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纠不是非得现在就立刻回去,可以吃完火锅再走。
“这就走吧。”祁纠说,“火锅给我留着。”
他看见医馆门外有棵不错的柳树。
抽枝发叶生得茂盛,翠嫩碧绿的叶子叫雨水洗过,舒展在风里,很像春天。
祁纠觉得它挺漂亮:“给我揪片叶子。”
系统卷起阵风,找了片最绿的,从支着的窗子晃悠悠送进去,悄无声息落在榻边。
榻上躺着个生死不知的废太子,气息既冷且浅,在医馆大夫的施针下胸膛震颤,又有新的血从嘴里溢出来。
郁云凉站在一旁,一席湿透了的黑衣,苍白脸上没有表情,盯着那些血看。
“怕见血?”那大夫皓首苍颜,是位相当德高望重的神医,回头看身后的少年宦官,“实在不适,站远些也无妨。”
郁云凉的脸苍白得像冰雪,他一直是这样,仿佛暖不热的寒冰。
老大夫温声说:“他一时醒不了,不非得守着,去换件干爽衣服,免得着风寒。”
郁云凉沉默着不回应,反倒走过去,扶着榻沿愈发探近。
他探得更近,几乎是弯腰低头打量着榻上的人。
针灸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这种强运真气,耗竭丹田的——这具身体无意识地震颤,行针自然变得有些困难。
在老大夫的指引下,郁云凉伸出手,按住榻上的人,将周身大穴逐一制住。
柳叶擦着他的鬓角拂过去。
郁云凉垂着眼,直到老大夫将所有的针全部施完,才收回手。
他敛着湿透的袍袖,用同样苍白冰冷的手背,慢慢捻去那些刺目的血痕。
祁纠的确是回去早了。
因为接下来的三个日夜,沈阁这具身体的确死去活来,不停地把他弹回缓冲区,全靠最好的老参汤吊着命。
直到第三天的深夜,这种状况才终于结束。
死亡缓冲区悄然隐去,祁纠睁开眼睛,这具身体已经不在医馆,而是被人送回了那个破败王府。
——的确是相当破败。
最光鲜的全在外面,穿过还算气派的门楣进到府内,就会看见……亭台楼阁一概没有,乱石碎瓦一点不缺。
府上没什么人烟,几个负责洒扫的哑仆,都是诏狱中被割了舌头的犯人,叫狱中那些刑罚折磨得连人也不太认,幽灵似的踽踽游荡。
上辈子,沈阁几乎不在这王府里久住,要么流连烟柳花巷,要么便去河中画舫。
他们被送到这,多半是因为皇上发觉沈阁要死了,等着锦衣卫回报,随时准备连人带王府一起烧掉。
祁纠倒不怎么在意这个,他靠在榻上,随手摆弄系统给他攒的柳叶:“怎么就我一个人?”
那么大一个主角、那么大一个郁云凉呢?
“回司礼监了。”系统给他汇报,“听说是宫中有事,吩咐他做。”
祁纠被锦衣卫从医馆抬走,送回府上,郁云凉还跟着。
但还没进府门,宫里就召他回去,说有要事。
“可能是他义父找他?”系统的监控视角跟着祁纠,同样不清楚郁云凉那边的事,“来的人有司礼监的腰牌。”
系统猜测:“说不定是要提拔他,重用任命。”
祁纠倒不这么想:“……未必。”
系统愣了下:“为什么?”
“上辈子,郁云凉杀了他义父。”祁纠还记得前世的设定,“为什么要杀?”
系统还以为这是“忘恩负义”、“杀人如麻”的正常表现,被祁纠这样一问,也有些不确定:“或许……是他不甘心屈于人下,要取代他义父的位置?”
祁纠不置可否,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寒酸景色,从袖子里摸出个纸包,摆弄两下拆开。
苦涩的药香溢出,是几粒黑漆漆的丸药。
系统有些错愕:“这东西哪来的?”
“郁云凉塞我袖子里的。”祁纠说,“他不欠人情,我救了他,他就还我药。”
倒不是因为秉性有多良善,只是郁云凉不肯和任何人有关系,他只想为自己活。
所以在前世,郁云凉利用沈阁磨刀,也任凭沈阁驱使。倘若沈阁不是真要他死,郁云凉也不会杀沈阁。
这是相当简单直白、一报还一报的逻辑。
在这种逻辑下,那个对郁云凉有“知遇之恩”的义父,被郁云凉手刃,曝尸荒野,任由野狗分食。
系统从未细想过,此刻被祁纠一说,只觉悚然:“怎么会这样?”
