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哪怕巨人只是轻轻活动了一下筋骨,对于生活在其脚下的蚂蚁来说,依旧是一场灭顶之灾。
拉伯雷暂时不知道猫头鹰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冷声反问道:“难道您不了解异端裁决所的手段吗?”
毕竟精神折磨也是折磨,老爷子黑着脸想,就算提前同他通过气,他依旧无法忘记那段时间的胆战心惊。
猫头鹰沉默了片刻,郑重地沉声承诺道:“是奥肯塞勒学会对不起他,我以奥肯塞勒学会会长的名义发誓,我们会尽力补偿他。”
全是虚话,补偿对象不是黎民党,而且对方依旧没有提及如何处置吉布森·怀亚特。拉伯雷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哪怕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德行,此刻依旧隐隐有种“我就知道”的失望。
——哪怕不少学者踊跃为黎民党声援,但是直到现在,奥肯塞勒学会本身依旧持观望态度,他们迟迟不肯真正下定赌注。
拉伯雷确实不擅权谋,但也不是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了。时间教会了他不去奢望这个世界自始而终地沿着由理想、信念、勇气与牺牲燃就的道路、一如既往地前行,现实就是现实。
“他现在在哪里?”猫头鹰盯着德尔斯·拉伯雷的眼睛,难得软下了身段:“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自和他谈一谈。”
对方不可能不知道黎民党的首席“幽灵”在莫里斯港,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所以言下之意是请他做中间人。
拉伯雷摸索着怀中饼干盒的边缘,指甲在铁皮上留下细微的刮蹭声。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铁皮盒子扣在对面那只猛禽的脑袋上——算了,太浪费了。
“在您的好友吉布森·怀亚特将我的学生送进异端裁决所之后?”他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猫头鹰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遮掩在头套之下的、狰狞扭曲的脸上逐一闪过了哀恸、愤怒、狂躁与悲哀,最终定格在了冰冷理性的漠然。
“拉伯雷院长。”猫头鹰一字一句地说:“您知道您的学生的那位助教究竟是什么人吗?”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几乎遮住了所有声响。但是拉伯雷依旧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失手打翻了饼干盒。
他瞪着对方,只觉得自己的额角都激烈地突突跳动:“……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验证过了,确实如此。”猫头鹰坐在原地,分外平静地说。他不完全信任马格纳斯,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渠道——事实就是如此,时隔三百年之久,安布罗斯大陆终于出现了一位新神。
……死孩子!这种事居然也敢瞒着他——还有那个骗子!老爷子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闭了闭眼睛,扶着扶手缓缓坐了下来,脑袋一阵阵发晕,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吃饭的缘故。
猫头鹰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神学院院长,对方哆嗦着手,打开了始终抱在怀里的铁皮盒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块……饼干?然后塞进了嘴里。
……所以为什么是饼干?
“难道那小子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吗?”他饶有兴味地问道,心中竟隐隐有些得意。对方却不理他,只是继续往嘴里狂塞饼干,咔嚓咔嚓的,仿佛在嚼谁的肉。
“可以,但是我有两个条件。”良久,神学院院长阴沉沉地说:“第一,我要你向奥肯塞勒河发誓,尽学会最大的能力,保护白塔大学的全体师生。”
“没问题。”猫头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我要和你一起去。”德尔斯·拉伯雷面无表情地说,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老人的脸色简直黑得可怕。
……哇哦,看来有人要遭殃了,猫头鹰幸灾乐祸地想。事情成功了一半,他多少放松了些,所以理所当然地摸向那盒他觊觎已久的饼干,他倒要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啪得一声,猫头鹰的手居然被人毫不客气地拍开了。
“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我学生亲手给我做的!”德尔斯·拉伯雷冲他吹胡子瞪眼:“你要是想吃,自己上街买去!”
