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也不舒服,这种天气就容易让人想家。
这种天气就适合吃热腾腾的番茄牛腩,配一整碗大米饭,加又爽口又好吃的小咸菜。
一群住校生拿着昂贵的小零食,沿着唾沫,抱着空荡荡的肚子,沉默着注视格格不入的转校贫穷走读生。
格格不入。
叶白琅的书包便宜,但上面有艺术感十足的丙烯画,谁看了都羡慕。
叶白琅的笔盒里,每天都工工整整,贴着纯手写、实时更新的分数条。
叶白琅屏幕都碎了一块的破手机上是番茄炖牛腩。
“我们回家吃这个。”叶白琅说,“我哥哥接我回家。”
有哥哥接的贫穷走读生,凭实力孤立了所有人。
不光是阴沉沉的雨雪天气,一把伞下并肩走的两个人冷飕飕卷着雪花的风里,连搭在叶白琅肩膀上的那条手臂,都实在叫人羡慕到啃窗户。
大概是这种天气,不论怎么看,自然就带了点氛围感跟滤镜。
窗外的那两个人慢悠悠,越走越远。
不知不觉间,就好像多了某种不算复杂的隐喻。
叶白琅他哥哥来接他,把还烫手的珍珠奶茶递给他,单手搭他的肩,撑着伞,两个人一起往家走。
被揽住的肩膀,不光是“按住外套领子就不漏风”这么简单。
是有个人替你护着后背,有个人替你看着路,替你挡风拦雨雪。
系统也追上去,一起回家的时候,还有好几个脑袋挤在窗户边上,嚼着进口火腿肠高档巧克力,眼巴巴可怜兮兮地看。
看也没用。
人比人气哭人。
别人没带伞是因为忘了,叶白琅没带伞是因为不用。
祁纠带了把结实耐用的大黑伞,性能上绰绰有余。叶白琅举着伞,努力撑高,严严实实遮住两个人。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叠加上任何外部因素,这都永远是件确实、相当、永远值得羡慕的事。
在最想家的时候,有个人接你回家。
好日子过得飞快。
上学的日子也过得飞快,期末考试的日子早定了,真到考试那两天,还是像噩耗突降一样,整个年级都弥漫着某种欲绝的悲痛。
考完试要回班级,开小班会,听老师讲假期注意事项。
他们这一届课改,上面查得严,高三生也不准提前开学,假期足足长达一个半月。
老师在讲台上,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把“不要乱玩、待在家里、专心复习”做成十二字印章,盖在每个学生的脑门上,带回去给家长看。
其实不盖也一样,毕竟高三的气氛摆在那。
毕竟人手一摞即将带回家的期末考试卷子。
整套卷子出得云谲波诡,从第一题到最后一道题,透着种难以捉摸的高深莫测,带着高中三年被藏在犄角旮旯的知识点,活生生烧了一个年级的CPU。
实验班也就算了,他们这种普通班,放眼望去,像一片生机渺茫的幽魂。
贫穷的走读生是特例。
老师那边开始发寒假作业,叶白琅就开始收拾东西,提前把笔揣进口袋。
说是收拾都有点夸张。
毕竟满打满算,他也就带了一支水笔,一支用来涂卡的铅笔,一块橡皮。
寒假作业从前往后传,前桌把一大摞崭新练习册抱过来,看见叶白琅这个光杆司令的架势,都有点受震撼:“你就带这么点东西?”
叶白琅拿出塑料袋,抬起眼睛。
前桌:“”
用来装寒假作业的、印着超市logo的塑料袋,是导致心情复杂的一方面原因。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叶白琅的态度。
虽然这个长得很像是不好惹、实际似乎也很不好惹的走读转学生,和他们的交流依旧贫瘠到离谱但毕竟也是在一个班里。
一个班里,话总还是会说的。
再头悬梁锥刺股的班级,难得的复习间隙,也会有实在忍不住的突发聊天。
因为聊天开始的地点很随机,那个圈偶尔离得太近了,就会把叶白琅套进去。
每次被套进去,叶白琅加入聊天的方式方法,其实都很生硬和固定。
前桌一不小心就会背了,看着叶白琅的眼睛,甚至直接很自觉地念出完形填空题:“就带这么点东西,是因为等放学了,你要和你哥哥”
叶白琅:“逛超市。”
“哦哦。”前桌干咳,“哦。”
还好,逛超市不是个太叫人眼红的答案。
毕竟马上就要放寒假了。
等离开学校,想去超市的人分分钟就能去超市,以他们这些高三生在家里的待遇,还不是想买什么买什么。
至少在分数出来以前,这种好日子,还能有那么几天。
前桌难得有了点安慰感,话也不由自主多了,瞄叶白琅的脸色:“你不喜欢逛超市?”
