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还是那么滑不留手,始终似是而非、意图不明。就好像无根的刺蓬,随着风向不停滚动;又似传说中的无脚鸟,除非死亡永不落地。
一点都不可爱。
秦深忽地停下脚步,说:“我不去宴席了,直接回府。他们问起来,就说……哼,不需要解释,我是亲王。”走之前,他又叮嘱叶阳辞一句,“记得喝炖灵芝蜜水。”
萧珩意外地看他背影,嗤道:“这是呷醋一缸,退避三舍了?”
叶阳辞蓦然伸手扣住他的脉门,似笑非笑:“他明早就要出京,只有这一夜的时间,不先走一步,如何来得及?”
手腕内与指尖的一点接触。萧珩听见自己心跳声如擂鼓,面上仍是放荡不羁,笑问:“来得及做什么?”
叶阳辞道:“来得及进宫出首你。如今他可是陛下的好侄儿,拿你这个对大岳心怀怨恨的蛮王余孽,去换检举之功与陛下信任,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事?”
萧珩这下变了脸色。他想脱身,叶阳辞却将他脉门扣得紧紧,指尖放出一道决云真气,禁锢了他的内力运转。
“下次记住,习武之人,别这么大意地把脉门展露给别人。”
萧珩盯着叶阳辞,一字一句:“在我看来,你不是‘别人’。而且这不是大意,是不设防。叶阳,你还不明白?”
他反手扣住叶阳辞的手背。
叶阳辞一怔,再一怔,倏然惊觉不对,忙不迭把手松开。
萧珩趁机重获自由,哈哈笑道:“你上当了!”
他快步疾走,拉开雅间的门,一脚踹飞离门口最近的酒桌,满脸酒意,大着舌头:“什么破席,怎么出去进来一趟,位置都不对了,堵老子的路!”
一室皆惊。宣闻燕起身看去,怒道:“这厮是谁,如此嚣张?来人,给我拿下!”
席间有宾客认出,拉住他劝道:“是长公主府上的,‘那位’。看着喝醉了,算了算了,不过踢翻一桌残羹剩菜。”
酒楼的仆役闻声而来,用冷水棉巾给萧珩擦脸,哄他回自己宴席所在的雅间去。
宣闻燕刚平息怒气,又见叶阳辞走入雅间,便赔笑道:“叶阳大人更衣回来了,可有见到王爷?”
叶阳辞淡淡道:“他是亲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如何知道?夜深人倦,就此告辞,多谢宣郎中款待。”他拱手告辞。
主客走了,席也被醉汉搅扰,余下宾客觉得无趣,纷纷告辞。宣闻燕送完客,琢磨着:这两位爷应该算是消除芥蒂了吧?回头陛下问及此事,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回复。
出了酒楼,叶阳辞刚要上马车,就被暗处转出的萧珩拦住:“车上说话?”
叶阳辞点头,让他进入车厢。
萧珩坐定,说:“我回过神来了,秦深没必要进宫告发,毕竟无凭无据。而且我不曾对他有过背叛之举,出首我并无好处,反倒损失了一个或可同路之人。秦深的确各方面防着我,但也不至于心胸狭隘。”
叶阳辞反问:“你叫他秦深?”
萧珩:“我尊称他伏王殿下,你又打我。”
叶阳辞:“……”
叶阳辞撇开这茬不提,转了话风:“萧千户既是瑶王之孙,国仇家恨我能理解,但若一味只想向大岳复仇,恐怕与我们成不了同路人,迟早分道扬镳。甚至将来凶终隙末,把之前的同舟交情一并扬了灰。”
萧珩道:“我说我要复仇了吗?”
叶阳辞问:“你不复仇吗?”
萧珩又道:“我说过我不复仇吗?复仇的方式有很多种,并不一定就要颠覆国家、燃烧战火。”
叶阳辞追问:“那你想要的方式是哪种,手刃仇雠?改朝换代?”
