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被自责占据,终归是自己没照顾好他。
李离低着头,任由他喂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碗粥很快见底,李离的整个人都暖烘烘的,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
他靠在床头,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程肆不想把柔软表露给他,把空碗往托盘里一扔,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换上一副嘲讽的腔调。
“李大少爷,金尊玉贵,挑三拣四,给自己饿坏了,还得麻烦老子大半夜给你熬粥,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李离的嘴唇动了动,很想感谢他,可那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一圈,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沉默。
“行了,睡吧。”
程肆没再看他,端起托盘转身就走,
丢下一句,“明天你要是再敢作死,我不介意让你体验下流浪汉的生活。”
房门被重重甩关上。
李离缓缓躺下,侧过头,还能闻到那一丝米粥的清香,混杂着程肆身上让他安心的好闻味道。
他闭上眼,一夜无梦。
这是他从云端跌落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李离醒来时,程肆已经出门了。
茶几上那个碍眼的信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保温饭盒。
他走过去打开,里面是温热的白粥和小菜。
顺势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吃着。
温暖阳光投射进来,打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吃完饭,他没像往常一样坚持出去碰壁,而是把整个屋子包括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他觉得这是现在为一能为程肆做的。
擦拭程肆房间那紧闭的房门时,动作顿住。
思维不受控制得想要探寻。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强悍、危险,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细致、温柔。
就要陷入沉思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略显怪异的语调:“请问……是李离,李先生吗?我是猎头公司的,我姓王。我们这里有一个职位,我觉得非常适合您,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李离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挂断。
这些天,他接到的类似电话不少,大多是拐弯抹角地来看他的笑话。
转念一想,还是问一下吧,毕竟他少到可怜的资产不允许他任性。
“哪家公司?”
他靠在刚擦干净的门板上,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
“鼎盛资本。”
李离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电话的手都在暗暗用力。
是他家生意上最大的竞争对手。
林晚晚就是和这家公司联暗通款曲,把他踢出局的。
他们会给自己提供职位?
“李先生,我知道您可能有些顾虑。”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
“但是时代不同了嘛。鼎盛集团的老板张总,他非常欣赏您的才能,真心实意想邀请您加盟,职位是高级投资顾问,薪资待遇绝对优厚。”
那虚伪的言辞,戏谑的语调让李离感觉强烈不适,他很想直接拒绝。
可看了一眼这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和茶几上那个空了的保温饭盒,又犹豫了。
他不能一直像个寄生虫一样赖在这里。
“地址,时间。”
挂了电话,李离在原地伫立良久,才走进房间,从行李箱里翻出那套还算体面的西装。
熨烫平整的布料贴在身上,像是为即将征战的他披上一层铠甲。
下午两点,鼎盛资本总部大楼。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李离苍白瘦削的身影。
前台小姐的目光在他身上到处打量,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与探究。
他被领进一间透明的玻璃会议室,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在那里,正是鼎盛现任总裁,张坤。
“哎呀,李大少,稀客呀!”
张坤一看见他,就夸张地站起来,脸上堆满了虚假的笑容,眼神里却全是幸灾乐祸的精光,“快请坐,快请坐。”
这个房间用的都是高透玻璃墙,将他衬的宛如一件被罩住展示品,被整层的人参观,这给他造成极大的屈辱感。
社交恐惧在这种状态下被瞬间激发,他感觉空气在被抽离,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响。他只能僵硬地在男人对面坐下。
“李少最近……过得还好吧?”
张坤故作关切地问,随手将一份合同甩了过来,“这是我们公司为您准备的聘用合同,您可以先看看。我们公司是非常有诚意,年薪这个数。”
他比了个“八”的手势,语气里满是炫耀。
李离没有抬头,他的视线落在那份合同上。
厚厚的一沓,他大概扫了一眼就发现了其中诸多定义模糊的陷阱:‘无限责任制、超高业绩对赌’,还有关于商业机密归属权的补充协议。
这哪是聘用合同,这是一份卖身契。
他们根本不是想聘用他,只是想用这个职位做诱饵,把他的脑子和以前关于公司的核心机密,打包一口吞下。
“怎么样?”