叶白琅蹙眉,看着他。
看表情大概是“什么意思”。
前桌指指自己的脸,壮起胆子,模仿了下他的表情。
叶白琅平时就没什么表情,又孤僻寡言,像是个行走的制冰机但就算是再不敏感的人,也能隐隐约约觉察出来,这会儿他的脸色尤其不好。
“是不是因为英语题太难了?”
前桌左看右看,压低声音:“前后桌一场我多说两句,你别生气,下回别在考场上睡觉。”
尤其是监考老师刚好教他们,教的还刚好就是考的那一科的时候。
叶白琅是按分数插的班,考场也是按分数分配,直接导致整体座位的变动并不大。
考英语的时候,前桌正好坐在他斜后排。
前桌亲眼看见的,英语考试还剩十五分钟,叶白琅就放下了笔,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
监考的刚好是他们英语老师,来来回回走了十四五趟,都没能把人吵醒,肉眼可见的恨铁不成钢,脸都气蓝了。
叶白琅低头,打开塑料袋,把寒假作业码齐装好。
他摸出桌洞里的手机,解开锁屏看了一会儿,又按灭屏幕,放回去。
“没有。”他低声说。
前桌愣了半天,才总算联系起上下文,推测这个“没有”的意思,应该不是没在英语考试的时候睡觉。
是没不喜欢逛超市。
至少是没不喜欢跟他哥哥一起逛超市。
这是句挺合理的废话,毕竟全体住校生可鉴,叶白琅跟他哥哥在一块儿,就没有不喜欢的事。
前桌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可能是疑神疑鬼,叫期末考试折磨得神经衰弱敏感过度,揉了揉脑门,念念叨叨地转回去。
叶白琅看着他的动作,一动不动地坐了一阵,又拿出手机。
到这个时候了,老师管得也不严,只要考试的时候不碰手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祁纠的消息躺在上面。
给他发了一会儿碰头的时间地点,还有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自己做的小冰淇淋蛋糕。
贴得挺近。
躺在一个空的蛋糕盒子里,不重要的美术学专业大二人设发挥到淋漓尽致,造型栩栩如生。
一个小冰淇淋人,抱着另一个,头碰着头,手拉着手,身上盖着牛油果冰淇淋被子,枕着草莓冰淇淋枕头,躺巧克力冰淇淋床。
舒服得快化了。
叶白琅耳根发烫,抿了抿唇角,快速回了几条消息。
他低着头,脸埋进掌根深吸了口气,分了几次,慢慢呼出来。
叶白琅又拿起手机。
他把图片放大,再放大,轻轻摸了摸屏幕,又看了好一会儿,长按选了保存。
前桌提醒了他,叶白琅点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开始调整自己的脸色。
相当仔细。
相当严苛。
脸拉太长了,像个什么样子,不行。
垂着个眼睛,好像没睡醒一样是怎么回事?不行。
脸色怎么这么僵,笑一下难道还能比英语卷子难?
叶白琅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他这段时间被祁纠养得很好,个头再度拔高,脸上也有了一点能捏起来的肉。很好捏。
祁纠居然不捏。
有些长了点分量的小白狼,对着前置摄像头用力抿了下唇,看不见的耳朵有点耷拉,在心里没声音地念。
他天天检查,仔细对比,好不容易让脸变圆了一点。
祁纠要是再不发现、再不捏他,他就
叶白琅盯着左下角的相册缩略图,看着软绵绵的奶油冰淇淋。
他就趁祁纠睡觉,偷偷咬祁纠的鼻尖。
对着手机较劲的工夫,寒假作业发完、小班会开完,在老师“祝大家有个充实的寒假”的结束语里,这一学期真正走到尾声。
平时循规蹈矩的一群学生,难得在短暂松口气的学期末,爆发了深藏不露的潜力。
叶白琅拎着一塑料袋的寒假作业,居然才第三个冲出校门口。
祁纠在校门口,等着他一起去逛超市。
要过年了,离开学校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外面的电灯杆上,都无声无息多出了红通通的中国结。
哪怕期末考试带来的打击再沉重,能回家、能放假、能过年,也让人人脸上都多出点不自禁的喜悦。
叶白琅练了半天,自以为笑得挺不错,对着祁纠龇了下牙。
琥珀色的眼睛有点惊讶,接着透出笑。
祁纠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叶白琅:“”
祁纠的鼻尖逃过一劫。
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在被雪封着的天寒地冻里,比太阳暖和得多。
祁纠伸手,领着原地变红的小狼崽,把那个刚做的冰淇淋蛋糕递给他,去接他手里的寒假作业:“顺利吗?”