萧珩不答,只是似笑非笑看他。
叶阳辞叹口气:“萧楚白,你总不说实话,叫我很为难。罢了,我不逼你说,之前几桩案子能通力合作,也算是缘分。但今后我会始终留意你,以防你坏我的事。”
“叶阳大人怕我坏你的事?是什么事?”
“你想知道?”叶阳辞拍了拍车门,表示送客,“可你还不是自己人,我不告诉你。”
“那么就此别过。过几日巡抚大人赴任山东,卑职就不送了,祝大人心想事成。”萧珩抱拳,起身下车。
叶阳辞撩起窗帘,见他的背影矫捷如豹,很快消失在街巷暗影中。他沉吟片刻,吩咐李檀:“走吧,回府。”
秦深连夜去拜访他父王在兵部的旧识。与此同时,萧珩迈进了长公主府的大门。
秦折阅还未休息,正在寝殿的灯下,听乐师演奏刚修复好的凤首箜篌。
她年纪大了,眠少梦多,总梦见陈年旧事。梦里的遗憾与错过都不由人,不如清醒着缅怀。
萧珩进了寝殿,用眼神示意琴师退下,自己坐到琴台上,揉了揉僵硬的手指,弹拨箜篌。
他的琴技像是荒废了很久,但底子还是好的,一段时间后,逐渐从生疏中找回了昔年手感。
秦折阅斜倚弥勒榻,一直闭目养神,即使忽然换了琴师,即使有几首不忍卒听,也没有睁眼。直到乐音停歇,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丢你父亲的脸。”
萧珩这次低了头:“是。”
“……我第一次见你父亲时,是徐娘半老的三十五岁,死了丈夫不久,成为大岳最尊贵的孀妇。而他才十六岁,青衣刺绣,身佩银饰,长发梳辫五色布盘。鲜灵灵的,好似涧泉边饮水的小鹿。”秦折阅睁开眼,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叹息,“我便给他起了个昵称,叫‘瑶奴’。”
瑶奴,瑶奴!
父亲唐璩在病榻上低声咳,咳嗽声日夜绵延。他还那么年轻,却已时日无多。
他很少说起自己的过往,仅有的几次缅怀,都像是被迷梦缠绕在酒瓮里,陷入“只记今朝,不论来日”的沉醉。
“那些内侍硬按着我的后颈,逼我下跪叩头时,长公主就站在台阶上,华贵又遥不可及,像天边最美的云……但云变幻莫测,藏着雷霆暴雨。暴雨落地如千刀万剑,整个大瑶山血流成河。她带我回府时我没有反抗,我本想找机会杀了她。”
年少的唐时镜抽了口冷气,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后来呢?”
“后来,我把他带回府,让他每日弹箜篌给我听。他说中原的箜篌是竖弦的,与他们斜卧的凤首箜篌不同。于是我下令,叫朝廷派去接管瑶区的土司,寻来他曾经用过的那把凤首箜篌。”时隔太久,秦折阅回忆着,把灵香草挂珠在指间慢慢捻动,“他的琴声空灵,犹如林深时见鹿。我就这么一直听,听了两年。
“到了他十八岁那年,我纳他为侍官。”
萧珩陡然出声:“纳?呵,侍官。”
秦折阅并不觉羞耻或赧然,理所当然地道:“那年我三十七岁,依然是大岳最尊贵的孀妇。我的公主府上有四名侍官,这些年轻的美男子兢兢业业地服侍我,而我也像天下的富贵男子对待姬妾一般,给他们锦衣玉食,为他们取昵称,春夏秋冬、梅兰竹菊,有什么不对?
