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从刺客到皇后by坐定观星
坐定观星  发于:2025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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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权贵反反复复地拷打,逼问:
“你们是不是和汉人里应外合,偷窃漕辇?
羌人本就瞧不起汉人,权要本就瞧不起庶民,一旦有了怀疑,罪名便已经扣在他们头上。
南阳城中的汉人被严密管控,汉江上传来的燕歌行令羌人越加不安,一步步紧逼,收束,仇视。
百姓待在天牢里,再次想起了金裳少年朝他们递来的符信——
回来吧,回到南朝。
将近二十年的隐忍,新仇旧怨,两朝裂隙,化作一股冲动,让百姓主动打开了南阳的城门,驾着艨艟朝长江对岸驶来。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长江长江,何时归来。
赢秀立在楼橹,隔着夜色眺望南阳城,城门已经开了,在羌人熟睡之际,汉人打开了城门。
楼橹上,有人披衣提灯,登楼而来,帝王屏退将士,径直走到赢秀身侧,手中琉璃灯粼粼光转。
赢秀做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伐谋取胜。
盯着城楼下的百姓看了半响,赢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殷奂的存在,刚想说夜里寒凉你怎么出来了,看清对方身上披着金色斗篷,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转念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又有些忐忑,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仰起头,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帝王有些诧异,摸了摸他的脑袋,等着赢秀道出来由。
赢秀用商量的语气小心翼翼道:“不是先登之功,还能封我做千夫长么?”
当了千夫长,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统领一千个人了!
帝王哑然,淡声:“寡人,封你为侯。”
至于封号,他已经想好了,就叫做靖,靖共尔位的靖。
“侯?”赢秀愣了一下,掰手指算了算,“是侯大还是千夫长大?侯可以管几个人?我是万户侯,千户侯,还是百户侯,十户侯?”
帝王想了想,言简意赅:“寡人能管多少户,你便有多少户。”
……那得有多少户?
赢秀又开始认真地掰手指了。
考虑到南阳郡人数众多,荆州士兵关押了几位还未来得及逃跑的羌人权贵,派人调防,在各处要道进驻了水师。
除此之外,并未大动干戈,依旧让原来的百姓待在郡中,未取一厘,并且给他们分配了粮食和土地。
短短几日,南阳郡的百姓都已经安置好了,郡中多是汉人,对于同为汉人的南朝人并无抵触,反倒夹道相迎,欢呼雀跃。
南阳郡不战而降的消息传遍了两朝,南朝人自是喜不胜收,更有故籍南阳的百姓连夜收拾家财,准备回一趟故乡。
至于北朝人,宁州巴郡的王帐内,世子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对座上的羌王道:
“这些汉人全都是养不熟的东西!南阳郡的汉人降了,不知道其他郡会不会降,不如先下手为强,肃清这些汉人!有一个除一个,有两个除一双!杀到他们不敢妄动为止!”
座下有几位羌人臣子跃跃欲试,显然迫不及待想要贯彻世子所言,恨不得毛遂自荐。
“砰——”
玉樽掷在氍毹上,酒液尽数撒了出来。
“胡闹!”
羌王冷冷环视四周,“以后谁再敢说这种话,杀!”
眼下不少汉人归国心切,要是他们主动杀害汉人,岂不是相当于彻底将汉人推向南朝?
中原关内,九州大地,不知有多少个汉人!岂是他们能杀得完的!
