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沦陷
自极北之国费尔洛斯入侵北境之城以来,短短不过半年,霜语山脉以北,银鸢尾帝国约五分之一的领土已全部陷入战火当中。交战双方在易守难攻的冰牙隘口展开漫长且血腥的拉锯战。
银鸢尾帝国的作战思路很简单——举国之力拖延时间。只要拖到北境漫长险恶的冬季降临,没有任何人类能在狂暴肆虐的巨型暴风雪中交战,那只贪婪的冰霜巨龙将不得不缩回它冰天雪地的巢穴中,而疲于应战的银鸢尾也能够得到些许喘息之机。
死守冰牙隘口,这是已经疲惫不堪的前线士兵们日复一日所能得到的唯一命令。否则一但费尔洛斯大军穿过隘口,失去了霜语山脉的保护,帝国南部那些更加繁荣富庶、人口众多的地区,甚至连王城阿玛卡蒂奥都将彻底暴露在冰霜巨龙的利爪下。
但是就在漫长冬季即将降临的一个月前,银鸢尾帝国三位圣者中唯一的武者,负责坐镇北境的伦斯贝阁下死了。
前线的所有士兵都声称他们亲眼瞧见了圣者的尸体——朝向天空穿刺的冰刺取代了武者的脊骨,血水顺着冰刺顶端淌了下来,染得上红下白,尸体几乎彻底和冰层融为一体,可能只有等到来年冰雪消融时,才能将对方殓尸安葬。
能够杀死一位圣者的,唯有可能是极北之国弗尔洛斯唯一一位圣者,萨尔瓦多。
消息传出后,一大沓如雪花般的信件飞入了圣巴罗多术士学院。起初为了安抚民心,这些来自各种特殊渠道的信件还只是密信。但是很快,所有人都发现,坏消息将彻底难以掩藏了,无论报纸上的胜利标题写得有多么夸张,战线的推进永远比战绩的叫嚣更有说服力。
冰牙隘口火速失守,费尔洛斯的大军没有立即占领冰牙隘口之下的富饶小城落日城,将其作为入侵南域的起始点,反倒派出了一只由雪狼骑兵组成的精锐部队绕过主战场,沿着人迹罕至的霜语山脉东麓裂谷南下,行踪直逼王城。
待到因失去主帅而慌乱的银鸢尾士兵重新发现这只骑兵的行踪时,对方距离王城甚至仅剩三天路程了。
更恐怖的是,圣者萨尔瓦多和他豢养的冰霜巨龙白噩梦不见了踪影,这意味着谁也不知道对方下一次会出现在哪里。
银鸢尾帝国仅剩的两位圣者中,辉光教廷的教皇已经年老,王庭守护者桑卓性格古怪,而且目前徘徊于南域边境巴兰朵城中。
要知道阿兰部落的圣者塔隆和小王子哈迪在莫里斯港莫名失踪,不久后卡戎王病死在王位上,大王子尼特继位,发誓要整合短暂陷入混乱的灰域联盟 ,为了“失踪的弟弟”向银鸢尾人复仇。
银鸢尾帝国绝不能陷入两线作战的境地,因此帝国默许了对方的离去,试图依仗这位女性圣者的存在,震慑疑似拥有一位圣者和一位愚蠢新王的灰域联盟——但也意味着目前王城仅有一位年老圣者坐镇,还是教廷的人。而王城里的国王、王后与大贵族们随时可能面对一位年富力强的圣者,以及一只实力几乎和圣者相当的巨龙。
在如此严峻情形下,银鸢尾帝国的统治阶层屈服了。收到情报的第二天深夜,一架并不起眼的马车碾过了阿玛卡蒂奥古老的石板路,有人为它打开了城门,让它悄悄离开王城,朝向霜语山脉的方向匆匆赶去。
一个月后,当冬季的第一场初雪降临之时,噩耗传遍了全国上下。银鸢尾帝国霜语山脉以北的土地被割让给了极北之国费尔洛斯,并将向费尔洛斯王室并交付一笔巨额赔偿金,按照人头计算,分担到每一个银鸢尾人身上足足有三十枚铜币,以此换取费尔洛斯全体军队退回冰牙隘口。
一些报纸恬不知耻地将其鼓吹为“和平契约”,但是由奥肯塞勒学会把控的报刊异常严厉地斥责了王室的作战失误与软弱退让,黎民党的首席诺瓦先生更是直接以本名公开登报质疑,王室是否拥有在不召开绽放会议、举行全民公投的前提下,便决定向外族割让足有五分之一大小的国土的权利。
全国上下要求重新召开绽放会议的呼声越发高涨。
在此之际,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白塔大学的校长,自白塔镇暴乱以来沉寂已久的猫头鹰再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
学会数名德高望重的学者联合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数名教授统一公开地向宗教界发难,宣称“无信者”并非教廷与神殿长久以来宣传得那般“不可靠近”,多种被封禁的史料皆可证明,初世纪的先祖修行时便是无信者,而他们中最出彩的人成了神。
这一观点着实骇人听闻,但有《神史》中的观点“神即人类”打底,似乎还不至于毁灭全体术士的神经。
“……我们怀疑来自费尔洛斯的圣者萨尔瓦多便是一名无信者,神史中曾经操纵冰霜的神明皆被证明已然陨落,若人只能从信仰中得到共鸣的力量,在诸神陨落的如今,我们的敌人究竟信仰着哪一位神呢?”
