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凤岐得知这个结果后没有感到意外。虽然他知道谢云程心里还是向着他的,可是别人却不会这样想,尤其是耿志山——谢玹死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关外,他回来的时候谢云程已经登基了,事已成定局,他就算对这个结果再怎么不满意也只能俯首称臣。
宣凤岐用谢云程试探过耿志山几次,他觉得耿志山不算是个心存谋反的人,而且他当太傅的时候也没有拉拢朝廷人脉。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屑与那些满嘴酸话的文臣结交,毕竟手中捏着兵符,想要谋反是随时的事。
宣凤岐多次提醒过谢云程让他尽快劝说耿志山交出兵符,耿志山现已病入膏肓,谢云程也去将军府拜访过几次,但耿志山仍然没有将兵符交给谢云程……
宣凤岐认为,耿志山肯担任太傅之职又无谋反的迹象那就说明他是认同谢云程这个皇帝的。而他迟迟不肯交出兵符的行为却让宣凤岐有些琢磨不定了,耿志山既然不想谋反,那他留着兵符到底有什么用呢?
多想无益。宣凤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初入玄都什么都不懂的人了,除去耿志山在边关的那些兵,宣凤岐在玄都完全可以与耿志山抗衡。思及此,宣凤岐决定去拜访一下耿志山。
耿志山虽已位极太傅,但他的府邸还是跟当初一样十分低调。宣凤岐想耿志山重病在身,又想着怎么对付他,这说明此人极有可能会找个理由推脱把见他。所以宣凤岐便以有军情要事为由让耿志山府中的下人去通报。
果然没多久,一位家仆便匆匆赶来请他去见耿志山。
宣凤岐走进卧房时便见耿志山已穿戴整齐,他强装精神抖擞:“老臣参见王爷,老臣病中精神不济,若有怠慢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宣凤岐见状连忙上前扶起将要行礼的耿志山:“太傅既然身子不适就不用守那些规,矩礼仪了。”
耿志山抬起头来看向他。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还是长得跟以前一样,他的眼睛中仿佛还藏着许多化不开的算计。宣凤岐除了上次
耿志山:“多谢王爷体谅。”
宣凤岐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他今日不是来跟耿志山叙旧的,他直接开门见山:“本王问过太医了,太傅是旧疾发作,病情反复才一直卧床不起。本王府中正好有两株千年紫参,于是便想着拿来赠与太傅。”
此刻,已经坐到宣凤岐旁边的耿志山听到之后又想着起身谢恩。宣凤岐见状微蹙起眉,“太傅,本王不是说了不用守那些规矩的吗。”
耿志山听到之后才停下了动作,他回以笑脸:“这千年紫参太过珍贵,老臣恐受用不起,还是王爷自己留着用吧。”
宣凤岐笑了一下:“就算再怎么珍贵也是死物,太傅征战多年居功至伟,若这东西真的能让太傅身子好起来,别说是两株紫参,就算是续命仙丹本王也命人为太傅取来。”
耿志山听到后紧锁起眉头来。
先帝在世时便格外偏爱宣凤岐,若是宣凤岐真的想要这些东西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些东西太过奢靡,以前的那些言官可没少用这件事来弹劾宣凤岐,但先帝也只是稍稍应下,然后这事就一笔揭过去了。
耿志山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只是他想到接下来的计划就暂且按下了自己那种劝说的话。
“多谢王爷,只是老臣沉疴已久,恐怕会辜负了王爷的好意。”
宣凤岐笑了笑:“哪里,如今这大周除了本王外还有谁能与太傅相比,更何况手里还握着兵符,太傅若是不能好起来,这兵权又该交给何人处置呢?”
他这番话看似是玩笑,可是在耿志山眼中,这人的笑就如同毒蛇一般让人身上不禁遍体生寒。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耿志山严肃起来。
宣凤岐知道耿志山不喜欢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于是他直接道:“这兵符捏在太傅手中太久,太傅既然身为大周臣民又旧病在身,兵符在太傅这里难免会惹得其他人觊觎。自然了,本王当然相信太傅对陛下忠心耿耿,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还请太傅将兵符交出。”
耿志山越听脸色越难看,当他听到宣凤岐堂而皇之的说让他把兵符交出来的时候,脸上显露出震惊之色。
看来,宣凤岐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耿志山剧烈咳了几下,他一脸敌意看着宣凤岐:“王爷说的对,这兵符在老臣这里实在是不妥,不知王爷可有合意的人选?”
