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衣服两天没换了,虽然一直泡在空调里没出过汗,但万一有味道怎么办?头发乱糟糟的姑且还能沾上水打理一番,可手边又没有剃须刀,那一脸邋遢的胡茬子实在有点儿见不得人。
他想见叶渡,却又不敢让叶渡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地上还留着晚上外卖的纸袋子。能不能在上面掏两个洞,然后套在头上?
正胡思乱想,叶渡的消息又来了。
看来是等不到回复,急了。
越朝歌咽了口唾沫,做下了决定。
他想见他。
——我现在看起来有点乱七八糟的。
他委婉地提醒。
叶渡不以为意。
——你什么时候看起来不乱七八糟了?
越朝歌心里不服。
在外表上,他还是有点儿自信的。
他是在自己十多岁游泳成绩陷入瓶颈时意识到自己外表好像还不错的。
理由很让人哭笑不得。
偶尔会有一些女生来看比赛,拍他的人比拍那个让他羡慕嫉妒恨的家伙的多得多。
能力平平,却莫名受到关注,甚至还会有人主动上前搭话。那样的待遇让对成绩感到自卑的他非常尴尬羞耻,只想躲避。
但现在,面对想要追求的心仪对象,越朝歌又不禁为自己这副皮囊暗自庆幸。
被叶渡说成“看起来乱七八糟”,心里虽感到不认同,却并未产生不满,反而有点想笑。
向组员们宣布自己要先行回家后,格子间里所有面孔都显得如释重负。
想来大家也都巴不得他赶紧滚蛋。
越朝歌暗想着,这项目十有八九是要完蛋的。
随之而来的烦躁感很快就被期待和喜悦所覆盖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后,他怀着忐忑走出大楼,一眼就看见了路边熟悉的车。
他怀着期待走到车边,还未伸手,副驾驶的门自动打开了。
直到他坐了进去,叶渡始终目视着前方,并没有看他一眼。
统共也不过十天没见,还不到半个月。越朝歌看着叶渡平静的侧脸,心中却涌出了许多感动。
他含着笑问:“是不是也想我了?”
叶渡甩他一眼,语调还是一如记忆中冷淡:“保险带拉好。”
叶渡为自己感到羞耻。
明明已经到了家,居然还装模作样给自己找借口,花上个把小时专程赶过来接人,还装模作样假装只是顺路。
希望越朝歌能识趣一点,就算猜到了真相也老老实实憋着,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招骂。
独自在车里等待时,叶渡满心纠结,无数次询问自己这样的举动会不会太可笑。可当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出大楼,忽然又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可以出现在这儿,着实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天早就黑了,昏暗的路灯下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但越朝歌很好认。他肩很宽,但配上高挑的身材后显得匀称又恰到好处。走路时背脊也会挺得很直,步伐轻快中透着潇洒。
这个世界无数路人来来往往,只有他不一样。
直到越朝歌走到车旁,叶渡才发现他的模样看起来和平日相比确实是很不一样。
明明已经是晚上,后脑勺的头发却还乱糟糟的翘着,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而更显而易见的不同,是他下巴上明显久未打理的胡茬。
虽然完全没有修理过的痕迹,长得无比随意,可看起来也并不会给人邋遢的感觉,只是让他的气质变得和平日里不太一样了。
汽车发动后,叶渡偷偷地瞥,怕被发现,视线闪烁不定。
车厢里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越朝歌主动开口:“你看起来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叶渡心想,我才想说这话呢。
“是吗?”他用惯常的语调平静地回应。
“你平时上班的时候会打扮得特别严谨,每一根头发丝都整整齐齐的,”越朝歌含着笑抬起手来,在自己的领口处比划了一下,“你的领带呢?”
叶渡愣了愣,心想着,坏了。
刚才回家以后顺手摘了。
不仅摘了领带,为了舒适,还解开了一颗扣子。
出门时光顾着紧张,把这些都忘了。
所幸越朝歌并没有再深究,只是对他笑了笑,说道:“松弛一点也挺好的。”他顿了顿,又摊了下手,说道,“你看我,今天多松弛。”
仗着车厢昏暗,叶渡又偷偷瞥他,装作随意地问道:“打算换造型?”