叶白琅抱着蛋糕盒子,低头看两个小冰淇淋人,抿了下唇角,还是点头。
说顺利,其实是顺利的。
叶白琅并没在英语考试自暴自弃,他只是没有纠结的习惯,会的题就是会,不会的题目横着心蒙完了,也没必要再改。
这是祁纠教他的。
五十套卷子他都做完了,他把所有完形填空和阅读理解抄下来,翻来覆去连读带背,弄得滚瓜烂熟。
考试的时候,看到不会填的空,就凭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选。
祁纠说这种直觉叫“语感”。
因为基础不够,语感缥缈而脆弱,越纠结、越改来改去,越可能出错。
叶白琅握着祁纠的手,觉得那只手还是冷,不太满意,悄悄调整了个姿势,努力用自己的手把祁纠的包住。
超市离学校不远。
汇报英语考试心得的工夫,他们已经到了超市,说话声一瞬间就被喜气洋洋的歌声淹没。
迎面是一大片对联和年画,红纸黑墨的饱满福字,造型喜庆的摆件,用来插花的花枝,小红果精神抖擞。
走过路过的每个地方,好像都在不遗余力地明示这件事。
要过年了。
祁纠给他扫荡零食,把挑饮料的重任教给他,两个人在生鲜区会合,挑鱼挑肉,买大螃蟹。
要下油锅的炸物,鸡柳春卷牙签肉,五颜六色的虾片,香芋南瓜球。
叶白琅把一大瓶可乐放进购物车。
祁纠去买菜买调料,再加上一小袋面粉。
“作文是过年。”叶白琅把脸埋进衣领,听见自己低声说,“过年包饺子。”
祁纠扶着购物车,听见他的话,脚步稍停,低下头。
“失策。”祁纠说,“忘了教你这个。”
两个人都挺忙,做菜做饭,一律以量大管饱、方便快捷为主。
还真没怎么做过饺子。
叶白琅摇头。
不论英语还是语文,作文主打一个编,编的方向不是“文化传统”就是“一件印象深刻的小事”,不需要在作文里写饺子的制作方法。
他们错误地停在了花椒面区,叶白琅被呛得鼻子痒,转了两个圈,被祁纠拉进怀里,结结实实打了两个喷嚏。
祁纠挑了鱼和肉,手不太方便,揽着小狼崽的肩膀,稍稍弯腰。
叶白琅从口袋里摸出湿巾,把自己的手仔细擦干净,屏着呼吸,用手背替祁纠轻轻揉眼睛。
临时性的危机很快就解除。
超市里的人很多,裹挟着他们往前走,没办法停下太久,身不由己就进了付款的队伍。
一车的东西变成满满当当几个大塑料袋,叶白琅抢了沉的,跟着祁纠往超市外走。
冬天的天色黑得很快。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天就全黑了。路灯亮起来,天又飘雪,空气里有种冰凉的微甜。
他们停在超市的门口,差一步就走进夜色。
台阶上有化雪,有点滑。
“哥哥。”叶白琅忽然说,“我会包饺子。”
他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更好,他想看着祁纠,又忽然有点不敢看祁纠,垂着眼睛看飘下来的雪。
塑料袋的分量不轻,勒着手指,微微泛白。
他听见祁纠轻声问:“怎么学会的?”
