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珰by冻感超人
冻感超人  发于:2025年0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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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道:“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进言?”
这话一说,卿云就忍不住笑了,“您是王爷,我只是个奴才,您有什么吩咐便说好了,什么进言……”他扭头,又是轻轻笑了笑。
李崇见他笑了,神色便也又柔和了几分,“父皇是极难讨好的,你与其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好父皇,便只管当好自己本分的差事,将其余的心思花在自己身上为好。”
卿云道:“花在自己身上?”
他眼睛微微睁圆,仿佛不知道心思还可以花在自己身上。
李崇耐心道:“你平素有没有什么喜欢做的事?”
卿云认真想了想,倒好似真的没有。
打络子,那是为了讨李照的欢心,换一口吃的,抄经,是为了祭奠长龄,在宫里头,他更多的时候便是看着院子里的风景,时不时有飞鸟掠过,他便看那鸟飞进飞出。
卿云摇头。
李崇道:“那便找件喜欢的事做吧。”
卿云迟疑片刻,“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想了想,又说,“我喜欢放风筝,宫里头不让随意放风筝。”
李崇不由莞尔,“这个不行,你想一想,琴棋书画,你喜欢哪样呢?”
卿云又想了想,琴,不行,他住在甘露殿,不可能发出丝竹管乐之声,那也是死罪,棋,一想到棋,便想到李照,书也是一样,他如今写字抬笔就是李照教他的字迹,改也改不过来了。
至于……画……
卿云道:“我不会画画。”
李崇道:“只是闲暇无事打发时间,随意涂鸦几笔,没什么会不会的。”
卿云垂头思索,李崇又道:“若是不喜欢,便弃了也不打紧,宫中日长,总得找些事打发时间的。”
卿云余光看向李崇,见李崇神色之中又流露出那夜湖边淡淡的落寞之色,兴许他是在说淑妃?
因李崇的缘故,如今卿云对淑妃恶感也不那么强烈了,当初淑妃想杀他,也不过是针对太子,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好了,我不能停留太久,我得出宫了,”李崇道,“下回碰上再说吧。”
卿云道:“王爷慢走。”
李崇转身走了两步后又停下,他淡淡道:“其实我有些羡慕你。”
卿云一怔,羡慕他什么?
李崇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般回应道:“至少你还敢生父皇的气。”
卿云又是一怔,他目送着李崇离去。
说来也真是奇怪,当年他第一次见李崇,还是李照带他去齐王府赔罪,当时李照要将他给李崇,他吓得要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没想到李崇是这样的性子。
早知如此,当时便入了齐王府……兴许,长龄也不会死。
卿云低垂下脸,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李崇的性子是难得的柔和,竟给他几分长龄的感觉……方才李崇也又是在开解他吧?
因那次湖边的对话,大约李崇和他一样都意识到,他们是“同病相怜”的。
卿云心下涌起淡淡的感激之意,同时那些死灰一般的心思中竟又隐隐冒出新的火苗,李崇的处境跟他是有相似之处的,假如他能够联合李崇……
卿云猛地摇了摇头,那种念头,现在的他,不该有,即便有,也该先深深地藏在心里。
回去之后,卿云便拜托丁公公给他领一些绘画物品,丁公公还挺高兴,“好啊,画画好啊。”很快便让小太监将一应物件都送了过来。
卿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画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拿起画笔,却不知道该画什么。
长龄的脸渐渐浮现在眼前。
卿云深吸了口气,搁了笔,心下阵阵传来隐痛,他画不了。
如此,很快便又到了过年的时候,李照按照往年惯例入宫。
皇家父子,再亲近,也还是套着一层一层的规矩,今年李照更添了一桩心事,这回入宫,李照仍然是没见到卿云,连卿云的影子都没看到。
分明前段时间议政时,皇帝已把卿云放出来了。
李照不能开口问,也不能自去寻找,他只能装聋作哑,便如秦少英所说,就当没那个人。
夜里就寝时,李照独自躺在床上,外头许多宫人待命,李照神色平静地闭上了眼。
一直到年节结束,李照都未曾见到卿云一面,卿云亦没有想办法去见李照,他躲在那个小院子里,他不想见李照,见了李照又如何?
若说从前卿云心中还存了几分指望,也许李照有一天能将他要回东宫,如今伴在皇帝这一年的时光,那点指望早已被消磨殆尽。
皇帝不想放的人,别说一个李照,就是十个李照,又有什么法子?
