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森图书馆的管理员期待地望着鲍里斯,“记者先生, 您能不能采访一下卡文迪什先生呢?”
“当然,我也同样好奇卡文迪什先生很久了,请期待一下未来的《桑恩读书日报》吧,我和我的同事们正在筹划对他进行深入报道。”
格洛丽娅出版社的主编办公室里,漆黑的皮质软椅,以往的西蒙专座上正坐着一个金发女人。
她撑着报纸,接连阅读了十几份报纸。
《晨邮报》“又一本畅销书!这个冬天,你不能不读《杰克复仇记》!”
《布恩河报》:“格洛丽娅出版社又推出了一本畅销书!或许,《杰克复仇记》会是他们最畅销的一本书?”
《工人报》:“童工命运令人揪心,谁能帮帮杰克们?”
《桑恩读书日报》:“兰斯·卡文迪什究竟是谁?他难道就是自己文中的杰克吗?”
银发男人端着一杯红茶,轻轻放在她身前的红木桌子上。
她不紧不慢地端起轻轻抿了一口,抬眼看向沉默侍立在跟前的西蒙。
“要加印多少?”
“回伯爵大人,目前共有25个图书馆提出了加购请求,预计加印5000套。”
辛西娅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才发售10天。”
不仅起印的一万册销售一空,还收到了5000套的追订要求。
《杰克复仇记》最终能卖出多少本?四万本?五万本?
格洛丽娅出版社创社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版了如此畅销书。
西蒙嘴角微扬,露出一个并不明显笑容,“我的眼光一向很好。”
如果让熟人们看到辛西娅现在的表情,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备受称赞的湿漉漉小鹿一样清纯无辜的双眸此时精明冷静,鹰一样锋利锐利,浑身散发着上位者惯有的强硬气场。没有人会把这样的她当成柔弱可怜的贵族小姐。
辛西娅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冷淡的微笑,让人无法看出她的真实情绪。
“他准备如何解决麦伦?”
“麦伦一直坚持要用他母亲留下的一块地产抵债。”西蒙嘴角的笑容消失了,提及这件事也有些苦恼,“第一笔稿酬我已经发给他了,我有建议过他用这笔钱还债。”
“但是……他不会听。”辛西娅笃定地笑了笑。
西蒙叹了口气。
他不明白,兰斯多聪明的一个人啊,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犯了浑,宁愿因此蹲监狱都不愿意还债。
“他不愿意还钱也没关系,麦伦那边,我会和他好好谈一谈的。”辛西娅不在意的说。
五百金镑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一笔巨款,但是也就是她一件裙子的钱。能用这点小钱帮助一位日进斗金前途不可限量的天才作者解决麻烦,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辛西娅又问了一个新问题:
“他打算什么时候出狱?”
西蒙刚刚放松一些的心情,因为女伯爵的这个问题又开始糟糕了。
“他说现在还不到时候。”西蒙无奈地说:“他说还想再呆几天。”
辛西娅甜美的声音已经多了一丝冷凝:
“已经有五家报社向我们提交了采访他的请求,他打算在监狱里接受采访吗?”
西蒙的表情多了一丝古怪。
“他好像就是这样打算的。”
林无咎摊开自己的掌心。
黑金色封皮的杰克复仇记的进度条已经达到了50%,和杰克牌目前的进度条一样。
杰克好奇地坐在他床上,来回甩动双腿:
“你不是说已经在监狱里呆烦了,怎么还不出狱?”
“因为记者们还没报道我因为债务入狱啊。”林无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你不觉得入狱后奋发图强展开文学创作写出畅销书——这个故事很励志吗?”