“好看吗?”越朝歌问着,刻意地侧过身来,主动向他展示,“适不适合我?”
叶渡舔了舔下唇,告诉他:“你后面的头发翘起来了,像个小丑。”
“欸?”越朝歌瞬间变了脸色,放下遮光板上的镜子左右照了起来,“没有吧?”
从正面看,他的发型确实非常整齐。
叶渡忽然产生了一种猜测。这家伙会不会是下来之前刻意打理过,可因为看不见后脑勺,才让自己的模样变得如此滑稽。
这让他忍不住有点想笑。
察觉到他的表情变化,越朝歌眯起眼来:“……耍我是吧?”
叶渡不再掩饰自己的笑意。
车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他抬起右手,朝着越朝歌伸了过去。
越朝歌本能地紧绷起来,直到他的指尖碰触到自己后脑的发丝,又轻轻拨弄了两下。
“这儿,”叶渡说,“乱糟糟的。”
他说着收回手,中途又停了下来,戳了戳越朝歌的下巴,抱怨着咕哝:“真扎手。”
越朝歌握住了他的指尖:“……我回去就剃干净。”
叶渡心想,不剃也行。
毕竟看着也不丑,别有一番风味。如果可以,他想要和这个版本的越朝歌接一次吻。
信号灯由红转绿。
叶渡松开了刹车,却没有抽回被越朝歌握着的手。
在见到越朝歌之前,他心里藏着很多问题,想着要怎么从越朝歌嘴里获得答案。
比如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想要转项目,工作真的有忙到这个地步吗,是不是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想念自己。
可现在,当越朝歌的温度从指尖传递而来,又觉得好像没有必要非去深究。
这个在他面前偶尔会装可怜的男人骨子里比他以为的更好强一点。
若非实在心力交瘁,应该不会轻易地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重逢以来,越朝歌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被不断打破又重组。
最初见到越朝歌时,叶渡对这个身高鹤立鸡群却又总是沉默不语的男孩有过一些一厢情愿的幻想。
越朝歌应该是一个淡漠又冷酷的人吧,或许还藏着几分桀骜不驯和玩世不恭。
叶渡见过他蹲在角落抽烟的样子,如雕刻一般俊朗的侧脸轮廓在烟雾缭绕中透出几分疏离感,显得危险又诱人。
他意识到自己的眼光可能和叶澜一样烂,会不可自控的被一些看起来完全不可靠的男人所吸引。
他开始想象越朝歌在床上会说什么样的狠话,是不是从来不会顾及对方的感受,从头到尾只会发泄,没有亲吻和安抚,结束以后只需要拉上拉链,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被记住。
这些可怕的假设让他感到兴奋,却又敬而远之。
直到多年过去,越朝歌逐渐成为了他记忆中一个充满诱惑却不太正面的符号,提醒他既然眼光不好就千万不要轻易为了男人心动。
直到重逢。
第一次的正面接触后,叶渡失眠了一整晚。
越朝歌好像和他想象中如出一辙。强势的、霸道的,甚至有些蛮不讲理。
手腕上留下的红痕催生出无数幻想。
他的理智感到抗拒乃至惶恐,身体却又本能地为之颤栗。
然后第二天,这个看起来高不可攀的男人在他面前露出讨好的笑容,卑微又小心翼翼地来哄他。
这个世界自此变得荒诞起来。
叶渡那时分不清究竟是岁月改变了这个本该桀骜不驯的男人,还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一些情绪伴随着幻灭在心底崩塌,废墟下又长出新的芽。
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接触,叶渡都会有一些不同的发现。他心目中那个虚假的形象被不断地打碎,又重组,最终呈现在他面前的越朝歌既不冷酷也不无情,反而是温和的、纯净的、有一点狡猾但又十分可爱的。
他眼光不行,喜欢一些很烂的东西,但偏偏运气很好。
最初爱上一根刺,后来迷恋一朵花。
车厢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叶渡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依旧与越朝歌的牵在一块儿。
这感觉并不坏。
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指尖在越朝歌的皮肤上小心地摩挲。越朝歌却没有任何反应。
当他忍不住转过头,只见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已经靠着椅背闭上了眼。