辉光教廷对此的回击是教皇亲自出面,痛斥奥肯塞勒学会的研究是“亵渎神明的异端邪说”,并宣布将严厉审判所有参与此次亵渎事件的学者。但是这些人似是早已找好了退路,在异端裁决所堵住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和奥肯塞勒学会的大门之前,便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穹顶之下,无形的阴翳笼罩着所有人,但凡提起前线战况与教皇谴责的字眼,便立即会引来旁人警惕的打量目光。
消失的师生越来越多,有些是被家族接回去的,有些则是彻底不知去向。
小巴特曼双眼无神地坐在餐厅的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塞汤匙,却压根没有品尝出来食物的味道。严格来说,他似乎、大概、也许、好像为了这场混乱“被迫”出力,提供了不少人脉关系,以及部分来自巴特曼家族珍藏的珍贵秘史。
但是他甚至没心思去思考当他的大哥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真得动手杀了他,贵族家族自顾不暇,所有人都忙于重新洗牌站队。
“巴特曼先生。”
小巴特曼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了肯尼特·伯劳那张同样看起来黑沉沉的脸。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冲人咧开一个意味不明的冷笑:“伯劳先生,好巧,伯劳家族居然还没有让你退学回家?”
身为最高军务大臣,伯劳首当其冲遭到了王室的责难。王后差点以此为契机,将伯劳侯爵以叛国罪送上断头台,最终以王室实控军中要职为交易,只是停职待处理,勉强保下了伯劳的项上人头。
这场大败闹得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卡穆公爵都隐隐决定舍弃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曾经显赫一时的伯劳家族彻底完蛋了。
“回去也是死。”肯尼特·伯劳在二人周围设下了结界,闻言神经质地冷笑道:“和伯劳有过深仇大恨的人不会放过我们的,恐怕还不如学校中安全些。”
小巴特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若是少招惹些情人,说不定都不会这样整天战战兢兢,生怕被哪个负心过的情人半夜割掉老二。但是他忍住了,没有将诛心的话说出口,以免彻底刺激到这隐有癫狂之态的疯子。
“你来找我做什么?”他没好气地说:“难道你天真地指望同样自顾不暇的巴特曼家族为你伸出援手吗?”
“不。”肯尼特·伯劳古怪一笑:“我希望你能替我引荐波西·布洛迪。”
“……”
见小巴特曼看疯子似的看着他,伯劳紧盯着他,漫不经心地鼓着掌,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角度:“不愧是曾经一眼看中还是亚德兰王子的卡西乌斯一世的巴特曼家族,啧啧,两头下注啊。”
小巴特曼眉头紧皱:“……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得了,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吗?!”肯尼特·伯劳忽而侵身上前,一把揪住了小巴特曼的衣领,泛着红血丝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后者,声音压抑得几不可闻:“谁不知道波西·布洛迪的堂兄便是黎民党的幽灵?谁又不知道那位幽灵便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之一?!”
小巴特曼茫然地看着伯劳,他甚至忘了诅咒对方完全不符贵族礼仪的粗鲁:“他……是吗?”