张坤靠在椅背上,享受着李离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李少,我知道你现在需要钱。我们鼎盛,就是你最好的选择。签了它,你就能重新开始。”
那施舍的模样如万千钢针,狠狠扎进李离的神经里,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死死攥着拳,任由指甲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清醒。
就在他快要被这股窒息感折磨到发狂时,一道身影本能冲进他混乱的大脑。
他的手颤抖着摸向口袋,指尖沾满冷汗,在屏幕上胡乱地滑动着,最终重重地按在了一个漆黑的头像上。
——语音通话,拨出。
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放在桌子上,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怎么不说话?”
张坤见他不语,以为他被气傻了,脸上的嘲弄更甚,
“李大少,别给脸不要脸。现在已经不是你呼风唤雨的时候了。今天你要是签了,大家以后还是朋友。你要是不签……”
他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充满了威胁。
“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连条狗都当不成。你信不信,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在这座城市里,连个洗厕所的工作都找不到?”
会议室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倚在门框上,他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黑T恤,一条普通的牛仔裤,单手抄在兜里,另一只手还拎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
那副悠闲的样子,仿佛是来菜市场买菜,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张坤的威胁被打断,
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你谁啊?保安呢?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
程肆没理他,目光径直落在那个脸色惨白、身体紧绷的李离身上。
他眉梢一挑,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像是没看到眼前的紧张气氛。
“抱歉,打扰一下。”
他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
“家里的孩子挑食,非得吃我做的饭,我出来买点材料。”
他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很自然地站到了李离的身后,那只拎着购物袋的手,不经意间搭在了李离的椅背上。
清冽的雪松薄荷味,瞬间包裹住李离。
让他剧烈的心跳,逐渐平复。
张坤被程肆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搞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李离叫来的人。
他上下打量程肆这身廉价的行头,
眼里的鄙夷更浓了:“原来是找了帮手。怎么,想动手?我告诉你,这可是鼎盛资本,你……”
“鼎盛资本总裁,张坤。”
程肆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还是那懒散的调子,
话却带着尖锐的穿透力,“三年前还是总裁助理,靠这点脏事儿,拿捏住了前总裁亲信,才爬上来的。三十二岁,已婚,但你在公司里,还养着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就住在公司附近那个叫‘星光公寓’的地方,B栋702,没错吧?”
张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程肆像是没看到,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带着一丝嘲讽,将张坤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你左手的表是高仿A货,真正的表冠没那么粗糙。你身上的西装是三年前的旧款,为了今天的见面特意翻出来的,但你的肚子比以前大了两圈,所以扣子有点紧,导致你总下意识地挺腰,呼吸也比较急促。还有,你喷了大量的古龙水,是想掩盖你洗不掉汗臭味吧。”
“你……你……”
张坤指着程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我进门到现在,一分零八秒,你的视线一共在我身上停留了三秒,在李离身上停留了六十五秒。其中,有四十五秒,你是在欣赏他狼狈的表情,这让你很有快感。”
程肆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你也不是不想招揽他,但你更想羞辱他。因为你嫉妒他,嫉妒他的出身,嫉妒他的过去。你想看他跪下来求你,来满足你那点扭曲的成就感。”
他每说一句,张坤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张坤已经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程肆。
“我……我没有……”
程肆轻笑一声,终于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那份合同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是通话录音的界面,计时显示着:五分三十七秒。
他当着张坤的面,按下了播放键。
“……我有无数种方法,让你在这座城市里,连个洗厕所的工作都找不到……”
张坤那充满威胁的、猥琐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威胁他,还想签欺诈合同。”
“张总,你说,我把这段录音,连同这份合同,还有你那个B栋702的小秘密,一起打包送给媒体,或者……交给你家那位眼里不揉沙子的母老虎,会怎么样?”
“不!不要!”
张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血色尽失,
汗如雨下,“别!大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好说啊。”
程肆歪了歪头,看着他,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七分不屑,三分戏谑。
“我家孩子,胆子小,金贵得很,今天被你这么一吓,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创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估计得看医生。这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你看着办吧。”
“是是是!该赔,一定赔!”
张坤点头如捣蒜,
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多少……您说个数!”
程肆伸出五根手指。
“五……五万?”
张坤试探着问。
程肆摇了摇头,然后把那五根手指,翻了个面。
张坤倒吸一口凉气。
“五……五十万?!”
