿骨之上,和任何一具死在这片冰原之上的动物尸体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冰原正在以祂自己的方式,沉默地接纳并埋葬这因祂而孕育、最终又因祂而毁灭的生灵。
觉察到海神欧德莱斯的气息的阿祖卡脚步忽然一顿,他若有所察地扭头望去,眉头顿时微蹙一瞬。下一秒,他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冰原之上,仿佛不曾出现过似的。
教授事先便认为,海神欧德莱斯有一定可能性会趁着他被萨尔瓦多“缠住”时在玛希琳身上神降。说实在的,不能亲自盯着,他始终不放心,哪怕他十分相信玛希琳,也对自己留下的法阵与后手有自信——但有时情感是无法被理性操控的,尤其是涉及那个人的安危,还是在得知对方所历经的一切痛苦的险恶都源自什么的前提下。
奈何自家恋人一脸严肃地同他认真做担保的模样着实令人难以拒绝,而且如果对人太过严苛,看得太紧,他十分怀疑这家伙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就会瞒着他,自己偷偷去做,所以适当的退让和“放手”还是必要的。
……但这同样不妨碍当他再次看见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时,心脏终于再一次重重落地。
狭小的庇护所里,响起了一片轻微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呆呆盯着那道金色的身影。入口的门板被拉开了,清冽冰冷的空气一股脑地涌了进来,驱散了浑浊憋闷的空气。
来者的金发在光中明亮得几欲燃烧起来,那双金色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迅速扫过庇护所内部,在被法阵困住的海神灵魂碎片身上冰冷滑过,又彻底落回了灰头土脸的黑发青年身上。
“先生。”他低声道。
教授尚未反应过来,便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待到他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冰原之上,脚下则是费尔洛斯的大萨满萨尔瓦多的尸体。
空间法术。
另一人正在将他原本嫌热脱下的厚实斗篷重新披在身上,仔细替他系好带子。在无意按到肩膀时,教授下意识躲了下——救世主立即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没有嗅到血腥气味,脸色似乎也如常……只见对方冲他微微摇了摇头,阿祖卡看了人一会儿,终于慢慢移开了视线。
诺瓦揉了揉被雪光刺痛的眼睛,望向这诉说着方才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片恶战的战后遗存。他扭头 ,凑过来些,仔细嗅了嗅人的领口——很好,没有血的气味,应该没有受伤。
“这是你们故意布下的局?!”
同样被带出来的海神欧德莱斯的灵魂无能狂怒着扭曲起来,但那近在咫尺的海洋却不曾出现丝毫波澜,仿佛早已遗忘了祂曾眷顾的存在。
“不算太傻。”教授冷淡地点评道,他环顾了一圈四周,眉头不由慢慢蹙起:白噩梦,那只传说被萨尔瓦多驯服的巨龙没有出现。
“萨尔瓦多召回了绝大多数分享出去的血肉,除了白噩梦的。”救世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缓缓解释道:“我怀疑他会在白噩梦身上重新恢复部分神智,或者至少能够约束住这只冰霜巨龙不要去毁灭费尔洛斯。”
就和莱昂内尔·莫尼与他所选定的“容器”维多利亚·莫尼小姐之间的关系一样,只是血缘关系被吞噬血肉的关系所取代,效果待定,而且估计不会太好。
……而这大概是费尔洛斯的大萨满竭尽所能试图为他的同胞留下的、最后的庇护。
教授显然也想到了那位首富,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看向碎片,冷声问道:“包括莱昂内尔·莫尼,这都是你和其余两位神搞的鬼把戏?”
“胎儿的诞生源自父亲的精液,生长依靠吞食母亲的血肉。”海神的灵魂碎片冷笑着回答道,视线参杂着令人不适的恶意,在阿祖卡身上来回打量着:“血缘和继承力量本就同根同种,吞食又是血缘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世界上总该残存着我们的血脉和子嗣。”
“我在你身上嗅到了某种十分熟悉的气息,而且看起来有几分眼熟……”他阴冷低沉地喃喃道:“风暴之神乌托斯卡那个狡诈的老杂种,不也是打着这种心思创造出了你?”