肯尼特·伯劳:“……”
他面无表情地放开了小巴特曼,优雅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你最好祈祷你的兄长乔里尼·巴特曼始终活着。”
“但凡巴特曼家族落到你的手里……”他露出了一个虚假的假笑,吞下了余下不言而喻的尾音。
小巴特曼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你他妈神经病吧?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而且谁不知道我和波西·布洛迪那小子不共戴天,见面就打架?!”他梗着脖子冲人骂道:“你他妈的直接找他去啊,找我干什么?!”
幽灵,徘徊于帝国天空的幽灵,于混合着血水的煤灰之上漫步。
帝国的所有者们知道他的姓名,知道他的样貌,知道他的过去——但是他们永远无法猜测他的所思所想,无法捕捉他的未来,甚至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类,还是一个被愚妄者们集体称颂的虚影,他们抓不住他。
肯尼特·伯劳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吞下口中因紧张而产生的苦涩。其实他也只是在赌,但他没想到他真能瞧见这位传奇般的黎民党领袖。
对方身陷牢狱之灾的报道仿佛尚在昨日,如今此人却率领着一群奴隶,于帝国西境扬起旌旗,胆大妄为地朝向教廷、王庭甚至王权发出了撕碎旧幕的宣言,轻而易举地煽动起响彻整个帝国的高呼。
况且他还这样年轻。
幽灵没有率先开口,他只是坐在玻璃窗下的桌前,月亮照亮了他的发丝轮廓,却让他苍白的脸潜藏在阴影深处,唯有镜片后一双几近透明的眼睛反射出冰冷明亮的微光。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简直令人屏息。
波西·布洛迪其实有着一张堪称精致的脸,如果他不是年级首席的话,这样漂亮却家族势力衰微的少年,也将是肯尼特·伯劳狩猎取乐的目标。
但是玩乐归玩乐,一个伯劳绝不能是个被下半身夺去大脑的傻子。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惹不起,甚至连招惹的心思都最好不要升起分毫。因而哪怕恍惚了一瞬,表面上肯尼特·伯劳依旧异常恭敬地向着同样有着布洛迪家族特征的、看起来有些文弱的黑发青年俯下身来。
“幽灵先生。”
……可惜了,这人虽然只是个脆弱的普通人,却不是现在的他能招惹的。
黑发青年抬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毫无寒暄之意地开口道:“你是代表家族而来,还是代表个人而来?”
竟似是已然看透了他的拜访目的与所思所想。
莫名的巨大压迫感中,肯尼特·伯劳的后颈不由泛起了一层潮湿的冷汗。他苦笑道:“我的父亲尚且身处王城监狱中,难道您对伯劳为何会沦落到如今下场一无所知吗?”
这是在暗示他在伯劳家族的衰落中横插了一脚。诺瓦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睛,冷淡地回应道:“伯劳只是在承担应该承担的代价罢了。”
关于银鸢尾军队严重的贪腐问题,伯劳可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就像曾经的布洛迪家族一样,伯劳也曾为了帝国立下了赫赫战功。但是如今我们所依附的土壤,我们所效忠的主人,亦成了毁灭我们的凶手,吞吃我们的食客。”肯尼特·伯劳咬牙暗示道:“可是假如伯劳不想沦落到如此下场呢?”
那双灰眼睛忽而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瞬间,肯尼特恍然以为自己被彻底剖开肚腹,将五脏六腑全部袒露在月光下。
“哦,你想两头下注?”他轻飘飘的、毫不客气地问道。
一时之间被这毫无贵族风范的、偏偏分外熟悉的犀利直言梗得心脏一突,肯尼特僵着脸假笑道:“巴特曼能做的事,伯劳也能做。”
……这家伙果然误解了什么,教授眨了眨眼睛。
“恕我直言,如今的伯劳没有这个资本。”黑发青年优雅地往椅背上一靠,被手套包裹住的双手懒洋洋地在面前交叉着,傲慢得仿佛一位正在召见臣民的君主。
无视了肯尼特·伯劳越发苍白的脸色,他毫不客气地冷嗤道:“和小巴特曼相比,你似乎聪明那么一点儿——偏偏我这里不需要自作聪明的聪明人。”
肯尼特·伯劳慢慢捏紧了手心,指甲几乎插进肉里。眼见对方偏过脸去,似乎准备送客了,他终于放弃了那些隐晦的弯弯绕绕,选择单刀直入:“黎民党想要借助绽放会议进入帝国权利中心吧?”
