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野在门口静候已久,一见纪颂将脱下三个月已久的校服穿得如此妥帖,一声惊叹:“我去。”
纪颂张望:“去哪儿?”
况野竖起大拇指:“真清纯啊,神了,我第一次在一个男的身上看到清纯这两个字。”
赵逐川冷不丁插一句:“你上回的形容词是对味儿。”
“对味儿”这词从赵逐川嗓子里不咸不淡地说出来,纪颂呼吸一滞,更深刻地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
“啊?什么时候?”况野早就忘了。
“公式照。”赵逐川说,“你说纪颂穿校服肯定对味儿。”
“有吗?”况野抓了根发绳把头发捆起来。
纪颂正想说什么,况野又笑嘻嘻地:“不是,其实我是想说他身上有点初恋的感觉了。”
纪颂一脚飞踢:“少恶心我!”
拿了出校卡,四个人大包小包地提着要用的器材出了校门,招来一辆出租车打车前往计划拍摄场地。
那是一处在学校附近不远的老式鸳鸯楼,在这里的戏份拍了一个多小时。
阳光照得人特别难受。
纪颂与赵逐川提前沟通过,说这作业只是交给李欲的课后小结,肯定不会上传到网络,更不会拿去当校考的作品集。
纪颂伸出两指:“我发誓!”
赵逐川看他较真的样子很好笑,抱着书本站在原地,一副好学生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很欠打:“你拿什么发誓?”
纪颂从容应对:“我对天发誓!”
其实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很忐忑的,万一赵逐川又摆谱要只能拍远景、背影、侧脸什么的,这片段还真不太好拍下去。
准备工作事先是做过的,但不拍脸真的会感觉差点儿意思。
纪颂瞄了他好几眼,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十做祈祷状:“求你啦。拍拍脸吧?大帅哥。”
大帅哥没说话,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自行车把手上,拇指指腹很轻微地在把手上捻磨,不知道在想什么。
为了防暑,纪颂搞好了一套粗制滥造剧组导演必备的冰凉小工具,一台挂脖电风扇正扣在云朵脖子上,另一支手持小风扇揣在纪颂衣兜里,额头上还贴了块降温贴,预防中暑。
他掏出小风扇,调高档位,像拿出玉如意一样,对着赵逐川吹了吹。
他还很小声地学动画片里的主人翁念叨:“如意如意,顺我心意。”
意思是我在讨好你,求求你。
没反应?
纪颂弯起一双眼,小声呼唤:“赵逐川?”
一阵凉风拂过面颊。
赵逐川今天没抓头发,修剪过的前额碎发顺风而起,半眯起眼看向他。
以前拒绝纪颂不是很难。
现在是完全没办法拒绝。
现下正是午后阳光最热烈的时段,纪颂眼中的光和头顶的炙热一同灿烂,把风都晒暖。
“……”赵逐川平静地松了口气,“算了,你拍吧。”
作者有话说:
小赵的底线就这样一退再退——
颂颂:你是人好还是因为喜欢我?
小赵:…………喜欢你。
颂颂:………………………………………………[害怕]
大概就是两个人一起骑单车, 再从居民楼前的空地飞驰而过。
其实骑车不难,况野在没有带便携轨道的情况下扛着器材在云朵的指挥下跟拍也不难。
难的是两个人要控制速度。
要骑得一前一后,错落有致, 画面才好看。
赵逐川从小到大骑车的机会很少, 小时候骑车还很犟地不要辅助轮, 摔过好几次, 一来二去,赵添青就不让他骑车了,所以他的技术没纪颂这种平原长大的小孩儿那么好, 玩山地车是他偶尔出门透透气的爱好, 反倒对这种窄路练得少, 骑得自然就慢一点。
而且又要月考了, 身上不能摔出什么伤痕。
赵逐川对此一向谨慎,纪颂就不一样了。
纪颂最开始还在闹, 仗着自己技术一流,单手骑、扭着骑,甚至骑出去了还倒回来绕着赵逐川骑圈圈, 直到他某次一撒欢又骑到前面去了, 一回头, 毫无防备地对上赵逐川认真望向自己的眼睛。
那一瞬间,夏风忽然安静了。
“拍到了, 我拍到了!”云朵忽然叫起来,头顶的墨镜在女孩子额角压出红痕, “刚才川哥那个眼神特别好,我拍到了!”
