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一顿,随即加快脚步上前:“大哥?”
布朗尼微微颔首,侧脸对着楚凌,他明明坐在轮椅却不势弱,衣袖宽大遮掩垂在轮椅上的手,依稀的轮廓中映出扭曲变形的指骨。
楚凌对兰特斯这位大哥感官还是不错的,对方可能是温特家族中唯一的正常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大哥的故事实在太过凄惨。
兰特斯这位大哥是曾经的军部双子星之一,军功赫赫,一路升至上将,也是八年前杀死反叛军首领的大功臣。然而,反叛军覆灭不久,他就退出军部,接受家族安排与一位病弱雄虫联姻,婚内被虐待,虫蛋流产,狂暴的他不小心激发雄主的病,眨眼间不仅老公孩子都没了,精神海也破败不堪,还落下了双腿残疾。
当时这事情闹得可大了,杀害雄主是死罪,可虫蛋流产也是大罪,这事情最后闹到公开审判,大众公投,最终结果是布朗尼蹲了三年监狱,出狱后作为弃子被送回温特家族。
温特家族视他为耻辱,为此,布朗尼很少在公众面前露脸。他的住处也和众虫分开,他住在后头的小楼,深居简出。算算时间,楚凌已经近两年没有见过他了,上一次见他还是在维伊的入学宴上。
维伊挑剔,向来不喜欢被陌生虫抱,可出乎意料,那天维伊被他抱了却没哭没闹,看来是挺喜欢他这位大伯的。
“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布朗尼此刻出现在这里,明显就是在等他,楚凌挺好奇到底是什么能让这位深居简出的大哥这么晚特意来找他。
布朗尼:“方便聊两句吗?”
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布朗尼和楚凌对话时总是避开直面他的脸。
楚凌挑眉,这开头有些熟悉,一个两个的都来催他生二胎?
楚凌点头:“行啊。”
布朗尼:“听说军部有反叛军的消息?”
楚凌呼出一口气,心道自己想太多:“瞎,那是我随口编的。”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楚凌觉得布朗尼提到反叛军时的神情有些奇怪,那双和兰特斯极其相似的蓝眸中,幽幽瘆亮好似魂殿中残存的鬼火,就仿佛燃尽的灯灰中忽得冒出星点的红。
这火光在听到楚凌说瞎编的那刻重新归于寂灭。
布朗尼远去的背影在月色下愈发孤寂,曾经斩杀贼首的功臣一朝跌落,连站都站不起来,可听见反叛军的消息却匆匆赶来。
目送布朗尼的背影远去,楚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扭头离开了。
这个世界里真有所谓的获利方吗?
去一趟家宴,比连连着通宵写三天论文还累,楚凌倒在飞车的软床上,盯着车顶几秒后闭上了眼睛。
手机震动,楚凌蓦然睁眼,掏出手机。
光脑界面上显示明日天气的推送,并没有谁发来消息。
他们的聊天记录仍旧停留在他回复“好”的那刻,在那之后再无其它。
兰特斯很忙,一直都很忙,这是他七年步步高升必须付出的代价。兰特斯和他结婚时在军部不过斩露头角,如今的他不仅是军部统帅、第一军团的上将,还是议会的高级议员。一手握兵一手握权,风光无限的背后需要付出的更多,他肩膀上的职责很重。
这种鸿门宴不来也无所谓,反正就是些勾心斗角和酸话,在这些事情上浪费兰特斯本就极为有限的精力实在不值得。
兰特斯和他的婚姻一直对外保密,楚凌想,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出于对家属安全的保障,毕竟在老家执行特殊任务的警官家属也属于机密。
他不过是有点可惜,要是他能偶尔去军部送个饭就好了。
“检测到您的心情不好,是否需要开启音乐?”
智能机器人的声音将楚凌的思绪拉回,他嗯了一声:“开启。”
舒缓的音乐让疲惫的神经逐渐放松,楚凌偏头看向窗外。虫族科技高度发达,但与此同时消失的是大量的自然景观,兰卡纳星的夜晚充满了闪烁的工业照明灯,数百丈高的摩天大厦直指苍穹,夜幕降临时的漫天繁星早已不复存在。
飞车飘过中央大城上方,楚凌的视线忽然被吸引,他猛地坐起来:“停下!”