宣凤岐听他这样问又笑道:“自然。如今陛下还未完全执政,这兵符还劳烦太傅交与本王保管,等到来日陛下长大成人,本王会还政于陛下,这兵符也顺其自然由陛下掌管。”
这样的谎言连三岁小儿都不信,那何况是耿志山。耿志山听宣凤岐这样说完后忽然冷笑了一声,“如此说来,在陛下亲政之前这兵符是由王爷掌管了。那我问王爷,这大周的江山到底姓谢还是姓宣?”
宣凤岐脸上还是带着那样意味深沉的微笑。这次他没有回答耿志山。
耿志山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宣凤岐,那是一种在战场上与人厮杀的发怒表情:“王爷你猜,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在塞外的精兵先回到玄都勤王?”
宣凤岐实在没想到耿志山会这样想,他敛去笑意,“太傅竟然是这样想的,可是本王并非想要太傅的性命。本王说过,太傅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本王若对太傅有杀意,岂不是对大周不忠?”
耿志山看着他怒道:“那你让我交出兵符是什么意思?”
唉……这个问题怎么又绕回去了。
宣凤岐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想我刚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耿志山是不会相信宣凤岐的话的,他继续道:“你现在让我交出兵符无异于是要我的命,大周的兵符只会交给大周的主人。王爷,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不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宣凤岐知道自己以前的风评不好,但是他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耿志山还是对他还未改观。他轻轻摇头:“不,太傅,你还没有理解本王的意思。本王不欲与你为敌,而且当今的陛下是本王亲自挑选的,在他登基的那一刻你没有选择带领大军攻入皇城就代表着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你自己不是也认可这件事吗?”
耿志山听到这里陷入了沉思。
先帝驾崩的那一刻他打过想要回来的主意。先帝无子嗣,若是登上皇位的人是宣凤岐,那么他就算拼死也要回来诛杀逆臣。只是他没想到宣凤岐会扶持谢氏的子孙上位,当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成定局,若他那个时候再回玄都只能按照谋逆论处。
军营中他的亲信部下的妻儿大部分都在玄都,在那一刻日夜思念的亲人将变成人质,变成他们的软肋。就算耿志山不愿看到宣凤岐摄政的画面,他也不得不听从。
只是现在他真的没有几日可活的了,塞外的那些兵要交给谁确实是个问题,但是他交给谁也不会交到宣凤岐手里。他就是个祸水,而且……
“怎么样,太傅想好了吗?”宣凤岐这时忽然出声打断了耿志山的思绪。
耿志山听到宣凤岐的声音后抬头看向他:“是……王爷说的有理。兵权我会交出的,但兵符我只会交给陛下,这件事就不必王爷费心了。”
宣凤岐听到他松了口后满意地笑着点头:“既然太傅都这样说了,那本王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但是还请太傅快些交给陛下,疾病不饶人,尤其是太傅还卧病在床,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想必太傅也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场面吧。”
耿志山攥紧了拳:“那是自然。”
“太傅明白就好,这时辰也不早了,本王就先打道回府了。”宣凤岐正打算起身告辞,只是当他快要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向耿志山,“对了,也不知那日陛下来太傅府上,太傅与陛下说了什么,陛下这些时日总是闷闷不乐,想必也是跟这件事有关。若太傅对本王有意见尽管向本王来说,不必私底下告诉陛下,这倒显得陛下难做了。”
耿志山听到他这话后愣了一瞬,他虽然认为自己已经做得够隐蔽了,但宣凤岐还是察觉到了异常。也是,宣凤岐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在这玄都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看来他的动作得要快一点了。
就当宣凤岐快要离开时,耿志山犹豫开口,“宣凤岐,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会不会谋权篡位?”
“哈?”宣凤岐露出了一个惊诧的笑容。
日暮西山,霞光将他离开的背影拉得斜长。
他没有回答耿志山这个问题,或者是说耿志山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幼稚了。若是他想谋反的话应该不会等到现在了吧,若是他说自己不会谋反的话,耿志山大约也不会相信吧?