一番折腾下来,简单的骑行镜头又多拍了半个小时,云朵也不打伞防晒了, 凑过来和纪颂一起勾剧本撵进度。
纪颂扫了眼造景还不错的居民楼,想起之前自己来瞰景的时候想过要给赵逐川拍套照片。
他抬手,用食指碰了碰赵逐川的校服拉链,说:“脱了呗,热就可以穿里面的背心。”
“还好。不算很热。”赵逐川平视他的眼睛。
“不是,”纪颂避开视线,直截了当,“我其实是想借这个背景拍拍你。”
赵逐川起身,脱掉校服外套,后背那一块衣料被汗水染出一大片湿润。
他露出里面夯实漂亮的肌肉,以及纪颂事先叫他换好的纯白色背心。
纪颂又摸出一张创口贴,撕开,抬手捏住赵逐川的下巴:“看着我。”
赵逐川“嗯”一声,抬起一只手握上纪颂的手腕。
纪颂手抖了一下。
相处得越久,这样简单的接触就越让他觉得亲密。
仅仅是这样对视的距离,他的指尖已经泛起些微不可控的颤栗,一直到他说出“别动”后,他都只是很快地掠过赵逐川看过来的眼睛。
创口贴横跨着贴在赵逐川鼻梁骨上。
创口贴和口罩一样,被那高挺的弧度顶成小山坡。
纪颂动了动喉结。
哦,他感觉到了。
喜欢,喜欢可能还是莫名其妙的心疼。
就算知道眼前一切都是虚假,但看见他“受伤”,还是会忍不住想要去安抚对方。
他很满意自己做的造型:“很好,嘴唇再抿一点,嗯!像小混混了。”
小混混:“……”
纪颂动作利落地从书包里掏出赵逐川送的那台小相机,眼珠灿亮:“这位男明星,我可以拍你吗?”
男明星:“……”
男明星在一分钟之内被换了八百个身份。
还问?不是已经答应过了吗。
赵逐川看他眼中跃跃欲试的光,直觉有诈,往后侧了侧身,问:“用什么?”
纪颂“哈”一声,从身后拿出道具:“板砖!”
被板砖拍晕的伤员:“……”
在拍摄之余,纪颂拿着相机给赵逐川拍了二三十张照片,有远有近,只有几张废片,焦距没对上,赵逐川的轮廓不太清晰。
像隔着一层玻璃那么看。
纪颂心头一跳,想起宿舍提前停水那天,赵逐川在浴室里洗澡,灯开得很亮,阳台上的灯却很暗,他也是这样看赵逐川。
动动手指,相册跳到下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脸棱角分明,每个细节纪颂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没吭声,手上擦拭镜头的动作不停。
明明都擦得很干净了,还是不停。
像那天,那夜,他伸出了那只手去擦玻璃上蒸腾而起的水汽。
承认吧,承认自己的沦陷也是一种勇敢。
心跳愈发愈震耳欲聋。
纪颂歪了歪脑袋,捏了下同样跟着跳动的耳垂。
云朵正蹲在旁边的空地上在填场记本,看纪颂脸色不太对,随口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纪颂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把镜头擦干净了,以后……不会对不上焦了。”
他们从《无尽夏》里面选取的片段仅仅十分钟,一共就两个场景切换。
第二个场景设置在居民楼附近不远处一所放了暑假的小学里。
这所小学是云朵的母校,所以假期进校也是云朵联系的。
云朵轻车熟路地找了间教室,四个人一起把器材全部抬进去。
“接下来主要呢,就是个前后桌的戏份,所以你俩坐到窗边去就好了。”
云朵看了眼简易剧本,又把和纪颂一起提前截图好的名场面截图翻出来照着拍景别。
“这场对手戏很简单,就是后桌睡着了,前桌转过身,”云朵顿了顿,也觉得这样走戏很别扭,改口道:“川哥,你要把颂颂的题册拿出来,给他改错,改完又看着他睡觉……要那种眼神能拉丝的感觉,一看就是喜欢他。”
“好。”赵逐川重新穿好校服,拉上拉链。
“嗯,这里主要就是眼神啦。这部参考影片能得奖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男主演带动得比较好,眼神戏考验演技,但我觉得川哥应该没问题,”云朵单肩扛机器,扛久了都有点喘,继续说,“你们再对一下剧本,我们就开始。”
“没问题,”纪颂调整好坐姿,把道具错题本压在手肘下,“早点儿拍完早撤退。”
纪颂只庆幸,在这场戏里,自己只需要全程闭着眼睛趴好就行,他不需要和赵逐川对视,更不用接触赵逐川演出来的眼神。
他要尽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才行。
不管不顾的喜欢不叫喜欢。
纪颂向前倾身,手臂交叉着放在课桌上,趴好,眼睛闭得很很轻,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道:“我好啦。”
“你没好。”
头顶传来男音。
不等纪颂回答,赵逐川继续:“你的眼皮还在抖。”
在录作业这回事上,纪颂、赵逐川传承了钟离遥的精益求精,而云朵则学会了李欲的“找感觉”。
不为哪一条效果好,只找哪一条自己能觉得“成了”。
折腾了一下午,天气又热,他们也没有在别人小学教室开空调的权限,况野第一个坐不住,直接捂着肚子靠在教室门上,说:“不行,我肚子快饿扁了,要不你们先拍着,我下楼买根烤肠吃?”