“我的私德无碍于朝廷,大臣们举箸遮目,只当作没看见。我的二弟更不会因为亲姐姐养几个面首就有微词,他自己三千后宫,年年还要选秀充实掖庭。与他相比,我的后宫简直屈指可数。
“瑶奴是我的第五个侍官,也是最后一个,更是……我孀居之后,唯一为其孕育后代的一个。”
萧珩跪坐于箜篌后方,拳头在大腿上收紧,脸色泛白。
第97章 他为何不能姓秦
“直到她怀孕之前,我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没能杀了她。也许是因为她一身战场上拼杀来的武艺。也许是因为我意志不坚,明明开头是强取豪夺,渐渐就变了味。每到雨天,我就无比痛恨自己,忘记了雨中战死的阿爸,忘记了尸横遍野的大瑶山,我无数次想杀她。可每当太阳出来,我又希望她活下来,继续像云霞一样遥远地美丽着。”
唐璩剧烈地咳了一阵。年少的唐时镜给他揉背心,揉得双手酸痛,才感觉他喘息平缓了些。
“有次我差点就得手了,她特别倦怠,几乎不设防。舀起毒汤的那一刻,她说她有了身孕。我……我打翻了那碗汤。”唐璩低头注视掌中的帕子,血色殷红,“我不知如何面对她,和这个不该到来的孩子。”
“我把他丢进审理所,命人抽了五十鞭,抽得血肉模糊,险些去了半条命。这是他该长的记性,他以为杀死一个帝国长公主有那么容易?他是否想过,万一得手,那些已归附朝廷的族人将面临大岳的举国报复,整个南疆三苗将灰飞烟灭。”
秦折阅的声音萦绕着硝烟味。她的横刀已封匣,战马已老死,纵然铁锈、血凝,残留的意志仍在大岳上空盘旋。
“还有这个不该到来的孩子。他不出生,他的父亲才是战利品。一旦他出生,他的母亲将沦为国耻。一个怀了蛮族骨血的帝国公主,多么可怕!”秦折阅深吸口气,定定地看萧珩,“我用过红花和麝香,可这个孩子顽固极了,死死巴着我不放,险些把我弄得大出血。大概察觉到母亲对他的杀意,他的脾气变得很暴躁,经常在我肚子里拳打脚踢。”
萧珩冷冷道:“除了红花和麝香,你还有很多办法弄掉他。他毕竟只是个胎儿,没那么强壮。”
秦折阅沉默片刻,方才道:“你说得对,我有的是力气与手段。但那时,瑶奴献上一串他亲手制作的灵香草挂珠。他说,大瑶山产灵草,这香味能安神定心,公主闻着闻着,心就定了。我试着戴在身上,果然肚子里的胎儿不再闹腾,于是……我的心真的定了。
“我把孩子悄悄生了下来,费了不少心思掩饰他的存在。他在公主府长到六七岁,越大越像我,不能再留了。他父亲反正也恨我,恨这个囚笼,我便将他们赶出了府。”
萧珩问:“你知道他们被赶走之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秦折阅说:“我给了他们许多金银珠宝,还派侍卫暗中看护。但瑶奴发现后,执意要求侍卫离开,他受够了被监视的日子。”
萧珩说:“还有那些金银珠宝,他觉得每一个上面都沾着战败者的血,尤其是产自广西瑶区的鸡血红,他根本没法直视。他陆续把钱财捐助给贫苦百姓,仅靠琴技养家糊口,把儿子拉扯大。但也因常年出入市井瓦肆,他染上了肺痨。”
秦折阅的手指捏紧挂珠,寒声道:“他没告诉我患病之事,甚至在我不定时派人看望你们时,还百般隐瞒。”
“因为我不想再见她。”唐璩将帕子重新折了一下,把染血的部分藏在内部,还能继续用一会儿,“爱与恨都是折磨,我已难堪重荷。离开人世时,我也想安安静静地走,只要有你为我送葬就够了。”
“阿爸,你现在难受吗?”年少的唐时镜问。
唐璩点头,又摇头。他说:“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什么时候?”