飞车按照命令悬浮空中,顺着窗口往外看,本该播放广告的电子大屏上正播放一段视频,视频中的雌虫一身白金军装,眉眼冷冽,他是兰卡纳星的守护者,是被高歌颂扬的战神,更是为平民谋福利的改良派。
“降下隔音窗。”
楚凌听见了兰特斯的声音,和夜晚在他耳边的低哑不同,屏幕中的兰特斯冷冽,宛如不知何时就会出鞘的利刃,俊美锋利,这样的他让人信服,是这片富饶大地之上永恒守护的执剑者。
视频中是两年前的兰特斯,当时的他刚担任上将不久,适逢附近星系战乱,影响了兰卡纳星的部分物资运输,他成功平定叛乱后就发布了这段视频,视频中的他许下保卫家园的庄重承诺。
楚凌就这样看着,直到大屏幕中的播报变成往日的广告,他闭了闭眼,隔音窗重新升起,将一切隔绝在外。
“兰特斯……”
楚凌抬起手臂遮住了脸。
和所有民众一样,他在大屏幕上看见了兰特斯。
可他想有点不同。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早过了维伊睡觉的点。
庄园的灯关了大半,借着小道幽幽几盏路灯,楚凌进了门,他脱下鞋,下意识去看玄关柜内的鞋子,只有一双维伊的小皮鞋。
楚凌放好鞋,身前落下一抹阴影。
“您回来了。”
穿着皮鞋却落地无声,神出鬼没的盖德仍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的马脸,玄关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有几分阴森。
“嗯,”楚凌撑着膝盖站起来:“维伊睡了吗?”
盖德:“收到您晚归的消息,少爷有些不高兴,今天比平时晚睡四十八分钟。”
楚凌嗯了一声:“晚饭吃了多少?”
盖德:“少爷的用餐量比平时少了五分之一,因为您的缺席。”
楚凌停下脚步,停顿半秒后再度开口:“牛奶喝了吗?”
盖德:“喝了。”
楚凌靠着沙发坐下,他看了盖德几秒,开了口:“辛苦了。”
盖德颔首:“您早点休息。”
太阳穴的神经开始抽疼,楚凌撑着头使劲按了两下,抬起手臂遮住了脸。
偌大的庄园在他们的少爷安睡后也随之沉睡,坐在沙发中许久,楚凌总算熬过那阵撕裂般的疼痛。
吃饭的时候心情不好易伤脾胃,今晚的鸿门宴没滋没味,楚凌喝了一肚子的茶,吹了许久的冷风,此刻窝在沙发里,肚子适时叫了。
厨房早就熄火,冰箱里的食材一应俱全。
楚凌越过那些高级食材,伸手拿了两个蛋。
凉水下锅煮三分钟,水开之后下一把面条,筷子记得要拨弄两下,这样面条就不会粘锅。水开了,加一碗凉水,盖上锅盖,等水再次烧开时把面捞出来就能吃了。
在盈满面条香的水汽中,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握着筷子拨弄了两下,热腾腾的面条一下子就被捞上来了。
“奶奶,不要葱!”
“好好好,不要葱,奶奶给鸭鸭卧两个蛋。”
楚凌夹起面条,关了火。
清汤白水的阳春面,没有葱,他给自己卧了两个蛋。
端着面在厨房坐下,他埋进腾腾热气之中,夹起面条吃了一大口。
面是咸的。
明明他忘了放盐。
第三天了,楚凌关上玄关柜。
军部相关事项都是机密,家属也不得透露,兰特斯口中的临时紧急会议大多是借口,是他们心知肚明的善意谎言。
如果不是这场婚姻,兰特斯和他绝对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生活圈子没有任何重叠。
兰特斯是个好领导也是个好统帅。
“欢迎少爷回家!”
仆从列队欢迎声拉回楚凌的思绪,抬头时他已经换了张笑脸,朝维伊张开双臂:“维伊,快来雄父这。”
维伊仰着金色小脑袋,他今天穿的是高筒的绑带皮靴,瞥了眼帮他解鞋带的盖德,他急躁地动了动脚,一侧的仆从赶紧上前帮忙。
小家伙是个傲娇的性子,脱鞋的时候很急,脱完鞋了却慢了下来,走到楚凌身前也不伸手,他扬着下巴,脸上一副不在意模样,可眼睛却止不住看了楚凌好几眼。
楚凌低头掩住笑,双臂一捞,把傲娇的小雄虫抱进怀中:“乖乖,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高不高兴呀?”