对于他迅速打响名气很有帮助。
而这也是多么适合成为反对债务人入狱制度的典型案例。
林无咎早对这个制度看不顺眼了。
在他看来,债务人监狱根本起不到帮债主追债的作用,反而成为了监狱巧妙创收的途径。因为一点小钱,无数人惨死在监狱,债主也因此收不回欠债,只有监狱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当然没指望仅凭一己之力就结束这个持续了几百年的制度,他只是想用自己的事为那些攻击债务人监狱制度的人们提供一个现成的把柄罢了。
据报纸上的可靠的消息,在桑恩城有大大小小近百个读书俱乐部。
读书是一个高雅的爱好。中产阶级普遍都会加入一个读书俱乐部,在这里他们会一起读书,一起辩论,一起组建、经营社交圈,构建一条条人脉关系。
此时,在一些读书俱乐部里,正在进行一场又一场有关《杰克复仇记》的谈话。
公义读书俱乐部。
年轻的阿瑟子爵再一次翻开了《杰克复仇记》,翻看了十几页后,就不禁捂着脸呜呜哭出了声。
“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阿瑟,你哪里不舒服吗?”
朋友们关切地围在他身边,一脸担忧。
“我、我只是……太羞愧了。”阿瑟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湿漉漉的泪眼,放下手,抬起头,年轻的脸上满是忧郁和惊惶。
“我从来不知道,矿场竟然会雇佣这么小的孩子工作,真是太可怕了。当我在睡懒觉的时候,无数童工正在被工头用鞭子抽打,当我美美的享受下午茶的时候,他们饿着肚子干活,一天可能只能吃一两块面包充饥,当我和朋友们在社交晚宴上谈笑风生时,他们深入在黑不见底矿井中,忍饥挨饿,像牲口一样不知疲惫的工作……”
朋友们也沉默下来。
在报纸上连日的宣传下,在《杰克复仇记》上市的当天,他们的读书俱乐部就引进了几十套。这些天,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阿瑟,已经把《杰克复仇记》读了好几遍。
毫不夸张的说,这本书带给了他们从未有过的震撼。
这些从小就养尊处优、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小姐们,从没想过世界让竟然还有生活的那么悲惨的人。
“我曾经以为我家的仆人们的生活就是穷人的生活。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经常吃剩饭剩菜,房间逼仄,床板很硬,每天天不亮起床,深夜我们都入睡了才能歇息。”
一位绅士露出了沉重的表情,喃喃低语道:“我从没想过,原来还有人连剩饭剩菜都吃不到,就连最便宜的面包都要省着吃,自己的房间对他们而言更是奢望——他们只能租得起贫民窟的一张床铺,在我家仆人房大小的房间里竟然能塞得下十几个人!”
“我十二岁的时候获得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又一个绅士说:“我去给我父亲当秘书,偶尔帮他整理一下文件,大多数时间就是坐在椅子上喝咖啡,听公司里的其他人奉承我和我父亲。我父亲曾经夸我上进勤奋,我也曾为此自得。”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现在我只觉得羞愧,”
公义读书俱乐部的成员都是一群有理想有抱负,同时坚信公平与正义的年轻人。
他们虽然身处权贵之家,但是却并不妄自尊大,也不自私自利,拥有很强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
透过《杰克复仇记》,他们才明白之前的自己有多狭隘。这让他们迫切的想要为杰克们做些什么。
阿瑟痛苦地抓住自己胸口的前襟,瞪大了眼睛,年轻的脸上是出奇的愤慨和控诉。
“杰克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归根结底还是国家相关法律的空白,使杰克们无法得到应有的保护!”
“我们必须推动相关法案去保护这些可怜的孩子们!”