今年秋收颇丰,江南水患也得到了治理。虽然这段日子谢云程好像一直在躲着宣凤岐,但宣凤岐并未感到难过,当他看到各地送来的百姓安居乐业的折子便觉得舒心许多。
谢云程知道写宣凤岐一入秋旧疾便会复发,为了让他能够更好处理朝政之事,谢云程又请他搬进宫里来。一来方便他处理政事,二来也能照顾他。
今年大周钱粮颇丰,所以宣凤岐建议在皇宫中举办一次赏菊宴。往年这段时间都是宫中选秀的日子,这不,谢云程刚满十三各家大族乃至朝廷官员都想把自家女儿妹子送进宫。但是谢云程对娶妻实在没什么兴趣,那些官员偶尔在朝堂上提起时,谢云程也只是一笑了之。赏菊宴这次请了不少大臣,但那些大臣的女儿还有命妇们也会一同进宫。谢云程的后宫空悬,谢玹在世的时候也没有宠爱的妃子,所以一时之间后宫里竟然无人操持赏菊宴的事。
无奈之下,宣凤岐除了批奏折之外还要费心赏菊宴的事。
今年粮食丰收,各地的水灾也减少了。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人被逼得落草为寇才对,可是近些日在玄都城附近多了好几支闹事的土匪,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件事就发生在天子脚下,所以宣凤岐不得不重视起来。
事急从权,赏菊宴的事情不得不往后搁置了。
就当宣凤岐发愁该派谁去剿匪的时候,谢云程自告奋勇说他可以一试。
宣凤岐听到谢云程这样说后还有些犹豫,一来谢云程没有真正打过仗,二来他年纪尚小,若是他有什么差池。这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他一听这话便立刻否决了谢云程这番提议,但谢云程为此天天往他宫殿里跑,甚至想跪下求他。宣凤岐把该说的都说了,但这孩子就是倔强的很。
他知道谢云程是下定心思后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无奈之下他只好答应了谢云程的请求,并打算拨两千精兵给他。
可是,在带人前往的时候谢云程却只带了两百人。
宣凤岐看到谢云程带人快马加鞭扬长而去时便觉得后悔,他松口太快了。对面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谢云程只带两百人会不会太少了,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宣凤岐的心在谢云程离开的那一刻便悬了起来,他实在不放心谢云程一个人去,于是便想传温郁去帮忙。谁知他还没把人叫来,谢云程便已带着那两百人马回来了。
是的,谢云程只用了三日便把玄都城外所有的土匪都剿灭了。他所带的两百士兵无一人阵亡。那些土匪杀过人的直接就地格杀,其余者收监发配到采石场做苦役。
谢云程这件事办得又快又漂亮。这远远超出了宣凤岐的意料。
傍晚,当谢云程脱下盔甲兴致勃勃跑进宣凤岐的宫殿时,宣凤岐正站在殿中间,就好像特地在等他一般。谢云程见状心中欢喜,他顾不得周围有人然后一头扎进了宣凤岐的怀里,“皇叔,我回来了。”
宣凤岐被谢云程这个突如其来的热情拥抱给定住了,他愣了一下随后将谢云程环抱的双臂轻轻拿下,“回来就好。”
谢云程看到宣凤岐神色有些不好:“皇叔,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宣凤岐摇了摇头:“没有。”
谢云程更加疑惑了:“可是皇叔不高兴。”
宣凤岐听到谢云程这话后微蹙起眉头,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你那里看出来我不高兴了?”