对方果然沉默了。黑发青年缓缓坐直了身体,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了些许兴趣:“继续。”
“第三议会势单力薄,无论你们能召集多少平民代表,就算加上奥肯塞勒学会的所有票选,依旧无法和第一、第二议会相抗衡。”见人一言不发,肯尼特·伯劳越发觉得自己这步棋走对了:“但是伯劳家族至少能够煽动第二议会大致五分之一的上层议员,外加十名下层议员。不是所有贵族都满足于现状的,相信诸位同僚将很乐意为了改变现状,投出自己手中的一票。”
“空口无凭。”对方冷漠地说,肯尼特·伯劳却心里一松。
“这是自然。”他站起身来,优雅地向人俯下身来:“伯劳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但前提是伯劳不会在此刻衰亡。”
肯尼特·伯劳离开了,带着志得意满的表情。教授面无表情地蜷在椅子里,手指轻轻点着嘴唇,似乎在想些什么。
“他没说真话。”
一个声音自他背后缓缓浮现,诺瓦眨了眨眼睛,轻轻唔了一声:“我知道。”
“伯劳大概率是想靠出卖我们,从而向王庭换取生存机会——小概率确实在两头下注。”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不过空头支票换取口头承诺,谁也不亏。”
所以干脆将计就计,他不怀好意地想,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吃得盆满钵满,谁落得一场空。
阿祖卡低笑一声,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清晰瞧见自家宿敌脸上微妙的得意,坏得很,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后颈:“您从威胁小巴特曼开始,便已设想到了这一步棋?”
黑发青年矜持地颔首:“顺势而为罢了。”
“依据目前肯尼特·伯劳表现出来的性格来看,我倒觉得前世爱欲之神插手的可能性大了一些,尤其是后期——不过他本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听说过此人逼迫学生自杀身亡的传闻,而且极大概率是真的。”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转移了话题:“话说这种短暂的合作会令你产生不适吗?”
阿祖卡微微一愣,眼神柔和了起来:“不会,先生。我分得清感观和利弊,也不会混淆时间点,这一方面您不必顾及我。”
——他只会在人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再悄无声息地彻底处理掉,处理得干干净净。
救世主温柔微笑着垂下眼睛。
别以为他没有看见那只疯狗看人的眼神,简直熟悉得令人作呕。有些人天生就喜好将强大美丽的东西拖拽下来,然后死死扼杀在自己的掌心里。
——可惜他绝不允许。
教授尚不知道身边人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血腥的画面,他只是吐出一口气来,展开了猫头鹰发来的信件:“……他们准备搞票大的。”
这是原话,土匪似的。
这位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在得知自己死期将至之时,竟像是即将放下重担,洒脱得不像样子。这半年以来,诺瓦在对方的引荐与帮助下开始深入学会的核心事务,逐步接手那些隐秘庞大的人脉网络。
学会中同样拥有激进派和保守派,其中不乏一些德高望重、门徒众多的老人。激进派想要一场颠覆性的革命,和迫害学者、干扰世俗的教廷对抗到底,而保守派只想维系现状。
不过好在外界的巨变令他们更加快速地团结了很大一部分人,战争的阴影笼罩了帝国,不论是与外族的战争,还是内部的纷争。为了自保,为了活命,为了谋求更多出路——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猫头鹰那手张牙舞爪的字迹:“最新消息,辉光教廷内部已经在准备签署《净化令》,要求教皇发动百年不曾发动过的圣裁,对于支持“神即人类”学说的支持者们进行无差别清洗。”
“困兽之斗。”他语气冰冷地点评道:“这群教士连装都不打算装了,看来他们真得被逼到了绝路。”
“无所谓了,混乱才是新生的最佳摇篮。”阿祖卡轻笑一声:“需要我联络帕瓦顿·米勒主教吗?我想他对教皇之位应该很有兴趣。”
当然,教皇的宝座在未来究竟含有多少含金量,那可就说不定了。
“需要。”教授赞赏地点了点头,他很高兴有人迅速跟得上他的思路:“而且又得靠你亲自盯着,辛苦了。”
但是对方不说话,就在诺瓦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时,面不改色地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诺瓦:“……”
