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从刺客到皇后by坐定观星
坐定观星  发于:2025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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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近来国务繁忙,他又要调配边关传来的军情,又有处置京师送来的要务,着实腾不出空。
若是他自己有空,又岂会让别人接触赢秀。
赢秀一转头,看到立在马车旁的殷奂,一身缁色袨服劲装,披着明甲,绣着金鹤的箭袖笔挺,膝上垂着蔽膝,更显腰窄腿长,高峻巍然。
——高悬明月,化作一柄修长寒刃立足世间。
在自我管理之下,赢秀已经很少脸红了,但这一回,他再一次感受到面颊微微发烫,心脏剧烈跳动。
同样穿着铁甲的少年刺客慢慢朝帝王挪了过来,仰起头,眼眸闪闪发亮,望着对方。

帝王伸出指尖, 轻轻地碰了碰赢秀的长睫,少年的乌睫细软纤长,一绺绺, 蜷在他掌下。
指缝间, 少年的眼眸亮晶晶, 明亮粲然, 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好了,”殷奂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 骤然收回手, 低声道:“过了这个关口便是荆州了。”
荆州,位于长江上游, 乃是江左腹地,古来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失陷,北朝便可顺流而下, 直取南朝京师。
赢秀站在山道上,俯瞰底下的荆州, 城楼上连绵的瞭望台几乎与天齐平,红色的旌旗宛如一个个小点,在风中招展。
他收回视线,跟着卤簿一路往下, 荆州治所位于襄阳, 州牧早早得到消息,大开襄阳城的阳春门,官兵黑压压地列队在两侧,恭候天子圣驾。
卤簿浩荡而来,宛如一条被甲的长龙, 齐整有序地进了城,停在城中央的昭明台。
昭明台足有三层,巍峨雄伟,赢秀被引到最高层下榻,与天子同塌。
他新奇地走到凭栏外,望着这座被誉为江左军事要地的城池,远远眺望,还能看见南面的天色鳞鳞,泛着点点星光。
那不是天色,是长江。
由于长江辽阔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际,看上去就如同和天穹融为一色,澄澈清白。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①
赢秀还是第一次见到长江,他忍不住看了又看,原来,这就是南北两朝相隔对峙的天堑。
不似分割两地的利刃,反倒像柔软绸缎,平铺在天地间。
“郎君,陛下有命,让您去中军帐。”宫人低声对赢秀道。
中军帐,是主将讨论战略方策之地,朝廷机要,不容外人窥探。
赢秀一无官衔,二无履历,本不该进这样的地方。
他对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一窍不通,听闻殷奂叫他去,便跟着宫人来到中军帐,帐内众臣眼睁睁看着他走进来,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
这位可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谁敢多说他一句。
坐在首位的帝王朝赢秀招了招手,金裳少年乖乖走过去,坐在他身侧的空位上。
武将们说的暗语和行军策略,赢秀没怎么听懂,只是盯着沙盘发呆,等到他们讲完了,也不曾回神。
武将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毕竟,像这种以色侍人的幸臣,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赢秀?”等到人走后,帝王轻声唤他,连唤了两声,赢秀才如梦初醒,抬头左右张望,“他们怎么都走了?”
“散朝了,”帝王解释道,“你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赢秀站起身,拿起乩笔,虚虚在沙盘上比划,分别点了点三条河流,西汉水,永水,钶水,与之对应的是三座要地,宁州巴郡,荆州襄阳,京师寿春。
“眼下北朝世子沿着西汉水攻克巴郡,其余两条河流还未有动静,但是,他们下一个目标应当是寿春。”
擒贼先擒王者的道理也适用于兵家谋略,寿春北近北朝的扬州下邳,南临南朝的建康京师,对北朝而言,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旦攻下寿春,南朝京师便是探囊取物。
“你不必担心,寡人已经安排了五校尉和中军镇守京师。”帝王道。
政客,自该深谋远虑,赢秀考虑到的,他早有准备。
“我想去寿春一趟。”赢秀陡然道。
瘐家军皆是出身寿春,寿春如今的坞堡壁垒还是他们当年修建出来的,对那里再熟悉不过。
帝王没有立即反驳他,凝视他许久,轻声问道:“你想要用什么身份去?”