卿云心下连连冷笑,在画纸上画了个大王八。
大王八旁边再画了个小王八。
卿云在那两个王八身上分别都画了个大叉,满意地笑了笑。

“打开看看。”
卿云从李崇手里接过盒子打开,里头竟是一卷画册,卿云抬眼看向李崇,眼眸中略有几分惊喜。
李崇含笑道:“一直揣在身上,总算遇上了,你如今还画画吗?这个可供你临摹。”
卿云也笑了笑,“画的。”
李崇道:“不知可否有机缘欣赏画作?”
卿云想到他画的各种王八,脸上讪讪的,“我画得不好。”
李崇道:“无妨,只是游戏罢了。”
卿云轻一点头,“多谢王爷,我会好好临摹的。”
李崇又是一笑,“我又不是你的师父,你随意便好,我得入宫去拜见父皇,迟了可不成。”
“王爷快去吧。”
卿云目送着李崇的轿辇离去,又低头看向怀里的盒子,这画册他还没展开看,无论名贵与否,都是李崇的一片心意。
卿云怀抱着那画册回到屋内,展开一看,里头是些简单的物品绘画,画纸也很新,看样子是专程命画师画的。
卿云心下微暖,取出了画纸画笔,认认真真临摹起了上头的一个瓷瓶,临摹完便赶紧撕了。
画得还不如王八。
得了这本画册之后,卿云平素若不当差,有空闲时便在屋里临摹,没人教他,他全无技法,便是按照自己的心思随便乱画,过了一段时间,倒也算画得有模有样了。
卿云便不满足于临摹,想画些别的,也不画王八了。
假山上攀爬的藤蔓原来是紫藤花,天气一暖,便含了花苞,散发着幽淡的香味,卿云便搬了椅子在外头画那花,一画便是几个时辰,心思也果然平静了许多。
案前折子堆积如山,皇帝人向后一靠,热茶便送了上来,皇帝端起茶,鼻尖却嗅到一缕极浅的香气,余光不动声色地后瞥。
皇帝转过脸,抿了口热茶,茶香味便冲淡了那一缕幽香。
是夜,宫人们退散出了寝殿,皇帝道:“齐峰。”
外头禁卫立即入内。
皇帝没问,齐峰便单膝下跪道:“回皇上的话,今日没画王八,只画了紫藤。”
皇帝靠在榻上,手上翻着书,“想个法子,让那些紫藤枯了。”
齐峰抬脸,方才看到皇帝的下巴,便又垂下了脸,“是。”
没过几日,轮到休息,卿云搬了椅子出去画花,却发觉已经半开的紫藤花不知什么时候卷曲泛黑,瞧着是像要死了,他立即去找丁开泰求援。
丁开泰过去瞧了,“该不是害了什么虫吧?”
“那怎么办?”卿云急道,“能让人来瞧瞧吗?”
丁开泰道:“行,我试试,叫人来帮你瞧瞧。”
好好的花儿,怎么就枯了呢?
卿云心中郁闷,好不容易压住的那股气便又上来了,捡了几块石头便狠狠地往池子里砸。
丁开泰找来司苑局的人帮忙瞧了,司苑局的人说是烧了根,救不活了。
卿云连日来都画这紫藤,已是对这小小植物有了感情,听罢眼圈就红了,道了谢送走两人,回屋就扑到了床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连画个画都不顺心?!
卿云恨得牙痒,爬起身便连画了十个大王八,画得咬牙切齿,还不解气,画完便在地上踩烂,一直弄到精疲力尽才又躺回床上。
翌日,卿云还是不当值,自拿了攒下的钱便去了趟司苑局。
“紫藤倒是有……”
“我不要多好的,只要有根系便好。”
卿云百般说好话,终于从司苑局换得一株不大好的紫藤,便一气自己搬回小院,将那株救不活的紫藤拔了,自己动手将那株紫藤重移进去。
“云公公移了株新的,方才种下,”齐峰小心翼翼道,“可要除了?”
