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之道,亦如养兰。急不得,躁不得。根基深厚,自有花开之日。”
风溯雪顺着师尊的目光看向那盆自己移来的冰兰,又看向师尊霜发下依旧清绝、却仿佛被这十五年岁月悄然磨去些许寒冽棱角的侧脸,心中一片温软宁静。
他轻轻“嗯”了一声,将满腹关于寒渊、关于阵法、关于未来的蓬勃思绪暂时按下,只觉此刻师尊案头的茶香、墨香与冰兰的冷香,便是这清寂仙途中最温暖的瞬间。
窗外,清霁峰又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覆盖着传道崖十五载寒暑的印记。
案头的冰魄兰,幽然吐蕊,双生并蒂,冰华灼灼。
清霁峰顶的寒潭,终年不散的白雾如凝固的寒意,丝丝缕缕缠绕着嶙峋的黑色山岩。
潭水沉静,墨玉般幽深,倒映着上方被千年冰雪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峰刃,仿佛随时会割裂这片凝固的天空。
空气里只有一种声音——风卷着冰晶刮过岩石的呜咽,单调、冰冷,像是这方天地亘古不变的呼吸。
盛昭盘膝端坐在潭水边缘一块被寒气浸得光滑如镜的黑石之上。
他双目紧闭,眉峰微蹙,周身不见丝毫灵力激荡,唯有一层极淡、几乎与寒雾融为一体的霜白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他。
这是他每个朔月之夜必修的功课。
于这至寒至净之地,压制那蛰伏在神魂深处、名为“心魔”的孽障。
寒潭之水,冰冷彻骨,亦能涤荡神魂尘埃,是压制心魔的天然囚笼。
风溯雪远远站在寒潭入口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屏着呼吸。
但这些年他几乎每一次师尊压制心魔时,都会站在这里守着。一开始师尊还会斥责,让他离开,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尊也已经默认了他可以留在这里。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打扰了师尊。
清霁峰顶的寒风刀子般刮过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只觉体内灵力流转滞涩,一股莫名的寒意从骨缝里钻出来,针扎似的痛。
他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噤,目光却固执地穿透冰冷的雾气,紧紧锁在师尊那纹丝不动的背影上。
不知为何,今夜师尊的身影在寒雾中显得格外孤峭,甚至……透着一丝摇摇欲坠的脆弱。
他小心翼翼地挪近了一小步,试图看得更真切些。
脚尖无意间踢落了一小块碎石。石子“嗒”的一声轻响,坠入寒潭边缘的浅水中,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就是这微不可察的涟漪荡开的一瞬,潭心那片沉如古镜的水面,骤然起了变化!
墨玉般的平静被无声撕裂。
水面之下,景象陡然扭曲、置换。不再是倒映的寒峰雪刃,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黑暗并非虚空,而是由冰冷沉重的巨大玄铁栅栏构成,粗如儿臂,纵横交错,构成了一个巨大而压抑的囚笼轮廓。
一股陈腐、带着铁锈腥气和浓重血腥味的绝望气息,仿佛穿透了水面,直直撞入风溯雪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囚笼中央,一个身影被沉重的锁链悬吊着。
风溯雪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那是师尊!他的师尊!盛昭!
幻象中的他,形容枯槁,几乎只剩下一副裹着破碎布条的骨架。
长发凌乱地黏在苍白如纸的脸上、颈间,污秽不堪。遍布全身的伤口狰狞翻卷着,有些深可见骨,皮肉外翻,渗出的血污早已干涸发黑,凝结在褴褛的衣衫和冰冷的铁链上。
最可怖的是穿过他琵琶骨的那两根粗大黑沉的钩链,深深嵌入骨肉,末端没入囚笼上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动着那两处伤口,带来难以想象的剧痛,令那具残破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
他被悬吊在那里,头颅无力地低垂着,仿佛早已被漫长的折磨抽空了所有生气,只剩下一具等待腐朽的空壳。只有那沉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在这人间地狱里煎熬着。
风溯雪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嵌入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叫和汹涌的泪意堵了回去。
他浑身冰冷,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凝固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刺目的血污,那冰冷的刑具,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睛,扎进他的神魂深处。
怎么会!这不是原著中师尊最后的结局吗?!现在,怎么会出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幻象里那个被锁链穿透的“盛昭”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那张布满污垢和伤痕的脸,空洞的眼神穿透了水幕的阻隔,竟直直地、毫无焦点地“望”向了风溯雪的方向!