随侍的男宠,将军的遗孤……
亦或者,南朝的皇后?
这个问题把赢秀问住了,少年愣了好半天,道:“我听说,先登之功可以封为万户侯,我不要万户侯,我要你封我为千夫长。”
先登之功,第一个登上敌城云梯叫做先登。
云梯上,随时面临着热油,长枪,矛戈箭镞……
带赢秀到边关,已经是再□□步,怎么可能让他上沙场杀敌?
帝王冷声道:“寡人现在就可以封你当千夫长,你想上沙场——”他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刺客与将军不同,刺杀本就极度危险,上阵杀敌,攻城略地,那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你相信我,”赢秀道:“我可以的。”
少年的神色从所未有的坚定,眼眸中的微光如星如月,明亮,耀眼。
直觉告诉赢秀,只有去到寿春,他才能解开那副千里江山图的秘密。
“倘若,”帝王盯着他,平静温和的目光像是剑锋上的寒光,锋利冰凉,“寡人就是不同意呢?”
没有他的允许,别说去寿春,赢秀就是想踏出昭明台一步,只怕也不能够。
“难道你希望,南朝的皇后是一个懦弱无能,只知道躲在天子荫蔽下的笨蛋吗?”
赢秀大声道,他压根不管帐外会不会有人听见,恨不得和帝王吵起来。
没想到他会拿这个说事,帝王眼睫轻颤,冰凉眸光泛起波澜,沉默片刻,终于退让:“东豫州南阳,倘若你能攻下,那便去吧。”
北朝水师兵分三路,一路沿沔水南下,东豫州位于淮水,恰好不在北师行军的路线上,比起荆州要安全得多。
南阳隔江与南朝接壤,百姓多为汉人,是当年没能跟着华北衣冠南迁到江左的中原人,比起羌人,又少了一重危险。
更何况,南阳与寿春同在淮水上,攻下南阳,一路沿着淮水再可到达寿春。
短短一瞬间,胜与不胜,帝王早已替赢秀筹谋好进退。
“寡人拨三千水师给你,一月之内,若是攻不下——”帝王略微停顿,语气放缓了些,“好好回来。”
回到他身边,从此,这些危险的事情不必再提。
赢秀听懂了他言外之意,他也知道,殷奂已经是屡屡退步,字字句句,都是在替他考虑。
“殷奂……你最好了,”
金裳少年踮起脚尖,靠近帝王冰凉森寒的铁甲,贴了上去,摸索着他的唇,青涩而张皇,带着某种献祭般的虔诚。
抬手,轻轻制止他的吻,帝王神色深沉幽暗,平静而克制,“等你回来。”
其实,方才赢秀问出那一句话时——
他很想点头,告诉赢秀,他希望赢秀是他掌中的鸟雀,柔弱无依,只能依附他而生。
与他同生,与他共死。
……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赢秀取出南阳的舆图,盯着上面的地势布局看了又看,隔着一道长江天堑,水师必须乘坐楼船渡江。
然而楼船显眼,只怕还未靠岸,便被南阳楼橹上的射手箭士射成了筛子,用石块砸破了船身。
还未靠岸,便会船破人亡。
思索片刻,赢秀走出中军帐,对外面的官兵道:“谁会唱歌?”
能够驻守天子中军帐的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将帅之才,武功谋略皆是人中龙凤,可是唱歌吟曲这一项——
他们面面相觑,心想,这位幸臣怕不是要找人唱歌给他听?
看在天子的份上,还是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会!”
出人意料的是,赢秀要他们唱的不是什么淫词艳曲,而是昔年魏帝流传的《燕歌行》。
这首七言歌谣,几乎所有汉人都听过,从小听到大,无比熟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②
这几日,这首歌谣传遍了昭明台。
是一些低阶伙头兵唱的,不算好听,甚至有些走调,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却格外低沉悠远,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怀。
几位将领走出中军帐,侧眸看向声音来处,走远几步,走到无人处,低声道:“也不知这人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想效仿项王军壁垓下时,四面楚歌的情景?”