“让他先留几天。”
齐峰垂下脸,“是。”
他退出殿内,心下实在不明所以,若说当初在林中驯马,他还能大致明白皇帝的意思,是在敲打太子,如今皇帝命他日夜监视,做的这些事,他是真的不明白了。
若说皇帝想要折磨人,这么点手段,实在太轻了,只不过是将那小内侍气得跳脚罢了。
头一回,齐峰回禀说那小内侍在屋里头画了一叠大王八时,他没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只听见皇帝轻轻笑了一声。
“拿两张回来,给朕瞧瞧。”
齐峰一连偷了两个月的王八。
皇帝边看边摇头,“真是毫无长进。”翌日便召了齐王入宫。
小内侍果然不画王八了,改成了临摹画册,临摹了一个多月,便兴致勃勃地开始画院中景色,齐峰弄枯了紫藤,这才又画回了王八。
齐峰好不容易挑得一张没被踩烂的大王八回来。
太脏了,皇帝没碰,只让齐峰拿在手里,鉴赏片刻后,摇了摇头,“怎么还是没长进?”
齐峰心说这画王八还能长进到哪去?每回小内侍画王八的时候都咬牙切齿,大笔一挥,全无章法,唰唰几笔就是个王八,再加个叉,随后便往地上一掷,又不是精雕细琢的。
经过几日不眠不休的精心料理,卿云恨不得睡在那株紫藤花边上,终于是看着新的紫藤逐渐开始开花了,卿云长出了口气,靠在椅子上欢喜地仰望了那株紫藤,不知不觉间便靠在假山上睡着了。
院门被轻轻推开半扇,玄色身影立在门外,静静地看着靠在假山上睡的人。
今日不当值,天儿又暖和,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内袍,头发也没挽,披散落了满山的乌发,风吹过,紫藤花瓣片片飘落,白皙清丽的面上睡颜竟还很宁静。
那日在他的床上也是,昏睡过去后,睡得极为恬淡安然,任他怎么摆弄清洁,也依旧睡得很沉。
睡着的时候,便更显出了年幼,令他恍然间有种欺负孩子的感觉。
经历了这么多,竟仍保有那一点稚气,皇帝也不明白,他自小受磋磨长大,入了东宫,也是几经浮沉,生死边缘都经历过几回了,分明已无数次灰心丧气,便就算恢复过来了,也该“长长记性”,怎么时不时地还是那么天然,仿佛再在宫里待上多久,受多少磋磨,他也仍然是他。
齐峰低垂着脸,陪皇帝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还是里头的人打了个喷嚏,像是要醒了,皇帝才转过了身,齐峰也连忙关上院门。
“那株紫藤,给他留着吧。”皇帝道。
齐峰回了声“是”,依旧是一头雾水,皇上是看上了这个小内侍?既难得看上了,召寝便是,这到底是在搞哪一出呢?
没过几日,西北边境便传来了捷报,秦恕涛和秦少英大获全胜,捷报传来的时候,卿云就在皇帝身后,听了也只暗暗垂下眼。
伴随着捷报而来的,却是还有个消息,秦恕涛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所幸及时得到了医治,保住了命,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已经快到京城了。
皇帝听罢,眉头深深皱起,拂了下袖子,示意报信的人下去。
卿云听了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秦恕涛和秦少英便如同杨家父子一般。
秦恕涛若伤重至死,秦少英就要掌权柄了,皇帝很显然是将秦少英当作秦恕涛的接班人来培养。
卿云心下烦闷,眼看秦少英与他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他能有什么法子?
莫说本朝了,便是前朝,那些内宦最终不还是被皇帝斩杀?
卿云低垂着脸。
按照皇帝的性子,他对于秦少英的看重应当是真的,可那看重当中又有几分所谓真的“情谊”?也不过是将秦家父子当作自己手里的刀罢了?倘若刀割了手……
卿云悄然抬眼看向皇帝的背。
至少,也该替长龄报仇吧。
否则,他不是白爱了他一场?
正在卿云琢磨时,皇帝却猛然回过脸,卿云立即收回视线,重又低垂下脸。
皇帝却未曾收回视线,仍旧在卿云身上逡巡。
若是换了前几个月,卿云便会立即出列,同他说话了,如今却是规规矩矩的。
皇帝整个人转了过来,就这么看着身后的人。
“过来。”
卿云许久没听皇帝这般召唤,看来今日秦恕涛受了重伤这件事还是触动了皇帝的心肠,他低着头没动。
“朕叫你过来。”
卿云仍是没动。
一旁的宫人们都深深地埋着脸,已开始瑟瑟发抖。
“都下去。”
皇帝话音刚落,卿云抬脚便走,前头宫人都已慌了,禁不住回了下头,卿云却是若无其事地跟在宫人队伍里。
皇帝看着人在队伍里面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出殿。
这次和欲擒故纵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实打实地便是躲着他,躲了也快好几个月了。
这算是放弃了?