程肆没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的耐心有限。
“我转!我马上转!”
张坤不敢再有任何迟疑,手忙脚乱地点开转账界面。
“滴”的一声,到账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程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拉起还在怔愣的李离,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张坤,晃了晃手,嘴角一扬。
“感谢张总,慷慨解囊!”
说完,他拉着李离,在鼎盛资本员工惊愕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直到坐进黑色越野车里,李离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他扭头看着正在发动车子的男人,随手将购物袋扔向后排,刚毅的侧脸在阳光下棱角分明,额角的浅疤为他平添几分野性。
刚才在会议室里,那个言语如刀,仅凭几句话就将鼎盛总裁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和眼前这个为他买菜做饭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对微末细节的观察,心理对战上的绝对掌控,还有游刃有余的气场……
再关联上之前的种种,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夜鹰……”
李离下意识地,从喉咙里呢喃出这个词。
程肆发动车子的手猛地一顿,他瞬间转过头,那双一向懒散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射镰刀般的锋芒,死死地锁住了李离。
“你,刚才说什么?”
往日里安心舒适的气息被强制替换,留下冰冷与心悸。
他能感觉到,驾驶座上的男人,整个人绷如满弓,蓄势待发。
压抑的气息带着掠食者的本能,不断紧缩着李离的生存空间。
李离喉咙干涩,烧灼。
刚缓过来的窒息感,在程肆的高压下再次引爆,愈演愈烈。
这个名字不是他凭空捏造的。
是他刚进公司不久,从父亲口中偶然听到的一个代号。
那时父亲因争抢一个重要项目,常常愁眉不展,筹划处理掉一个棘手的竞争对手,。
他的至友给他推荐了一个专门为人解决麻烦的组织。
顺带为他讲解每位成员的特点和擅长方向。
尤其夜鹰被极力推崇。
那次的接单者,刚好代号夜鹰。
李离当时只当作商业秘闻,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曾予他温暖的男人会与那个代号扯上关系。
“我……我以前听我父亲说过。”
在尖锐注视下,李离艰难组织着语言,
声音微弱,“商场上的一些……传闻。一个代号,专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极厉害,行事果决,手段了得。”
他没敢说得太具体,尽量在模糊概念。
程肆的目光专注,仔细扫描着李离的脸,解析他每块面部肌肉下掩藏的深层涵义。
狭小的空间一片死寂,每一秒都漫长如世纪。
在李离觉得自己将要被这股高压碾碎时,程肆骤然收回那骇人的气场,重新靠回椅背。
那股令李离安心的感觉,才重新在空气中重新扩散、弥漫。
“传闻听多了,脑子会坏。”
程肆发动车子,语气恢复漫不经心,仿佛刚才的一切,
只是李离的错觉,“建议你多吃点核桃,补补脑。”
车子平稳汇入夜色。
李离靠在椅背上,后背早已被汗浸透。
他清楚,程肆并未相信,却也没再追问。
回到老旧小区,程肆停好车,拎着多出五十万现金的购物袋,走在前面。
李离跟在后头,脚步虚浮。
刚进门,程肆便把袋子随手扔在茶几,发出沉闷一声。
接着,他像终于想起什么,回头瞥了眼魂不守舍的李离。
“被人踩在脚下,当笑话愚弄,感觉如何?”
李离的身形一僵。
“还挺爽?”
程肆走到冰箱前,取出两枚鸡蛋,在碗沿“磕、磕”两下,手法利落。
“看你那样,好像还挺享受,不然怎会连个屁都不敢放?任由那种货色骑你脖颈拉屎?”
恶毒的奚落,如挂满倒刺的刑鞭,怼得李离脸色涨红。
纤细白皙的手,紧攥到爆响。
“就这么算了?”
程肆打着蛋液,头不抬。
“你以前算计到对手卖公司的劲头呢?被你后妈连家产一起卷走了?”