第280章 见面
春末入夏,莫里斯港的雨比白塔镇更加凶猛。在雨幕的遮掩下,来自白塔大学的两位访客一路寻着诺瓦曾经提供给拉伯雷的地址前行。
“那小子还真把这么大的地盘都收入囊中了。”一路上猫头鹰忍不住啧啧称奇:“你的这个学生可真是出息了。”
拉伯雷没有接话,脸色显得灰暗而阴沉。因为旅途的疲惫,更是因为自从得知爱徒身旁那“人”的身份后,老人几乎不曾睡过整觉。
他们最终在一栋并不起眼的小楼前站定,立即有几道黑影自阴影中浮现。其中一人上前,目光迟疑地在拄着手杖的猫头鹰和他身后披着防水斗篷的德尔斯·拉伯雷身上停顿了片刻,又低头对照了一下画像,这才严肃地点了点头:“拉伯雷先生,还有猫头鹰先生,请和我来。”
小楼内部倒是比外面看着宽敞多了,那个负责安保的年轻人一边为他们带路,一边有些为难地向拉伯雷解释道:“首席他这几天很忙,现在还在开会,他嘱咐过我们如果看见您,便一切听您的吩咐……”
“我可以等。”拉伯雷冷哼了一声:“带我去他的书房。”
年轻人脚步一顿,有些迟疑地看向了一旁的猫头鹰,其中暗含的意味让极少受过如此冷待的猫头鹰不由有些恼:“怎么着,你是觉得我会炸了那小子的书房?”
身为奥肯塞勒学会的会长,一名明面上的主祷级别的强者,很少有人敢这样无视他——奈何有求于人,猫头鹰有些酸溜溜的想,那个臭小子,连带着手下人都这样双标,对自家嫡亲的老师就是“一切听吩咐”,对他这个学会老大则是“还有猫头鹰先生”。
最终还是踏入了幽灵的地盘。猫头鹰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沉默地注视着玻璃里隐隐绰绰的倒影。神学院院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同样没有去碰那些堆放在桌上的文件,而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有些出神地望着书房主人摆放在书架上的书籍和标本。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下一秒,门把手转动起来,这间书房的主人回来了,而且听响动不止一个人。
猫头鹰转过身来,沉沉吐出一口气,难得开始感到紧张。哪怕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他依旧能清晰感知到那毫不加遮掩的、令人鸡皮疙瘩直冒的可怖威压,显然对方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神。他现在要直面的,是一位行走于人世间的神明,他苦苦追寻了一生的存在。
他看见了那张熟悉而陌生的、漂亮到令人生畏的脸,身形比起初见时几乎完全褪去了少年的单薄青涩。金发的年轻神明怀中还抱着一沓文件,对方一边体贴地推开木门,一边专注地垂眸看着另一人,正温和地说些什么。
至于他身旁的那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挑瘦削,苍白如鬼魂,还有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剜出来的烟灰色眼睛,在瞧见拉伯雷时顿时流露出轻微的惊讶与不加遮掩的欣喜来。
“老师?”年轻人的眼睛明显睁大了些:“您到的比我预想中要更早些。”
拉伯雷猛地站起身,大踏步冲上前去,一路上强行压抑的担忧与愤怒令他冲人高高扬起了手掌——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学生。
“……又瘦了。”他捏着爱徒的肩膀,仔仔细细上看下看,嗓音沙哑发着颤:“怎么瘦了这么多?你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
年轻人过于苍白的皮肤让他眼下的任何一点青黑都无处遁形,以至于看起来难掩疲态,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没有瘦。”对方绷着脸任他看,有些不自在地小声辩解道:“比起在白塔大学的最后一次见面,我的体重增加了不少。”
觉察到老人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他身体一僵,下意识求助地看向身边人:“真的,阿祖卡可以证明。”
有恋人照顾,他的生活习惯已经比起单身时被迫好了不少。至少咖啡是限量的,三餐是规律的,睡眠是尽量保证的——时不时还会有一场放松身心、并且将他的体力敲诈得彻底一干二净的性生活。
拉伯雷:“……”
——死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那时刚从牢里出来,还遭了大罪,能和那时候比吗?!”他黑着脸,重重戳着学生的额头,直把人戳了个踉跄:“瞧瞧,瞧瞧!一个大小伙子身体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
接收到自家宿敌的求救信号,阿祖卡无奈而好笑地上前岔开话题:“外面雨很大吧?要不您先将斗篷脱了,我们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体,然后慢慢说。”
老头儿瞥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下一秒却是毫不犹豫地用身体将他和自家学生隔开。
救世主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不知为何,对方对他的态度似乎恭敬了一些,但也更加警惕——仿佛瞧见了一只正在舔舌咂嘴、觊觎着珍贵幼崽的怪物。
诺瓦对此浑然未觉,他找出待客的茶杯,嘱咐恩师将沾了雨水的外套赶快换掉,然后又四处翻找干燥的毛巾用来擦拭头发以防受凉。
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十分看好的好苗子向着自家老师献殷勤、并且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的猫头鹰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示意那其乐融融的三人,房间里还有第四个大活人。
这下黑发青年总算正眼瞧他了。
“许久不见,猫头鹰先生。”对方冷淡地冲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开始问德尔斯·拉伯雷有没有吃饭,要不要先吃些什么。
猫头鹰:“……”
他心里怎么这么堵得慌呢?