奈何阿祖卡丝毫没被这“噩耗”影响,只是冷笑道:“是吗,可惜他死了。”
他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救世主着实烦透了诸神这些愚蠢可笑的把戏,阴狠,卑劣,毫无新意,却总能带来最深重的苦难。
欧德莱斯的灵魂碎片仿佛觉察到了那股冷静至极的可怖杀意,它忽然变得安静了。
如果出现在这里的是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他大概会以堂皇正大的傲慢姿态进行招揽或怒斥,绝不可能出言求饶,哪怕是死也要死得足够光彩;如果是爱欲之神阿娜勒妮,那她可能会不断地哀求哭泣,用尽一切魅惑或欺诈的手段,试图勾起旁人的怜悯或欲望,从而求得一线生机。
但是海神欧德莱斯不同,他是个疑似有点精神分裂的躁狂患者——下一秒那一小团灵魂剧烈地扭曲膨胀起来,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声,再也不复在庇护所时多少算是“运筹帷幄”的冷静模样。
“谎言!陷阱!你们这群卑劣的东西!敢堂堂正正地和我对决吗?!”灵魂碎片怒吼着:“我要活着!活下去!大海会淹没你们!碾碎你们!我要将你们扼死在海里,我要——”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收拢五指的动作,随后那坨东西便只能凄厉地尖叫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它明显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直到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强大而弱小,可笑而可悲。但就是这种见不得光的、会在太阳下融化的东西,就是这种东西……
救世主闭了闭眼睛,脸上那种森然冰冷的神情渐渐褪去,看向身边人时,已经转而呈现出一种格外温柔的耐心与担忧:“肩膀怎么了?”
“……肩膀疼。”教授沉默了片刻,还是面无表情地承认道——反正总会被人发现的:“欧德莱斯那个老混蛋假装玛希琳拍我肩膀时太大力了些。”
以至于当时他就发觉哪里不对劲,要知道女主天生怪力,现在对他可从来都是轻拿轻放。
“没啥大问题,应该只是有些青了。”见人蹙眉看着他,教授顿了顿,带着一种莫名的心虚,有些僵硬地安抚道:“开心点,这次计划唯一的代价只是一点淤青,这可是毫无争议的大胜。”
费尔洛斯,永冻王庭。
公主的尸体僵硬地躺在地上,白霜爬上她青白扭曲的脸庞,深陷下去的眼睛无神地大睁着,惊恐与茫然尚未从那蒙上灰霾的眼球中褪去。
地上跪着一圈瑟瑟发抖的奴隶和侍从,治疗师和王庭术士连滚带爬着赶来,围绕着那具尸体,擦着冷汗试图找出任何公主为何突然暴毙的蛛丝马迹——没人敢看国王铁青的脸色。
就在此时,哈康国王忽然痛苦地弯下了腰。一种毫无征兆的心悸猛地攫住了他,就好像从他的灵魂深处硬生生剜出来了一块。
……萨尔瓦多,他唯一的兄弟,对方一定是出事了。
这极其不祥的预感,在各地接受过“赐福”的祭司忽然一齐横死的消息传来时达到了顶峰。国王几乎是发了疯似的,怒吼着命令王庭术士施展血缘法术——但是那个本该闪烁着光芒的名字,已经黯淡得如同燃尽的灰烬。
“……不,不,萨利……”
哈康·费尔洛斯踉踉跄跄着后退了几步,口中喃喃着兄弟的乳名。石殿之内一片死寂,唯有鲸油火炬燃烧的噼啪声,和国王粗重至极的喘息。
“……黎民军!幽灵!”他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悲恸嘶吼:“给我、给我召集所有军团的首领,把前线所有能动的士兵,全部都给我撤回来!”
激动之下他打翻了王座旁沉重的青铜灯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燃烧的鲸油泼洒出来,在石砖上蔓延开来,形成了一小片刺目的火光。
“我要亲自率军前往萨迦冰原!替大萨满报仇!”火光当中,哈康国王赤红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我要让那群肮脏的奴隶付出代价!我要将幽灵的肠子活生生掏出来,我要——”
“陛下!千万不可啊!”哈康国王的心腹连忙壮着胆子打断了他:“费尔洛斯付出了极为巨大的牺牲与代价,这才达到了如今的战果。现在诸位祭司大人突然身死,全国上下本就人心惶惶,若再冒然撤走全军,恐怕是——”
还有些话他没敢说出口,那就是能够杀死大萨满的,只有可能是另一位圣者。现在大萨满已死,由一位悲痛欲绝的发疯国王率领着失去圣者的费尔洛斯全军赶往萨迦冰原……这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
哈康国王剧烈喘息着,用颤抖的手指摸索着,慢慢跌坐回了黑漆漆、冷冰冰的王座上。
他看起来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
“……白噩梦呢?”良久,费尔洛斯的国王慢慢问道:“还有白噩梦……”
心腹见他似乎恢复了冷静,顿时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回答道:“萨尔瓦多大人的命令,白噩梦现在被封存在永夜海域中。”
“召唤它,立刻,不论要付出多大代价。”国王冷声道:“既然不必再通过屠杀制造恐慌、施加压力获得信仰,萨尔瓦多身死的消息传到银鸢尾帝国后,我们假装陷入慌乱,准备从银鸢尾撤军——等到银鸢尾的圣者离开阿玛卡蒂奥,立即攻打王城!”