“可是他们主动归降,若是没有惩罚,以儆效尤,只怕这些汉人都会纷纷效仿,风气一起,难以遏制。”朝臣忧心忡忡。
羌王冷笑了一下,声音冰冷,“那就让他们看到,待在南人手下,未必就比我朝治下更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世子骤然明白了父王的意思,深邃的眉骨下,眸中寒芒一闪而过。
千里之外,南阳郡。
铺着碎石的廛里端直,乌黑甍宇错落低矮,草庐环列拱屹,枯藤上悬挂着风干的草鱼。
赢秀漫步在其间,一路上,不时撞见百姓牵着孩童,赶着去领官府发放的粮食,有人认出赢秀,唤他一声靖侯。
就在前几日,帝王在昭明台举行官箴,为他授爵,封他为靖侯。
这不是南朝最年轻的侯爵,毕竟,南朝多的是年纪轻轻,靠着祖上荫蔽袭爵的少年士族。
——赢秀是最年轻的,凭着自己,以军功赢得爵位的少年侯爵。
当时,得知这一消息的将领们都有些沉默,靖侯,好一个十七岁的靖侯。
不战而胜,不费一兵一卒,攻下一座郡城。
此人确实让他们稍稍改观,但是,此次只不过是南阳百姓归国心切,故而主动归降,赢秀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真要说什么城府智谋,只怕还不够格。
比起他们的腹诽,官箴那晚,赢秀高高兴兴地挨个给他们敬了酒。
他打心底里觉得这些将领很厉害,驻守边关,历经沙场,以血肉之躯守护南朝。
看他如此高兴,将领们都有些尴尬,隔空和他碰了杯,心里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孩子似乎有点傻。
他们心底觉得赢秀傻,却对他改观不少,不必帝王吩咐,他们便会主动请缨给赢秀办事。
南阳郡三十六县,便是他们帮忙安排得井井有条。
想起那夜官箴的事,赢秀不由捂脸,那夜他喝了太多酒,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恍惚记得,看见身侧有个清清冷冷的大美人,一下呆住了。
大美人上前扶他,他习惯性地靠了过去,坐在对方怀里,仰头盯着美人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赢秀迷迷糊糊地思考,总算想出了一个名字,“谢舟,你是谢舟对不对?”
他伸手摸索着大美人锋利昳艳的五官,从下颌到面颊,再到薄薄的唇,发自内心地夸赞:“谢舟,你好漂亮。”
谢舟盯着他,目光幽冷得有几分渗人,赢秀头晕眼花,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神色,甚至还攀坐在他腿上,大胆地摸索他的衣襟。
身后似乎有许多人在低声咳嗽,也不知是得病了还是怎样,赢秀毫不在意,借着酒劲,继续扒拉谢舟的衣裳。
铁甲冰冷硌人,硌得他的手不舒服,底下似乎也有什么东西……
赢秀皱眉,手刚要往下摸索,却骤然被人攥住,铁掌似的,牢牢地攥住他的双臂,不让他动弹。
谢舟似乎生气了,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赢秀还要接着胡作非为,手动不了,他还有腿,盘着大美人,紧紧地缠着他。
不远处似乎响起了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仿佛要悄悄溜走,也不知是谁溜走了,赢秀懒得去看。
“谢舟谢舟,让我亲亲……”
赢秀高兴地捧着谢舟的脸,重重地啵了一下,心底幸福地冒出泡泡,咕噜噜的。
他今天高兴,看见谢舟就更高兴了,理智被酒意付之一炬,只剩下少年情窦初开的欢喜。
一想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登徒子一样抱着帝王亲个不停,赢秀捂脸的手一直不肯放下。
他知道殷奂不喜欢他叫谢舟,许久不曾叫过了,也不怎的,一喝醉酒,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所幸殷奂没有计较,仿佛无事发生,待他如初。
再过几日,他便要出发前去寿春。
赢秀也顾不得回想自己的糗事,巡视完南阳郡后,便回到昭明台,开始打点行装。
有人从旁协助打理,赢秀需要做的也不过是看一看名册,确认一下。
等到他做完一切准备,仅仅过去了一两个时辰,赢秀心中挂念着一件大事——那便是与殷奂道别。
荆州襄阳与寿春同在边境上,却相隔三千里路,饶是乘船沿着淮水顺流而下,来回都要半个月之久。
此去寿春,只怕至少要一两个月都不能见到殷奂了。
赢秀悄悄在心里叹息,坐在昭明台上等着殷奂从中军帐归来,没等太久,远远看见披甲的帝王登上楼台,修长挺拔的阴影一直蔓延到他脚下,将他团团簇住。