“当我发现,我再恨也还是爱她,而她从未爱过我的时候。”
“他不想告诉你,他想安安静静地走,你若是来看他,只会让他更难受。”萧珩同样寒声道,“他说他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秦折阅不想问。她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绝不会让自己好过。
可她的唇舌在那一刻不受意识控制,问道:“什么时候?”
当我发现,我再恨也还是爱她,而她从未爱过我的时候。
秦折阅沉默了很久,殿内近乎死寂。灵香草挂珠绕在她这些年迅速衰老的手背与腕上,像从铁锈与血凝中孵出的小蛇,就这么湿淋淋、温柔柔地缠住了她。
就在萧珩以为秦折阅今夜不会再开口了的时候,她叹道:“瑶奴……唐璩。”
初次相遇至今,二十九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唤了他的本名。
在他走后,她并未遣散其他侍官,但再没有宠幸过他们,也再不纳新了。
可惜唐璩不知道。
“宁却尘是你的人吧?”萧珩冷不丁问。
秦折阅抬起上半身,透过琴弦看他——他真的很像她,一点也不像他父亲,并非从外貌而言。
她等着这个孩子给她更多的惊叹。
见秦折阅没否认,萧珩继续说:“宁却尘出身凤宸卫,十四岁就跟随你上战场。但他也是建国之初,三千凤宸卫改换门庭时,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效忠延徽帝的。这三十年来,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认为,宁却尘是延徽帝最忠诚的心腹,是龙座下最会掩藏獠牙的猎犬。但我发现,他不敢看你。
“他尽量避免遇见你,我以为是琵琶别抱的愧疚之心作祟。但渐渐的我发现,并非如此,在少有的几次直面中,他掩饰不住的看你的眼神,绝非愧疚,而是……崇爱。
“他在最少年情挚的时候追随你,你把他雕刻成了终生不泯的形状。你成了他白日顶礼膜拜的佛像,夜晚不敢触碰的月光。”
萧珩嗤嗤地出气,像是嘲讽,或自嘲:“可笑我还曾想过质问你,当年你把三千精锐拱手相让,退居长公主府时,到底在想什么?握在手里的兵权岂可让渡!原来你自有安排。”
秦折阅今夜与他说了很多话,说得很疲倦了,像一支快要燃到根部的蜡烛,但还是想保持着光焰,照亮这幽深大殿的一角,与母子难得的交心时光。
秦折阅将灵香草珠串挂在脖子上,起身下榻,整了整衣褶,走到琴台前方站定。
她说:“因为兵权不让渡,当年我就要面临两个结局——要么死,要么取代秦檩称帝。”
萧珩笑起来,昏暗烛光中他年轻的面容野心勃勃,又捉摸不定:“我要是你,当年就在这两个结局中选一个。”
“……天真。”秦折阅抬手,指尖在凤首箜篌的琴弦上根根划过,其声泠泠,“不过,你是男子,的确也体会不到。
“从小,父母长辈就教导我,长姐如母,要爱护弟弟们,为他们遮风挡雨。我做到了,我打心眼儿里爱他们,尤其是最年幼的弟弟,得到了我最多的关爱。秦榴的噩耗传来时,我的心都碎了。
“至于秦檩,性情与我是不太契合,但我也爱他。建国之前,他来找我,问我是否还是他的长姐,一辈子不变。我说是。
“然后他说:‘天下已定,长姐不必再劳心劳力、沙场临危,今后可以安享京城繁华。我将建琼楼广厦、举尊荣厚禄,终身供奉长姐。还请长姐将三千凤宸卫交予我,作为天子亲卫的基石,今后长姐的安危,便是朕的安危。’”
萧珩心领神会地笑出了声:“呵呵,男子。没得到之前最会甜言蜜语,对谁都一样。”
秦折阅说:“怎么不是呢。我当时就想,这话我也会说,‘今后二弟的安危,便是朕的安危’,哈哈哈。”她笑声依稀有着少女的轻快与中年的豪放,但迅速消失,“我试探过大臣们的意思。无论是前朝的世家,还是擢拔的寒门,无论是大儒,还是将军,甚至与我南征北战的故交们,你猜怎么着——一律的五雷轰顶、匪夷所思、言辞激烈、极力反对!简直跟割了他们的男根一样!哈哈哈哈哈……”
“我得不到任何支持。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天地间是先分了阴阳,再分贵贱,几千年来从未改变过。哪怕我是战功累累的长公主,是大岳开国三雄之一,也依然不能撼动这样的天道纲常!”