他的工作最近陷入了困局。
这两个月,《与太阳搏斗者》一直在连载,而对于果壳之王的搜查却一无所获。
他们试图查清这本小说的源头。可是无论他们查, 最后的源头都指向了地狱里的某位魔鬼。
他们不知晓它的尊名,只知道它的外表是黑角骨翼女童模样。
卡特甚至专门把《恶魔图鉴》翻了好几遍, 都没找到能对得上号的魔鬼。
它最初出现在桑恩城的郊外墓地。最初公开传播《与太阳搏斗者》的是一名叫尤金的年轻的亡灵法师——也许就是作者果壳之王的伪装。
后面在巫魔会上,由女巫们再次召唤出了这个魔鬼。
当然,这些人教廷已经在暗地中对他们发布了通缉令,死活不论。
枢机团甚至破格的给始作俑者尤金和深渊女巫芭芭拉开具了一万金镑的悬赏令。
可惜至今还一无所获。
他和她们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再然后, 魔鬼的踪迹也变得隐秘起来了。虽然经常会有人声称自己在某某地方见过魔鬼,但是都是为了赏金编造出来的谎言。
与此同时,《与太阳搏斗者》还在定期发行,虽然现在还没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卡特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些危险的苗头。
这本书绝不无害。
在一些隐秘的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 有一些异端正在为这本书集结在一起密谋犯罪。
莱特帝国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出现这么大规模的魔鬼作祟案件了, 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毋庸置疑。
枢机团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不日将会下派特殊小队来协助他们办案。
让人烦躁。
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和一个怀有肮脏血脉的人共事。
希尔达——这个丑陋的女人,卑贱的屠夫,体内流淌着异端邪恶的血脉,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为了惩戒骑士, 手拿银剑在神前宣誓讨伐异端。
真可笑。
可是这是总部的命令,他无法违抗。只能提高警惕,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目前她还没露出什么异常,但是他相信时间久了肯定会抓住她露出的马脚。
有些人的邪恶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这段时间唯一的好事就是《杰克复仇记》出版了。
他从图书馆借到读完全文后,就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出版社购买作为收藏。
兰斯·卡文迪什没有让他失望。
后面的剧情保持了开头的水准,整个故事真实细腻, 人物立体,他一气呵成读完后,还久久沉浸在故事中无法回神。
杰克和他一样,是不幸的,但是又是幸运的。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去的那些事了。
他曾经认为,烙印在他身心折磨、痛苦、难堪、无助的伤口,已经彻底被金钱和权势给磨平了。
他现在是一个体面的绅士,人人敬畏,再也不用为了一个铜板而像野狗一样在地里打滚,也不必为了一口吃的对某人卑躬屈膝。
可是,有时候,他会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心里空落落的,随即便是恐慌。
他感到空虚。
他明明已经实现了儿时的所有梦想,可是他反而越来越空虚。
异端审判局的工作千篇一律,日复一日,他现在就能看到未来几十年的生活。这是他想要的吗?
安稳,踏实,体面,荣耀,权势。
只要他认真钻营,未必不能成为像安东尼检察官那样的大人物。
还有比这更好的工作吗?他为什么还不知足?
“先生,已经到了。”
车夫的话打断了卡特的思绪。
他下了马车,在侍者的引领下进入了阿瑟子爵的府邸。
阿瑟子爵是一个面目平凡的年轻人,他体态中等,皮肤白皙,五官也找不出什么特色,是那种融入人群中你就根本就找不到的人物。
但是他是子爵,是这场晚宴的发起人。
所以他是宴会上当之无愧的焦点,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他身边恭维奉承。
而卡特虽然长得不错,身边却无人问津,偶尔有人不小心和他对上视线,立刻就会惊慌失措地避开眼睛,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不知道是因为他那糟糕的名声,还是因为他贫寒的家世?
……或许两者都有。
卡特掩去眼中的自嘲,扬起一个完美的笑容,挤进寒暄的人群,热络地和阿瑟子爵套近乎。
就算出身卑贱又如何?他现在不还是和贵族们同居一室?虽然无人问津,但是却没人敢无视他。
他们怕他呢。这种滋味可真美妙。
结束了寒暄后,阿瑟子爵走到人群的最前方,拍了拍手,示意保持安静后,提声进入了真正的话题:
“先生们,女士们,我们今日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向一些可怜的孩子募捐。我决心成立一个儿童救济所,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并且给予一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一定资助,让他们不必像杰克那样凄惨的死去。”
卡特微讶。
阿瑟子爵说的是他想的那个杰克吗?《杰克复仇记》的杰克?
“我想,你们中间应该会有一些人很疑惑杰克是谁?这是一本小说里的主角。我最近看了一本书……”
阿瑟子爵接过一旁的侍者适时递给他的红皮书,把封皮对着众人高高举起,眼神闪闪发亮,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了亢奋的红晕,“《杰克复仇记》,作者是兰斯·卡文迪什。”
这句话立刻引发了一些绅士小姐们热烈的回应。
“我看过这本书!杰克真是太可怜了。”
“哇!你们也看过这本书?”