“辉光教廷的那位教皇据说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心腹迟疑道:“况且我们该如何令那位‘王庭守护者’离开王城?”
“那就让他们和黎民军斗起来。”费尔洛斯的国王语气阴冷:“四处散布消息,就说黎民军在北境得到了圣者如何成神的方法后,为了独占并灭口,残忍地杀死了大萨满。”
“——我不信那两位圣者听到这种消息不会动心。”
萨尔瓦多死了。
萨迦冰原之上,无论是黎民党的士兵,还是帝国士兵,全部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但那退却的暴风雪便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于是胜利的喜悦如同烈酒,迅速在营地里发酵。起初只是小小的欢呼声,但很快便连成了一片。劫后余生和终于给了敌人重重一击的骄傲与狂喜,令不少人也不管身边究竟是谁,忍不住一同忘情地拥抱着跳起来,直到稍微冷静了些后,才尴尬地发现抱的人不是自己的战友。
黎民党中有圣者存在,这本身只是传言,但今天开始成为了事实。更何况不同于垂垂老矣活不了多久的教皇,也不同于那位甚少露面、神秘可怕的“王庭守护者”,这位圣者看起来简直年轻得过分,而且还特别……好看。
反正依据那些有幸瞧见对方真容的士兵的描述,还有所有人有目共睹的、斩断冰原的、巨大深邃的裂痕,这令流言简直衍变得越来越夸张离奇。阿祖卡有些不胜其烦,那些始终窃窃私语着的信仰触手忽然呈现几何倍数着上涨,争先恐后地祈求着试图触碰他的灵魂。
之所以一直在无关人等面前遮住容貌,首先是因为教授习惯于依靠观察旁人的微表情来做出判断。如非必要,他若是露脸难免会令人走神,从而影响信息获取效果。
其次就是出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本能,救世主本人不太喜欢一直被人盯着看。但他又没有时时刻刻依靠强者的威压震慑他人、特别是普通人的习惯,毕竟这未免太过自我且不公了,所以干脆遮挡起来省事些——这次纯粹是关心则乱,一时忘记了。
……当然,救世主从小到大都明白,容貌也是非常好用的工具与武器,偏偏他唯一想引诱的人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反正似乎很讲道理的装可怜通常是可行的,但不说话的色诱往往行不通——反倒是他总会被人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撩拨得心脏快要化掉。
教授的肩膀果然青了。
温暖的帐篷里,黑发青年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床边,苍白的皮肤令那大片肿胀青紫显得越发触目惊心。阿祖卡皱紧眉头,试探着轻轻捏了一下,顿时引发了一阵轻微而压抑的抽气。
“……骨裂了。”他黑着脸说。
见鬼的“一点淤青”。
闻言教授猛地扭过头来,然后因为扯着伤处嘶了一声。他看起来似乎也很诧异,满脸写着应该不至于吧——但阿祖卡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是演给他看的,因为这混蛋确实很有可能强忍着疼痛装作若无其事。
他不做声,只是将手掌虚扶在那片可怜兮兮的脆弱皮肉上,直到那片青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皮肤重回苍白洁净,这才缓缓收回了手。
黑发青年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对方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肩膀,然后很乖地和他道谢。见他依旧垂着眼睛、颇有些吓人地严肃盯着自己,干脆凑过来,狡猾地亲了一下那微抿的嘴唇。
“我发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教授认真地强调道:“真的,我有小心保护我自己。”
见人难得对亲亲也表现得不为所动,他思考了一下,干脆回想了一下曾经在各种影视资料中看见过的哄人方式,然后随便选了一个,有些僵硬地将两根食指戳了上去,将救世主的唇角往上推了推:“别绷着脸了,况且不是还有你在吗?”
阿祖卡微微一愣,随即无奈地抓住那两只爪子,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声音柔和了不少:“您简直要吓死我……刚才在外面怎么不和我说居然这么严重?不疼吗?”