“不止沈阁一个人,把郁云凉当刀用。”祁纠说,“矬子里拔将军,沈阁对他没那么差。”
因为沈阁只是个无权无势、死到临头的废太子,手里没有半个能制衡郁云凉的筹码。
所以哪怕再厌恶不屑,也只能强装出温情小意,来唬弄这个哑巴阉党。
郁云凉不蠢,装出来的态度他能分清——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直到最后被绑缚着送进宫中等死,郁云凉也依然留了后手。
“司礼监掌印太监……手里全是筹码,全是钓着郁云凉的肉。”
系统听懂了,越想越瘆得慌:“他会怎么对郁云凉?”
祁纠也不知道。
他毕竟不真是沈阁,这些都是凭线索推出来的,到底比不上眼见为实:“我去看看。”
系统:“??”
系统:“……现在?你走得动吗?”
祁纠把一粒丸药抛进嘴里,嚼着吃了,推一口丹田气化开药力。
“走不动。”祁纠说,“不过……皇子出门,是用不着腿的。”
哪怕是个早已失了权势,躺在破烂王府里奄奄一息等死的废太子。
除非那个龙椅上的皇帝真要丢人,真要把最后一点体面也扯下来,让人看清巍巍宫墙之内,是怎么样的薄情寡义、鲜廉寡耻。
只要还不想让境况落到这一步,把天威扫进泥地……他想干什么,皇上就得捏住鼻子忍着。
废太子懒得动腿,不想亲自走路出门,就得有个步辇暖轿,备上熏香手炉,老老实实来接。
司礼监内,春寒料峭入骨。
水牢一年四季都是冷的,这是司礼监的私狱,不伤人,只不过是折磨煎熬而已。
郁云凉已经在水牢内站了两日一夜。
其间有一次他尝试装死,闭了气栽进浑浊冰冷的水下,却立刻就被捞出来,用麻绳吊住。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名叫江顺,从争储起就跟着当今皇帝、在宫里搅云弄雨,因为赌赢了,所以成了权倾朝野的内相。
前世记忆全在,论手段郁云凉并非赢不过他,只是时势尚且不足以出手,必须蛰伏。
所以……郁云凉也必须在这水牢里,站到死一次为止。
所谓死一次,自然不是装死——是要真失去意识,灌饱了水飘起来,再被人重新按活,这一场罚才算完。
前世没有这种事。
前世郁云凉被沈阁解救,和废太子府阴差阳错搭上暗线,江顺并没什么意见,甚至反而很乐见其成。
——毕竟宫中从未停歇过风起云涌,究竟哪个是最后的赢家,谁也不清楚。
司礼监里的小太监,被废太子几句好话哄着拐了去,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果将来废太子得势,一朝翻天,他们自然跟着走运。要是没得了势,那病秧子的短命批文还是应验了……也只要处理掉郁云凉。
让废太子救一个小太监,同司礼监搭上条随时能掐断的暗线,这事谁都乐见其成。
可要是……司礼监的人,居然救了本该死的废太子,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郁云凉干出的好事,让江顺没法向皇上交代。
于是这胆大包天的哑巴就被投进了水牢。
什么时候能出去,那要看郁云凉能挺多久,什么时候才肯被这些水灌去一条命。
“你等什么呢?”来加水的掌刑太监慢悠悠问,“就一闭眼倒下去,叫水淹死,我们再把你救活,这一罚不就受完了吗?”
郁云凉垂着眼,看没过下颌的水面,沉默不语。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很不喜欢水,尤其是冷水,也很不喜欢被溺死。
偏偏他又天生耐寒,接生他的人说他骨头都是冷的,这些水冻不死他,再站个三五天也一样。
郁云凉也尝试过闭上眼倒下去,可他一落水就下意识闭气,这毛病无论如何也改不掉……除非是落进那条暴涨的肆虐浑河,否则他很难死在水里。
掌刑太监彻底失去耐心,摆了摆手让人加水,想要给这哑巴小宦官一个痛快。
水面缓缓上升,终于即将没过口鼻。
郁云凉看着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他看了一阵就闭眼,等着水升上来,却在被水覆顶之前,先听见生锈的沉重牢门嘎吱挪动。
……叮叮当当的铁链声,杂乱脚步声,牢门被寸寸挪着,硬生生推开。
水牢常年阴暗潮湿,第一次有亮到刺眼的火光进来,上好的松油木火把烧得劈啪作响。
掌刑太监同样难掩错愕:“谁?!”