在围场林子里受了那么大的罪都没放弃,回宫,只不过是到他榻上躺了一回,便吓得缩了回去?
“齐峰。”
卿云回到院内,他心下有几分畅快,皇帝和李照一样,便是都那般虚伪,凡事都要逼人“心甘情愿”。
自然,他们大可以将已给他的收回去,让他落入惨境,可那般不就承认,他们先前便是一直都在逼他吗?
无欲则刚。
卿云忽然有些明白尺素话里的意思和从前长龄为什么那般“奴性”,只要什么都不要,兴许才能在宫里头平安地度过一生。
那么他,是真的放弃不想要了吗?
卿云坐在紫藤花树下。
身后花藤轻轻吹拂过他的头发。
他从来都睡得很浅,除非累到极点,或者是被下了药。
否则,若是有人盯着他,他是绝不可能真的睡着的。
“云公公。”
对于从天而降的齐峰,卿云干脆利落地给了个白眼,便往屋子里头走去,“嘭——”的一声将门关上。
齐峰很尴尬,他当时自然知道林子里头会发生什么,他以为这小内侍必死无疑,没想到他会活着回到宫里。
齐峰只能上前,在门外道:“麻烦您出来一下。”
“什么事?”卿云在里头闷声道。
齐峰道:“您还记得烟霞吗?”
门立即被打开了。
卿云跟着齐峰向宫门处走去,“不是说她在御林苑里一向很好吗?”
齐峰道:“御林苑的人是很尽心的。”
卿云道:“尽心她怎么还会生病?”
齐峰只是不答,引着卿云走过宫道拐角,卿云向前一看,倏然停住了脚步。
前头大批侍卫正在马下等候,独皇帝身穿劲装,正骑在一匹通体漆黑的马上,他身旁便是体型小了一圈的烟霞,烟霞看到卿云便兴奋起来,皇帝放了缰绳,烟霞便欢快地跑向卿云,卿云连忙抬手抓住了马缰,回头看向皇帝。
皇帝道:“上马。”

卿云手握着马缰,却没上马,抬眸道:“皇上不是说过,那是最后一回了吗?”
皇帝抓着马缰,懒懒道:“那是你的,不是朕的。”
卿云脸上就差写“不要脸”三个字了。
皇帝却是淡淡一笑,“上马,别耽误朕的事。”
卿云攥了下缰绳,道:“奴才这身衣服不方便骑马。”
“齐峰,”皇帝道,“带他去换衣裳。”
“是。”
齐峰这才抬手引着卿云往旁边小屋走去,屋中早已备好了骑装,和皇帝一样,是一套玄色骑装。
卿云换上骑装出去,便觉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刮了一遍。
卿云上了马,驱策着马到皇帝身边,道:“这是要出宫吗?”
皇帝道:“明知故问。”
卿云忍住白眼,脸扭到一侧,皇帝见状,仍只一笑,他调转马缰,侍从们这才也一跃上马。
“齐峰,”皇帝懒懒道,“照顾好他,别让他从马上摔下来。”
卿云瞪向皇帝的背影,皇帝似是浑然不觉,卿云又狠狠瞪向身侧的齐峰,齐峰抬脸也假装看不见。
主仆俩都是贱人,老畜生,老王八。
卿云在心里大骂了八百遍,他相信皇帝也一定“听到”了,他不是一向什么都知道吗?
出了宫,一行人直奔城门而去,前头侍卫开道,抵达城门口时,城门口早已提前清场,马队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看到京外景色,卿云心下不由一颤,上回虽跟着秋猎队伍出了京城,然而他一路都在马车里,根本就没机会往外瞧。
春风拂面,马蹄声声,路旁杨柳依依,倒还真有几分春日出游之感。
烟霞虽体型小些,跑起来却耐力十足,看样子的确被御林苑的人照料得很好,紧紧地跟随着皇帝的那匹黑马,丝毫不落下风。
众人一路不停地赶到京城外的驿站,驿站门口也早就跪了一大片,山呼万岁,卿云跟着勒马停下。
皇帝道:“都起来吧。”干脆地下了马,侍从连忙上前牵马。
齐峰也下了马,拉了烟霞的辔头,对卿云道:“云公公,下马吧。”
卿云瞥眼看向齐峰,“软骨头,下不来了。”
齐峰:“……”
走在前头的皇帝头也不回道:“抱他下来。”
齐峰看向卿云,他自然是不敢伸手的,卿云也不肯给他抱,涨红了脸踩着马镫下了马,把马缰往齐峰脸上甩,齐峰敏捷地一闪,马缰险险地从他下颌划过。
皇帝入了驿站,卿云一路被侍卫包围着跟随进了院子里的主屋。
外头已然近黑,皇帝这是要在外头过夜?