他的嘴唇翕动着,干裂的唇瓣上满是血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断断续续地挤出:
“这…次…不…一…样…了”
风溯雪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句话像一道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狠狠扎进他的脑海深处。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这次……和哪次不一样?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幻象中“盛昭”那空洞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执拗的光亮,却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心尖。
那是一种……近乎渺茫的、却又不肯彻底熄灭的挣扎!
就在他心神剧震、思维一片空白之际,脚下一块被雾气常年浸润的岩石猛地一滑!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终于无法抑制地脱口而出。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
冰冷的潭水挟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瞬间刺透他的衣衫,狠狠扎入皮肤、肌肉、骨髓!
他竟是不知不觉间接近了寒潭,还因为心神不稳掉了下去。
那寒意不仅仅是物理的冰冷,更带着一种阴邪的、直刺神魂的侵蚀感,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冻结、撕裂!
“噗通!”
水花高高溅起,打破了寒潭死一般的寂静。
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间淹没了风溯雪的口鼻,巨大的冲击力和那诡异的寒意让她四肢僵硬,意识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在冰冷的黑暗中挣扎,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完全忘记了作为筑基修士,自己可以调动灵力离开。
指尖猛地触碰到实物!
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沉重得令人心悸的金属质感。
那触感无比真实,穿透了潭水的阻隔和刺骨的寒意,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指尖。
是那……幻象中束缚着“盛昭”的、巨大冰冷的玄铁锁链!
就在他的手指死死扣住那幻象锁链的一刹那。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饱含着巨大痛苦的闷哼,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猛地从岸上传来!
那声音穿透冰冷的雾气,带着撕裂喉咙般的沙哑,瞬间刺入风溯雪的耳中。
是师尊!
风溯雪猛地从冰冷的窒息感中挣扎抬头,抹去糊住眼睛的冰冷潭水,惊恐地望向的昭。
盘膝而坐的沈昭,身体剧烈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那双总是如寒潭深水般不起波澜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一只手死死捂向胸口,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剧烈颤抖。
而在他玄色衣袍的左胸位置,就在心脏上方,一道狰狞的、带着铁锈暗红色的勒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浮现!
那痕迹的形状、宽度、甚至上面沾染的污秽血痂,都与风溯雪在水中死死抓住的那根幻象锁链——与幻象中贯穿“盛昭”琵琶骨的那根锁链——一模一样!
勒痕深深嵌入皮肉,边缘迅速红肿、发紫,仿佛真的有看不见的沉重铁链正死死勒进他的血肉,要将他的骨头勒断!
一滴鲜红的血珠,正从那道新生的勒痕最深处,极其缓慢地沁了出来,在玄色的衣料上晕开一点刺目的暗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冰冷的潭水顺着风溯雪的脸颊、发梢不断滴落,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齐腰深的寒潭里,一只手还保持着在水中紧抓的姿势。
盛昭捂着胸口,那道凭空浮现的、与幻象完全同步的狰狞勒痕,和他眼中翻腾的痛苦与惊骇,构成了一幅诡异而残酷的画面。
寒潭的雾气似乎更浓了,无声地缠绕在两人之间,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谁…准…你…碰…的…?!”
盛昭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濒临失控的狂怒风暴。
那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喉咙也被无形的锁链扼住,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可怕力量。
话音未落,一股冰冷狂暴的吸力骤然爆发!
风溯雪只觉得腰间一紧,身体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拽离了冰冷的潭水。
水珠四散飞溅,在月光下划出短暂的、破碎的银线。下一瞬,一股巨大的力道狠狠攫住了他的手腕!
骨头仿佛要被捏碎的剧痛猛地袭来。盛昭的手冰冷如铁,带着一种非人的力量,死死地钳住了他的腕骨。
那力量之大,让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腕骨下一刻就会碎裂。
风溯雪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煞白。他被迫抬起头,直直撞进盛昭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他看过无数次。
清冷如寒星,深邃如古井,永远带着俯视众生的漠然和距离。
可此刻,那层冰封的外壳被彻底击碎了!