“殷奂,”赢秀开口前,先顿了顿,确认自己唤的是殷奂,“我准备出发去寿春了。”
“嗯,”帝王声音很轻,似乎在克制什么,赢秀全然没有察觉,踮起脚,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少年将脑袋贴着对方的胸膛,隔着森寒铁甲倾听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平静和缓,好想一辈子听下去……
赢秀压下心中没来由冒出来的念头,退回一步,低声道:“我真的要走了,等我查明白那张千里江山图上的秘密,我就回来。”
他不忘补充道:“若是查不明白,我最多待两个月也就回来了。”
他舍不得离开殷奂太久。
“嗯,”
帝王轻轻颔首,示意赢秀靠近,轻柔地替他梳理好发带,即将收回手时,动作忽而一顿,俯下身——
赢秀只觉额头一凉,似乎有什么冰冷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了上来,克制而隐忍,转瞬而逝。
轻轻在少年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帝王转头,淡淡地睨了上前提醒赢秀启程的官兵一眼,低声对赢秀道:“去吧。”
下一次,他绝不会放任赢秀离开他身边。
赢秀点了点头,想要跟着官兵下楼,刚走出两步,脚步一滞,转过身,噔噔噔地跑了回来,抬起头,环住帝王的颈项,用力地亲了他一口。
随后,转身跑了。
徒留帝王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转过悬梯拐角,发间的金色发带轻轻摇曳,像一只金蝶,消失在视野中。
赢秀走了。
昭明台上的官兵鸦雀无声,屏息敛声,无人胆敢在这种关头发出一点声息。
帝王愣在原地一刹,伸手,指腹轻轻触碰自己的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的温度,莽撞的,青涩的,无形地烙在他身上,久久不散。
他转身,面向昭明台的阑干,凭栏往下望去,金裳少年已经走出昭明台,正在官兵簇拥下往外走。
很快便要走到更远的地方,走到他目不能及的地方。
立在原地,望着一个人离去,原来是这种滋味。
帝王望着那道金色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久久没有回神,片刻后,低垂的眼眸微抬,漆眸中已然没了面对赢秀时的温情。
只剩一片令人胆寒的冰冷,肃杀。
“北朝人会来南阳郡,好好守着,一旦发现异动,格杀勿论。”帝王对身后之人道。
那人悚然一惊,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帝王的凉薄和残暴,还是不免被他语气中的杀意惊住。
“——属下明白。”
靖侯的卤簿沿着淮水一路往东,一路平安无虞地来到了寿春。
曾经,寿春邑一度有建康之肩髀,淮西之本源的美称,良田千亩,屯田积粮。
建元初年,宗室和士族为了阻止羌人南下,开堰淮水、淝水灌寿春,导致淮河沿岸成为泽国,一片水泊。
寿春邑虽然多了江湖之阻,借地利避免羌人南下,也因此大伤元气,远不如前。
赢秀来到寿春邑时,城门已然大开,远远便看见黑压压地人头攒动,不止是前来迎接的邑守太丞,还有不少百姓。
这些百姓探头探脑,止不住地朝车队内张望,神色既好奇,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随行的官兵低声问赢秀:“靖侯大人,要不要先行驱散这些百姓?”
“不必,”赢秀抬手制止,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些百姓都出城围观,但是应当没有坏心。
果然,就如赢秀所想,卤簿所到之处,不必官兵发话,寿春邑的百姓便自觉退开,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望着他。
那姿态,不像是在围观,反倒是像是在守护。
赢秀没有察觉,进去城中后,第一件事便是登上寿春邑最高的楼台,摊开千里江山图,朝北方望去。
远远眺望,只能看见远处淮水逶迤,蜿蜒如练,山色交映,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
湖海群山,共同铸造了天堑,北人难以进犯,南人不得从此出。
赢秀盯着这幅画看了许久,怎么也看不出端倪,别说地势了,就连颜色也对不上……
等等——
电光火石间,赢秀骤然注意到一处极为关键的细节,如今是四月末,小满刚过,时值夏日。
故而草木青葱,水色明澈,比千里江山图上的色泽鲜亮浓郁几分。
……那么,瘐明当年作画时,又是什么时节?