“也不想想,如果当真有用,何至于东豫州南阳还沦落在羌人十几年。”
他们互相对望,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少年轻狂,还是过于无知了。”的叹息。
这边伙头兵在唱燕歌行,赢秀正在舆图上比划,南阳的补给大多来自江上渔业,以及后方的漕运。
如今两朝交兵,水师横行,民间捕鱼为业的船只不敢再出海,如此一来,便断了水上补给。
只剩下后方漕运,然而南阳四面环山,向南开口,从这条关口经过官道输送粮食。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方觉四面楚歌之悲。
赢秀用指尖点了点那条官道,眼眸锐利而平静。
一月之内,攻下南阳。
昭明台上,少数得知赢秀要带兵攻城的将领对此忧心忡忡,前阵子两朝演兵,赢秀在玄武湖打败羌兵,他们都有目共睹。
不得不承认,赢秀的武功和轻功确实已臻至境,但是,行军打仗拼的是谋略城府,可不是蛮力武功。
他们只盼着这位南朝未来的皇后,不不要拖累了行军才是,倘若胡作非为,自作主张,酿成更大的祸端,那就麻烦了。
日子一日日过去,转瞬已是来到荆州的第五日,伙头兵还在帐外唱着燕歌行,声音低沉悠远。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翌日, 北朝有消息传来,运粮的漕辇即将经过官道。
赢秀整顿好人手,来到中军帐, 想要和帝王告别, 这是他头一次领兵上阵, 未免有些紧张。
“殷奂, 我要走了,”
少年伸手揭开军帐, 探进一个脑袋, 天光随之倾泻,像是披了一层淡色的纱幰。
金色发带垂在发间, 柔软,张扬。
坐在昏暗处中的帝王眼眸微抬,漆黑瞳孔微微一缩,迎着刺目天光, 没有眨眼,任凭光落进他的眼中。
“赢秀, ”帝王平静隐忍的声音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尾音低哑,似乎有许多想说的。
最终,他只是道:“平安回来。”
他锁不住赢秀, 只能祈求他平安回来。
赢秀随意朝他摆了摆手, 笑容灿烂,没心没肺,“我今晚就回来!记得给我留饭!”
说着,他收回手,放下军帐, 厚重的帛毡随之合拢,只剩下少年高挑峻拔的影子还投在军帐上,发带轻轻晃动。
渐渐地,走远了,看不见了
帝王缓缓垂下长睫,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徒留中军帐内的朝臣坐立不安,小心翼翼地窥着陛下的脸色。
……唉,这都是什么事!
酉时,日落长江,天地一昏。
荆州渡口外的莽莽蓬蒿中,卧着两叶艨艟。
赢秀带着覆面,腰后悬剑,静坐在船舱内,身旁围坐着十来个涧下坊的百姓,皆是青壮,面带覆面,身被软甲。
等到霞光落尽,暮色四合,夜色溟濛笼罩江面,赢秀轻轻做了个手势,两叶艨艟,不到三十个人,趁着夜色在江上疾行。
起雾了。
幸好撑船的艄公渡河数十年,经验丰富,很快便带着他们横渡长江,达到南阳郡的边际。
昏天黑地里。
守堤巡江的北朝士兵在船上点起灯,忍不住用羌语低骂了一声:“见鬼了这天气,什么也看不见!”
“慌什么,那群南人总不可能在这个天气进犯我朝,只怕船还没靠岸,便迷路淹死在汉江上了。”同僚笑他一惊一乍。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之处,赢秀一行人悄悄靠了岸,艨艟藏在一片草木葳蕤下。
赢秀只知道今夜运送粮食的漕辇会经过官道,却不知道究竟到了何处,所幸,鸱鸮是一只贪吃的鸟,能嗅到粮食的气味。
一路跟着鸱鸮,在榛莽山道上疾行,总算看见了底下平坦的官道。
官道上有灯影晃动,漕辇正在朝这边驶来。
粗略估计,对面至少有上百个护送漕辇的押粮兵。
赢秀伏低身子,缓缓抽剑,对一个擅长刺杀的刺客而已,抢劫应当更容易一些。
半刻钟后。
押粮官面色苍白,举着双手,颤颤巍巍地质问:“你们想要干什么?!这不是部曲的辎重,这是百姓的粮食啊!”