“除非……”秦折阅指甲一勾,某根琴弦铿然锐响,发出了金戈之声,“除非在大局未定之时,所有秦氏男子全部身亡,我才有一线可能。但我岂能为了一己之私,戕害所有手足血脉?秦檩要凤宸卫,那就给他吧!我也心灰意冷了,但我也要给自己留些后手,譬如宁却尘。”
萧珩认同地点头:“看来还有别的。谈家呢,也是你的事先安排吗?”
秦折阅摇头:“谈家只是我权衡之后的选择。我年过二十后,总要成婚,与其嫁入旧贵族,不如挑选个新生势力,让它依附于我。谈家在那时入了我的眼。他们积极支援钱粮、训练兵士,匡助我们姐弟三人打天下,有从龙之功。谈家大郎对我汲汲以求,虽然我对他心中无感,但最后还是选了他。
“这几十年来,我自认无愧于谈家,反而是他们愧对我。他们一跃成为大岳最盛势的勋贵,就开始摈弃自己的寒门出身,从而穷奢极欲、附庸风雅。越是缺什么,就越要炫耀什么。我与谈大的三个孩子……他们只有半身血是我的,其他从骨肉到魂魄,都是彻头彻尾的谈家人。”
她睨视萧珩:“至于你——你最像我。但你最好不要太像我。”
萧珩问:“为何?”
秦折阅道:“因为你不姓秦。你可以姓唐、姓萧,或者别的,唯独不能姓秦。”
萧珩微微冷笑:“我为何不能随母姓?”
秦折阅:“这么说吧,储君依照伦序当立,嫡皇子、庶皇子、皇叔皇侄、宗室旁支……都死光了,就改朝换代。
“极其罕见的情况下,公主或许也有一线机会,虽然史书上从未有过先例。
“再往后,是皇室的狗。
“有蛮族血统的皇子,排在狗后面。
“而有蛮族血统的公主之子,排在狗后面的后面。”
“你明白了吗?”秦折阅看他的目光,多了些许怜悯,“这话是夸张了点,但并非荒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信念根深蒂固,只要沾了一点蛮族血统,你就再无可能。即使朝臣们不反你,天下百姓也会反你。”
她以为萧珩会备受打击。但没想到的是,他只是略一沉吟,便又问道:“既然我无望,又背负了蛮血原罪,那么母亲为我安排了谁?”
这声姗姗来迟的“母亲”,让秦折阅再次感到了强烈的遗憾……他为何就不能姓秦!