最新发现的坏毛病,他面无表情地想,男主这人谈正事的时候会忽然不正经一瞬,结果做些不正经事时又故意正经起来,恶劣得要命——他都不想回忆起不久前对方一边在办公椅上抱着他,慢条斯理地转圈按揉他的小腹,一边趁着他失神发抖时在他耳边严肃讲些正事,还非要逼他哽咽着发表意见的混账模样。
但教授终究还是顿了顿,抬起头来,在金发青年温柔弯起的唇角亲了一下,简直是肉眼可见的敷衍,但是对方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继续和他讨论具体计划。
……不过好在这家伙始终很有分寸,教授想,毕竟不曾真正耽误过正事,那就全当是恋人的特权了。
第293章 无耻
王城之内,辉光教廷现存的枢机主教齐聚于阿玛卡蒂奥大教堂的议事厅。除了铺着白色天鹅绒椅垫、雕琢着七重圣冕的鎏金教皇圣座之外,一共有五把沉重奢华的巨大座椅,屹立于描绘着精美黄金百合花纹的地砖上。投射下的五道巨大影子在枢机主教们的身后拉长,与水晶灯照耀不到的角落阴影融为一体。
随着日影西斜,那些透过彩绘玻璃洒在石砖上的明艳色彩逐渐褪色,只剩下斑驳的暗红,宛如干涸的血渍。其中一把座椅是空置着的,它本该属于死去的枢机主教但丁·马休斯。其余四位枢机主教的目光偶尔会交汇于那如棺椁般沉默的巨大座椅上,随后又心照不宣般地轻飘飘滑开。
伴随着钟声敲响,银鸢尾帝国现任辉光教廷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冕下出现在了圣座之上。所有枢机主教不约而同一齐起身,向着教皇冕下俯身行礼。
“愿光明与你我同在。”老教皇回应道。
老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厅堂之内显得格外刺耳。比起上次会面,他看起来似乎愈发枯瘦了,哪怕整个人都裹在层层叠叠、奢华繁复的教皇袍里,依旧像是一截即将燃尽的白色蜡烛,唯有头顶的金色圣冕和有些浑浊的眼睛依旧闪烁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教皇用干瘦的手指抓住了权杖,权杖底端与地砖相互撞击,发出了空洞悠远的回响。他的声音也一同在厅堂里回荡着,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诸位尊敬的枢机主教,我们齐聚于此,正是因为辉光教廷已然陷入了被异端围攻的危难境地。”
“与其说是异端,不如说是一群魔鬼,和被魔鬼蛊惑的大批愚民。”枢机主教维特波厌恶地说,他负责辉光教廷的财务总管:“奥肯塞勒学会背弃了在圣徒巴罗多面前许下的诺言,我们有必要发动圣裁,让这些叛徒重新回想起玷污吾神威名究竟要付出何种代价!”
“仅仅发动圣裁依旧无力扭转局面。”另一位负责教廷传教事务的枢机主教瓦勒里安出言反驳道:“被学会蛊惑的人满心想着如何为了‘真理’而献身。将那些学者直接丢进异端裁决所,只是在助长学会的威名,反倒显得教廷心虚气短——难道我们又要重演一次白塔大学的失败经历吗?”
厅堂里响起低低的附和声。说到白塔大学时,诸位枢机主教的目光不由滑向帕瓦顿·米勒的方向。为了镇压一名文弱的大学教授带领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组织的暴动,居然间接导致两位枢机主教一死一伤。
少数知情者知道这是“神明”的缘故。但是不知情者难免开始质疑教皇冕下对这位“无尘之光”的过度宠爱与信赖。
帕瓦顿·米勒沉默不语,他才三十几岁,在一众生着白发、皱纹浮现的老人中显得尤为醒目。
教皇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他摆了摆手,一名白衣教士悄无声息地上前,递上了一杯茶水。老人端起茶水慢慢抿了一口,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着,底下的窃窃私语声也渐渐平息。
“维特波,你对吾神的忠诚令人敬佩。”老人缓缓地说:“还有你,瓦勒里安,你的谨慎同样不无道理。”
“帕瓦顿,我的孩子。”教皇忽而看向了帕瓦顿·米勒的方向。
“你和黎民党的首席幽灵打过交道。”老人的声音不急不缓,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据可靠消息,猫头鹰有意将他当做奥肯塞勒学会的下一任会长培养,你认为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我们又该怎么做?”
诸位枢机主教不由惊诧地对视一眼:那个年轻人才多大岁数?对方甚至没有加入奥肯塞勒学会——就算能力再怎样出众,猫头鹰怎么会将学会交给这么一个外人,一个毛头小子,而非自己的嫡系势力?