抵在他颈边的剑锋一顿,赢秀侧眸看向漕辇,足足一座城池的糒米,不是两叶艨艟能带走的。
随行的士兵看向赢秀,那意思不言自明,带不走,只能毁掉,不然,他们此行将毫无意义。
赢秀在书上读过,彼时运送粮食,水路不通,才会转漕陆路,改用漕辇。
赢秀没有理会士兵的暗示,冷静问道:“你们的漕船呢?”
押粮官脸色苍白如纸。
替敌国运粮,这是夷九族的大罪啊!
他刚想说,你杀了我吧,那位面带银白覆面的少年却偏开剑锋,惋惜道:“南阳所居大多都是汉人,我也是汉人,天下同胞,何分南北。本想借用一下粮食,过几日便还。”
他停顿片刻,叹息,“既然带不走,全烧了吧。”
“好嘞!”士兵取出火折子。
赢秀随意转回剑锋,横剑在押粮官颈侧,缓慢深入。
“这些人,一并烧了。”
“……等等!”
押粮官大喊一声,只要不死,尚有转圜之地,倘若被活活烧死,那就什么都没了。
何况……他也是汉人。
天下同胞,何分南北。
距离酉时已经过去了五个时辰,昭明台的烛火彻夜亮着,膳食置于铜炉上,用小火慢慢煨着。
炉底明灭的火光映在楼台内,磷火飘忽,光影落在帝王的衣摆下,缁色敝膝上的九爪金龙也随之变幻光泽。
一旁的将领小心翼翼道:“陛下,夜色已深,还是早些歇息,保重龙体为好。”
帝王没有回应,对此,只是轻轻掀眸,淡淡乜了他一眼。
将领瞬间噤声,悄无声息地退下。
那位幸臣说今晚回来,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怕不是陷落在北人的地盘上,还要他们去救……
长夜中,一片寂阒。
木质悬梯上骤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少年脚下踩着风归来,“殷奂,我回来啦!”
哗啦一声,槅门骤然敞开。
月光下,赢秀还穿着去时的黑衣,银白覆面斜斜别在鬓边,露出神秀眉眼。
几位跽坐在殿内等候的将领刚要发问,却被赢秀先发制人:“我让龙骧将军帮忙看船,你们派个人帮帮他。”
……看船?
那两叶艨艟也需要看吗?
诸位将领面面相觑,再看陛下神色,连忙起身离殿。
“好饿!”这是赢秀归来说的第三句话,临行前他带了一些糗饼,但是数量不多,也只够填个半饱。
在漕船上忙活了一通,制服了想要临时反水的押粮官,把刚吃下去的两块糗饼都消化完了。
帝王起身,安静地看着赢秀用膳,什么话也没问。
赢秀一面嚼嚼嚼,一面想向殷奂解释,却被对方制止,“你好好用膳。”
帝王眉眼透着冷峻,分明神色平静,语气也温和,却让赢秀有些害怕,像是被扼住颈子的鹤,“哦”了一声,乖乖低下头,认真用膳。
赢秀努力地用完膳,这才开口解释:“我把南阳漕运的船劫来了,就停在江面上。”
打劫漕运,在少年口中显得轻描淡写。
“对了,还得准备一些空白的符信,越多越好。”赢秀道。
符信,南朝人的身份证明,每个南朝人在出生后,父母亲长都会替其在官府上办好符信。
没问赢秀要空白符信做什么,帝王吩咐下去,一句话,便将赢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妥当。
更漏点滴声响起,子时已过。
“如今是第七日了。”帝王平静地提醒。
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剩下二十三日。
赢秀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狡黠,清澈明亮的眼眸弯如月牙。
盯着他的笑容看了片刻,帝王拉过他的手,眸光冷肃,自上而下,一寸寸舔舐,“有没有受伤?”
“我这么厉害,当然没有了,”赢秀语气轻快,满不在乎,他甚至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白皙的肌肤,在殷奂面前晃了晃。
没有新伤,只有淡得几乎看不见颜色的旧伤。
有几道伤得深,痊愈后疤痕微微隆起,一点细小的起伏。
赢秀忽觉身上一凉,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轻轻点在肌肤,像玉,又像是冰,一瞬间,浑身酥麻。
他低下头,发现帝王伸手轻点他的伤疤,目光中没有好奇,平静得像是深谭,看不清眸底的情绪。
“这个不好看,”赢秀连忙拉上了袖子,不让殷奂看。
帝王没说话,当着他的面,在烛光下解下铁甲,腰间的钩带,敝膝,露出腿上的伤疤。
狰狞,恐怖,扭曲地卧在膝上。
如同美玉有瑕,白瓷生裂,突兀怪异。
赢秀一下愣住了,他伸出手,悄悄地摸了摸那道伤疤,眼里满是心疼,这伤疤像是劈的,又像是砍的,究竟是谁伤了他的殷奂?