皇帝斜靠在软榻上,侍从们出了屋子,轻轻带上门,卿云垂着脸站在桌前。
皇帝淡淡道:“如今连给朕倒茶的眼色都没了吗?”
卿云默默不言,倒了杯茶送到了榻边,皇帝接了,他又撤回桌边。
皇帝抿了口热茶,将茶放在一侧小案上,单撑着脸看卿云,小半年了,卿云的模样也还是没大变,隔几日也都能见着,只不过这么仔细一瞧,还是有些变化的,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变得更沉静了些。
“皇上,晚膳备好了。”
外头侍从声音传来,皇帝“嗯”了一声。
很快,便有侍从鱼贯而入,将晚膳摆好。
虽是在宫外头一切从简,桌上也还是摆满了酒菜,卿云没动一根手指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皇帝起身过去坐下,瞥了卿云一眼,他不说布菜,卿云也当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手指点了点桌面,道:“坐下。”
卿云这才看向皇帝。
皇帝神色如常,卿云收回视线,毫无顾忌地坐在了离皇帝最远处,自顾自地捧起了碗筷。
皇帝淡淡道:“朕看你是真想挨罚了。”
卿云抬头,“皇上要奴才干什么,请皇上明示。”
皇帝道:“要不要朕下道旨让你来布菜?”
卿云端着碗不情不愿地坐到皇帝身边,看了满桌子的菜,挑了一大勺醋芹放在皇帝碟上,“皇上请用膳。”
“朕说要这个了吗?”
“奴才愚笨,不懂看眼色,还是让齐大人进来伺候吧。”
皇帝自拿起筷子捡了一道鱼脍,“齐峰也不过是按照朕的意思做事,你又何必给他脸色看。”
卿云看向皇帝,他忍了又忍,还是觉得不忍比较好,于是狠狠瞪了过去。
皇帝看也不看他,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像是很喜欢这酒的味道,轻挑了挑眉,“瞪朕,小心眼珠子。”
卿云死死地抓着筷子,皇帝又道:“也不许摔摔打打。”
卿云生生扭过脸,用勺子连舀了五勺鱼脍,全堆在自己碗里,皇帝筷子停在那,扭头看了卿云一眼,淡淡道:“小心鱼刺。”
卿云道:“皇上放心,奴才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一点鱼刺不怕什么。”
“是吗?”皇帝再次瞥向卿云,神色中略带笑意,“朕怎么记得不是那么回事啊。”
卿云听出他在说床上的事,便红了脸低头,置之不理。
皇帝晚膳用得不多,也许是宫外的饭菜不合胃口,早早地便放了筷,只端起那酒慢慢地抿。
卿云只管自己吃,驿站的饭菜确实不如宫里头,可皇帝吃不下,他偏要吃,直吃得快撑了,才放下筷子。
皇帝唤了声“齐峰”,很快齐峰便带着人进来收拾干净,只留下了皇帝正在喝的酒。
待众人退下后,皇帝道:“朕听闻你近日书画怡情,养花弄草,日子过得如同名士啊?”
卿云木着脸道:“奴才不过闲来消遣,不敢以名士做比。”
皇帝点头,“朕的贴身内侍有那么多空闲,看来朕是个好主子了。”
卿云不由看向皇帝。
皇帝抿了口酒,“酒量如何?”
外头侍卫又上了壶酒,拿来了酒杯,卿云抿了口酒,这酒的味道也无甚特别,比宫里的佳酿还是差上一截。
“知道朕要去哪吗?”
卿云又抿了口酒,道:“接秦大将军。”
皇帝颔首,“还是聪慧的。”
卿云真想把酒杯里的酒泼在皇帝脸上。
皇帝瞥眼道:“朕觉着,你好似越来越不怕朕了?”