纪颂闭着眼,抬手比了个“快滚”。
云朵也察觉出来大家都累了,松了手里的机器,转头对况野道:“那都休息会儿?况野,帮我带瓶水吧?”
“你想喝什么?”
“我喝……”云朵想了会儿,扶了扶眼镜,说:“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我选选。”
“你走了怎么拍啊?”况野看了眼手机,“时间不多了哦。”
“有架子,放那儿直接按录制就行了。川哥,颂颂,我开着录制的,你们自己再来个两三遍,我回去选一条都行,你们的情绪差不多都到了。”云朵说。
“好,”赵逐川挽起校服衣袖,“你们先去,别中暑了。”
脚步声消失在耳畔,越来越远,纪颂闭着眼,所有感官的中心集中在露出来的右耳上,他听见风声刮过耳朵,听见赵逐川喊了他一声:“喂。”
空气轻盈得仿佛只能承载呼吸的重量。
纪颂不知道他喊自己做什么,茫然地迎上,或者说意外地跌进赵逐川的眼睛。
赵逐川伸出手,指尖一动,轻轻地拨了拨纪颂额前汗湿的头发。
听觉丧失,嗅觉丧失,感官世界中仅剩下视觉,视觉变成蝴蝶,跟随赵逐川的指尖飞走了。
这一瞬间。
他真的,觉得。
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
至少在当下,同样的年龄、场景,以及在做的事情,这一生都只有一次,往后无论多少年不会再有。
不会再有这样一个盛夏的午后,在空旷的旧教室,他们搭建起一个仅有四个人的剧组——甚至都没有旁人,只有一台摄影机在记录,在陪着他们。
恍惚间,纪颂滚了滚喉结,掌心冒汗,17岁的悸动横冲直撞,踏破胸腔,他竟生出了四下无人的错觉。
Vega说过他们两个人的嘴唇都算不上薄,各有形状,但是拆分开来看莫名很相似。
那么肯定就能完全重叠到一起的。
天衣无缝,亲密无间。
纪颂想起林含声的剖白,忍不住感叹,小林也是因为某个人,才发现自身性取向的?还是先发现,再去喜欢上谁?
他最近脑子一团浆糊,没有办法去找林含声聊这些。
他显然是莽莽撞撞地先喜欢上了。
其他的,什么都没想过。
要不是彼此身上的蓝色校服太过于陌生,要不是他知道摄影机上的小红点亮着,他或许。
他或许真的会。
会等到风吹起窗帘的一角,他想尝试着吻上赵逐川的嘴唇——
纪颂就是个想了会去做的性格,他倒没有直截了当亲赵逐川凑过来的嘴,急刹车了一下,只用嘴唇擦碰过对方的脸颊。
赵逐川显然感觉到了。
他说:“剧本里面没有这个情节。”
“是没有,”纪颂别开脸,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重复着某一夜对戏后赵逐川说的话,“我刚加的。”
窗外送来澄澈如水的暖阳,一簇光线跳跃上纪颂颤抖的眼睫。
赵逐川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两人方才那样近的距离。
他不再像刚才那样站着,或者说以俯视的角度观察纪颂,而是坐下来与他平视,手指搭在纪颂手腕上敲了敲,提醒:“摄像机在录。”
纪颂没说话,起身去把刚才录完的那条简单过了一遍,他在取景器中观察到自己过于赤裸的爱欲和欢喜。
这只是一次回课作业,不是大考,不需要临场发挥,他没有必要去献祭这样的表演。
为了赵逐川,这样的一条影像记录无论如何都不该存在。
他说服自己冷静,手指一动,机械性删除了刚才那条。
教室门推开,云朵和况野提着一袋子冰水进了教室。
“嗳,”纪颂移开视线,流浪着不知道往哪儿放置,最后在地上转了一圈,又回到赵逐川脸上,“刚才,刚才我们那句台词是不是错了?”