“这本书最近好出名啊!大家都看过了吗?”
“这是一本很好的书,你们一定要看一看!如果你看完后不难过,那你就没有良心!”
“《杰克复仇记》的主角是一个八岁的男孩,他是一名挖矿的矿工……”
“我看了这本书才知道,原来杰克的事情并不是孤立事件,许多杰克还小的孩子都要工作——就比如在街头工作的清道夫,天主啊,我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最近才发现他们都是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儿。”
“我专门去大学请教了研究这些的学者,才知道一个很可怕的事情——一些穷人家的孩子四岁就要开始工作了!一些工厂会雇佣他们给火柴盒里装火柴,他们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工资却只有成年人的1/10!”
“还有烟囱工,普遍是五六岁的孩子钻进烟囱里去工作,又脏又累又危险,经常有孩子从房顶摔下来摔死!”
“阿瑟子爵,我支持你!成立一个儿童救济所是好办法!我愿意为这个捐钱!”
一些刚刚还表现矜持的绅士小姐们,此时情绪激动地向一些没看过书的同伴们介绍《杰克复仇记》的内容,并为自己的“新见闻”感慨万千。
卡特先是惊愕,随即捂住嘴,遮住了嘴角嘲弄的笑容。
太好笑了。这些人真是伪善得让他惊讶。
杰克不是突然出现的,也不是现在才死的。
杰克们一直存在。
在过去的几十年几百年,成千上万杰克死去,又有成千上万的杰克出生。
只是贵族老爷们之前一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
他们生而高贵,家境优越,养尊处优,恐怕这辈子都没感受到饿肚子的滋味,又如何会对杰克的命运感同身受?
卡特满怀恶意的想,他们此时的愤慨,不过是为了表现他们的高贵的同情心罢了。惺惺作态的鳄鱼眼泪。
虚伪得让人恶心。
等到场面稍微安静后,阿瑟子爵再次开启了话题,
“你们说的很对,如何让书外的杰克们的命运不会重演,让他们能平安长大,我们这些成年人必须对此做些什么,这是我们的责任。”
“也许你能做的只是捐一点钱,也许你只能为此发出几道呼声,也许你只能施舍给饥饿的孩子一顿饭,也许你只能让某个光脚的孩子穿上鞋……但是这也许就能挽救一个孩子的性命。而我坚信——”
阿瑟子爵高高仰起头,一束光在他眼底的清澈湖泊氤氲开,他平凡的面容因此被点亮,嘴角的笑容是不可思议的天真和温柔,“总有一天,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尽情玩乐,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也不会像杰克那样悲惨死去。”
卡特应该狠狠嘲笑他的天真。这些贵族老爷们总是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要贫穷依然存在,孩子们就不可能不工作。
可是对上阿瑟子爵清澈见底双眸,他心中却突然有些异样。
他眼神躲闪了一下,不知为何有些不自在,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似的。
林无咎正在阅读今天的早报。
今天的报纸上有两条值得关注的新闻。
《工人报》:“《杰克复仇记》在工人中备受好评!某位参与工人运动的进步人士宣称:《杰克复仇记》是全体工人的自白!”
《晨邮报》:“近日,阿瑟子爵开办了一个慈善晚会,在晚会上他宣告将投资设立一个儿童救济院,目前已经筹集到了两万金镑的善款!”
林无咎放下报纸,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这或许就是属于一名创作者最幸福的时刻吧。
时代的浪潮滚滚而来,会淹没多少人?又会有多少人幸免于难?
魔鬼杰克坐在他的身边,轻轻哼着一首歌。
“唱一首六便士之歌,
一整袋黑麦,
二十四只黑鸟被烤在一个派里,
当派被打开的时候鸟开始唱歌,
那难道不是放在国王面前的一道精致菜肴吗,
国王在账房里,
算着他的钱,
王后在客厅,
吃着面包和黄油……”(注:1)
在阿瑟子爵的带动下, 上流社会突然掀起了扶贫济弱的新风潮。
好心善良的绅士小姐们,慷慨大方的老爷太太们,突然发现了原来国内还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们正在受苦受难, 原来街道上到处都是辛苦工作的童工身影!