谢云程看着他的眼睛:“皇叔,这次我只用了三日就把那些恃强凌弱,无恶不作的土匪给清剿了。我带过去的二百精兵无一人牺牲……皇叔,难道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比如,夸夸我之类的。
毕竟他回京时坐在高头大马上,京城的百姓无一不夸奖他英勇神武,天纵英才。
谢云程那种期待的眼神仿佛要把宣凤岐望穿一般,宣凤岐这个时候才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陛下干得不错。以前我只担心还是个孩子,所以在许多事上对你多加关注,如今陛下已经长大了也有了自保能力了,这是件好事。”
是啊,这是件好事。
可是既然是好事的话,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谢云程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他握住了宣凤岐即将收回的手,他将那只微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皇叔,别担心,既使我长大了,我仍然是云程。”
宣凤岐听到他这话后笑了一下:“陛下长大了,我很开心。但是长大了之后就不能像从前那般一个劲往人身上扑了,这若是让人看了会被说闲话的。”
谢云程听这些话后刚才还兴奋不已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怎么会?”他小声嘟囔着。
宣凤岐又轻笑着摇头:“怎么不会?陛下忘了,我十七岁来到先帝身边后便有人开始说我的闲话,直到现在,那些闲话都没有断。”
宣凤岐这些话忽然间像刺痛了谢云程的心一般,他放开了宣凤岐的手:“是……既然皇叔都这样说了,那我照办便是。”
宣凤岐看到谢云程落寞的表情后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轻声安慰着:“陛下你已经变得很好了,我是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他已经逐渐有了一个君王的影子了。但是身在高位,谢云程还要学会一样东西——狠心。宣凤岐想象不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会让谢云程赐他千刀万剐之刑,这种事情不会成为现实吧。
就在此刻,宣凤岐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心里竟然会期盼着那副场景,或许他机关算尽也不能改变一切,但是谢云程是他看着长大的。谢云程就像一颗树苗逐渐变成参天大树,他有自保的能力也有爱护子民的能力,这便够了。
虽然宣凤岐嘴上说着为他高兴,但谢云程却没有感觉出来。他想他得要快点做好一切,他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让宣凤岐无视一切流言蜚语。
他想要和宣凤岐永远在一起。
皇宫练武场内一群将士正按照指示排列阵法,谢云程在旁边盯着看了一会儿。自从他剿匪成功后宣凤岐就时常让他去禁军营中指挥士兵操练。现在禁军中的几位统领都听他的调遣,不过这也是在宣凤岐的授意下进行的。
这些人是听了宣凤岐的话才听命于他,并不是完全效忠于他。可是这半年来,谢云程靠着裴砚的父亲在军中树立了不少势力,再就是耿志山,虽然耿志山的人也听从他的调遣。但这些人就跟宣凤岐的人一样,都不是直接听命于他的。
他这几个月来一直在为耿志山所说之事而忧心。
他本想告诉耿志山自己不想对宣凤岐动手的。
可是耿志山手握兵符,就算他说了耿志山也未必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做。相反,这人很有可能会认为他是心软才对宣凤岐下不了手。这种情况下耿志山很有可能会自作主张在禁军中安插自己的人。
谢云程坐在营帐里看着眼前的沙盘出神,而就在此刻,一个人走入帐中:“陛下,您拜托属下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谢云程听到这话后回过神来,他有些激动地走向前去:“快给我看看!”
沈英衡听到他这话后连忙将几张名帖呈上:“陛下请看。”
谢云程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翻看了起来。这上面的人都是耿志山安插进禁军的人,虽然宣凤岐之前防范的紧,但也奈何不了耿志山。耿志山是先帝在世时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人,他的人即使未接近皇宫中心位置,但若有一日里应外合攻打都城的话,那皇城也会岌岌可危。
幸好谢云程在知晓耿志山的打算后便命人去调查,要不然耿志山就要对宣凤岐下手了。
谢云程看完之后有些头疼地捏了一下鼻梁,“他打算在赏菊宴那天动手。”
话音刚落,沈英衡惊诧道:“那岂不是没几日了?”
谢云程心事重重地坐回原位,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没错,是没几日了。不过我们既然提前知道了,那就不是问题了。”说完,他向少年招了一下手,沈英衡见状连忙上前。
谢云程此刻在他的耳边交了几句,沈英衡听到之后神情愈发凝重起来:“可是……耿老将军不会因此记恨陛下吗?更何况……他还没……”
谢云程点了一下头:“边关路远,谁也不知道玄都城内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按照孤说的做那便万无一失。”
沈英衡:“是,属下遵命。”
谢云程当然知道耿志山还没把兵符交给他。耿志山不把兵符上交,又没谋反之心,那他肯定藏着什么秘密,他真的是为了大周才想置宣凤岐于死地吗?