“上一个分镜拍完了就行。”赵逐川瞥了一眼云朵画的分镜速写,走过去挪动云台找角度。
云朵按下录制停止的键,暂时还没发现素材少了一条。
一开始拍作业做正事,纪颂跑偏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他跟着在机器上把刚才录的素材简单过了一遍,说:“镜头有点儿晃啊?能过么云导。”
云朵粲然笑道:“好听好听!”
“云导,要是我们有这个就好了。”纪颂用左手扶住右手肘部,右手垂直往前晃了晃。
况野吐槽:“颂颂你在模仿什么,招财猫吗?”
云朵乐了:“是斯坦尼康①!”
“哎哟,”况野火眼金睛,又开始想八卦,起哄道:“你俩真挺有默契啊。”
赵逐川眼底的笑意往回收了点。
纪颂拎起场记板打了一下况野的后脑勺,“志同道合的人有默契不是挺正常的吗?”
况野挠挠被打疼的部位,解释:“你这么好玩儿,跟你能灵魂共振的人可太少了。”
“少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纪颂抬手拍拍赵逐川的肩,“喏。这儿就有一位。”
赵逐川抬起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交叉状抱在胸前,下巴稍微抬起来一点。
满脸写着:对。就是我。
作者有话说:
①斯坦尼康:即摄像机稳定器,有减震臂,能根据平衡组件重量做出响应,保证相机平稳转移方向。
人前:好兄弟。
人后:好老公。
好了颂颂终于直面内心了,下面请小赵选手入场。
一小时后, 所有素材拍摄完毕。
纪颂抱着场记板,肩膀上扛了拍花絮的机器,脖子挂着赵逐川借给他用的那台相机, 正慢慢悠悠地往可以打到网约车的路口走。
云朵找的这拍摄场地位置偏僻, 想要从学校门口走到大路上去还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林荫道。
阳光簌簌落在他们肩头, 拉长了年轻的、倾斜的影子。
时间紧迫, 况野在边走边打车,云朵还在翻剧本和分镜,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漏拍了。
赵逐川低头调试领夹麦, 顺手把之前撕下来贴在锁骨处的创口贴扯下来, 没找到垃圾桶。
“嗳, 别扔啊, ”纪颂没关补光灯,手里握着灯, 朝赵逐川晃了一下,“你贴脸上试试?”
“脸上?”赵逐川照做。
“好看。”纪颂一身都挂着器材,还能空出一只手比大拇指。
“贴个创口贴怎么就好看了。”赵逐川不明白。
纪颂认真讲解:“这叫破碎感。你受了伤之后, 贴个创口贴, 让人看着心疼, 都想照顾你,所以就会更吸引人……我说真的,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风格很适合你!”
他一边走一边认真讲解,眼神却没从赵逐川脸上挪开半分, 一时不察——
纪颂闷哼一声:“嘶。”
前额剧痛。
他定睛看向眼前这棵碍事的树,才反应过来自己撞树上了,眼前又伸过来一只手,轻巧拨开他额头上的树皮碎屑, 再拍了拍他的头顶。
太丢人了……
纪颂石化在原地,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贪图美色的行为做辩解,最后还是只哼哼了一声:“好疼。”
耳旁传来赵逐川很轻的笑。
况野抱着器材站在路边,正在转头朝这边打望:“颂颂!川哥!你俩快点儿,车来了!”
纪颂抬起食指放到唇边,“嘘!”