猫头鹰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委屈,直到眼睁睁看着拉伯雷面前的茶杯里已经续上了热气腾腾的热茶,而自己面前还空空如也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敲了敲面前的桌子,气哼哼地提醒道:“尊敬的‘幽灵’先生,您是不是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客人?”
“没有忘,但是您带着头套怎么喝茶?”结果对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况且老师他长途跋涉,又上了年龄,我自然要先照顾他。”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按照年龄来算,他也是个老人家啊!怎么着,术士没人权吗?!
猫头鹰气急败坏地夺过杯子,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头套摘了下来——这下所有人终于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了。
诺瓦盯着那张狰狞怪异的脸,慢慢眨了眨眼睛。他清晰听见了老师的抽气声,显然对方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猫头鹰居然会生着这样一副尊荣。
——果然,他猜对了,黑发青年淡定地想,毁容让这个强势而骄傲的强者被迫带上了伪装。
猫头鹰逼迫自己无视那些惊诧的视线——那些或是恐惧或是惊异,或是嘲讽亦或是怜悯的眼神,总会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子暴虐的情绪。天才的奥利弗,傲慢的奥利弗,试图成神的奥利弗,结果却注定在痛苦的诅咒中结束短暂的一生,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是他的挚友吉布森·怀亚特一直拼命拽着他,包容他的坏脾气,告诉他不要放弃,寻见纺织者救了他……
猫头鹰的面部肌肉不由扭曲了一瞬,为了遮掩,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侧过脸来,用歪斜到脸颊上的嘴慢慢地喝茶。
——所以他该如何去憎恨他那忠诚勇敢的毕生挚友?又该如何去面对自顾自毁了他的理想与信任的叛徒?
猫头鹰逃跑了,他选择了逃避。
“看吧,尽管大大方方地看吧。”如同噩梦中才会出现的生物般可怖扭曲的老人冷笑道:“这就是命运女神的诅咒。”
黑发的年轻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谁叫您来的?”
“一个疯子。”猫头鹰冷冷地说。
“马格纳斯?”对方毫无礼貌可言地打量着他的脸,非常肯定地推测道:“囚禁您的是纺织者,他们叫您来找阿祖卡解咒?”
——所以之前在伯恩一家身上施展的诅咒算是什么,试探吗?
“……你很聪明。”猫头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配合那张脸,怎么看怎么扭曲:“真的,很聪明。”
他站起身来,转而看向了一旁的金发青年,冲人低下了头颅:“这位……尊敬的阁下,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你知道我的名字。”阿祖卡平静而冷淡地说。
没等猫头鹰回答,教授忽而问道:“阿祖卡是神,这件事也是马格纳斯告诉您的吗?”
“是。”猫头鹰干脆利落道,见人似乎认识那个疯疯癫癫的神棍,他也不隐瞒了,干脆将人卖了个底朝天。
“……于是他建议我来找这位阁下帮忙,并告诉我你们是情人关系。”这只猛禽难得讲礼貌:“所以我擅自去请了拉伯雷先生,这一点还请您谅解。”
“——什么情人?”一旁神情凝重的德尔斯·拉伯雷忽然打断了他们。他的视线在自家爱徒、以及他身边那个东西的脸上凝滞了一瞬,转而扭头恶狠狠地瞪着猫头鹰,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哐当作响。
“杂毛畜生!你瞎胡扯些什么呢?!”老爷子瞪圆了眼睛,脸涨得通红,手指颤抖着指向猫头鹰的鼻子:“‘情人’是什么意思?你现在给我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和你没完!”