赢秀匆匆走下城楼,随行的官员一愣,连忙跟着他一同下楼,想要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当之处,又不敢开口。
毕竟,这位可是天子亲封的靖侯。
与天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生怕得罪了赢秀,连带着触怒了天子。
那位天子的手段……可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赢秀回到住所,连忙找出记录着寿春坞主案的案牍,仔细地盯着瘐明的生平看了又看。
——建元十一年冬,瘐坞主连克三洲,收到天子急诏,班师回朝。
是冬日。
瘐明当年作画时,南朝正值冬日。
应当是初冬,草木萧条,水位低下,又不至于天地一白。
有了线索,一切都好办了。
被靖侯叫进来时,寿春邑的官兵早已做好了要被刁难的准备,这些京师来的达官贵人看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最爱刁难人。
得知赢秀只是要他帮忙买寿春邑冬日的画像,官兵一愣,这算什么要求?难不成这位靖侯是位好画之人?
好奇归好奇,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派人出去搜寻,说来也奇怪,那群百姓听说是靖侯要买画,一个个配合得很。
不过一个时辰,便把全城的画像都买了。
将所有画卷悬于中堂,赢秀手中拿着千里江山图,一步步走过,一张张对照。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都不是,与千里江山图上的色泽对应不上。
少年仰头,目光不停地梭巡,最终停在一副画上,草木葳蕤,水天一色,下面题着字——霜降。
他低下头,这幅画的山河走势隐隐和千里江山图上一处角落对应上。
霜降图画的是寿春邑的全观,千里江山图画的却是千里江山。
赢秀停下脚步,凝望着两幅画卷,已然明白了一切。

第81章
当年瘐明将战事舆图画成了画, 舆图地域辽阔,寿春的地势仅仅在千里江山图上占据了一角。
在画上找到寿春对应的位置,以此为参照, 便可一窥舆图的全貌。
赢秀盯着千里江山图看了又看, 辨认了半响, 总算看出端倪。
这图记载的是越过山河湖海之险的奇径小道, 通过小道,绕开淮河和群山, 便可达到淮南地带, 直取三洲。
换言之,这是行军的捷径。
赢秀有些激动, 小心收起千里江山图,面不改色,命人传召瘐家军。
“当年打下扬州徐州衮州,你们走的哪条道?”赢秀问道。
建元十一年, 寿春早就有了山川之固,湖海之险, 若非有要道奇径,根本不可能在羌人的眼皮子底下穿过山河湖海。
瘐家军相视一眼,早在十四年前,寿春坞主案之时, 坞主的亲信心腹皆遭毒手, 留下他们这些不甚亲近的人贬为奴籍。
至于究竟走的是那条路,他们也不甚清楚。
“我只记得,坞主领着我们绕过了淮河,在八公山中穿梭,走了好久好久, 至于走的是哪条道……”
一个四五十岁的将士摇了摇头,他记不得了。
察觉到赢秀想要重走当年的路,一个将士连忙提醒道:“山上猛兽毒虫,数不胜数,再加上山径崎岖诡谲,进去容易出去难。”
八公山奇山峻岭,藏着无数危险,若非从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熟悉山川,只怕寻常人进去了,只会有死无生。
赢秀眸光微闪,恰好,他从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从三岁到十三岁,十年之久。
“启禀靖侯,有人来投奔,说是您的……”
前来通传的官兵顿了顿,回想那人中气十足说的原话——“我是他爹!”,斟酌了一下,大声道:“令尊。”
瘐家军闻言看向赢秀,目光中带着好奇——赢秀的爹来了?
一炷香后。
瘐安坐在了赢秀对面。
九尺爹爹一看就是风尘仆仆而来,一身劲装,腰上绑着羊皮水囊,肩上披着狼皮祆,狼头恰好趴在左肩上,两个空洞洞的眼孔直勾勾地盯人,看起来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我来帮你打仗!”
这是见到赢秀后,瘐安说的第一句话。
赢秀问起爹爹来此花费了多少时间,瘐安只说,两日。
从京师到寿春,上千里路,不到两个日夜。
“这段时间,南朝上下都在议论,说你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南阳郡……”
赢秀笑了笑,“哪里是我拿下的,南阳的百姓本就神往故国,我只是顺应民意罢了。”
与此同时的荆州,汉江北面的南阳郡。
几户百姓正在江畔垂钓,不远处数十个穿着南朝士兵服饰的官兵朝他们走来,百姓笑着招手,正要开口问他们吃不吃鱼。
寒光一闪,那群官兵骤然抽出长刀,提着刀,满脸戾气,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百姓手中的吊竿骤然一抖,扑通落进水中,转身便要跑:
“……杀人了!”