帕瓦顿·米勒无视了其余同僚的异样目光,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沉声道:“幽灵很擅长借势而为,也很擅长蛊惑人心。我恐怕他会选择此次战败来大做文章。”
“至于我们……”帕瓦顿·米勒的话音忽然截住了,俊美的脸上闪过些许为难之色。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摇头苦笑道:“本人才疏学浅,还请诸位同僚不吝赐教。”
老教皇微微点头,慢慢移开了视线。其余几名枢机主教则不动声色地互相交换了眼神——这位年轻的同僚居然没有趁机在教皇面前表现自我,他们本想借题发挥狠狠坑人一把的,结果没了话头,只好另寻机会了。
待到所有枢机主教离开了议事厅,教皇忽然叫住了帕瓦顿·米勒,令他单独留了下来。
“帕瓦顿,吞吞吐吐可不像是你的风格。”老教皇目光慈爱地望着这位“无尘之光”:“我知道你心中已经有了成算,是什么令你放弃了在吾神面前坦诚相告?”
帕瓦顿·米勒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感动的神色:“冕下……”
“你最近处境艰难,不得不步步谨慎,这我都知道,也都理解。”老人叹了口气:“不过此处没有外人,你可尽管直言。”
年轻的枢机主教看起来彻底被他打动了。他沉默了片刻,恭恭敬敬地冲教皇俯下身去:“冕下,接下来我之所言皆出自肺腑,但若是有失礼或冒犯之处……”
教皇点了点头:“我绝不怪罪。”
“冕下,依据奥肯塞勒学会和幽灵等人提出的异端学说,不论‘神即人类’,亦或是‘人可成神’,终究质疑的还是吾神的威能。”帕瓦顿·米勒沉声道:“但若请吾神在大众面前现身,展现神迹,想必一切流言蜚语皆会顷刻破灭。”
尽管不知道那位新神为何始终不肯在大众面前展露神名,不过只要光明神于众人面前现身,言下之意就是告诉所有人,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依旧活着,辉光教廷背后依旧有神明撑腰。全帝国有歪心思的都必须得重新掂量掂量,他们是否有勇气去攻击一位活着的神明,和活着的神明庇佑的教廷作对。
议事厅陷入了一片令人屏息的沉默。
帕瓦顿·米勒恭敬地保持着俯身的姿态,教皇没有叫他起身,他便一动不动。
常理来说,神当然不是想请就请的,一般只有在教皇更迭、新教皇举行继任仪式时才会举行盛大的降神典礼,由光明神亲自现身任命下一任教皇。
众所周知,辉光教廷的教皇是终身制。只有老教皇逝世了,才会选取下一任新教皇,上一次继任仪式还是五十多年前——这和诅咒现任教皇马里奥诺·萨布利奇赶快去死没什么区别。
良久,教皇摆了摆手,示意枢机主教起身。他同样撑着权杖缓缓站起来,踱到帕瓦顿·米勒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孩子,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所以我不愿在众人面前提起,冕下,我宁愿另寻他法。”帕瓦顿·米勒苦笑道,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克制的哀伤:“我想我得首先尝试聆听吾神的旨意,然后再做打算。”
自从光明神最后一次以“不敬神明”为借口对他进行严厉的惩戒之后,对方其实已经许久不再搭理他了。帕瓦顿·米勒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知道和那位神秘的新神有无关联。
但他明面上依旧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呈现出身为拥有神印的神明宠儿的矜持与自信。
老教皇没有表露太多情绪,挥了挥手便示意他退下。帕瓦顿·米勒恭恭敬敬地退出了议事厅,直到周围彻底空无一人,他脸上那些夹杂着些许悲伤与焦急的真挚情感这才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沉思着,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直到重新将门锁好,余光偶尔瞥见了沙发上的阴影,枢机主教这才忽然觉察到哪里不对。
帕瓦顿·米勒的瞳孔剧烈一缩,他差点当场动手——直到瞧见了那双异常熟悉的烟灰色眼瞳时,他才勉强按耐住回击的本能,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快速搜寻了一番四周,随后果然在不速之客的背后瞧见了那位金发神明的身影。
熟悉的糟心,枢机主教面无表情地想。好不容易哄走了随手能将他碾死的光明神,应付了比狐狸还要狡猾的老教皇,结果现在居然又得对付两位的升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