他的手还勾着叶渡的手指,胸膛平稳地起伏。从窗外映入的灯光从他的面颊上快速掠过,叶渡在他皮肤上捕捉到的,除了那显眼的胡茬,还有难以掩藏的倦意。
说什么换造型,应该只是忙的连刮胡子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了。
“越朝歌?”叶渡轻声唤他的名字,得到的回应只有空调出风口隐约的声响。
叶渡忽然又觉得庆幸。
还好自己来接他了,好让他可以有机会这样小憩一下。
叶渡放慢了车速,尽量让整个行驶过程保持平稳。直到车驶入了他们所住的小区,他把车稳稳地停在了车位,越朝歌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睡得很沉,躺在椅背上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向下滑,脖子也歪了下去,模样看着有点儿滑稽。
但也很可爱。
叶渡犹豫了许久,没有选择叫醒他。
时间已经过了九点。
叶渡在椅背上靠了会儿,之后安静地趴在了方向盘上,侧过头,默默欣赏另一个人呼呼大睡的模样。
时间的流逝变得暧昧又朦胧,下意识的放松让他也跟着产生了一些倦意,变得昏昏欲睡。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小心翼翼地又呼唤了一次越朝歌的名字。
听着越朝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的掌心忽然传来阵阵陌生的紧缩感,眼眶随之变得湿润起来。
“越朝歌。”
他把这三个字含在舌尖,又从喉中咽下。
然后在心里念完了剩下的话。
我喜欢你。
原来承认这一点,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
舒适又放松的环境很容易让人感到困倦。
越朝歌上一秒还想着要怎么再逗叶渡两句,转眼意识恍惚,竟又回到了曾经的高中校园。
梦境中各种混乱的记忆被组合在一块儿。他上一秒还夕阳下的操场跑道上奔跑,下一秒又坐在了泳池边。
他穿着泳裤,百无聊赖地用腿划着水,一个容貌清秀戴着眼镜的男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旁。
男孩穿着深蓝色的校服,面无表情地挨着他坐下,也把腿放进了泳池。
“你的裤子湿了。”越朝歌提醒他。
男孩惊讶地看向他,问他:“你能看见我吗?”
越朝歌疑惑不解:“为什么看不见?难道你是鬼?”
男孩沉默了半响,摇头道:“应该不是吧。”
越朝歌忽然有点害怕。
这男孩未免说得太不确定。而他过分白皙的皮肤和精致漂亮的眉眼,让人下意识联想到一些志怪故事中会缠着书生的鬼魅。
越朝歌最怕这些,不由得紧张起来。
男孩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脸上浮现出一丝失落,摇头道:“你走呗。”
越朝歌转过身,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操场。
可他身上还穿着泳裤,甚至赤着脚。周遭陌生的看不清脸的学生们对着他指指点点。
方才还在他身旁的男孩不知何时坐在了领操台的边缘,远远地看着他。
越朝歌忽然想起了他的名字。他站在原地,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叶渡——!”
他喊完,见叶渡不为所动,于是迈开腿,试图跑向领操台。
一边跑着,一边喊:“为什么不早点来见我?”
他的小腿逐渐陷入跑道,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水中,百般努力,步子却越来越沉。
叶渡始终遥远。
越朝歌几乎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早点来见我,”他抽泣着,委屈地抱怨,“为什么不早点让我见到你?”
当他的身体几乎彻底被流沙一般的跑道所吞没,忽然听到了叶渡呼唤他的声音。
语调温柔而平静,像是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吹了口气。
越朝歌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一片昏暗。
他小口地喘着气,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直到身旁传来与梦中极为相似声音:“醒啦?”