郁云凉也抬头,他匪夷所思地皱了皱眉,看见相当荒唐的一幕——居然有步辇能被抬进这种地方。
因为水牢里实在相当憋屈、相当狭小和逼仄,那顶步辇也显得相当格格不入。
和那些映在水中、明亮过头的滚烫火把一起,几乎像是梦中才会有的荒诞景象。
江顺大概也觉得荒诞。
司礼监掌印太监夤夜起身,匆匆赶来水牢,拦住行事越发捉摸不透、几乎是在找死的废太子:“……殿下?”
江顺弓着身,仿佛是有些恭谨架势,可要细看就能看出,分明没有半点恭谨的态度。
步辇上的人摘下风帽,斜倚在软枕上,扬手将几颗夜明珠抛进江顺怀里。
“孤来要个人。”那人对他说,“江大人,行个方便。”
江顺哂笑了声,这夜明珠看成色的确是好东西,可惜没人敢收废太子给出的礼:“殿下……这事确实行不通。”
江顺也并不忌惮这废太子——真要论起来,沈阁反而该忌惮他,甚至来拉拢、巴结他。
江顺是什么人,是皇上跟前的心腹,是朝中内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
“这是宫中要罚的人。”江顺靠近了步辇,低声缓缓说,“他犯了难恕的大错,免了死罪,活罪难逃……”
破风声里,江顺的声音戛然而止,噌噌连退数步。
他的脸色惊疑不定,低头看胸前撕裂的衣襟,抬手摸住喉咙,眼里几乎透出惊恐。
——这病得半死不活、只差一口气的废太子,手里拿的不过是根掰着玩的柳枝!
这柳枝方才凌厉如钢鞭,片片柳叶灌注内劲,锋利得如同刀刃,竟是直接豁开了他三层衣物……留了三道分明血痕。
若是再向上几寸,卷上他全无衣料护着的喉咙,只怕方才那句话,就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后一句……
江顺惊魂未定,他弄不清这废太子哪来这么一手可怕的功夫,更不明白沈阁这是要做什么,尽力清着嘶哑的喉咙:“殿下,这——”
步辇上的人偎在软枕上,揣着袖子里的暖炉,将一个绣了金丝的锦囊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端详一圈。
这次江顺的心真正狠狠一沉,他一按衣襟,就知道彻底招惹了麻烦。
这锦囊里是绝对见不得人的东西。
司礼监谋朝,为了保住这滔天权势,使了不知多少说出来要杀头的阴私手段。
“殿下……”江顺的喉咙艰难动了下,哑声道,“只是要人?”
那废太子分明极羸弱,连坐直都困难,暖炉不离手,靠着暖枕一味把玩锦囊。
沈阁从袍袖里露出来的手指,不仅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腕间隐着的血脉,甚至隐隐泛出某种不祥的淡淡青紫。
短命之相。
江顺忽然反应过来,用力咬了咬牙,回身打出手势。
立刻有人将郁云凉从水里捞出来。
不止捞出来,还有太监拿来大块上好棉布,擦拭干净郁云凉身上、头上的冰水,拿来新的黑衣给他换上。
这些伺候人的手段,宦官最擅长,不过须臾功夫,郁云凉已被收拾得干净妥帖,被推到江顺面前。
江顺盯着这个刚收来几天的义子,脸色变换不定,有阴冷有忌惮,却也有深思。
忌惮是源于竟然来闯水牢要人的沈阁——同他们所预料的远远不同,朝堂风云暗涌之下,凭这个废太子的手段……只怕未必那么容易死。
江顺极擅审时度势,此时拿不准沈阁底细,便不贸然彻底交恶,反倒从善如流地换上笑脸。
“殿下,您府上既然空虚……看上什么人,说一声就是。”江顺带着笑脸赔礼,“咱们太监就是干这个的。”
“只是这小宦官尚未调|教妥当,野性难驯,实在怕冒犯了殿下。”
他把郁云凉推给沈阁:“用不用司礼监再添几个人,送去伺候?”