官兵笑着,正要横刀,洞穿这些南朝贱民的身体——
“噗嗤。”
官兵高高举起的长刀轰然落地,骤然低头,盯着穿透胸膛的利箭。
箭镞破风而来,宛如下了一场箭雨,密密麻麻地将“官兵”网在其中。
等到箭雨停歇,楼台上的荆州将士走了下来,查看完尸首,随口道:
“把这些羌人派来的细作全部挂在城墙上。传令下去,日后谁敢伤害百姓,无论士庶,哪怕是我们军中将士,一律悬尸示众。”
说着,荆州将士低头,对吓得躲在礁石后的百姓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荆州将士:“(^_^)”
“……”
南阳百姓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试探着露出了一个笑容。
南阳百姓:“ (^▽^)|||”
随着细作的尸首被悬挂在南阳郡的城墙上,南朝部曲律法严明的消息也随之传开。
北朝闾里,随处可见有汉人百姓低声议论:“你可曾听说,南朝……据说还给了南阳的汉人田地屋舍,而且现在去官府办符信、迁居还不用花银子。”
“……究竟是真是假?不如我们举家迁去南朝。”
北朝民间风向的转变,很快便传到羌王耳中,他脸色微微一变,深邃锐利的鹰目一片冰冷肃杀。
人心是战场上看不见的杀器,如今这件杀器正逐渐落入南朝手中。
南朝人承诺田地屋舍束脩,整肃军纪,只为招揽民心。北朝即使想要效仿,不仅这些汉人百姓也不会相信,羌人权贵只怕会人人自危,生怕会危及他们的利益……
“来人!”羌王怒喝一声,指着舆图,“告诉蛰伏在两地的部曲,可以开始攻城了。”
明面上,羌兵只是沿着西汉水南下,攻占巴郡,实际上,他们早就兵分三路,另外两路部曲,正埋伏在荆州襄阳和寿春邑外。
“大王,寿春外有淮水,内有群山,山河险要,我们过不去啊!”将领道。
“过不去?”羌王冷笑,“那就守着,别让他们有机会过来!”
他压下怒气,回到军帐,屏退守帐的将士,大步走了进来,冷眼盯着宛如泥俑般跪坐在帐内的明昔鸾。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本王,你究竟是如何绕过淮水,到达扬州下邳的。”
羌王抽出刀柄,轻柔地拍了拍她的面颊,“人都是会死的,真到了那一天,本王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明昔鸾始终一动不动,眉眼低低垂着,让人看不清神色。
羌王颇感无趣,冷笑道:“你的孩子,现在在寿春,据说还被封了侯,”他语气轻蔑:“叫什么来着,哦,靖侯。”
明昔鸾眼睫轻轻一颤。
寿春,她和瘐明的孩子,竟然回到了寿春。
是夜,寿春邑。
“靖侯!靖侯大人!”
瞭望台上的烽子脚步匆匆地揭开军帐,“不好了!羌兵冲着这边来了!现在就驻守在八公山和淮水畔!”
坐在首位的赢秀抬起头,从沙盘上移开目光,看向他,帐内的将领出声提醒:“稍安勿躁。”
“羌兵来犯,这是迟早的事,有八公山和淮水在,他们过不来,我们出不去,最多就是拖着,牵制我们这边的兵力。”
其余将领分析道。
八公山是中州咽喉,江南屏障,山势奇峻险要,凡人不能越也。
“哗啦——”
军帐被撞响,似乎是一道黑影正在试图往里飞。
将士起身揭开军帐,下一刻,一团圆滚滚的黑影便飞了进来,是从荆州飞来的鸱鸮。
打开信条,看清是荆州的印记,赢秀眉心一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所幸上面只写了八个字,羌人攻城,荆州宁州无虞。
言下之意,便是两州暂时平安无事。
赢秀收起信条,骤然想起一件要事,连忙问报讯的烽子:“你可曾看清,守在寿春外的羌兵究竟有多少?”
毕竟相距数里,自然不可能真的看清究竟有多少人,只能凭借目之所及的黑影粗略判断人数。
“看起来有上万之众,人影从淮水连绵至八公山外。”烽子谨慎道。
若不是看见了如此广阔的黑影,他也不至于这般惊慌。
此话一出,军帐内众将皆是倒吸一口凉气,上万羌兵,羌王竟然派了上万羌兵来围歼寿春!