第281章 半年
从未被人如此侮辱过的猫头鹰差点跳起来和人对骂,他一向是个好斗且善斗的家伙,不管是口舌之争还是拳脚相向。但是某种古怪的幸灾乐祸甚至超过了反击的本能,这让猫头鹰扬起脑袋,眯起眼睛,在其余众人身上来回扫视。
“怎么着,拉伯雷先生,”他假惺惺地故作惊讶道:“难道您不曾关注过您最亲爱的学生的人际交往与感情现状吗?居然还要我这个‘外人’告诉您?”
作为抢了学生的报复,他故意强调了“外人”一词。
院长老头儿看起来气得想要夺过手杖敲打他的脑袋。
一旁的诺瓦因为老人忽然涨红的脸和陡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一跳,他有些发懵,不太明白自家老师为什么要如此激动。
黑发青年绷着脸,上前一步,试图分开两个剑拔弩张的、年龄加起来有一百多岁的老头儿:“我觉得现在不是讨论我的私人感情问题的时候。”
这是默认了。拉伯雷只觉得眼前一黑,他捂着胸口,拒绝了学生的搀扶,颤颤巍巍地摸索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坐了下来。
糟心孩子还在小声叭叭:“……也许我们应该先将话题回归到正事上来?”
这怎么就不是正事?!拉伯雷气得够呛,结果那死孩子还一副茫然无辜的表情,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所谓的“情人”关系,是不是在那位神明的哄骗下达成的。
他不是那种为了所谓“学术”就要严厉控制学生人生规划的、不近人情的老不死,如果学生愿意找个姑娘结婚生子,不论家世容貌,只要那姑娘品格好,对人体贴,学生喜欢,拉伯雷一定会送上自己的祝福。
就算他真喜欢男人——哪怕拉伯雷不理解,但也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反应那么大。
……但是看看那死孩子找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一个——神!这简直是一个差劲得不能再差劲的选择。
精通古往今来神史的“先知”最了解这群“神”究竟是个什么德行。暂且不提神明对于人类来说过于漫长的寿命,单论实力过于强大,这会令诸神天然将人类当成乐子来看,用来排解悠长岁月中的那些无聊乏味。这种差距甚至无法用“奴隶主和奴隶”来做比对——而是“顽童和蚂蚁”。
就算排除那些残暴不堪的神明、热衷于戏弄人类的神明、单纯贪恋美色与享受的神明,就算是公认最为温和仁慈的那一批神,他们的人类情人依旧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当神决定收回这份宠爱,哪怕可以熬过肉体和精神上过于巨大的双重落差感,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中间,这时神的敌人甚至另一位神会试图恶劣玩弄失宠的玩物,用来侮辱嘲笑神;神的狂信徒更是会争先恐后地试图杀死那个疑似触怒了神明后、惨遭抛弃的可怜虫。
少有神会为了失去兴趣的玩物大动干戈。
就算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截至目前这位年轻的新神确实表现得无可挑剔——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呢?地位的增长呢?甚至是容貌的衰老呢?神也是人,也有着人类的劣根性,那么又该如何去赌,人心能否抵得过岁月的变迁?
……在感情方面,他这个天资聪颖的学生完全就是个懵懵懂懂、一窍不通的孩子。他那个愚昧无知的母亲完全靠不上,身为对方唯一亲近可靠的长辈,德尔斯·拉伯雷绝不能任由他的爱徒捧着一颗赤子之心、却毫无防备地沦落到如此要人命的下场。
但是现在确实不是和人谈论这件事的好时机。拉伯雷恶狠狠地瞪了看戏的猫头鹰一眼,又瞥了眼一旁那位始终保持着淡淡微笑、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神。
老头儿阴沉着脸,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行了,那就先说正事。”
完全不知道自家老师的脑子里究竟爆发了一场多么惊天动地的思维飓风,诺瓦眨了眨眼睛,虽然还有些茫然,但他很高兴事情回到了正轨上。
他转头望向阿祖卡的方向:“那先看看这个……命运女神的诅咒?”