越朝歌转过头,叶渡正靠在方向盘上,眯着眼看他,眼神中透着慵懒倦意,一副也是刚刚才睡醒的模样。
车厢里没有开灯,一切都显得模糊。
越朝歌尚未从梦中彻底清醒,心中下意识地想着,还好,他就在这儿。叶渡离得很近,触手可及,太好了。
“梦见什么了?”叶渡问。
越朝歌摇了摇头,笑道:“……乱七八糟的。”
那些破碎凌乱的画面伴随着意识的清醒迅速模糊起来,此刻已经不再分明,只有最后的惶恐与不安留了下来,依旧在他心头盘旋。
“抱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抬起手来,用力地抹了把脸,“你怎么不叫醒我?”
“刚到。”叶渡说着打开了车门,“回去吧。”
越朝歌下意识感到违和。
下了车后,他很快意识到了为什么。
车早就熄火了。他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十点。晚上道路通畅,再怎么悠闲,从他的公司开回家也花不了那么多的时间。
但叶渡总不可能任由他在车里呼呼大睡吧?
越朝歌抬起手来,按了按自己酸痛的肩颈。
走到电梯前,叶渡忽然又问了一次:“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好像是做了个噩梦。”越朝歌诚实地告诉他,“不太愉快。”他说着心中忽然变得有些期待,凑近了些,语调刻意到有些做作,“怎么这么关心?”
“你叫我的名字了。”叶渡说。
越朝歌挑起眉来。
叶渡耸了耸肩:“原来是噩梦。”
越朝歌一时有些尴尬,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开口。他试着回忆,梦中的自己似乎确实对叶渡存了一些怨气,但那究竟从何而起,却怎么也理不清。
电梯门在身前缓缓打开,叶渡低着头走了进去,越朝歌赶忙跟上。
“我好像是梦见了我们高中的时候。”他说。
叶渡听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完全不感兴趣。
越朝歌觉得有点没意思,也不愿多谈,可又还想和叶渡多说点话,于是努力尝试着寻找新的话题,很快想到了一个。
“最近项目还顺利吗?”他问叶渡,“跟老刘对接感觉如何?”
“不咋地,”叶渡说得很直白,“感觉他对现场的了解还不如周思诺,对接成本增加了一倍都不止,真不知道你们内部到底是怎么交接的,那么乱七八糟。”
明明是抱怨,越朝歌听着,却莫名有些爽快。
他试探着问:“你没跟他抱怨吗?”
“我根本不想看到他。”叶渡说。
“这怎么行,你是甲方,也该适当耍耍威风的,”越朝歌说,“你当初在我面前多嚣张啊,可不能区别待遇。”
叶渡甩了他一眼。
越朝歌还想再补充两句,话到了嘴边,又有些犹豫。他其实希望叶渡能大发雷霆,让老刘好好吃个瘪。甚至还有些盼望着叶渡能强硬地要求换人。
那天他对宋九一说那样没用,可心底其实也存着同样的期待。
但这些,也只能在心里偷偷的想一想。
他不希望给叶渡造成任何负担,更怕会掂错自己在叶渡心中的分量。
电梯一路上行,很快到了十六楼,停了下来。
大门缓缓打开,越朝歌却没有立刻离开。
直到电梯门又要合拢,叶渡按住了开门键,催促道:“你不走吗。”
越朝歌磨磨蹭蹭。隔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见到,那么宝贵的机会却不小心全被睡了过去,才说几句话的功夫就要分开,他有点舍不得。
可又实在憋不出什么新的理由,沉默了会而后他突兀地上前一步,在叶渡惊讶地同时俯下了身。
在触碰到叶渡嘴唇的前一秒,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确定了叶渡并没有闪躲的意图,才放心地把自己的嘴唇覆了上去。
电梯的大门始终打开着。
叶渡的手指按着按键,微微仰起头,闭着眼,沉默地与他接吻。
直到电梯因为过长时间的停顿而发出提示声响,他才像是被惊醒一般低下头去,又抬起手来,轻轻地推了越朝歌一把。
“回去吧,”他说,“早点休息。”
从越朝歌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直到走出轿厢,电梯门在身后合拢,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叶渡也会说这样关心人的话。
抿着唇走向家门,在为分别而感到惆怅的同时,他心底忽然又涌出了一丝雀跃。
他们这样,和正在恋爱,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吧?