秦折阅深深吸气,缓缓吐气,显出了长年压抑的疲惫:“十一皇子,他的母族是谈家。哪怕我死了,只要留下遗命,谈家也会敬畏我的亡魂与余威,不敢对你有分毫亏待。
“我和秦檩都老了,迟暮的日头总要落山,这是天理。而你还年轻,下一任君王是谁,对你的后半生至关重要。楚白,看看十一皇子,他才九岁。早点拿下他,如你所言‘把他雕刻成终生不泯的形状’,才能保你一世无恙。”
萧珩闭目沉思,倏而睁开,向秦折阅俯身行礼:“依母亲所言,我不会再往京城外跑了。皇宫将是我的战场。”
秦折阅欣慰颔首:“你在奉宸卫里也该出头了,我让宁却尘去安排。
“另外,我很想知道,从我给什么你都不要,到现在什么都想争一争,究竟是谁让你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这个问题很诛心,萧珩拒绝回答。
尤其是在三日后,叶阳辞携带圣旨、吏部文书和御赐的白旄黄钺,离开京城,前往山东赴任巡抚,他说不送行,可还是忍不住去送行之时,这个问题的答案尤其刺痛了他的心。
萧珩的临别赠礼是一个效力升级的驱猫香球。
他对叶阳辞说:“答应过你要做的加强配方,虽然迟了大半年,但终于还是做成了。”
叶阳辞回了个定窑白瓷瓶作为临别礼,釉泽莹润,色如脂玉,素净又优雅。萧珩一见心喜,觉得正适合插他的脱水花枝。
但叶阳辞没有收萧珩的新香球,连同旧的香球也一并还给了他。叶阳辞说:“以后我用不上这个了。”
萧珩问:“你要杀尽天下猫吗,那以后的确用不上。”
叶阳辞失笑:“你……算了,人各有异,其类不齐,何必说教。其实是我渐渐地对猫耐受,再过个一年半载,也许就彻底消除了那些病症,故而也用不上驱猫香球。”
萧珩掌心里握着两个香球,望着远去的马车,长久沉默。
叶阳辞如同自己的剑,迅疾、锋利,流光千里。反观他总是迟一步,总是来不及。
“辞帝乡”,今日与它的主人再度辞别了帝乡。而他的刀匣,盛不住这柄天下无双的名剑。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沮丧,也从未像今日这般野心勃发,想要驰骋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
延徽二十九年,二月初六,惊蛰。
聊城还有些春寒料峭,民间的“打粮囤”和“斗羊祈丰收”已经进行得热火朝天了。
按说山东巡抚衙门的地点该设在济南,但叶阳辞偏要设在聊城,一来扼守漕运命脉,二来毗邻秦深的王府。接下来的一年里,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共同谋划、守望相助。
叶阳辞正在衙门后宅的花厅里吃龙须面,秦深打帘子进来,解下被细雨打湿的氅衣,隔着方桌坐在他对面。
“李檀,再端一碗面过来。”叶阳辞朝门外唤道。
不多时面来了,秦深像是饿得很,埋头吃了大半碗,方才放慢速度。
“忙什么呢,瞧着饿了两顿的样子。”叶阳辞搁下筷子,用茶水漱口。
秦深把碗底的面汤也喝完,接过叶阳辞递给他的茶水,说:“我前几天一回聊城,就把郭四象叫过来,询问他矿匪登侯氏在德州走脱的详情。郭四象估计,登侯氏一族可能和他一样,也陷入了那场暴风雪,不知会不会活着出来。”
“如果会呢?你在担心什么?”
“郭四象走后,我就着手开始调查登侯氏,发现他们是北壁俘虏的后代,属于靺羯八部里中的铁利一部。”
叶阳辞的脸色变凝重了:“铁利部。他们是北壁最好的冶铁与造器工匠。北壁有陨铁,是他们最早发现的;北壁骑兵曾叱咤中原,所披挂的重甲‘铁鳞山’,也是他们打造的。”
秦深颔首:“大岳矿政之变影响巨大,没想到还导致了遗民的逃亡。铁利部回归北壁,八部里如虎添翼,我怕辽北这二十多年的安宁日子到头了。”
“辽北这二十多年的安宁日子,是秦大帅率领渊岳军,寸土必争打出来的。北壁军队龟缩回固伦山以北,偶尔南下劫掠也是小打小闹,朝廷便放松了警惕,地方官员们也逐渐懈怠。皇上——”叶阳辞忧虑而嘲弄地笑了笑,“皇上将税银挪做他用,解决军费的办法就是边军内迁为屯军,让将士们都卸甲归田。承平之时,这固然是个好方法,可一旦北壁大军压境,空虚大半的边军卫所,真能抵挡他们的重甲兵团‘铁鳞山’吗?”