再过几日便是赏菊宴了,宴会上的事有礼部帮忙布置着宣凤岐倒是得闲许多。就在他翻看起居注的时候便发现了一些腐坏的竹简。
他认出来这些竹简是谢云程送给他的。宣凤岐盯着那些竹简陷入了沉思——这些竹简还有一些古籍都是谢云程投其所好从宫里搜刮出来的。这孩子总是这样,宣凤岐其实也好奇当日赵音仁为什么会染上瘟疫,所以玄都城内瘟疫一事结束后他也便暗中让人去打探。
后来他的人告诉他:在瘟疫爆发的前段时间,谢昭华曾经向他府中送了一些珍珠字画。谢昭华当日在赵音仁的灵前也是将一堆珍珠洒落在他面前,质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
宣凤岐将这些联系起来后思索了许久,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很怪诞的感觉。
那些竹简有些已经腐坏,但他在去往扬州前就已经做了一些复原的工作,现在应该是能看清字了。宣凤岐将那些竹简小心放在案上,他拿起烛火仔细看了起来:
元盛十一年九月秋,今天是初十,元盛帝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宫里的贵人们也不大走动了,这倒是个偷懒的好时候,今日原本是曹二媵去乾坤宫送炭火的,但他忽然染上了风寒,于是这苦差事就落到了我身上。
我第一次见过长得那么美的人,那是画上才有的模样吧?我不知道他是谁,而且我是个哑巴就算想说几句奉承的话也不行,况且他是长得真美,就算说再多也无法形容。我们南疆总出一些艳丽恣睢的美人,我小时候便见过一位姑娘,长得如画中仙子一般,后来她跟着一队马车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从小阿娘就告诉我,美人是不分男女的。所以我也下意识多看了那人几眼,可是不知道怎的,榻上的那人忽然看到了我凝望着那美人的眼睛,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喊着:“放肆!来人,将这贱奴拖下去把他那双不知往哪儿放的眼睛给孤挖出来!”
纵使我再笨也知道榻上的人是皇帝,而他现在要挖我的眼睛。我见状连忙跪下,谁料到一个不小心便把刚添的炭火给碰倒了,那燃着火光的红炭仿佛要把我的手掌都烫熟了。月光般轻盈的纱帘被炭烧着了,火光顺着帘子蔓延。
这时,那美人开口叫人来灭火。
我想,我肯定要完了。刚才只是眼睛保不住,现在连我这条命都保不住了。如果我会说话的话,我一定会大声呼喊着饶命之类的话,可我不会说话,就算想求饶也只会发出喑哑的嘶吼声。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想趁乱跑出去,可是我想我若是跑出去肯定会被外面守着的侍卫给打死,于是我佯装救火跟着宫人跑进跑出。
我害怕死,于是我躲在了宫殿的墙角处。
火被扑灭后,我听到有人说:“陛下,没事了,让臣喂您喝药吧。”
元盛帝对待那位美人温柔极了,他问:“爱卿,孤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只怕孤崩后再无人能护你,不如你随孤一同去了。孤愿以皇后之位与你合葬,咱们生同衾死同穴……咳咳……我们来世再做恩爱夫妻可好?”
美人也笑得温柔:“陛下怕是病糊涂了,我是你的臣子,怎么能与陛下同穴而眠?再说了陛下福德绵长,肯定会好的。”
皇帝柔声细语安慰着:“好,爱卿既然这样说,那我便放心了。我还想与爱卿一起白头偕老。”
我不知道在角落里待了多久了,后来我被烧伤的地方隐隐作痛,然后我就醒了。当我张开眼睛看到那位美人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手上尖锐的疼痛却告诉我这不是梦。
在皇帝身边的都是贵人,于是我连忙磕头告罪。在我一阵咿咿呀呀后,那位美人紧锁眉头:“你是个哑巴?”
我连忙点头。
美人蹙眉思考了许久,他吩咐了身边的人:“送他回去吧。”
“王爷,可是他刚才都听到了……现在是多事之秋,若此事外传定会有人抓住这个机会大做文章。”
什么事?
难道是刚才皇帝所说的,想让美人殉葬的事吗?这狗皇帝真可恶,自己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拉着这美人一起去死,说什么生同衾死同穴,哪有年轻貌美之人愿意跟一个糟老头在一起的?