叶白琅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做梦学会的,英语考试最后的十五分钟,他做了个怪梦。
梦里他比现在年纪大,已经大学毕业了,要大上那么几岁。
处境看起来不错,有了发誓要给祁纠买的大平层,有了发誓要给祁纠买的好看衣服、崭新的家具家电,有了叶家。
还学会了包饺子,能包得很好,馅儿又饱满,煮得又不漏。
这些是梦里比较好的地方。
还有不好的地方,很不好的地方非常不好,糟糕透了。
他看清了一直没找到的那盒药。
怪不得他找了这么久,凭着模糊的记忆,在任何一家药店都找不到。
药店是不可能卖这种昂贵的专用处方药的。
叶白琅刚醒的那一会儿,卷子被监考老师抽走,坐在结束考试的考场上,整个人回不过神。
英语老师本来不高兴,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扶住,连紧张带后悔:“没事吧?哪不舒服?用不用联系你家长”
叶白琅没让老师找家长,直奔藏手机的空教室,在废弃的桌膛里翻出手机。
因为手不听使唤,叶白琅按了好几次,才打出梦里的药名。
清晰的盒子印进模糊的记忆。
一点不差。
治疗脑肿瘤的靶向药脑肿瘤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忽然会做这么一个梦,梦里出现了这种药,他为什么不24小时陪着祁纠,还在包饺子?
这么一场梦实在太古怪,叶白琅一直心神不宁,直到收到祁纠的消息,才终于被勉强拉回现实。
但梦里那种冰冷还在,他攥着自己的胳膊,攥到快要失去知觉,他求漫天神佛、求一切能找到的地方,去过教堂也去过寺庙。
再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一次就够。
一次就够,他拿一切换。
把他活剐了也行。
叶白琅当然没办法因为一场梦,就弄清楚所有事、想明白所有问题那只是一场模糊的梦。
一场慢慢煮饺子、慢慢吃饺子,安静到无声的梦。
小白瓷碗里的酱油和醋混着蒜泥,蘸料调得很好,饺子又香又大又饱满,还有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叶白琅用力摇了摇头,把脑子里多余的念头晃出去。
他伸手打车,握住祁纠的手臂,和司机交流,请司机帮忙把东西放进后备箱,接受晚高峰可能会有的堵车。
他知道祁纠可能有点看不清还有头痛,叶白琅和司机强调,不怕堵车,但不要急刹,开得稳一点。
叶白琅抓住祁纠的手,掌心交叠,手指牢牢扣着。
他扶着祁纠的手肘,领祁纠迈步,慢慢下那几节滑到不行、混进夜色里的险恶台阶。
他们穿过路灯,坐进出租车的后座。
路灯的光透过打开的车窗,洒在他们身上,祁纠认真地看他。
琥珀色的眼睛专注,还是看不出不适,像片沉静柔和的海。
他们的掌心交叠。
“我很可靠。”叶白琅强调,“我身份证上成年了。”
叶白琅说:“哥哥,现在起听我的。”
这话听着就不太有成年人的沉稳,但祁纠很配合,眼睛里的笑影一晃,就点了点头。
这是个有点草率的动作。
祁纠这次没掩饰,握着他的手稍稍用力,闭上眼睛,度过短暂的眩晕。
叶白琅的手掌被轻轻翻开,祁纠的手指覆着他,停了一会儿,慢慢地写:抱歉。
第二个字才写了两笔,叶白琅就摇头,把这个完全不该道歉的人整个抱住。
“在我们家。”叶白琅按着他,低声恐吓,“这么说话,要被咬鼻尖。”
祁纠果然被吓住:“啊。”
叶白琅握紧那只手。
司机被嘱咐得很长记性,车子稳稳当当起步,不晃也不猛,速度很平稳。
出租车汇进车流。
这座城市,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打出租车,在小小的后座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事。
不缺他们这一件,不缺两个人牵着手不放。
“我很沉稳。”叶白琅说,“哥哥,我能照顾你,能把事做好,能领你回家。”
“厉害。”祁纠点头,真心给他点赞,“不愧是在身份证上成年的人。”
叶白琅:“”
他按住祁纠的肩膀,不让这个人又乱点头,免得又犯头晕。
叶白琅抓着祁纠肩头的衣料,用力抿了下唇角,低声说:“别看我这么沉稳。”
别看他这么沉稳。
祁纠低头,轻轻擦过小狼崽打颤的睫毛。叶白琅紧紧抱着他,低着头,垂着视线,眼底黑得像一汪水。
“等我们回了家。”叶白琅的嗓子哑,声音都在打哆嗦,“进门第一秒,我就会大声哭的。”
车轮轧过湿漉漉的地面。
路上洒了融雪剂,于是雪留不久,在路灯下慢慢融化,柏油路面变成某种更深的黑。