天主啊,多么悲惨!多么不人道!
突然之间, 儿童救济和保护这一议题被顶上风头浪尖,童工和流浪儿们的悲惨生活成为了不少社交场合的热门话题。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报纸就格外热闹起来了。
《蓝天报》:“凯瑟琳夫人宣布将会在本周六的文艺沙龙上进行慈善募捐,所得一律捐给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工人报》:“奥古斯丁爵士走进郊外的煤矿场,童工们的悲惨待遇触目惊心!七八岁就要下矿井的孩子比比皆是——他们每天都要在漆黑无光的地底独自待12小时!而纺织厂的情况也不逞多让——珍妮纺织厂中, 有超过一半的工人都是童工!尽管《工厂法》规定了纺织厂禁止雇佣9岁以下的儿童、9~13岁的孩子每天工作不能超过8个小时、14~18岁的孩子每天工作不能超过12小时,却很少有工厂执行!违反规定的雇主只需要交上几先令的廉价罚款,就可以继续用成年人1/10或1/5的价格让一个孩子承担和成年人一样工作量!”(注:1)
《布恩河晚报》:“现行相关法律的缺失是造成童工悲惨生活的最大原因。阿瑟子爵认为,儿童救济所只是治标不治本,旧《工厂法》需要进一步完善。”
外界的纷纷扰扰和林无咎无关。
此时他正在进行每日的散步。
从监狱出发, 沿着格洛斯特街新铺好的木路(林无咎打赌最多半年这里又要重新铺路)行走将近一公里, 然后再拐入布恩街, 走到尽头就是布恩河岸边热闹鼎沸的新码头。
这几天的散步过程中,林无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上流社会的动向一直是中产阶级流行的指向标。小清道夫和流浪儿突然成了中产阶级街区居民的关怀呵护的对象。
每个街区都会有固定的清道夫,大多都是未成年的男孩和老人。他们可以说是整条街的万事通,经常帮居民跑腿干杂活,认识这条街上的所有居民, 却很少有居民能叫的上他的名字。
然而,就在这几天,突然有不少好心的绅士太太在街头为这些清道夫和贫困无依的流浪儿提供免费午餐——虽然充其量只是一两块面包,但是对于这些饥寒交迫的孩子们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林无咎还亲自遇见过几次街头募捐活动。
中产阶级体面的小先生和小小姐们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举着纸板,挨家挨户敲响门, 为救济所和其他一些地方的孤儿们进行募捐。
林无咎再次因为自己孱弱而幼稚的外形被他们不约而同忽略过去,他只能主动拦下他们,给他们捐个几先令的零钱。
今天,林无咎再次散步到了布恩河河畔。
布恩河是贯穿桑恩城东西走向的主要干道,每天湖面上各式船只络绎不绝。
想过河的人会乘坐摆渡船。当今的习俗,摆渡船用“莲花”“玫瑰”“杜鹃花”之类的花朵命名,15分钟一趟,穿梭在东西区新旧两个码头之间,于布恩河南岸的桥梁和私人码头停靠,往返船票也不贵,也就一两便士。
林无咎坐过几次,体验感很不好。
因为河水太臭太脏了。
布恩河和清澈这个词毫无关系。
河水混浊,散发着恶臭,河面漂浮着各种秽物和居民垃圾,运气不好的时候,也能看到泡的肿胀呈现巨人观的可怕尸体。
让林无咎总想起印度的恒河。
坐在船上,恶臭扑鼻,一不小心就要对上尸体狰狞的面容,林无咎全程都用围巾捂着鼻子。
林无咎来这里自然不是为了欣赏风景,而是为了取材。
码头这里人来人往,有很多值得观察的地方,也隐藏着许多罪恶,这些写进小说里就是丰满真实的细节。
他漫无目的地在人海中穿行。
在和一个流浪儿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摁住了伸向他口袋的小手,偏头似笑非笑地对上一双惊慌的眼眸。
“小先生,你的手似乎伸错口袋了。”
这个流浪儿很快就镇定下来。