翻涌其下的,是汹涌到令人心碎的痛楚,像被生生撕裂了神魂。
是滔天的惊怒,仿佛守护了千万年的禁忌被瞬间亵渎;更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某种沉睡了亿万年的凶兽,正在那瞳孔深处被惊醒,发出无声的咆哮。
这复杂的、狂暴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那道狰狞的勒痕在玄色衣料下显得愈发刺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带来更深的痛楚和更浓的暗红血色。
冷汗顺着他紧绷的、线条冷硬的下颌滑落,滴在风溯雪被潭水浸透、冰冷颤抖的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师…师尊…”
风溯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腕的剧痛和眼前这颠覆了认知的景象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担忧,“您…您的伤…”
他下意识地想挣扎,想去看他胸口那道恐怖的勒痕。
“闭嘴!”盛昭猛地一声低喝,如同惊雷炸响在风溯雪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虚弱。
钳住他手腕的力道骤然又加重了几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将他剖开、彻底看穿。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探究,仿佛要在他脸上、在他眼底,找出某个能解释这荒谬绝伦、恐怖绝伦一幕的答案。
寒潭的雾气无声地升腾、盘旋,将两人笼罩。
月光透过雾气,投下惨淡而朦胧的光晕,照亮了盛昭脸上每一丝因剧痛而扭曲的线条,照亮了他眼中那片惊怒与痛楚交织的狂暴海洋,也照亮了风溯雪脸上毫无血色的惊恐和茫然。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冰冷的水珠从风溯雪的发梢滴落,砸在脚下的岩石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这片凝固的寂静中,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
盛昭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丝,但那勒痕带来的痛楚显然并未消退。
他眼底翻腾的狂澜似乎被强行压下去少许,却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冰冷。
钳住风溯雪手腕的力道,终于……极其缓慢地、一丝一丝地松懈下来。
那冰冷的指腹离开他的皮肤时,留下了一圈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指印。
他猛地撤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冰冷的微风。
那只刚刚还如同铁钳般的手,此刻却紧紧捂住了自己左胸那道狰狞的勒痕。
玄色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同样深紫、几乎要沁出血来的指印——那是他方才钳制他时,自己用力过度留下的痕迹。
他避开了风溯雪惊惶探寻的目光,视线投向那已经恢复平静、墨玉般幽深的寒潭水面。
仿佛刚才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囚笼、那穿透骨肉的锁链、那绝望的囚徒,都只是一场水中幻月,从未出现过。
风溯雪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腕和胸口残留的剧痛让他无法动弹。
他看着师尊挺直的、却隐隐透出疲惫和紧绷的背影,看着那只死死按住胸口伤痕的手。寒潭的冰冷早已浸透了他的骨髓,可此刻,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却从心底弥漫开来,冻结了他的血液。
月光惨淡,雾气如冰冷的亡灵之纱,无声地缠绕着清霁峰顶。
盛昭捂着胸口的手微微颤抖,指缝间,那抹暗红,在死寂的夜色里无声晕开。
“离开!”
盛昭的声音含了冰,冷的刺骨。
风溯雪只能带着众多疑惑仓皇离去。
第8章 情起
寒月已过,清霁峰顶的寒气却并未散去,反而凝结成一种更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山石草木之上。
终年缭绕的寒雾似乎也沾染了主人此刻的心绪,变得粘稠、滞涩,无声地流淌在嶙峋的黑岩与沉寂的寒潭之间,将整座山峰裹进一片化不开的孤寂里。
盛昭将自己关在洞府深处已有七日。
洞府内,千年寒玉砌成的墙壁散发着幽幽冷光,映得他本就苍白的脸更无一丝血色。
他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双目紧闭,眉心一道深深的刻痕如同刀劈斧凿。
周身不见灵力运转,只有一层极淡、几乎与寒玉冷光融为一体的霜白寒气萦绕不散,竭力压制着神魂深处那蠢蠢欲动、嘶吼咆哮的孽障。
寒潭边那撕裂神魂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记忆里。
锁链穿透幻象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指间——不,是残留在胸口。
那道由心魔幻象同步而来的狰狞勒痕,虽已被他以强大的法力强行隐去,但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却如跗骨之蛆,随着每一次呼吸,牵扯着脆弱的神经,提醒着他那段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过往。
更深的寒意来自心湖。
那孩子……风溯雪……他看见了。
那双清澈眼眸里瞬间涌起的巨大惊恐和深不见底的心疼,像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他维持了百年的、名为“昭华仙尊”的冰冷外壳,将他最不堪、最污秽的伤口,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甚至失控地伤了他——手腕上那圈深紫色的指印,如同罪证,烙印在他眼前。
“谁准你碰的?!”
那声裹挟着暴怒与恐惧的嘶吼,至今仍在空寂的洞府内回荡,震得他自己灵台都在嗡鸣。
是怒他的莽撞?还是怒自己那被轻易窥破的脆弱?亦或是……恐惧于那“不一样”的幻象低语所带来的、一丝微弱到让他不敢触碰的希冀?