有利有弊,像是干净了,路面也不再那么滑,但每辆路过的车,都要甩上一身相当明显的泥水点。
是放学下班的时间,赶着回家的人多,鲜红的车尾灯排起长龙。
有些声明自己回家就要哭的小狼崽,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一辆接一辆惨遭融雪剂暗算的车,把一辆白的指给祁纠:“像斑点狗。”
祁纠也靠过来看。
确实很像,本来车身挺干净,白到反光的底色上,全是显眼的泥点,分布范围格外嚣张。
祁纠推测:“可能是刚洗过车。”
叶白琅也推测:“可能路过水坑,被别的车轧了水。”
祁纠:“过分。”
祁纠说这种话的时候,因为语气一向不明显,又有点轻缓懒洋洋的微哑,听起来很不一样。
像哄小孩。
叶白琅抿了下唇。
他低着头,捧着蛋糕盒子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微微泛白,负责保温的冰袋寒气透过来。
祁纠单手支撑着身体,靠在他肩上,还在看他这边的窗外。
这么个姿势,说随意也随意,但又因为离得实在近,祁纠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呼吸出的微暖气流也殊途同归。
叶白琅找了半天,眼睛都看酸了,也没能找到第二辆足以点评的车。
像是某种奇异的感应,下一刻,祁纠抬手,覆住他的眼睛。
叶白琅滞了滞,呼吸顿在喉咙里。
“狼崽子。”祁纠还靠着他的肩,声音很轻,“问题很小,不难解决。”
叶白琅的喉咙动了动。
他盯着手指,克制着不让自己发抖,祁纠呼出的气流打在颈窝,很温暖。
很温暖,和梦里的感觉迥异,是极为明确的、鲜活的存在。
“怪我。”祁纠摸摸他的眼皮,“该和你说。”
叶白琅紧闭着眼睛摇头。
他低声反驳:“你说了。”
祁纠早就和他说过这件事。
他们第一天见面,那天晚上,祁纠就告诉过他,自己生病了。
祁纠早就告诉过他,自己有头痛病,会晕倒是他那时候没听懂,没能理解这句话。
不是祁纠的责任,一直都没能发现,是因为他太迟钝,不聪明。
祁纠哑然:“这么向着我?”叶白琅当然向着他,这么一被戳穿,索性就不加掩饰地更向着:“不准说我哥哥。”
祁纠忍不住笑了:“我也不能说?”
叶白琅维护祁纠,维护到了有点不讲道理的地步,小狼崽被遮着眼睛,不由分说,在祁纠怀里挺凶地炸毛。
祁纠果然颇受震慑:“啊。”
叶白琅习惯了,绷了下嘴角,不计较这声“啊”里有多少逗自己玩的成分,摸索着找到祁纠的胳膊,握住那只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场梦,他好像对祁纠的状态更敏锐、更心里有数,更清楚到了如指掌。
比如这会儿,祁纠的声音很轻,有点哑,靠在他肩上,微微震动的声带就贴着他的耳畔。
不仅仅因为这是出租车,有些话要说得小声一点更因为祁纠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力气。
实在没什么力气,要压制眩晕,要处理身体状况带来的负面buff,可能还在头痛。
车里的暖气给得很足,祁纠的衬衫领口微敞着,叶白琅察觉到祁纠出了点汗,轻轻一摸,掌心一片冰凉。
“哥哥。”叶白琅说,“我哄你。”
这话没有前文,多少有点突兀。
祁纠微怔,微微低下头,喉咙里发出点很轻的好奇。
“你难受,不舒服。”叶白琅握住那只遮着自己眼睛的手,“生病的人要被哄。”
这是祁纠教他的。
他焦虑发作,手抖得不成样子,又急又气,躲在洗手间里咬着自己满心焦躁的时候,祁纠这么教他。
祁纠打开浴霸,打开花洒,让那个小空间里充满暖洋洋的水汽,进去抱着他。
祁纠不强迫他出去,陪他待一宿,轻轻拍着背,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聊天祁纠这样对待他,告诉他,生病的人要被哄。
可祁纠从来不以身作则。
叶白琅握住祁纠的手,不让这只手挡着自己的眼睛,稍稍用力,让祁纠不仅仅是虚靠着自己的肩膀他的身高确实还差一点,但坐直也够用了。
祁纠可以枕着他,可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什么都不用考虑。
“我们先不考虑问题。”叶白琅攥住手掌,全力开动脑筋,尽力模仿祁纠的语气,“回头再说,我陪你去医院,去医院再说。”
祁纠少有的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几秒,祁纠温声说:“好。”
祁纠问:“考虑点什么?”