少年低着头,帝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从鬓发到马尾,力道不轻不重。
这道伤疤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先帝服散过多,神智疯魔,记忆里只剩下他毕生最爱和最恨的两个人。
他最爱的是发妻谢嫱,最恨的是率兵南下,霸占长安,让他不得不离开故土,流离江左的老羌王。
先帝一身道袍,身形似鹤,时常拿起剑,乱劈乱砍,眼睛发红,口中喊着滚出长安,滚出中原。
上一刻还在唤梓童,下一刻便举剑劈砍。
……所幸,他已经死了。
帝王眸色幽冷,从回忆中清醒。
赢秀还在低头摸索着他的伤疤,动作小心轻柔,嘴里恶狠狠地骂着:“是谁伤了你?我去把他打一顿打得他哭爹喊娘看他还敢不敢!”
少年大约是气急了,语气又快又急,没有半点停顿,面颊也泛着红,从腮边红到耳垂,眼睛里都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人已经死了,”帝王轻声安慰他,语调平静得诡谲,令人不寒而栗,轻描淡写:“药石无医,溃烂而死。”
……听起来死得很惨。
赢秀的怒火骤然平息,继续摸了摸那块狰狞的伤疤,突然想起一处细节,小心问道:“我之前坐在你腿上,你这里会疼吗?”
他喜欢跪坐在对方腿上,仰头亲吻,这样就不必垫脚,省力许多。
本以为殷奂要么说疼,要么说不疼,谁知他却轻轻道:“……想不起来了,”
停顿一刹,帝王又道:“试试就知道了。”
烛火明灭。
少年挪动身子,屈膝,跪坐在男人腿上,恰好压住了那道伤疤,仰起修长的颈项,努力地贴近……
亲到最后,不必殷奂开口,赢秀便知道了答案——对方根本就不疼了。
现在,疼的是他。
捂住被咬得发红的唇,赢秀舌头肿痛,恨恨地瞪了殷奂一眼,下次再卖可怜,他可就不吃这套了!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
停泊在江面上的漕船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这所船是北朝的行制,又恰好停在江心上,背靠荆州,距离豫州不远。
尤其是悬挂在船身外的粮袋,鼓鼓囊囊,几乎都能想象到里头满满当当,宛如脂膏的白米。
不少荆州将领都不能理解此举,收缴了敌国的粮食,这是好事,不得快快收进仓禀,免得被北朝抢回去。
如今放在船上,置于江心,这不是明晃晃地对北朝人说:“你们快来抢啊!”
赢秀立在襄阳城最高的楼橹上,此处可以清晰地看见汉江,以及江面上的漕船。
涧下坊的百姓,不,应当称作瘐家军的将士,他们低声问赢秀:“他们真的会来吗?”
南阳的百姓,真的会来吗?
漕船上空无一人,无人值守,只有挂在船外的粮袋,一看就是诱饵,当真会有人上当吗?
赢秀没有解释,只是道:“等着吧。”
他算过了时间,此刻的南阳郡应当只剩下不到半月的粮食,北朝即使重新拨粮,或者从临近的郡县送来,山长路远,只怕也没有那么快能送到。
时间一晃半月,转瞬来到了第二十四日,距离赢秀和殷奂约定的时间还剩六日。
算算日子,南阳城应当断粮了,伙头兵也已经在营地里练了二十几日的燕歌行。
赢秀低声对他们吩咐了些什么,伙头兵点点头,乘着轻舟短棹,到江心唱歌。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看着江上士兵穿着布衣,一面唱歌,一面生火炊饭,炊烟随着烟波升起的场面,南朝的将领摇了摇头,着实不明白赢秀到底在做什么。
如此故弄玄虚,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不光是他们,就连汉江对面的南阳城上,羌人将士也是不解:“这些人在唱什么呢?”