盛昭猛地睁开眼,眼底是翻涌的血丝和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
他不能见他。
至少现在不能。
那道名为“师尊”的壁垒,是他此刻唯一能用来隔绝那灼人目光、隔绝那令他恐慌的“不一样”的屏障。
他需要这冰冷的距离,如同需要空气。
竹舍小院内,风溯雪正对着晨曦,一遍遍地挥剑。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蕴藏着倔强的轮廓。
他的动作标准得近乎苛刻,每一次劈斩、每一次突刺,都倾注了全部心神与力量。
“嗡——!”
剑锋划破空气,发出沉闷的锐响。虎口处,昨日崩裂的伤口再次撕裂,温热的血珠沿着剑柄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暗红。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痛楚不属于自己。
手腕上,那圈深紫色的淤痕在用力挥剑时带来阵阵钻心的钝痛,胸口也因那日寒潭吸力的拉扯而隐隐作痛,但这些都比不上心底那片空茫的冰冷和沉重的担忧。
他必须更快,更强!
强到足以打破那层隔绝在师尊周身的寒冰,强到能在那心魔再次肆虐时,不再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因为触碰而加重师尊痛苦的累赘!变强的执念如同魔咒,驱使着他近乎自虐般地压榨着身体的每一分潜力。
直到日影西斜,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清霁峰陡峭的崖壁之后,风溯雪才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缓缓收势。
他拄着剑,大口喘息,眼前阵阵发黑,经脉里传来灵力过度消耗后的、火烧火燎般的胀痛。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竹舍,胡乱处理了手上崩裂的伤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洞府的方向。
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覆盖下来。洞府入口,依旧死寂无声,只有寒雾无声流淌。
风溯雪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起身,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储物袋的最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寒玉盒。
玉盒入手冰凉,通体温润,盒盖上天然形成着细碎的冰花纹路,隐隐散发着纯净的寒意。
这是他这几日几乎翻遍了太虚门藏经阁所有关于疗愈神魂、镇压心魔的典籍,又在宗内坊市几番周折,几乎耗尽了自己所有微薄的贡献点,才换来的“冰魄玉髓膏”。
此物生于极寒冰魄核心,极其珍稀,对于因心魔或神魂受创带来的剧痛有奇效,更能滋养受损的经脉,安抚躁动的神魂。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最素净的白纸,提起笔,悬在半空许久。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道歉、担忧、询问……最终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去。
他怕任何字迹,都会成为再次惊扰师尊的媒介。最终,他颓然放下笔,只将那张空无一字的素笺轻轻折好。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清霁峰顶的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风溯雪如同暗夜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师尊洞府紧闭的石门前。
冰冷的石门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方寒玉盒放在门口一块生着薄薄青苔的平整石头上,又将那张折好的无字素笺压在玉盒之下。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开,躲回不远处的竹林阴影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背靠着一根冰冷的竹子,才勉强稳住几乎虚脱的身体。
指尖残留着玉盒冰冷的触感,那微弱的寒意却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心。
师尊会看到吗?他会用吗?他会……更生气吗?
洞府内,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唯有心魔在识海中尖啸的幻音。
盛昭端坐如磐石,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道被隐去的勒痕位置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无形的锁链在反复撕扯着血肉。
就在心魔的嘶吼达到一个顶峰,几乎要冲破他强行构筑的防线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固执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穿透了洞府强大的禁制,清晰地传递进来。
那波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运转的是最基础、最粗浅的清心诀。
但就是这微弱到不值一提的灵力,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执拗,如同涓涓细流,温柔而坚定地试图渗透那狂暴的心魔之海。
盛昭紧闭的双眼,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伴随着躯体撞上什么的闷响,隔着厚重的石门,模糊地传了进来!
盛昭猛地睁开眼!
强大的神识瞬间穿透石门,清晰地“看”到了门外的一切——
风溯雪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体因巨大的反震之力而微微蜷缩,嘴角挂着一缕刺目的鲜红,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被他心魔失控时逸散出的狂暴灵力威压所伤。
可他甚至没有试图擦去嘴角的血迹,只是挣扎着,用那双被汗水和疼痛浸染得湿漉漉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石门。然后,他竟重新盘膝坐好,双手掐诀置于膝上,再次运转起那微弱却固执的清心诀。
他翕动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盛昭“听”到了那比清心诀更微弱,却更清晰地撞入他神魂的声音:
“师尊,我在。”
四个字,轻若蚊蚋,却重逾千钧。
识海中翻腾咆哮的心魔之海,竟因为这微弱的声音和那固执的灵力,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凝滞!