“什么也不考虑。”叶白琅说,“什么也不要想。”
不用想怎么安慰他,不用想些更远的事,比如房租、比如药费、比如他的高三和高考,还有他们的未来。
祁纠习惯了事事提前筹划,总是从容到不可思议,好像不论遇到什么事,都随时能拿出一百种备选方案。
至少这一条走走停停的回家路,在到家之前,先让它们靠一靠边站。
非要说的话,祁纠只要考虑怎么休息。
怎么让身体舒服一点,怎么跟他肆无忌惮地提要求。
怎么好好做一个被哄的人。
祁纠很虚心,说学就学,主动提要求:“给我唱个歌?”
叶白琅:“”
祁纠今晚睡熟以后,鼻尖上必会多出一个牙印。
五音不全、唱圣诞歌都能串到生日快乐的叶白琅幽幽抬头,眼睛黑漆漆地看着他。
祁纠笑得咳嗽,笑到叶白琅又有点炸毛,霍霍磨着牙想现在就想咬他。
直到叶白琅坐不住地扑上来,祁纠才伸出手,把身份证上已经成年的、能撑起这个家的、相当沉稳可靠的大人接住,稳稳抱在怀里。
小狼崽抬起眼睛,紧紧抿着嘴,不沉稳地瞪他。
车厢里没开灯,但闹得太厉害,司机就能听见后面的动静好消息是目前还算安全,司机的精力全在路况上。
下雪天堵车这种地狱难度,路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们这一路。窗外有追尾的、有磕碰的,有新司机手滑熄火,后面喇叭响到震天的。
司机看前面看侧面,看后视镜看倒车雷达,发现个能钻过去的空子,立刻狂打方向盘插入,冲过这条标红路段的最后一个红灯。
再差的天气和路况,也总有个出口,不可能条条路都在堵。
总有相对僻静、宽敞好跑的路,路面上的车不多,车速很舒服地提起来,窗外掠过的路灯一个接一个。
路灯的光明亮,也一轮接一轮,潮水一样灌进车厢。
“谢谢。”祁纠低头,“被哄得很好。”
叶白琅根本还没开始哄,还在叼着祁纠的手腕,愣了愣,抬起视线。
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笑,也有很放松的暖色可能是路灯的影子。
也可能是他不太熟悉的,祁纠醒着时很少会让他看出的疲倦。
那种因为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很可靠的、身份证上成年了的大人,决定暂时放心休息,于是也潮水一样涌出来的懒洋洋。
叶白琅慢慢松开祁纠的手腕,用力咬了咬下唇,抬起手,摸索着覆住祁纠的太阳穴。
“疼吗?”叶白琅轻声问,“揉揉好一点?”
他听见祁纠在喉咙里应了一声,很轻,揽着他的手上稍稍多了些力道。
叶白琅贴得离他更近。
祁纠闭上眼睛,向后靠,握着他的手,放在更确切的地方。
叶白琅给他慢慢揉,力道放得小心再小心,断断续续地笨拙背诵哄人的话,甚至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横下心,疑似唱歌地念了几句《新年好》。
司机刚好停在单元楼门口,回头想提醒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恰好隐隐约约听见一句“祝福大家新年好”。
叶白琅抱着祁纠,面无表情抬头。
司机手一哆嗦,在那双黑眼睛的森森注视下,没敢笑出来,溜下车去开后备箱了。
祁纠被小狼崽晃醒,脸上血色褪去一瞬,缓过神后,就笑了笑:“到家了?”
叶白琅跪在后座,微微弯腰,扶着他的肩膀,脸色看起来比他还要苍白。
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认真看半晌,叶白琅才点头。
“到家了。”叶白琅握住他的手臂,“哥哥,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