凌驾于人类无数伟大君主之上的万王之王,祂的意志即为万物法则的意志,祂的吐息即为世界命运的吐息。在祂的注视下,一切煊赫强盛的帝国皆只是祂掌心里转瞬即逝的焰火,一切自诩永恒的文明亦不过是由粗砾堆砌而成的沙石。
这些都是教义中的文字,由无数信徒于千百年来无比虔诚地传唱吟诵——直到有一个人终于站了出来。
神就是人,他说。
……神就是人。他们说。
年轻的新神双眸变成了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璀璨金色,猫头鹰冷汗涔涔,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被人活生生地开膛破肚,差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有什么东西在阻隔我看透你的灵魂。”阿祖卡若有所思地说,以至于之前他没有看出太多端倪。
“宿命蜘蛛的蛛丝。”猫头鹰强撑着扯了扯嘴角:“这是命运女神拉莫多陨落后留给信徒的唯一遗物了,我靠着这些小玩意儿活了下来。”
“诅咒我能解开,你并没有完全达成诅咒的触发条件,所以它的威力还没有到达世界法则的地步。”金发神明干脆利落地说。
但是还没等猫头鹰流露出狂喜的神色,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可是这些蛛丝已经将你的灵魂包裹得密不透风,我必须要先解开它们,然后再斩断诅咒。”
“如果你在刚触发诅咒之时就来找我,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是问题就在于此,几十年下来,你的灵魂早已被蛛丝侵蚀得支离破碎、不堪重负了,几乎全靠蛛丝支撑。”猫头鹰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神明的眼睛淡漠地注视着他,说出口的话显得无比残酷:“换句话来说,哪怕你现在看起来还算得上健康,只要一但解开这些蛛丝,你便会立马灵魂破灭而死,没有任何修复的机会。”
一片寂静。
良久,猫头鹰沙哑着声音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这一刻,他竟显得无比冷静。
“不超过半年。”
在绝望中被给予希望,然后又被彻彻底底地毁灭希望,这种滋味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崩溃发疯。但猫头鹰只是沙哑而古怪地咕咕笑了一声,他也没有预料到在得知自己的死期后,自己居然会表现得如此平静,平静得不像那个一心想要成神的奥利弗,就像只是听到了一个早有预料的坏消息似的。
“如果我成为神……”猫头鹰慢吞吞地说,但是还没等阿祖卡回答他,他便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不,神就是人,哪怕成了神,依旧会保留残破的人的灵魂,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况且时间足够了。
“阁下,单纯以一位学者的身份出发,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解答。”猫头鹰庄重而谦卑地低下了头:“我很好奇,人该如何成为神?”
在这一刻,他只是一名秉持着最为本质的求知欲望,向着名为真理的白塔不管不顾奔跑而去的虔诚求知者。
拉伯雷勉强从过多的信息量中回过神来,闻言他的眼神本能亮了一瞬,但又很快被理性的光压了下去。老人站起身来,想要拽着学生离开这里,却被神明礼貌地拦住了。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听下去。”对方温和地说:“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拉伯雷:“……”
这还不要紧?!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某神,他相信全世界的术士,不论强弱,不论尊卑,全部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得知这个答案——
“我无法为你提供太多信息,因为我也不知道。”抗争与变革之神干脆利落地说:“我唯一能告诉你的,便是不要去信仰任何一位神,而是亲自通过灵魂和某种理念产生非常强烈且持久的共鸣,直到逐步成为理念本身。”
“……只是这样?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当然做起来可没有说起来这般轻描淡写。哪怕现在偷懒去信仰一个神,和神明代表的理念产生共鸣,减少修行难度,能够成为圣者的人依旧寥寥无几。由此足以窥见,那些在远古时代诞生的神明,无一不是属于他们时代的天之骄子。
令人屏息的沉默过后,猫头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厉害,以至于显得声嘶力竭,宛若夜枭在无人的荒原里悲恸而荒诞的哀哭。
——教廷!神殿!原来这就是你们拼尽全力想要阻拦的事吗?!