维伊仰着头:“学校就那样嘛,每天都一样,不就是学习吃饭,雄父不是都知道嘛,干嘛每天问。”
小家伙这语气有点小委屈,楚凌眨了眨眼:“雄父喜欢维伊所以才每天问呀,雄父担心维伊在学习会累,在学校会不会不开心。”
仰着脑袋的小雄虫眼睛一下子亮了,明明很高兴,可偏偏还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真的吗?”
小家伙嘴角都要压不住了,还要装稳重,瞥了眼努力向下微笑的维伊,楚凌揉了揉他的头:“当然是真的,所以现在维伊能告诉雄父,今天你在学校里做了什么、开不开心吗?”
维伊故作稳重地点了点头:“嗯……可以。”
看着小家伙打开话匣子,楚凌笑了笑,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活泼开朗的年纪不应该要装稳重,压抑天性不利于小孩身心发展。
“雄父,我跟你说……”
看着眉飞色舞的维伊,楚凌笑了笑,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都喜欢自己的爸爸妈妈多陪陪他们,是他的失职,他应该多去维伊学校,接送他下上学。最近教学任务不重,科研项目也已经完成,他下班后刚好去接维伊放学。
“吃饭吃饭。”
“雄父吃这个。”
看着盘子里绿油油的西兰花,楚凌微微挑眉,见小家伙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决定当不扫兴的父母,夹起西兰花吃掉了。
维伊见楚凌吃了西兰花高高兴兴地低头吃饭了。小时候,雄父都会把他盘子里的绿油油吃光。他一直觉得绿油油的东西都很难吃,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雄父喜欢吃。
一起吃完饭,楚凌带着维伊玩了一会儿。这个世界对雄虫的骄纵堪称捧杀,雄虫被养的白白胖胖,但脑子却大多不太灵光。为此,维伊的教育楚凌一手把控,从小就给他准备了不少益智游戏。一方面锻炼维伊的智力一方面也锻炼他的抗挫折能力。
今天的智力游戏有点难,小家伙捧着24点的木头牌皱紧眉头。
楚凌心中早就算出了答案,在一旁鼓励道:“再想一想,这个游戏并没有那么难。”
维伊拿着木头牌摆弄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嘴巴高高撅起,他实在不明白雄父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些奇怪的游戏,也不知道雄父为什么总是让他算这些奇怪的东西。大家都说他什么都不用做,他是雄虫,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一切。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奇怪的算式,他觉得脑袋都发烫了。
明明学校的老师说他是最聪明的,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可为什么每次雄父都能找到为难他的东西?
“一点都不好玩!我不玩了!”
木头牌子被丢在地上,楚凌一愣,看着揣着手撅嘴巴的维伊,楚凌微微叹了口气,小家伙的抗挫折能力还有待提高。
楚凌将木头牌捡起,摆出正确的算式,口中故意惊叹道:“哎呀,解出来了!维伊真棒!”
揣着小手生气的维伊闻言悄悄瞥了眼地上的木头牌,有些心虚,但下一秒他就在夸赞中扬起脑袋:“维伊本来就很聪明!维伊最棒!”
楚凌揉了揉维伊的脑袋,嘴上夸赞,心里默默把已经提上日程的中等智力游戏推后了。
转眼就到了睡觉的时间,小家伙洗完澡一屁股坐在楚凌面前:“雄父吹!”
摸着维伊湿漉漉的金发,楚凌让门口守候的仆从退下。
将吹风机调整到中档,让温热的风在指尖流动带走发丝上的水汽,确认头发彻底干了后,楚凌在维伊面前蹲下。维伊摔东西的行为需要纠正引导,先前小家伙正在情绪中,洗了个澡情绪平静了,现在复盘刚刚好:“维伊,今天晚上的游戏是不是有些难?”
维伊嘟着嘴巴,挤出一个字:“嗯。”
楚凌摸了摸他的头:“维伊还记得雄父给你讲得故事吗,愚公移山?”
维伊想了几秒,点了点头:“记得。”
楚凌:“维伊能告诉雄父,愚公面对阻拦他的大山是怎么做的吗?”
维伊转了转手指:“愚公说要移开大山。”
“答对了,”楚凌刮了刮维伊的鼻子:“大山好高好大,愚公想要搬开大山是不是很难?”
维伊点头:“对!很难很难!”
楚凌:“是不是比木头牌还难?”
维伊皱了皱眉,想了几秒后点头:“对。”
楚凌:“那愚公有没有放弃,有没有丢东西?”