赢秀没说话,静静坐了片刻,忽而朝外走去,瘐安起身跟上他。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瞭望台,赢秀眺望北方,山连着山,水萦着水,山环水绕外,隐约可见一片黑压压的阴影。
难不成,北朝当真派了这么多羌兵守在寿春邑外?
“那不是人,”瘐安骤然道,他在山中生活数年,时常与草木虫蛇为伴,眼力过人。
赢秀侧眸看向他,瘐安继续道:“那是灌木。”
灌木捆成人形,树立在数里之外,以此震慑南朝。
这个消息反倒让赢秀越发不安,既然羌人用灌木掩饰,足以说明羌兵的主力不在寿春邑。
那么,又在何处?
方才见过的地名骤然浮现在他心中。
荆州,宁州。
“爹,我要去攻打扬州。”赢秀陡然道。
攻打扬州,以牵制北朝的兵力。
瘐明当年,便是从寿春启程,接连攻下扬州,徐州,衮州。
眼下的情势比瘐明当年还要严峻,即使有幸越过危险的八公山,还得设法避开羌人在城外的驻防。
永宁阴历五月初一。
一转眼已是羌兵结营驻守寿春邑的第三日,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鬼地方,终日面对群山湖海,他们也有些厌倦。
“你说,大王好好的,何必叫我们来驻守这个鬼地方?抬头是山,低头是湖,还能怕南朝士兵跑出来不成?”
一个羌兵打着哈欠,趁着换值,和前来当差的同伴闲聊。
“哎呀,你年纪轻,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当年,有个姓瘐的中原人领着几千士兵,不知从寿春邑哪里窜出来。”
老兵啃着糗粮,神神秘秘道:“接连打下了我们北朝三座城池,扬州,徐州,衮州,一步步往关内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带着十足的危险,听得年轻的羌兵一个哆嗦。
北方真冷啊,不知道何时能去南方看一看。
羌兵拢了拢盔甲,搓了搓手,目光朝下方梭巡,动作一顿,神色变得严肃了不少:
“你看!”羌兵连忙高声叫道:“那里是不是有人?!”
被惊动的将领连忙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狠狠皱眉,一拍小兵的肩膀,怒骂道:“大惊小怪什么?”
“明明是我们放在外面迷惑南朝的灌木!”将领无比笃定。
营地上值守的羌兵都围拢过来看,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就是,灌木而已——”
话说到一半,羌人骤然意识到什么——之前他们摆放的灌木,是在东南方向吗?
而且,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本应距离十里,现在目测就在五里之外,裹挟着一道道风沙,滚滚而来。
“整肃白毦兵,随我去看看!”
将领抽出箭,带上白毦,带着营地将近一半的人离开。
他带着白毦兵步行了两三里路,绕了一个大圈,总算走到八公山东南面,眼见着迎面风沙滚滚,枝叶飘飞,连忙放箭。
可笑的是,那些南人前来夜袭,竟然也不知闪避,依旧维持原样,不断朝他们冲来。
只怕已经被射成筛子了吧?!
风停了。
隔着雾气,朦胧间,看见那群黑影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将领笑着命令手下停箭,让小兵上前查看。
“那群南朝人死了没?可还有活口?若有活口,带回营地!”
良久,黑暗中,终于传来小兵哆嗦的声音:“将军……它们,它们……”
将领不耐烦地走了下去,推开挡路的士兵,有心要欣赏一下自己的战绩,刚低下头,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
地上哪是什么南朝人,分明是他们特意扎成人形的灌木,不知被谁搬到了八公山上,被大风一吹,顺着山势滚滚而下。
带起的枝叶黄土,形成了雾气风沙,阻隔视线。
“不好!”将领如梦初醒:“快些回去!”
等到终于回到营地,面对一片狼藉的场面,将领仰天怒吼:
“中原人果然诡诈!!!”
这厢,赢秀一行人,三千之众,已经越过羌人的防线,径直往扬州下邳而去。
他们人数不多,只能靠着奇兵取胜,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扬州,下邳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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