“我没证据。”
李离声音从牙缝挤出。
这几个字,如无形枷锁,是他所有不甘与愤怒的源头。
他怀疑一切:母亲的暴毙,父亲的意外,后妈林晚晚,那些趁火打劫的“伙伴”,但他没有任何证据。
他如被蒙眼推下悬崖之人,连凶手面目都未看清过。
程肆嗤笑,那笑声充满不屑,“蠢货。信息时代,存在即痕迹。”
他端着蛋液碗走进厨房。
很快,厨房便传来油入热锅的“刺啦”声,以及西红柿翻炒的浓郁香气。
食物的香气,与这男人之前的危险气息,形成令李离无所适从的割裂感。
晚饭是简单的番茄炒蛋与白米饭。
程肆先给李离盛了一小碗,又给自己添了一大碗,狼吞虎咽,旁若无人地吃着。
李离胃口不佳,只简单扒拉几口。
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程肆就一肚子火,自己快速吃完就把碗筷都抢走撤掉。
擦了擦嘴,径直走进房间。
李离以为他要休息,正准备洗碗,程肆却又走出,手里多了一台年头不短的笔记本电脑。
他将电脑往茶几一放,盘腿坐在地毯,对身边的位置扬了扬下巴。
李离迟疑一下,走过去,选择在他身后的沙发坐下。
“把你想到的人、事、以及所有不对劲的时间点,全部说出。越详细越好。”
程肆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桌面简洁:黑色背景,几行代码。
李离愣住了。
“愣着干什么?”
程肆不耐烦瞥他一眼,“等我给你编故事呐?”
被他这么一激,李离反而冷静。
他压下心绪,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昔抽丝剥茧,一点点摊开。
从母亲突然生病暴毙。
父亲意外车祸,到林晚晚如何扮演悲伤遗孀,一步步博取所有人同情与信任;
再到公司资金链诡异断裂,几个核心项目如何同时出现纰漏;
最后,股东大会上,林晚晚如何联合元老,将他彻底踢出局。
他讲得很慢,平静,仿佛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程肆安静听着,手指在键盘飞快敲击,发出清脆“嗒嗒”声。
李离的视线,渐渐被电脑屏幕吸引。
上面没有他熟悉的任何图标,只有一个个黑色对话框,无数行绿色代码如瀑布般流淌。
他看不懂那些代码,却能看到,那些曾被他视为铜墙铁壁的网络防护,在他面前,脆弱如一层窗户纸。
“李氏集团内部服务器……正在绕过物理隔离……”
“密钥验证失败……启动暴力破解……预计时间三分十七秒……”
“成功进入A级加密数据库……”
程肆神情专注冷酷,深邃眼中,倒映跳动的绿色代码,如整个网络世界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李离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一个网约车司机?
竟有如此本事?
“夜鹰”这代号,再次不受控制地蹦出,如烙铁般,狠狠拓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时,程肆动作停下。
屏幕上,弹出一个标记为红色的加密邮件。
发件人:匿名海外IP;
收件人:林晚晚私人邮箱。
邮件发送时间,就在李氏集团宣布破产前一天。
“找到个东西。”
程肆嘴角勾起,侧头,看向脸色惨白神游天外的李离。
他伸手,在文件上轻点。
一个进度条弹出,缓慢解密。
“这是份音频文件,加密等级极高。
”程肆靠在沙发,好整以暇看着那缓慢移动的进度条,“应该是你那好后妈,最不想让人听闻之物。”
李离视线死死盯着进度条,感觉心脏被无形之手攥得越来越紧。
真相,将要被揭开。但他却骤生前所未有的恐惧。
进度条,一点点,走到尽头。
“滴”一声轻响,文件解密完成。
程肆没立刻点开,只看着李离,眼神带着玩味,以及不易察觉的……怜悯?
“准备好了?”他问。
李离不语,只点头。
攥紧拳头,任由指甲已深深陷进掌心。
程肆不再犹豫,移动鼠标,按下播放键。
轻微电流声后,一个女人温柔带笑的声音,从音响清晰传出。
那声音,李离熟悉入骨。
“……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李离已被养废。他现在只是朵娇花,漂亮,脆弱,离了我便活不下去。他那点可怜的傲气,根本不堪一击。明天,我就让他亲手签下那份股权转让书,届时,整个李家,就都是我们的了。”
紧接着,传来男人奸诈的笑声。
“晚晚,你这手段,可比我狠多了。”
听到这男人的声音,李离瞳孔骤然缩紧。
白天刚羞辱过他的,鼎盛资本张坤!