满眼写着:求你了。
赵逐川会意,侧身挡了一下他,没管他愿不愿意,上手捋开头发,摸到额前已经迅速凸起的一小块肿包,又气又好笑,说:“等会儿你上车就睡觉吧,别一直跟他们说话,更容易头疼。”
纪颂赶紧扒拉下来几根碎发。
从那一天起,纪颂发现了自己的受伤算是因祸得福。
纪颂属于皮薄肉厚的,身体看着耐造,其实娇气,很容易留印子,消肿也慢,想等上妆造课做造型还得好几天。
每天一下课,赵逐川也不翻他那本《演技六讲》了,折起书页签,每节课都就下楼去咖啡厅给纪颂拿冰袋上来冰敷。
上下楼时,他碰到过金姐几回,金姐问他怎么了?
赵逐川知道纪颂脸皮薄,也无意给老师展示伤口,只说是大腿磕碰到了。
金姐走后,赵逐川在楼梯间站了许久,直到冰块在掌心中产生痛觉。
读了这么多年书,赵逐川很少遇到像金姐这样对每个学生都很负责任的老师。
按照平时金姐一视同仁的态度,他猜测金姐应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
冰袋不宜放在手里太久,纪颂有时候扶着冰袋,手酸了,要么趴着,要么侧着,换无数个姿势都嫌累。
赵逐川会亲自上手帮他扶冰袋,另一只手也不闲着,会翻书,会记笔记,有时候是表演教材,有时候是文化课的题。
两个人隔得太近。
近到纪颂脸红耳热,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的体温加速了冰块的融化。
他确实拥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五官总会因为面色红润而显得更加生动,也正需要近到这个距离,赵逐川才能看清他脸颊上那颗很小的痣,像是被人用笔刻意点上去为这张脸添几分味道的。
赵逐川轻声:“隔这么近,开心了吗。”
纪颂难得语塞:“……”
“慢慢看,”赵逐川垂着眼眸,头也不抬,话却是对纪颂说的,“让你一次性看个够。”
这哪儿看得够啊?
八月,季夏收尾,天气高温多雨。
况野休了一次月假,顺带多请了几天,说家里有事,要回一趟川西。
再回来时,他拿出求学业的小福袋,给寝室里每人送了一个,还勒令每个人都得挂在床边的护栏上,每天睡前默念几遍梦校,这样考上的概率才大。
小福袋规规矩矩躺在四个人掌心。
林含声拿出手机拍了照,还发了条朋友圈:
【小林:我们京北见!】
“你不屏蔽同学啊?这么狂,要是到时候没考上可丢脸丢大发了。”
况野刷新点赞,嘴上不耽误煞风景。
纪颂也觉得这行为有点提前开香槟,但无所谓,说:“自信,知道么,这个年纪不自信就完啦。”
况野:“这不是怕恶性竞争嘛。”
“怕什么,”纪颂说,“考了再说,没考上也不丢人。”
除了福袋,况野还要在宿舍里养乌龟来鞭策自己龟兔赛跑弯道超车。
纪颂吐槽说,你现在风格已经很独特了,还养只乌龟,你是准备去古老部落里当画图腾的酋长吗?
况野踹他屁股,说,我们藏族没有酋长,只有“头人”!
晚自习时间,况野出去跑步,纪颂额头还肿着,不太想训练,就躲在宿舍里偷懒。
他又静不下心,时不时跑到况野桌子上的小玻璃缸边左看右看,看那小东西半天都不挪一下窝,脑袋进进出出,觉得新奇。
小时候他就羡慕别的小朋友会养猫猫狗狗。
纪颂很爱去同学家逗着玩儿,还被狗咬过一口,打了疫苗,眼睛哭成核桃,对方家长登门道了歉,纪仪龄询问是什么狗,纪颂辩解说是小狗狗,结果对方家长说是一只成年川东猎犬。
纪仪龄吓得魂飞天外,更不允许他养小动物了。
久而久之,得不到的,纪颂也就不想再要了。
“你养过小动物吗?我一点经验都没有。”他问赵逐川。
赵逐川坐着在写卷子,头也不回:“你算么?”
“……”纪颂转过凳子,“当然不算!”