他们听不懂燕歌行,却看得见袅袅炊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近来城中断粮,仅剩的粮食全部都供给城中权贵了,就连他们这些小兵都过得紧巴巴的。
羌人都是如此,更别提底下的汉人百姓了。
饿着肚子又捱了两日,终于有人受不住,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坐船靠近漕船。
彼时天色已晚,划着轻舟短棹出来唱歌炊饭的南朝人都已经归去,岸边还剩下他们炊好的饭菜。
……香气扑鼻,就像一个陷阱,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北朝百姓腹中饥饿到极点,谁也顾不得陷阱不陷阱,几人登上漕船卸米,几人上岸拾起饭菜,转身便要离开——
“诸位,”金裳少年神秀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来都来了,不如坐下详谈?”
——果然是陷阱!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模一样的想法。
留在船上看守的汉人见势不妙,思及岸上只有金裳少年一个人,连忙划船上前相助。
片刻后。
百姓们灰头土脸,全部老老实实地坐在炊烟旁,眼巴巴地望着伙头兵们炊饭,冷却的膳食经过热气一炙,冒出比方才还要诱人百倍的香气,勾得人直流口水。
“你们是汉人吗?”赢秀问他们。
百姓不吭声,只是点头,继续眼巴巴地望着粮食。
“你们是南朝人,还是北朝人?”赢秀问到了关键之处,百姓们明显紧张了不少。
他们从前都是南朝汉人,当年羌人犯禁,攻入长安京师,宗室和华北衣冠一同南迁之际,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或是有所羁绊,或是无力迁徙,留在了北方,成为了被羌人统治的北朝百姓。
“我们是汉人,也是南朝人,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出了这句话。
他们家中但凡有老人,无一不是日盼夜盼,只盼着汉室光复,举兵归来,南北归一,天下一统。
他们这些小辈耳濡目染,也受了些影响,可是生活在羌人统治下十几年了,哪有那么容易回归南朝?
“我准备了符信,有了符信,从此以后你们便是南朝的子民,受南朝庇护,免于战火。”赢秀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空白符信,递给他们。
百姓迟疑着,谁也没有主动接过。
赢秀屈身将符信放在干净的地上,对百姓道:“这船粮食是民粮,我还给你们,你们大可自行取走。还有这些饭菜,你们也带走吧。”
百姓们愣愣地看着他,道了一声谢,迅速拾起饭菜,转身离开。
看着他们登上漕船,取走米袋,赢秀一动不动,一张一张,慢慢地拾起地上的符信。
回到襄阳郡后,营地中有人低声议论:“辛辛苦苦收缴了粮食,又还给北朝,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没惹出什么麻烦就不错了。”
是几个碎嘴的小兵,一位将领见此连忙走过来,高声训斥了他们一顿,“他也是你们能议论的?滚下去受罚!”
纵使如此,将领心中也有些犯嘀咕,他也想不明白赢秀大费周章,又是命人唱燕歌行,又是劫粮还粮,究竟是要做什么。
距离约定好的一个月,只剩最后三日。
这几日以来,赢秀都守在楼橹上,从这个角度望去,能看见汉江。
江面上,伙头兵照旧唱着燕歌行,轻舟短棹,一切如常。
——忽然。
对面江上出现了两只艨艟,不像是前来刺探或者进攻的,一旁的将领忧心忡忡,“要不要放箭?”
守城将侧眸看了赢秀一眼,很显然,这位并没有要放箭阻拦的意思,思及对方的身份,他只能沉默不语,任由那两只艨艟渐渐靠岸。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旦因此出了什么差错,他必定要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
那两只艨艟越靠越近,远远传来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这么晚了,派出去唱歌的伙头兵已经回来了。
——那么,是谁在唱歌?
将士们对视一眼,眼中一闪而过惊愕,是北朝的百姓在唱歌。
眼见艨艟已经靠岸,守城士兵连忙前去查看,片刻后,折返归来,高声道:
“南阳归降!”
时间退回至赢秀让北朝百姓取走粮食那日,百姓们兴高采烈地驮着米袋,驾驶着漕船靠岸。
刚回到南阳城下,迎接他们是羌人的严刑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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