维伊摇头:“没有,愚公很辛苦,每天都去搬石头。”
楚凌点头:“对呀,愚公面对困难没有放弃,没有摔东西对不对,他坚持不懈,最后把山移开了!所以,维伊也要向愚公学习好不好,虽然木头牌有些难,但是要坚持!”
维伊转动的手指停住了,他看着楚凌几秒后低下了头,闷闷道:“维伊知道了。”
楚凌笑了,他抱紧维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维伊真棒!雄父好高兴,维伊今天要听哪个睡前故事?”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维伊躺在被子里,睁着大眼睛叫道:“要听射太阳的故事!还有石头猴子的故事!”
楚凌笑道:“好,今天维伊很棒,那我们就两个故事都讲!”
幼年雄虫毕竟身体脆弱,维伊到最后也没听完两个故事,楚凌小心移开被压住的手臂,在维伊额头落下一吻后离开了。
“乖乖,做个好梦。”
点亮暖色床头灯,楚凌关上了房门,他并未注意到口袋中被关成静音的光脑闪了闪。
那是一条天气预报推送——今晚有雷阵雨。
罗安没收到第一军团返程的消息,心中暗道三天的时间实在太赶,为此在傍晚庄园电话来询问时,他照例回复上将有临时会议无法归家。
罗安看了眼手中工匠加班加点赶出来的礼物,微微叹了口气:“早知道就……”
“早知道就什么?”
房门倏忽大开,兰特斯大步迈进,他身侧涌动着的风裹挟着星际的尘埃,军靴锃亮的鞋面上沾染了血迹,翻涌着精神力无形中将周身的空气撕裂。
罗安下意识后退一步,虫族慕强,刻在基因中的本能让他此刻很想跪地臣服:“上、上将,您回来了!”
兰特斯点头,拉布拉多星系并没有叛军痕迹,不过是时空忽然塌陷造成了虫洞,舰队恰好被卷入其中,他找到了失踪的舰队,顺便顺手平定了星系附近作乱的小团体。
兰特斯脱下染血的军装,接过罗安递来的常服,低声道:“大部队大约八小时后到达。”
罗安点头应是,忽然眼尖地在军装内衬中发现了少量血迹,他惊呼出声:“上将,您受伤了!”
兰特斯低头瞥了眼,不过是一点小伤,不过不是作战时留下的,寻找舰队耗费了些时间,他为了赶在今天回来,连续进行了十数个星际跳跃,时空撕裂过多,内脏些微受损引起皮肤局部渗血。
罗安赶紧从急救箱中拿出纳米止血胶:“上将,您先止血,我这就让军医过来。”
兰特斯抬眸,他并未接过纳米止血胶而是系好了纽扣:“不用。”
他赶着回庄园,这些东西庄园都有,他反倒希望这伤口能晚些愈合,这伤今晚大有用处。
兰特斯:“礼物在哪?”
罗安一愣,赶紧递上礼物:“上将,已经准备好了,按照您的吩咐,整颗钻石没有任何切割拼接,用了最先进的镶嵌技术。”
兰特斯打开盒子,偌大的钻石手表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做的不错。”
罗安感慨这颗钻石的珍贵,更感慨这真是暴殄天物。要知道这颗钻石可是兰特斯上将特地派虫去星脉原地挖出来的,整个星脉矿中最大最好的就是这颗,比温特家主冠冕上那颗都大。他本以为兰特斯上将是要将这钻石当作温特家主的寿诞礼物,没想到他却把这颗钻石做成了手表。
款式不能老气还要尽量轻便,这手表给谁显而易见,又是兰特斯上将的神秘雄主。上将的神秘雄主似乎很喜欢手表,迄今为止,罗安已经见过各式各样的宝石手表了。
罗安感慨万千地目送兰特斯离开,半分钟后他猛地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震。
虫神在上,他忘记和上将说了,庄园那边以为上将今天不回家呢!
回庄园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大雨。
雨水顺着金发落下浸染了银白色的大衣,兰特斯将湿漉漉的头发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门口盖德撑着黑伞匆匆赶来。
兰特斯将打湿的外套丢在沙发上,兰特斯抬头扫了眼三楼,走廊的灯已经熄灭,只余下楼梯的几盏灯照明。
楚凌睡了?
盖德:“家主,您不在的时候,小少爷的体重比起上星期增加了0.43千克,平均入睡时间在晚上九点十三分,身高变动不大,增加了……”
兰特斯:“他呢?”
盖德一顿,意识到兰特斯问的是谁,答道:“先生一切如常。”
兰特斯微微拧眉:“一切如常?”