秦深也觉得边关事态不容乐观,辽北已经到了兵在其颈的地步。
辽北往下是以顺天府为中心的北直隶,再往下就是山东了。这三重屏障挡着北方的朔风,京城金陵陷在山温水软里,耽于逸乐二十多年,至今仍然知安忘危。
秦深说:“辽北若爆发战事,我便向朝廷请战领兵。”
叶阳辞一把握住秦深的手腕:“涧川,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机会去辽北,但眼下——”他微微皱起鼻子,鼻背堆出三条浅小可爱的细纹,鼻侧眼角的那粒朱砂痣就被思虑掩住了一半。他摇头说,“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秦深也知道,此时请战,并不能引起朝廷的重视,被延徽帝驳回的概率很大,甚至会适得其反,引发皇帝的猜疑。
但他实在忍得太久,如长年累月地跋涉于黑暗的溶洞,很难不在看到前方微光亮起的那一刻,加快脚步。
他挣开叶阳辞的手,然后伸出结实的手臂,将对方拦腰抱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紧紧搂住。
怀中人体贴地任他拥抱,还抬手抚摸他的后背,呢喃道:“我明白,涧川,我都明白……”
这话语一如既往地安抚住了他,像叠雪落在火堆,浇熄了他不理智的冲动。秦深埋首在叶阳辞的颈窝,用力嗅着清彻的白梅香,让自己发涨的脑子迅速冷静下来。
“你是对的,截云,但我还不想马上放弃。”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听你为我分析局势与利弊,一句一句,掰开来揉碎了,详详细细地说,”秦深把手从他衣袍底下伸进去,轻拢慢捻,“就像最睿智的军师,对待他那无可救药又不忍抛弃的主公那样……”
猛兽般这么大的一只,在向他撒娇,带了点自怨自艾的把戏,更多是为了占便宜。叶阳辞抱着这位无可救药的“主公”,几乎要笑出声。
他绝不吃亏地把手扌罙入对方衣襟,扌柔扌圼饱满的月匈膛,用指尖描摹着爪伤留下的浅淡疤痕。
“好,就掰开来,揉碎了……说。”他贴近秦深耳边,细细地呵着热气,“北壁若是大军进犯,辽北是第一道防线,只要临潢府与大定府不失守,靺羯人就打不过长城。”
秦深的手越过“长城”,把他的裤带挑开了:“万一失守了呢?”
叶阳辞报复性地捏他,嘴里却正经:“那就看第二道防线,北直隶了。顺天府、真定府、顺德府连成一条南北纵线,是兵家必争之地。德州在这条纵线的东侧,是山东的门户,德州卫十二连营就是门口的屏障。”
秦深打翻桌面上的茶杯,手指沾取茶水,绕开屏障继续入侵:“若德州也挡不住呢?”
叶阳辞轻促地吸口气,努力放松:“山东……嗯,山东全境就是第三道防线。要是到了这一步,金陵危如累卵,中原……啊,中原必将大乱……”
他呼吸大乱,鼻尖在早春寒意中沁着红,眼圈也红,却是红得发潮发烫。
秦深喜欢用手指挑弄他,把干涸地慢慢变得湿软、泥泞,开辟出行军通道。他于此一道上很有耐心,也十足享受。
叶阳辞忽然扇了一下秦深的肩头,有些着恼的力道。
秦深蓦然意识失误,抽出手指看,果然弓茧又长糙长硬了。这回他娴熟地从袖袋内勾出胶布,另一只手仍搂着叶阳辞的腰,用牙齿咬住胶布,一圈圈缠绕在右手指的硬茧处。
布是柔软的绢,胶也是上好的鱼鳔胶,粘牢裹好就不会把人刮痛,反而增强了摩挲的感觉。
果然叶阳辞没有再扇他,腰身随着手指上下起伏,低头咬住了他的颈侧。
轻微的疼痛让秦深更加兴奋,吸气道:“那你说我什么时候出战,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