郁云凉在水牢站了两日一夜,腿上已然僵硬,踉跄两步,被一只苍白泛青的手扶住。
他顺着那只手向上,看见和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沈阁。
那人的气息很弱,却不乱,斜斜靠在步辇里,身后垫着数个软枕,胸口轻缓起伏,捧着暖炉的手依然冰冷。
即使是这样,沈阁的眉宇间,依然是种很漫不经心、相当从容的神色,仿佛从来的那一刻就笃定结局。
这种气势活生生镇住江顺,让这个杀人如麻的权宦,在此刻全然想不出第二种转圜办法。
“不用。”沈阁慢悠悠说,“承大人情。”
沈阁说:“孤要这个。”
郁云凉抬起头,漆黑瞳仁盯住眼前陌生人影。
沈阁也正看着他——松油木火把的光太过刺眼了,把整个水牢照得通明。
那点光落在沈阁身上,让一切都变得极具欺骗与诱惑性,仿佛空中阁楼、镜花水月。
沈阁看起来并不愿多说话,闭了眼养神,又靠回步辇里,抱着暖炉慢吞吞拢那一点热气。
——这才合理,郁云凉想,这人前几天被他拖进医馆,还奄奄一息得像是死了。
直到现在,郁云凉依然还怀疑,这是场极离谱的梦,又或者是濒死之际的幻觉。
或许他总算学会了怎么把自己溺死,在被那些人按着控水时,做了这么个荒诞的……
步辇被慢悠悠抬着,很是费劲地挤出那个狭小的牢门。
沈阁发觉他还在原地杵着,就睁开眼睛回头:“跟上。”
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是个骗局。
郁云凉迈出僵硬的左腿,踩着明亮异常的火光,跟上步辇里的沈阁。
马车就停在司礼监前的空场,十分嚣张,视司礼监堂皇威严如无物。
几匹马都被拴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正甩着尾巴, 把脖子伸到假山石下面, 埋头大嚼那几株刚长叶的牡丹。
大约是颜面被下得太过狠了, 江顺没跟出来, 从沈阁手里要回了那个锦囊,就面色阴沉地匆匆由后门走人, 不知是急着去忙什么。掌印太监走了, 也没有其他太监跟出来……整个司礼监既空且静,像是遭人抄了家。
沈阁随意摆手, 遣散了抬步辇的轿夫。
他被郁云凉扶下来,走路也不好好走,懒洋洋将半身力气压在少年宦官身上:“生气了?”
郁云凉蹙眉。
附近没有闲杂人等,他离沈阁极近,不必掩饰自己能说话:“……什么?”
郁云凉实在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又究竟是怎么想的, 今晚的一切都极反常——就连这步辇和马车也反常。
在郁云凉的记忆中, 前世的沈阁虽然大肆敛财, 日子过得却十足可称拮据。
毕竟这些钱要用来上下打点、要用来收买人心,要撑起废太子往九五之尊的那个位置爬回去的野心,远远不够。
重活一世,这人忽然变得很不对劲。
郁云凉不记得, 沈阁什么时候会雇这样气派的步辇马车、会用这样精致的雕花手炉, 会这么全不顾忌、不留后手地乱花钱……
“确实来得晚了。”沈阁照他手上摸了摸, 大方地塞给他几个铜板,“路上买碗热甜汤。”
郁云凉低头, 看着手里相当寒酸的铜钱:“……”
……对劲了。
沈阁正低头看他,轻轻笑了一声,把那个手炉也抛进冷冰冰的少年宦官怀里。
“这两天有事。”他站没站相,将手搭在郁云凉的肩膀上,懒声解释,“没脱开身。”
郁云凉被烫得一栗,几乎要把这东西脱手甩出去。
郁云凉蹙紧眉,用袍袖垫着手指,勉强将火球似的暖炉托住,扶着沈阁上了马车。
沈阁撑在他肩上的手忘了松开,郁云凉只好也跟进去,在车厢里找个角落坐了,抱着膝盖团成一团。
郁云凉不得不抱着这炭烤似的暖炉。
冰冷的四肢百骸本来早已麻木,眼下却被唤起蚁噬般的痒痛,不适至极,几乎逼得人想要逃出去……再跳回冰冷的水牢里。
至少那里面的事他想得明白,活着足够清醒,死了也没什么可抱怨。
郁云凉用力攥着那个暖炉,抿紧了唇,一动不动盯着这个话也不说清楚、上了车就自顾自闭目养神的人。
眼前的事他想不明白。
沈阁这话……什么意思?