“为何要怕皇上?”卿云反问道,“皇上,不是好主子吗?”语气中颇带了些讥讽。
皇帝微微一笑,拿着酒杯转回了榻上,对卿云道:“过来。”
卿云看了他的神色,提着酒壶和杯子跟上。
“元峰是朕当年一块儿起兵时仅剩的结义兄弟了。”皇帝转着酒杯道。
卿云心下冷冷一笑,因为其他的都被你在登基后一一除掉了,哪怕是先皇后的亲哥哥,也都没能幸免。
皇帝道:“元峰的性子最为刚直暴烈,年少时便好打抱不平,当年起事也是他最先响应,同朕在郊外的园子里商定事宜。”
原来皇帝和秦恕涛的情谊如此深厚,怪不得听到秦恕涛重伤,皇帝会心绪波动,做出出宫相迎之举。
这么说来,他倒要谢谢秦恕涛了,让他蛰伏这么久,终于找到了机会。
当年,他能走入李照的心,便是因为丹州之事,李照需要送杨新荣去死,他虽是太子,但最终也还是人,长了心,终究不能视年少师生恩情为无物,在那种时刻,他需要一个人去接受、倾听他作为太子的无奈。
长龄说得对,太子是很孤独的,那种孤独与凡人的孤独不同,那种孤独是高处不胜寒,那么,站在权力最顶端的皇帝,他的心中是否也有一样的寒冷?
兴许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那种可怕的孤独正在侵蚀着他,令他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和年少举旗,意气风发,同结义兄弟们共打天下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
不知为何,卿云在此刻能如此清晰地看到皇帝内心那一丝丝阴霾的泄露。
兴许是他自小便被困在玉荷宫,早已成为了这个世上最防备最孤独的人,也兴许……是今夜的皇帝想让他看见。
卿云默默地给自己倒了酒,又将皇帝的酒杯也满上,他道:“后来呢?”
皇帝道:“后来便是起兵……”皇帝顿了顿,看向卿云,人向后挪了挪,“过来坐下。”
卿云放了酒壶,只坐在了皇帝脚边的榻沿。
皇帝持着酒杯看着卿云低垂的侧脸,眉峰处一点红痣。
“恨朕吗?”皇帝淡淡道。
卿云抿了下唇,他抬起手,抿了半杯酒,唇上水色渐溢,短短一字,声哑语颤,“恨。”
皇帝笑了笑,不以为意,“恨朕的人,又何止你一个呢。”
卿云看向皇帝,“那皇上就不能别让人记恨吗?”
皇帝道:“恨又如何?朕是皇帝,除了你,朕倒还未听过第二个人在朕面前敢说恨朕。”
卿云道:“所以皇上明知那些人恨你,也不肯多加恩典,让人少恨一些?”
皇帝又是淡淡一笑,“他们恨也好,怕也罢,于朕,都是一样的。”
卿云道:“皇上觉着秦大将军恨你吗?”
皇帝挑了下眉,“好问题。”
卿云道:“皇上不敢回答?还是不敢想?”
皇帝嘴角笑容愈深,“朕也要问问你,当日在那林子里吓得魂不附体,隔了几日,便又能策马入林,为何从朕的床上跑了之后,隔了几月也不敢再躺上去?”
卿云面色涨红,粗声粗气道:“是不想!”
皇帝“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皇帝搁了酒杯,单手撑着脸道,“那是为何呢?”
卿云目光冷冷地瞥向皇帝,“皇上是觉着全天下的人都想躺到那张龙床上去吗?”
皇帝摇头,“全天下的人都躺到朕的龙床上,那听着也太瘆人了些,不过朕记得,你是想的。”
卿云面上红晕入霞,依旧冷冷道:“现在不想了。”
皇帝道:“为何?”
卿云手也放了酒杯,指尖抓了榻,“皇上若要玩物,哪里寻不得,何必苦苦追问。”
皇帝淡笑道:“原来还是怕了。”
卿云猛地看向皇帝,皇帝神情闲适地看着他,叫卿云很想扑上去打他。
“你若想打朕,”皇帝屈起一条腿,“便只有在朕的床上,才有那般机会了。”
听了这般调戏话语,卿云不怒反笑,微微抬起下巴,“皇上现在是在勾引我吗?”
皇帝也不恼,淡笑道:“看来朕的勾引本事也不怎么到家,一下便叫你看出来了。”
卿云直接站起了身,只还未走出几步,便从背后被皇帝追上抱起,卿云在仓皇中只能抬手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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