赵逐川说着平时看都不看那小乌龟一眼,却还顺手在网上买了乌龟粮,况野心生感动,赐予赵逐川命名权。
赵逐川:“小龟。”
纪颂吐槽:“来点儿有创意的。”
赵逐川:“慢慢。”
纪颂扫过去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那,”赵逐川观察了一会儿这迷你小乌龟的外形,第一回感到想象力受限,“手榴弹。”
“这个好!”纪颂转头蹲下观察透明箱里的小家伙,喊它:“小龟你好。”
赵逐川:“……”
两天后,月考结束的第一个周六。
纪颂第一次给小龟喂食。
小龟凶神恶煞地伸出脑袋,以极快的速度叼走一小块食物,又慢吞吞地爬去它的小假山下乘凉。
纪颂曲起手指,弹了弹他的龟壳。
那天晚上,纪颂还第一次在集星的汇报演出上当了回后台导演,他拿着对讲机跑前跑后,上控制台放音乐,汗水把耳麦都打湿了。
赵逐川没有参加这次汇报演出,因为他的高中学校要求他回去参加一场考试。
月考后的第一个早晨,他就坐飞机走了。
眼前黑压压的幕布铺满视野,台下一张张面孔青涩又期待,请来的任课老师们都坐在第一排,没有评分制,没有严肃的神情,有的只是这一场难得的放松。
没有节目的同学都围在小礼堂后方帮着班主任们切西瓜,集星还去校外请了几个小吃摊位的老板进来给学生提供晚会的小甜点。
纪颂站在后台,心里空落落的。
表演班的同学们大多都有节目在身,表一表二班的位置区域没剩多少人了,本来赵逐川该坐在那里的。
纪颂低头,汗滴进眼睛里,有点儿疼。
他偏着脑袋,捏起衣袖,擦了擦眼睛里的汗。
赵逐川明明不在,纪颂看哪里却都像有他。
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情。
而且这才八月份,离年底赵逐川说要回京北的时间还剩三个多月。
他有点想象不出来赵逐川不在身边了……
他不是没经历过“阶段性的朋友”,从幼儿园到高中,能一直维持关系的少之又少,大多数人都是某一段时间内最要好的乘客,时间到了站,大家各自下车,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
但赵逐川不一样。
他就,总是想起这么个人。
见不到,问不着,就心里发慌,发痒,就像人总爱抬头看天空那样本能地去想。
哎,彭校今天穿得特别女强人。
金姐这两天心情好点儿了吗?
我看她愁眉苦脸快一个周了,上周还给我带全家桶呢,其实我真没觉得多大个事儿。
我心宽,她还不够了解我,你肯定知道。
我想吃他们切的西瓜。
可是西瓜糖分高,明哥让我们少吃。
蛋挞听说还是肯德基的,彭校下血本了。
况野和阿符要一起表演民族舞?
你为什么不上?我更想看你跳。
这回月考没看够,看得都忘了录像。
小林和陈亭的朗诵很有看头啊,只是为什么小林要选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纪颂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实在是抽不出空手给赵逐川发消息,集星所在的城市机场离京北机场1300km,这才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这次月考的成绩出得很快。
无一例外,赵逐川继续霸榜表演第一,孟檀的排名爬升至女生第一,林含声掉到了播音第二名,陈亭超越了他。
萧杉挤进表演前三,纪颂的排名上升到第五。
第四名是表二班一个他不认识的女生,况野进了表演前十。
集训学习的基础已经打牢,接下来成王败寇各凭本事,这排名仅仅是个开始。
纪颂翘起唇角。
也许小龟的保佑真的有用?
况野这次月考恰好抽中了一个他反复练过的表演题目,得分很高,钟离遥还私底下找过况野一回,说他“开窍了”。
“我真的很感谢我的小龟,手榴弹,或者慢慢。”
况野趴在玻璃缸边与之深情对视,“川哥,谢谢你的命名和粮食。肯定是你的神力感染了他。”
况野面朝赵逐川所在的方向,作揖叩拜。
赵逐川换个坐姿,抬下巴:“纪颂说他叫小龟。”
林含声没忍住抬脚踹了一下况野的凳子腿:“差不多得了啊,得了便宜还卖乖你。”
宿舍门被轻轻撞开。
纪颂拎着一袋子校服冲进来。
他背抵着门板,手上各提两个织布口袋,额角溢出细汗,宿舍的白炽灯打在他脸上,映衬得皮肤更白了。
赵逐川看着他,鼻尖窜进一股浓郁的白茶香气。
那不是香水,是林含声借给纪颂喷的驱蚊液,还有个随赠的驱蚊手环,硅胶材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