他甚至没料到沈阁会来这水牢里找他……沈阁居然说,来得晚了?
倘若郁云凉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定然会觉得沈阁又是故态复萌,花言巧语拉拢人心。
可他已经叫司礼监投进水牢,也就代表失了江顺的看重,叫任何人看来,都只会觉得前途渺茫。
一个前途渺茫的卑贱阉党,有什么可拉拢的?
“坐过来。”沈阁闭着眼睛,忽然开口,“窝在那不难受?”
郁云凉心有忌惮,不清楚这人又耍什么花招,垂了视线低声回话:“……身上冷。”
他在水牢站了两日一夜,身上早和一块冰差不多,离这病恹恹的废太子太近了,说不定能直接冻死沈阁。
……倒也是个报仇的好办法。
郁云凉盯着自己的手,他又想起那天浑河边的事,想起那柄匕首,还有沈阁吐出来的血。
从温转凉再转冷,比浑河水更冷,沿着他的手蜿蜒向下淌。
郁云凉的瞳色转深。
在水牢泡了这么久,他却依然觉得这只手上有血。
……这只手腕被另一只手松松扯住。
郁云凉依然皱着眉,从思索里回神,沿着那只探过来的手抬头,看向莫名开始对他动手动脚的沈阁。
上辈子也没这些光景——沈阁不是断袖,没有龙阳之好,更兼看不起宦官阉党,万万做不出这种事。
难为这人,为了拉拢他,居然想出那种办法。
郁云凉跟在沈阁身边,冷眼看着对方强压反感装出和颜悦色、温情小意,也觉得有趣,于是就一直佯装不知,看这人究竟能装到哪一步、装到什么时候。
后来郁云凉也的确知道了答案。
上一世,沈阁离他最近的一次,是为了方便一刀捅进他的肋间,刺穿他的心脏,要他的命。
而眼下的这个沈阁,忽然莫名其妙凑过来,拽他的手。
……是为了跟他要刚才那几个铜板。
“…………”
郁云凉尚且没想完过去的事,一口气卡在半道上,差点噎过去:“你要铜板?”
这人拿拍银票的气势,气吞山河地给了他拢共三枚铜钱——也就算了。
给了还要回去??
“不是要回去。”沈阁示意窗外,“有人卖甜汤。”
马车走出司礼监,不紧不慢晃到了浑河边上。
这里常有水患,涨水发水灾快,重修得更快,不过短短三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盛况。
外面相当热闹,有勾栏也有商贩。弹唱说书,杂技皮影,混着卖荔枝膏的、卖五味粥的、买糖糕和梅花酒的。
也有人卖甜汤,在锅里滚得热腾腾冒白气,风里有种蜜渍过的桂花香。
郁云凉匪夷所思盯着他。
眼前的废太子居然比他更理直气壮,相当坦然地盯回来:“两碗。”
郁云凉:“??”
钱够吗?!?
沈阁气吞山河地再拍给他三枚铜板。
郁云凉的神色像是被这足足六枚铜板噎了。
他难以置信地盯了沈阁半天,终于靠着仅剩的一线理智,想起眼下形式——他并非前世的督公,尚且不能把这人的脑袋摘下来晃一晃,看看泡进去了多少浑河水。
郁云凉站起身,将那个雕花暖手炉砸回废太子身畔,敛起衣摆下了马车。
祁纠靠在窗边,没忍住笑,咳嗽了两声。
“按着点肋骨,你那伤口崩裂了。”系统知道他没开痛觉,从旁提醒,“小心一会儿昏过去。”
祁纠拉开几层衣襟,低头看了看:“不要紧。”
反正人已经捞出来了,下一步没什么要紧事做,无非就是回那个破烂王府。
郁云凉被他从司礼监带走,一时片刻再没法回去……直到江顺能想通。
直到江顺终于能想通,不该难为郁云凉,因为郁云凉是废太子的人。
这事没什么复杂的。
任务很容易做,难度等级相当低,祁纠现在还是更想喝口热乎的:“我有点冷。”
“你冷是因为你在流血,你的伤口崩裂了。”系统这叫一个操心,“你能不能先让郁云凉给你裹裹伤?”