盛昭的呼吸骤然一窒。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强烈烦闷和莫名酸涩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这傻孩子!他在干什么?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那点微末道行,连他逸散的一丝威压都承受不住!
看着他嘴角的血迹,看着他苍白脸上那近乎偏执的坚持,盛昭只觉得胸口那道隐形的勒痕痛得更加厉害,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识海的暴动,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去“看”门外那固执的身影。
可那微弱却持续的清心诀波动,如同最坚韧的蛛丝,缠绕在他濒临失控的心神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锚定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那微弱的气息终于支撑不住,悄然退去。
洞府内重新陷入死寂。心魔的嘶吼似乎也因那执着的干扰而疲惫了几分,暂时蛰伏下去。盛昭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目光落在洞府角落的石案上。
几颗饱满圆润、色泽鲜亮如红宝石的朱果静静躺在那里,上面甚至还凝结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晨露,在洞府幽冷的微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这显然是风溯雪不知何时偷偷送进来的。
盛昭的目光凝滞在那几颗朱果上。鲜红的色泽,刺痛了他的眼。
寒潭冰冷刺骨的水,幻象中沉重冰冷的锁链,穿透骨肉的剧痛……还有那双眼睛。
跌落水中,惊恐万状,却在第一时间,越过冰冷的水幕和绝望的幻象,直直望向他、充满了纯粹担忧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算计,没有厌恶,没有前世那些落井下石者幸灾乐祸的冰冷,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心疼和一种他不理解的、奋不顾身的冲动。
那眼神……与眼前这几颗带着晨露的鲜红灵果重叠在一起。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撞进盛昭死寂冰封的心湖。
“这次…似乎真的…不一样?”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强烈。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微小,却激荡起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然而,这涟漪仅仅存在了一瞬。
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随即汹涌而来,瞬间将那微弱的热流吞没。
镜花水月!
他经历过太多虚情假意,太多背叛绝望。这“不一样”太过美好,美好得让他心颤,也美好得让他恐慌。
他害怕这不过是又一次精心设计的幻象,害怕自己一旦沉溺,等待他的将是比前世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楚来压制心底那丝不该有的悸动。
数日后,清霁峰顶的寒意依旧,但笼罩其上的死寂似乎被山下的喧嚣冲淡了些许。
太虚门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正在山门广场如火如荼地举行。
仙乐缥缈,人声鼎沸,各色流光在山峦间穿梭,无数怀揣着仙缘梦想的少年少女聚集于此,仰望着高台之上那些代表着修真界顶尖力量的身影。
清霁峰顶的洞府石门,终于缓缓滑开。
盛昭一袭玄衣,缓步走出。他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驱散的倦怠,但周身那拒人千里的冰寒似乎收敛了几分,只是那双深眸依旧沉寂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也失去了温度。
他刚走出不远,一道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威严的流光便落在了清霁峰顶。
光芒散去,现出一位身着青色掌门道袍、面容儒雅、气质沉凝的中年修士——正是太虚门当代掌门,玄诚子。
“师弟。”玄诚子看着盛昭,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收徒大典已开,各峰峰主均已至主峰观礼。师弟……可要去看看?若有合眼缘的苗子,也可为清霁峰再添些新鲜血液。”
他的目光在盛昭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声音放得更缓,“师弟近来似乎气色不佳,可是修行上有所滞碍?若有需要宗门相助之处,尽管开口。”
盛昭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远处山下热闹非凡的广场,神识扫过,那里人潮涌动,无数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望向高台。
他的视线似乎并未在任何一处聚焦,只是淡漠地扫过。
“多谢掌门师兄关心。”盛昭的声音清冷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修行无碍。至于收徒……”
他微微一顿,广袖无风自动,拂过身侧冰冷的岩石,“不必了。”
玄诚子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眼中关切更浓,轻轻叹了口气:“也罢。清霁峰素来清净,师弟清修要紧。若有看中的,随时告知宗门便是。”
他不再多劝,又叮嘱了几句好生休养的话,便化作一道青光,径直朝着山下主峰那最热闹的中心飞去。
盛昭独自立于峰顶,山风猎猎,吹拂着他玄色的衣袍,勾勒出孤峭挺拔的身影。
他望着山下那片喧嚣的海洋,人声鼎沸,仙光流霞,一切都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