他眨了几下眼,眼中立刻积蓄了一层泪水,他用可怜巴巴的语气讨饶道:“先生,对不起,我只是太饿了,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林无咎打量着这个据说三天没吃饭的孩子。
他看起来很小,个头只能到林无咎的小腹——林无咎现在可是小学生体形,身高也就一米五,他天天散步,每天坚持喝牛奶,也是为了能长高。
他很脏,脸上黑漆漆的看不清五官。他也很瘦,脸颊瘦到凹起,衬得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更动人。
被林无咎抓住的小手皮包骨头,有点硌手,触感很粗糙,像鸡爪子。
福尔摩斯很喜欢花钱让流浪儿打探消息,因为流浪儿到处都是,消息灵通,不容易引人注意。而福尔摩斯系列的第一本《血字的研究》成书于1887年,正是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的晚期,由此可见底层孩童的贫困现象是一个长久没有解决的社会问题。
桑恩城身为异世界伦敦分敦,流浪儿现象自然也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很多时候,流浪儿就是扒手的代名词。
因为年幼的孩子往往不会是被防备的对象,并且被发现后容易博取怜悯。就像眼前的这个孩子,此时就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想要博取同情。
一些老扒手会专门挑选一些六七岁的流浪儿传授他们偷东西的技巧。流浪儿上不起学,大字不识,却可以成为小偷学校的资优生。当然,他们同时也受老扒手的剥削和控制,偷盗所得大多要上交给贼头儿,很多时候反而要饿肚子。
新手的第一课,是偷绅士的手帕。
先是将一件系着怀表的衣服挂在墙壁上,只有在偷到口袋里的手帕而不碰到手表,才算出师。
接下来,他们就可以进行实战了。如何在擦肩而过的同时偷掉对方的钱包,是考察的重点。(注:2)
桑恩城经久不散的浓郁雾霾,恰恰是他们的天然屏障。偷走东西后就藏身雾气中,让苦主根本无法及时发现犯罪嫌疑人。
这个小家伙学艺不精,百分百是个新手,才会被林无咎这种五体不勤的人抓了个正着。
但是没关系。他还年轻,还有进步的空间。
“我可以给你饭吃哦,还能定期给你点钱。”林无咎抓着他的手,突然有了个想法,他脸上挂着让人看不透的笑容,声音诡异得有些高昂,“只要你和你的同伴定期为我提供一些我需要的信息。”
他们这个职业,消息灵通,自然能接触到许多阴私,而且他们本身就富有很值得挖掘的故事性。
这些流浪儿可以是情报贩子,私家侦探,还可以是被写进小说的经典人物形象。
就让他抄一下福尔摩斯的作业吧。
被他抓住手的流浪儿惊呆了。
林无咎的回答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
但是这个在街头摸爬滚打许久的孩子拥有超越年龄的老练和圆滑。
他眼中的泪水立刻消失了,露出一个谄媚讨好的笑容,很上道的说:“先生想要知道什么?”
“只要是你觉得有趣的事情都能告诉我。”林无咎松开他的手,也不怕他跑——他跑了也没关系,满大街的流浪儿,又不是非他不可。
“普通的消息是一便士,稍微有趣的消息是五便士,特别有趣且我从未听说过的消息……”林无咎刻意顿了顿,小孩儿很沉得住气,没有急躁地发问,他在心里暗暗点头,才慢悠悠地补充道:“我可以给你一金镑,上不封顶。”
小孩儿的呼吸立刻粗重许多。
“但是必须是真实可靠的消息,如果你敢弄虚作假,我会把你送进济贫院,你应该知道济贫院会如何逼迫你们做工吧?”
这可是济贫院重要的创收项目呢。所以许多孩子宁肯在大街上流浪,也不愿进入济贫院遭受虐待和严苛剥削。
小孩儿用力点了点头,冷静地问:“什么是有趣?”
“这个就看我如何判断了。”林无咎就像每一个突发奇想的甲方,很任性地说:“你只要搜罗你觉得新奇古怪不同寻常的消息给我就行。”
小孩儿又问:“我该如何联系您?”
“我很好找的。”林无咎笑嘻嘻地说:“我就住在本顿维尔监狱,你可以叫我兰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