祁纠按住衣领:“这多不好意思。”
系统:“……”
祁纠倒也不是真这么想,扶着肋间,笑着咳了两声。
……他倒是隐约记得,自己的清白出了点状况,上次任务遇到了些奇怪的小问题。比如有人非得用嘴给他拔罐,还非要扒了他按摩。
这记忆不坏,祁纠其实也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他想速通这本书、用最干净彻底的方法解决郁云凉的心魔,是因为他有点想去找找人。
找一找有没有哪个犄角旮旯,藏着只脏兮兮的戗毛狼崽子。
他记得自己养过只狼崽子。
系统沉默良久,帮他把窗子推开一点,看马车下面正在买甜汤的郁云凉。
少年宦官裹在黑袍里,苍白冷硬、面无表情,吃力地跟那个甜汤老板打手势。
打手势……讲价。
一碗甜汤三文钱,两碗理论上是六文,但郁云凉不爱喝这东西,只想要半碗,回去应付脑子里进了浑河水的废太子。
所以郁云凉要老板便宜一文钱。
系统问祁纠:“你觉得郁云凉像吗?”
“拿不准。”祁纠把软枕堆成一摞,靠在上面,“他被教得太像把刀了。”
系统跟他一起上交的缓存数据,一样也拿不准,只能变成块纱布,尽量堵一堵那个没完没了渗血的伤口。
“那你就先把他教回人。”系统提出建议,“然后再看看,像不像你养过的狼。”
祁纠枕着手臂,空着的手把玩柳枝,闭目养神。
系统还想再看看郁云凉讲价的进度,刚探出来一点数据,听见马车的密门响,立刻缩回祁纠衣服里装纱布。
郁云凉端着一碗半甜汤,上了马车。
他把那一整碗的甜汤放在废太子手边,自己捧着另外半碗,缩回角落。
少年宦官喝不惯这东西,一口接一口往嘴里硬灌,像是喝什么味道极怪异的药。
“你不喝?”郁云凉看着祁纠,又看那碗汤,“快凉了。”
“喝。”祁纠说。
他嘴上说着喝,其实根本没动,坐没坐相靠在软枕里:“我怕烫,晾一会儿。”
郁云凉:“……”
居然还能晾一会儿。
快烫死他了。
察觉到相当阴郁的视线落在身上,祁纠没忍住笑了一声,睁开眼睛,空着的手拍拍身旁:“过来。”
郁云凉听了他一次话,索性懒得再较劲,接着听第二次,端着滚烫的甜汤坐在祁纠身边。
“不喜欢喝?”祁纠把暖炉揣回怀里,“这东西味道不错。”
他的声音很缓和放松,仿佛就真的只是随口闲聊。
郁云凉从未放松过,手指曲了两下,看向车窗外,浑河两畔人流熙攘,有通明的灯火。
水患仿佛也只是场突兀的噩梦。
隔了片刻,郁云凉收回视线,皱紧眉:“太甜了。”
他不喜欢甜的东西,喝了头晕,脑子就跟着不清醒。
“下次可以让老板多加水,把味道冲淡。”祁纠说,“或者去旁边茶摊,买半碗茶汤,兑进去搅和搅和。”
郁云凉:“……”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讲价叫人抓包,几乎针扎地坐直,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绷紧了,咬牙死死盯着祁纠。
祁纠睁开点眼睛,看见少年宦官耳垂涌起的淡淡血色,轻声笑了笑。
郁云凉仿佛被踩了尾巴:“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说,“那天借你的匕首,你别介意。”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顿了几息,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慢慢放下手里的空碗。
这个人擅作主张,借了他的匕首,捅了一道伤。
只差半分伤及脏腑。
郁云凉说话的时候,依然还是那种咬字不顺、有些沙哑的调子:“……为什么?”
祁纠实话实说:“不太想活。”
郁云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没什么反应,依然沉默坐着,垂着的眼帘下,瞳孔却隐蔽地凝定。
祁纠给出这个答案,又被系统在内线里提醒,说是不尽然准确。
于是他重新加了个限定:“当时不太想活,现在改了点主意。”
毕竟当时祁纠和系统推演出的结论,只要让郁云凉杀了他,就能解开心结、成功植入金手指,完成任务结算提成。
但回执表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重活一次的郁云凉,要从一把刀变回一个人……一个确实在活着的人,并没这么容易。
郁云凉问:“改了多少主意?”
他慢慢问出这句话,盯着祁纠不动的那碗甜汤。
倒春寒尚未过完,也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冷得像是块冰,甜汤已经不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