回到家中后,他没话找话地给叶渡发了条消息。
——晚安,你也早点休息。
意料之外,叶渡又回了。
——晚安。
短短两个字,如此平平淡淡,却足以让越朝歌受宠若惊。
他想,叶渡大概料不到,那只会让自己难以安眠。
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回报。
看着最终的定案,越朝歌心中一片平静。他麻木的大脑甚至已经有点儿分不清这份方案究竟是好是坏,只盼着赶紧被甲方枪毙以后得以解脱,告别这个倒霉的任务。
怀着上坟一般的心情走进会议室,他暗暗在心中复习起准备好的推销话术。听说甲方的负责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越朝歌对与这类人群相处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很擅长讨他们喜欢。
万一运气好,说不定能靠着盘外功夫把这糟糕玩意儿给推销出去。
刚在心中模拟完毕,会议室的大门被再次推开。
越朝歌赶忙起身,看清来人中领头的那一位后忽地一愣。
对方见他,也明显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瞬间浮出惊喜的神色,快步走了上来。
“小越!是你吧,我没认错吧?”他快步走到越朝歌身前,热情地同越朝歌握手,“你怎么在这儿?我后来又去医院,医生说你当天就出院了,我们也查不到你的联系方式。我和我的爱人一直想再好好的、正式地感谢你。”
越朝歌看着他激动的表情,心想着,哦嚯!
距离越朝歌勇救落水少女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当初他怕麻烦,没有给女孩的家长留联系方式,本以为未来不会再有交集,却不想会在这样的场合不期而遇。
事发第二天,他们前来探望时所赠送的谢礼都是些烟酒,看似普通,实际不仅价值不菲,采买起来也没那么方便。能一大早就立刻提上门来,说明都是家里现成的。
足可见那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小姑娘出生非富即贵。
而他的父亲显然对她感情颇深,此刻面对越朝歌依旧是一脸欣喜,絮叨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越朝歌今天所代表的身份。
不久前越朝歌曾听组员提起,说甲方的负责人为人不苟言笑,眼光挑剔,寡言且难以捉摸。
但今天,坐在会议桌另一侧那位姓朱的中年男人却是笑容温和,看向越朝歌的眼神中透着非理性的欣赏与认同。
越朝歌本就口才出众,干这一行的脸皮也厚,饶是对自己带来的方案毫无自信,依旧能侃侃而谈吹得天花乱坠,连一旁跟着他一起来的组员听着都不禁露出了惊叹的眼神。
可惜,东西实在拿不出手,吹了半天,对方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越朝歌知道人家心里正在嘀咕什么,于是主动找补,表示之所以现在看起来还不完善主要是因为时间太紧,实则还做了几个不同的深化方案,想要在和沟通过后再继续有针对性地推进。
话语间,他装作不经意地提及了星屿的项目,强调也是由自己所经手,使用的也同样是眼下这样的流程,这是一种非常高效和可行的方法,方便在进程中随时调整方向,让成果更贴近甲方的实际需求。
事实证明,无论一个人说的话有多扯淡,只要表现的足够自信,都会产生一定的说服力。
越朝歌一番生动演出,甲方负责人对方案态度依旧模棱两可,但对他本人显然是颇为看好。
会议结束后,朱总主动留他单独闲聊了几句,透露了一些公开会议上不方便直说的想法。
果然就如同越朝歌之前所预料的那样,人家嫌这份设计过分个性化,担心不符合大众审美,同时还认为实际落地效果不会太好,对细节部分成本的估算也抱有怀疑。
“我了解过星屿,效果非常出彩,我家小丫头特别喜欢。所以当初考虑跟你们合作,”朱总态度比他预料中更为诚恳,“我们做生意的,漂亮话谁都会说,实际能有几分可靠就不一定了。但你不一样,你救了我女儿的命,还不求回报,我愿意无条件相信你的人品。我说实话,如果今天来的不是你,这个东西我是绝对不会考虑的。但就算这样,我也不可能仅凭我的个人感情就随便点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总,我也实话和你说了吧,”越朝歌苦笑,“我是星屿的项目做到一半被临时调来的,时间上确实有点赶。但我们的实际能力绝对不止你现在看到的这样,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证明的机会。”