他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好像自从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以来,奥利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地大笑出声了,得知真相的满足令他胸口的郁结全然一扫而空,让他彻底畅快起来,仿佛轻飘飘地飘在云端,哪怕代价是下一秒重重砸在泥土里。
猫头鹰忽然不笑了,他脸上那双一左一右拧到额角的、亮闪闪的眼珠定定地盯着诺瓦的方向,甚至比那对宝石眼珠还要明亮逼人。
“半年,我还有半年时间。”奥肯塞勒学会的现任会长兴致勃勃地说:“小子,你有没有信心在半年之内拿下奥肯塞勒学会,然后继续替我去踹那群神棍的屁股?”
猫头鹰留下了联络方式后便离开了。
诺瓦尚在皱着眉思考,结果余光一扫,便瞧见自家老师铁青的脸。
诺瓦:“……”
到底怎么了?
“你先过来。”
拉伯雷阴着脸呼唤道,强压着顺手抄起放在伞筒里的雨伞、然后用力敲打学生身旁那个人贩子的脑袋的冲动——站那么近做什么,身体都要靠上去了!
“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老头儿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满腔的担忧与怒火,也许还有精心照料的好苗子被人连根拔起肆意蹂躏的悲愤。
“单独。”见人有些发愣,他瞥了眼那个碍眼的家伙,冷声强调道:“就我们两个。”
被人几乎是明着针对的阿祖卡平静地笑了笑。他先是非常自然地理了理黑发青年的衣领,随后重新拾起放在桌上的文件,冲拉伯雷温和地点了点头:“那么,我在门外等你们。”
将人赶出去后,拉伯雷立即将门锁上。他知道一道薄薄的木门无法阻拦一位神去探听他想听见的内容,但是他不在乎,他也不害怕在神面前表现出敌意与警惕。
瞪着爱徒那张颇为茫然的脸,老人冷声逼问道:“你和他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年轻人慢慢眨了眨眼睛:“如果您指的是阵营与立场关系,我们之间是可以互相深度信赖的合作者。”
“如果您指的是我们之间的人际关系,”他平静且毫不质疑地回答道:“他是我的恋人。”
哪怕心里几乎可以断定了,但是听人真正亲口承认带来的刺激,还是令德尔斯·拉伯雷不由后退了几步,有些不堪重负地闭了闭眼睛——但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恋人?不是情人?”老人拒绝了学生担忧的搀扶,颇为严厉地挑剔道:“这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在希尔维语中,“情人”和“恋人”的词意相差很大。前者的寓意是非常轻佻的,基本上等同于性伴侣,很多贵族会同时拥有许多情人,他们的每一位情人也可能会拥有多位情人;后者则不同了,要不是有法律保护的夫妻,要不就是双方拥有着吟游诗人口中那些真志不渝、生死相依的“爱情”。
“准确来说,这一点应该是我们双方在经过验证后,一起达成了共识。”诺瓦认真地和自家老师解释道:“毕竟我们都不是为了排遣无聊和欲望、从而随意和人发生关系的人,所以不是情人,是恋人,我不理解马格纳斯为什么会对此产生误解。”
——也许是对方并不认为一位神会真心实意地、长久地“爱上”一个普通人。
“是‘你’不会做出这种龌龊的事。”老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家不省心的学生,这小子平日里又冷又硬,倔得简直像块石头,怎么会忽然在这种事上突然犯浑?
肯定是有人诱骗了他。
“他也不是这样的人。”诺瓦不由皱了皱眉:“您应该相信我的判断能力。”
“以后呢?”他的老师毫不客气地反问道:“就算他现在很好,可是以后呢?万一他展现出新的变化,比如暴力与欺骗;万一他对你失去了兴趣,选择去追逐另一个恋人;万一他甚至开始憎恶你……身为一个普通人,你有从一位神明身边全身而退的能力吗?”
老者疲惫地叹了口气,慢慢坐了下来,他看起来变得越发苍老,苍老而虚弱:“而且你有没有想过,神能活多久?就算你们始终恩爱,等你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他却依旧保持着这幅青春年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