今天是十五,可楚凌却没有等他,现在是十点四十五分,按照他和楚凌的日常作息来看,并不算熬夜。难道是因为这几天他没有回家,闹别扭了?
兰特斯想起三天前楚凌傍晚时分发来的短信:“三天前,他是几点回来?去了哪里?”
盖德:“先生晚上十点五十分左右到家,当天先生从学校下班后去了祖宅参加了家宴。”
兰特斯眼瞳微沉,他那位雄父看他这个忤逆的雌子向来不顺眼,楚凌参加家宴怕是受了委屈。
口袋中的盒子被捏的嘎吱作响,兰特斯没说话,迈步去了二楼。
楚凌的卧室是二楼最中间的房间,推门而入。借着走廊的余光,兰特斯看见侧躺在床上的身影,他的雄主此刻背对着他,早已陷入安眠,兰特斯下意识朝楚凌的方向走了几步。
水珠滴落打湿了毛毯,兰特斯看了眼毛毯上的水渍,停住了脚步。
他转身,退出了卧室。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口袋中的礼物,扭头,卧室门口的感应灯已经熄灭,兰特斯停顿两秒后,将礼物递给了身后的盖德:“明早把这个给他。”
原本的礼物此刻多了一层意义,变成了赔罪礼物。
兰特斯去了三楼的书房。
维伊出生后,身体脆弱,大病小病不断,白天晚上都离不开虫,那段时间他忙于晋升,牺牲睡眠是常有的事情。下半夜好不容易才处理完公务睡下,没多久就会被哭闹的维伊吵醒,后来为了让他能安心睡觉,楚凌让维伊住进了育儿房,可他也因为担心得整夜睡不着觉,一度住进育儿房里。
后来小行星系战事突发,兰特斯大多时候宿在军部。偶尔抽空回家一趟也是深夜,好不容易将维伊哄好才堪堪睡下的楚凌常常被他吵醒。于是就有了他们分房睡的开端,后头他一路晋升,忙得不可开交,分房睡的习惯就这样保留了下来。
兰特斯打开书房的光脑,跳出来满满当当的未处理文件,三天不在,积攒了不少公务,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文件,兰特斯快速将文件分类评估,否决打回一批,暂定留存一批,剩下能用的签署上自己的姓名。
如今他已经是军部上将,升无可升,但军部毕竟聚少离多,为此他早早在议会方面做了准备。议会的首席执行长如今已是他的囊中之物,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就不用经常奔赴前线,到时候就会有大量的时间来陪伴他的雄主。
兰特斯唇角微翘,合上光脑,起身上|床。
他和楚凌的卧室用的是同一套床单被套,不知是不是仆从拿错了四件套,他在被子上闻到了楚凌的味道。
兰特斯埋首在被子上深深嗅闻,眼角露出餍足之色,他闭上了眼。
窗外雨声渐长。
与此同时,楚凌卧室。
兰特斯眼中安然入睡的人此刻额头缀满了冷汗,他眉头紧锁,嘴唇因为用力变得青白。
疼痛自尾椎骨向上攀附,沿着骨头缝隙刺挠渗入,并非爆发式般的猛烈剧痛,如同生锈骨骼被缠绕上带刺的丝线,间歇性的针|刺疼痛越发频繁,演变为一片酸胀的钝痛。这是闷热潮湿雨季中卷土重来的疼痛,每次发作都在骨骼上留下钙化的疤痕,早已成熟的骨头在环境变化后再一次嘎嘎作响地畸形生长。
“鸭鸭长大要当什么呀?”
“鸭鸭要当小媳妇!小媳妇漂亮!谁都喜欢!还有好多好多糖!”
高大的男人大笑着将童言稚语的男孩高高举起:“哈哈哈,那鸭鸭以后绝对是最漂亮、最招人喜欢的小媳妇!”
“鸭鸭他娘,雨太大了,你披件衣服别着凉了!”
“晓得晓得,你小心路,别操心…鸭鸭他爹,前面!”