他表情语调都很真诚,实际说的却是违心话。
这乱七八糟的队伍,到底能不能带好,他眼下根本没底,心底甚至盼着能被拒绝。
“我就说嘛,之前来的也不是你,”朱总感叹,“但你看着比上次来的人靠谱多了。我要是不想给机会,现在何必留你,你说是不是?”他说着叹了口气,“你在这公司干得不轻松吧?之前你们那个领导,一点人情都不讲,我太太被他气得可不轻。要应付这种人还要临时来救场,小越你的抗压能力很不错嘛。”
越朝歌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朱总说的所谓“领导”,其实是叶渡。那天为了尽快劝走这对夫妇,叶渡不情不愿地陪他演了出戏,不料被人记到现在。
此刻自然是不能解释的。朱总误会了他的沉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们要是还想争取,我可以再宽限一段时间。”
越朝歌立刻表示了感谢。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真的还需要争取吗?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人在屋檐下,既然接了这份工作,自然该尽力。
可若已经意识到一切都只是无用功呢?
越朝歌很难不回想曾经那一段梦魇。不断坚持,咬牙努力,拼尽所有,最后除了反复触壁外一无所获。
但当时困住他的是自己的天赋,此刻却是外部环境。
少年时的他选择转换赛道,那么如今呢?
办公室门突然被敲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等他开口应声,老板推门走了进来。越朝歌赶紧起身迎接。
过去老板找他总是习惯叫他过去,如今每每降尊纡贵主动前来,不难看出其拉拢讨好之意。
简单寒暄了两句后,老板开门见山:“听说你和甲方那位朱总认识呀?”
越朝歌料想他是听队伍里那位大设计师说的。
他没提及详情,一笔带过:“以前因缘际会打过一次交道,不算熟悉。”
“听说人家很欣赏你,”老板容光焕发,“好好干,我看好你。他后来留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越朝歌装模作样叹气,开始添油加醋:“说实在欣赏不来我们的设计方案,和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同一种风格。”
老板眉头一跳,沉吟过后正要开口,越朝歌的办公室大门又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越朝歌曾经的下属。
那人见到老板也在,显得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没事儿,你有事儿说事儿,就当我不在!”老板说。
这话有点强人所难。对方迟疑了会儿,说道:“星屿那边发火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板的眉头又是一跳。
“什么情况?”越朝歌问。
老板在场,那人不敢说得太细,但越朝歌还是从他委婉的表达中大致明白了问题所在。
老刘至今对项目的许多细节都一知半解,但遇事又喜欢信口开河。几次沟通下来错误信息不断累积,终于惹得星屿方面负责人大发雷霆。
越朝歌当下表示可以试着帮忙沟通,送走老板后立刻给叶渡打了一个电话。
按下呼出键时,他还有些幸灾乐祸,可当手机里传来叶渡的声音,却又不禁有些心疼起来,嫌弃老刘这混账居然惹了他的心上人不高兴。
“什么事?”叶渡的声音冷冰冰的,也不知是不是余怒未消。
越朝歌开门见山:“我同事惹你生气了?”
“我不想再说这些了,”叶渡明显在迁怒,“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和小周去沟通吧。”
“我不是来问项目的,那些事现在又不归我管。”越朝歌放软了语调,“你要是不开心,我陪你一起骂骂他们。”
叶渡沉默了几秒,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我怎么了?”越朝歌不解,“这事儿跟我可没关系啊。”
叶渡听着却更不高兴了:“如果不是你主动要调走,至于搞成这样吗?”
“啊?”越朝歌纳闷,“谁跟你说的?”
叶渡迟疑了几秒:“不是你主动要走的吗?”
“我有病吗?这儿的活干的舒舒服服的,还能经常跟你见面,有什么理由要走啊?”越朝歌哭笑不得,“我巴不得你们的项目能给我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