皇宫里的事情我不懂,我能在皇宫里活到五十岁都是因为我不会说话。但这次我很有可能会死。
就当我等待着那美人下令要赐死我的时候,他却摇了摇头:“没事,照我说的送他回去吧。”
“是。”
就这样轻易放过我了?我没听错吧?
可是当我被带出去的时候头还是懵懵的,那个跟在美人身边的侍卫确实把我送出去了,但送的方向不是宫人们休息的地方,而是皇城外。临走时,那人还给了我一个包袱,里面有些银钱还有几瓶治疗烧伤的药膏。
我之所以认识这药膏是因为以前宫里有位公主不小心被开水烫了胳膊,太医们便为她制了这种药膏。这药膏还是我帮公主送去的呢。像我们这等人怎么配用这种好东西?可是我到城门口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我是个哑巴。
“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哑巴的份上,你的命早就没了。做人要懂得感恩,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点头。
那个人走后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未满十岁的时候就进宫了,现在忽然给我一笔钱然后让我走,那让我去哪儿啊?反正我都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了,我一生无儿无女,了无牵挂,那位美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阿娘说过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不能看着皇帝拉着美人去殉葬。于是我又摸回了宫里。
元盛十一年冬,他们都说皇帝快不行了。襄王这半年来几乎都住在了皇宫里,皇帝每天的奏折都由他批阅,要是抛开他们的年龄不谈,外人真的以为他们是对恩爱夫妻。
我听他们说一旦皇帝下了旨意,那么该殉葬的人还是得殉葬。我不想救命恩人年纪轻轻就这样去殉葬,于是我想找个机会杀了狗皇帝,乃至舍弃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竹简中关于谢玹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谢云程放下烛台幽幽叹了口气。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了,那就说明写下这些内容的主人大约是失败了吧。
但宣凤岐从中获得了一个信息——谢玹曾经想让他殉葬,而且这个人听到的这件事的时间为元盛十一年九月,宣凤岐记得再有三个月谢玹就驾崩了。所以这些事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虽然已经是十月中旬了,但宫中培养的菊花还是开得那样旺盛。宣凤岐已经应付过无数个这样的宴会了,而且朝堂上跟他明着不合的人已经都被他处理掉了,这宴会自然也是祥和一片。
不过令宣凤岐有些意外的是,耿志山也来了。
他这把身子骨撑到现在已是格外不容易了,太医明明吩咐过他不要过多走动,可是他这次却是亲自进宫了。今年宫里宴请群臣的宴会也有那么两三场,耿志山都是因病不便前往。宣凤岐自然是不相信耿志山是身子好转了,他今日进宫恐怕有别的目的。
耿志山的精神确实看着好了许多,他穿着武官官服走来时腰板挺直,竟连一点病态都看不出来。谢云程见状连忙上前迎接:“太傅身子不好,怎么亲自来了?”
耿志山规矩行礼,他缓缓开口:“老臣听闻今年秋收颇丰,想必在塞外的将士也能吃饱穿暖一些,老臣思及此于是便想进宫当面向陛下谢恩。”
谢云程连忙上前将耿志山搀扶起来:“太傅不必多礼。将士们在边关驻守本来就劳苦,这都是朝廷该做的。”
谈话间谢云程便已经扶着耿志山走到了席位,此刻他与谢云程相对而对。谢云程此刻拿起了手边的杯盏吹了吹热茶,耿志山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后心里忽然打起了鼓。
宣凤岐不是有一支暗卫队吗?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要不然他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无动于衷?
不,这段时间我已经做得够小心了,他不可能发现的。他以前在先帝面前也是这个样子的。再怎么想也不能改变宣凤岐必死的事实,今日之事不成功便成仁。
耿志山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宴席上,诸位大臣都到齐了。等待许久的耿志山缓缓起身朝着谢云程道:“陛下,老臣自知身子不济,已无法带兵打仗。所以老臣今日前来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将兵符交还给陛下。”
宣凤岐听到这话后手中的动作一顿,他抬眼望向耿志山。耿志山一直以来都在用各种借口拒交兵符,怎么今日他却一反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