剧烈的撞击中女人抱紧了怀中睡着的孩子,暴雨从碎裂的玻璃窗户中浇筑而下,炸开的疼痛被阵阵眩晕吞没。
“婶,我对不起你,我没脸见你,我家男人迷了心窍,他……,我会赔的,我一定会……”
风尘仆仆赶来的女人憔悴的脸上全是泪水,她捂着脸佝偻着站在苍老的老妇人身前,胸前的布兜里挂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身后的女孩害怕地揪着她的衣角,小声地问爹在哪里。女人被叫来医院收尸,来了医院后没有第一时间去见自家男人冷透的身体,她站在急救室门口,哭着哭着跪下了。
她没读过书,但她懂道理,她男人犯了错,她得认。
女人的男人是给人跑货拉大车的,一辈子老实本分没敢多拉一份货,他媳妇刚生了个男孩,家里吃紧,就这一次迷了心窍。那段路没有灯,又下着暴雨,男人反应过来打方向盘已经来不及了,人当场就死了。
“鸭鸭,我苦命的鸭鸭!”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混着血腥味充满了口鼻,在沙哑的哭声中他睁开了眼,他的爹娘被刻在了石头上。
奶奶说,他爹是阿爷留给她的念想,他是爹娘留给她的念想。
楚凌猛地睁开了眼,牙齿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双眼暴突,死死抓住自己的背,隔着睡衣抠出了血。
熬过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在眩晕中他听见了轰然响起的雷。
如同二十三年前的雨夜,乍落在他生命中的惊雷。
楚凌用尽全力翻下床,砸落在地上的疼痛让他暂时恢复清醒,他颤抖地拉开床头柜拿出药。双手不受控制,药片倒了一地,楚凌低头咬住了地板上的药片,犬齿咬碎药片,舌根处覆上难以言说的苦涩。
头抵着冰凉的地板,他闭上眼,费力吞咽。
虫族的止痛药效果很好,十分钟后,楚凌失焦的双眼总算能重新聚焦,喉结滑动一瞬,他在满口苦涩中尝出了血腥味。舌头破了。
冷汗浸透全身,楚凌虚脱地扶着床沿站起,看着一地狼藉,他给自己倒了杯水。
温水冲淡了血腥味,苦涩却至始至终附着在舌根之上。
他朝卫生间走去。
湿透的睡衣落在地上,光洁的镜子里映出突出的脊骨。人背部有很多骨头,包括脊柱、肋骨和肩胛骨,这些骨头被包裹在肌肉组织和皮肤之下,可虫族却不一样,他们拥有外骨骼。
光洁的镜子里,自骶骨向上,本该光洁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接近肤色的外骨骼,一路向上延伸至到外扩的肩胛骨,肩胛骨处的外骨骼并不格外突出,这是雄虫的特点,比起具有攻击性骨翼的雌虫,雄虫的外骨骼退化成薄薄一层,并不明显。
肩胛骨上方有几处明显的血痕,是他刚刚发作的时候抓的。
有些时候,楚凌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是人,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是人?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叫做地球的行星吗?真的有一个叫做楚凌的人存在过吗?还是说他的脑子出了毛病,早就认知紊乱了?
头部受到撞击、语言系统错乱、记忆失常、出现认知错误、无法进行情感认同,这些都是创伤后的常见反应。
是否真的如七年前医院报告上显示的那样,他是因为头部受到撞击疯掉了?
他一直告诉自己,他是人,可是皮肤之上爆裂长出的骨骼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
这里不是地球,这里没有男人女人,没有那座生他养他的山,没有……
他只不过是一个过晚分化的雄虫。
拿着毛巾擦干身体,楚凌别开眼,将那面光洁的镜子锁进门内。
一地狼藉尚未收拾。
楚凌拿了件睡衣穿上,半跪在地上捡起散落的药片,药片撒了太多,他背疼弯不下腰,跪着捡不舒服,他干脆就坐在地上捡。
起身时一阵腿麻,他摸了摸腿,已经凉透了。
撑着站起身,衣摆随着动作滑动,露出楚凌的尾骨,只见尾骨处有一道白色的疤,约七八厘米长,横贯在尾椎之上,就仿佛谁曾经拿着刀在上面划过。
楚凌打开了光脑。
他点进了天气预报的推送中,显示栏标注为红色,提醒他这场雷阵雨的到来。昨晚十点半开始下雨,凌晨响雷,一直持续到早上五点。
接下来的十几天都是雷阵雨天气,兰卡纳星的雨季来临了。
楚凌讨厌雨,更讨厌雷雨。
他的家乡并不经常下雨,一旦下雨就是暴雨,暴雨夺走了他的父母,让他难以入眠。来到虫族世界后他又多了个毛病,每当下雨天尤其是雷雨天时,他背上附着的骨头就会阵阵发痛。白天还好,一到晚上总疼得他整宿失眠。
像是一场强度加倍的生长痛,漫长地贯穿整个雨季,每年都不请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