李离海没从那段对话里回过神,只有散热风扇发出的微弱声音。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如同石像。
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晚晚温柔的嗓音,变成了最恶毒的吟唱。
他从少年时期开始的失眠,每一次被强迫社交后的精疲力尽,那深入骨髓、让他几乎无法触碰任何的洁癖……
他所抗拒的一切,原来都不是病。
那是一座为他量身打造,不见天日的精神囚笼。
而他,就是那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鸟,沾沾自喜于自己华丽的羽毛,却从未意识到,自己早已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一声自嘲的笑,从李离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干净到过分、指节分明的手。
曾做过引以为傲的研究,曾签下过数不清的合同,
也曾因为无法忍受一丝污浊而反复搓洗到皮开肉绽。
他现在才明白,他厌恶的不是脏,他的厌恶,是被林晚晚刻意植入潜意识里、对整个外部世界的排斥和恐惧。
程肆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从最初的震惊,再到死寂,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崩塌。
他没有出声安慰。
对于现在的李离,同情是比刀子更伤人的侮辱。
他需要的,不是温言软语的安抚,而是让他重新拥有撕碎敌人的能力。
程肆的手指重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清脆的“嗒嗒”声,像精准的鼓点,敲在李离几近崩溃的神经上,将他从自我毁灭的边缘,一点点拉了回来。
“一个张坤,只是她的一颗棋子而已。”
程肆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段足以颠覆一切的录音,只是饭后的一段无聊插曲,“想知道,她背后还藏着谁吗?”
李离缓缓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睛,终于重新凝聚起一点光。
他带着乞求和依赖,看向程肆的侧脸,看向电脑屏幕上那些飞速流淌的绿色代码。
“李氏集团的海外账户,有十几笔资金流向不明。”
程肆的手指停下,屏幕上弹出一个被层层加密的文件夹,“你那个后妈,做得倒是干净,所有记录都做物理销毁。可惜,她忘了银行的服务器,总会留下点备份。”
他指尖轻点,一个进度条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加载。
“暴力破解,需要点时间。”
程肆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口,“这防火墙的水平,不像是一般的商业安保。军用级别的。”
李离的视线死死地盯着那个进度条,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肆,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
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剥开他过去人生里那个温柔、慈爱“母亲”的伪装。
“滴”的一声,加密文件夹被强行打开。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是一份资金流转记录。
数额巨大,转账时间横跨了五年。
而收款方,不是任何一家公司或个人,只有一个代号——“毒蝎”。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程肆咬苹果的动作,猛然停顿。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那道浅色的疤痕随着变化的表情在灯光下,倏地染上了一抹锋利的寒意。
那不是看到一个陌生名词的反应,而是一种,猎人嗅到血腥气时的本能警惕。
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将文件继续下拉,拉到最后一页的审批栏。
一个鲜红的、用特殊加密技术生成的电子签章,赫然在目。
——林晚晚。
“‘毒蝎’……”
李离的声音沙哑地问,“这是什么?”
“一个组织。”
程肆的语气依旧懒散,但眼神却深了几分,
“一个不接普通单子的组织。他们的业务范围,通常只有两样——绑架,和暗杀。”
这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了李离的心脏。
他父亲那场“意外”的车祸,那辆失控的、最后被烧成空壳的货车,那个被认定为酒驾、当场死亡的司机……
所有看似合理的解释,在“毒蝎”这个名字面前,都成了最可笑的谎言。
原来,那不是意外。
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李离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
他全身血液凝固,四肢百骸冷得刺骨。
他猛地站起身,冲向洗手间,趴在洗手台前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拧开水龙头,手不断地撩着,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地冲刷着自己,试图洗掉那一层看不见的、属于林晚晚的肮脏印记。
他的洁癖,在这一刻,以一种报复性的姿态,爆发了。
程肆跟上去,倚在洗手间的门框上,看着那失控的身影。
李离的衬衫湿透了,紧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勾勒出蝴蝶骨伶仃的形状。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像一片风中残叶。
“洗不干净的。”
程肆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李离的耳朵里,
“她用十年时间,在你骨头上刻下的东西,光用水洗不掉。”
李离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用镜子看向身后的男人。
那双清冷的眼睛,泛着血红,眼下泪痣被水湿润更显妖异,整个人透着濒临破碎的凄艳。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什么?”
程肆挑眉,“知道你是个被养废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