……算了,这一次姑且还是挺乖的,别把人吓着。
“大概是因为严寒令神经变得迟钝,我确实没感觉太疼。”教授眨了眨眼睛,干脆利落地回答道,看起来理直气壮得很:“而且想的东西太多了,一时顾不上。”
阿祖卡:“……”
十分“教授”式的回答,他差点被气笑。
见人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看,隐隐觉察到危险的教授干脆伸手,一巴掌糊在那家伙脸上,将人推开了些。
“好了,说正事。”他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话题:“哪怕萨尔瓦多死了,费尔洛斯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不同于前世,此时费尔洛斯的大部分兵力还没有被打崩,而他们已经在这条疯狂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不会也不可能就这样甘心收手——因为收手意味着举国上下被激发起来的汹涌民意同样会凶狠地反噬费尔洛斯王室。
“那就继续打下去。”阿祖卡任由那只没什么力道的手贴在他的脸上,简洁而平静地回答道,其中的杀意与戾气完全不加遮掩。
见人想要收回手,他干脆顺势握着手腕,将人拽过来些,然后替人将衬衫披上,系上纽扣——手指移动到脖颈下方时,另一人本能抬起头来,老老实实任他动作,这让救世主忍不住低头温柔地亲了亲。
“和我想的一样。”教授有些高兴地看了他一眼:“黎民党同样需要一场无可争议的巨大胜利来证明自己,得到全银鸢尾人的支持,这叫‘得国正’,有利于后续计划,而不仅仅局限在政见不同的政党或‘叛军’这一定位——还有什么比抵御外敌更加名正言顺呢?”
“至于现在,”他若有所思地说:“费尔洛斯人大概是打算冲银鸢尾王城下手了。”
萨尔瓦多死了。
不论是对于明区的人,还是王区的人来说,这都无疑是个值得欢兴鼓舞的好消息。战争与灾祸浸泡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将血和死人的气味腌得越来越入味。一些人说和平的日子好像就在昨日,还有一些人认为这样见鬼的日子大概会持续五年、十年,或者五十年,一个世纪……如此情形下,好消息是最珍贵不过的东西。
那些愚蠢的平民对此感到兴高采烈,各地甚至不约而同地自发举行了一些简陋寒酸的庆祝活动,黎民党的名号再次传遍了全国上下——但远在王城的大人物们却着实高兴不太起来。
北方佬确实贪婪而可怖,但事实证明这群人好歹能够做交易,左不过是想讨些土地、奴隶和金币——但黎民党那群肮脏的奴隶,想要的可是他们的项上人头。
而关于“成神”的流言,就在此时悄然蔓延开来。
鸢心宫内,爱斯梅瑞站在华丽高耸的拱形窗前,沉默地凝望着暮色下的王城。她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鲜的躁动,混杂着怀疑、贪婪和一种危险的全新渴望。
一个身影静悄悄地出现在她的背后。
“……桑卓阁下。”王后头也没回,声音低沉沙哑:“请不要告诉我,您相信了费尔洛斯人的挑拨离间。”
“是吗,不过命运告诉我,费尔洛斯人确实知道应该怎样成神。”那位圣者古怪地笑了笑,语焉不详地回答道:“只是他的命运被那位尊贵的存在斩断了,可怜而可悲的渎神者啊,竟然妄图挑战一位神明的尊严……”
爱斯梅瑞缓缓转过身来,烛火在她金色的眼瞳深处跳跃着,却映照不出丝毫温度。
“费尔洛斯人不会因此善罢甘休。”王后语气冰冷:“那是一群过于贪婪、永不知足的雪原狼,头狼的死亡只会令他们短暂地陷入慌乱当中,但很快便会缓过神来。”
她用手指缓缓擦过玻璃上白茫茫的水雾:“只是除了这群溜进银鸢尾国土的雪原狼,还有无数条蠹虫和毒蛇正在我们脚下的泥土中蠢蠢欲动……甚至更加可怕,也更加贪得无厌,意图借着这场‘胜利’钻出地面,啃食帝国的根基。”
“现在黎民军的大脑尚在北境,帝国余下的军力要用来对付国内的黎民军,趁机将他们连根拔起,斩尽杀绝。”爱斯梅瑞收回了手,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脸上的神情却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着、露出森森獠牙的野兽:“既然费尔洛斯人想要圣者离开王城,那我们就如他所愿。”
“至于成神的秘密?既然萨尔瓦多已死,您大可自行前往北境探求真假。”某种使人胆寒的意味,从那双金色的兽瞳深处一闪而过。
“我要您深入北境,深入费尔洛斯,令他们的王室深陷噩运的泥沼,令他们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一切自内部腐朽坍塌,看看到底是谁会更快地斩下敌方统治者的脑袋。”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句都掷地有声:“那些属于银鸢尾帝国的土地,我要那群该死的北方佬怎样吞下去的,就怎么原样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