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吗？”他突然问。
里奥用力点点头，努力将堆到嗓子眼的食物咽下，才亮着一双眼回答道：“好吃！伊莱你好厉害呀！”
伊莱勾了勾嘴角，他在常年的旅行中学会了处理各种食材，不过味道算不上顶好，伊莱并不是挑剔的人。然而小人鱼看起来很高兴，虽然握着勺子的手有些紧张，答话时一双圆圆的眼却弯着，脸上透出红扑扑的餍足。
喂饱人鱼的伊莱开始收拾餐具，帮不上忙的里奥依旧坐在铺得软软的椅子上，他摸摸自己塞得饱饱的胃，轻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他正在喜欢的人类住所处做客，还吃到了人类亲手制作的晚餐，此时放下那把令人紧张的小汤勺，里奥便有闲余回味那些食物的味道——
谦逊的人类显然低估了自己的厨艺，现烤的圆面包，散发着迷人的小麦香气，在抹上酸甜的榅桲蜜酱后被递到人鱼手里；煎得金黄的小土豆，和撕得碎碎的鸡肉拌在一起，再撒上细碎的小茴香与黑胡椒，酥脆得恰到好处；还有那碗玉米浓汤，飘着甜甜的香，淡淡的海盐将这份甜点缀得更加浓滑，伊莱在里面加入了丰富的蔬菜配料，里奥一口气喝下小半碗。人类在餐桌上细细向他介绍这些陌生的食物，就像每一位慷慨又热情的待客者那样，里奥感觉自己的味蕾和关于大陆的百科知识在今天一同得到了充裕。
伊莱回到起居室时正看到里奥猫儿一样眯着眼缩在椅子里，满足的饱腹感似乎让这只人鱼昏昏欲睡起来。伊莱摇摇头，眼中含着几分无奈的纵容，大胆又天真的人鱼总是对他露出一副毫不设防的亲昵模样，那道纤细洁白的颈斜斜倚在椅背上，透着全然的安心与慵懒。
伊莱垂着眼走过去，他轻轻揉了揉里奥打着卷的红发，人鱼在触碰中张开那双灿金的眼，一下子坐直了。
“伊莱！”他高兴地叫了一声，随后又不好意思起来：“很抱歉，我都帮不上什么忙。”
“别在意，你是来做客的。”
“谢谢你的晚饭，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里奥抱着椅背仰望伊莱，对人类的手艺发出由衷的赞美，那条红粼粼的长尾又好心情地摇晃起来了。
“我可以再看一会儿书吗？一小会儿就行。”里奥低头思索几秒，然后抬起那张红润的小脸向伊莱请求到。
“当然。”伊莱点点头，魔法大陆的冒险故事似乎对久居深海的人鱼产生了极大吸引。
于是他们又回到缮写室那张又大又沉的写字台前。伊莱拿小刀裁开了乌可送来的那封信，里奥抽出了那本诡异的喷火龙故事，默契的安静在房间里回荡。翻页的间隙里奥偷偷抬头看了伊莱一眼，其实他并不在意这本书，不愿回家的人鱼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人类多待一会儿。伊莱脸上没什么表情，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这副模样，然而里奥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凝重的气氛，他总能从伊莱的面无表情中看出各种情绪。
“发生什么事了吗，伊莱？”里奥问，这封信似乎让他很不高兴。
伊莱被人鱼的声音拉回思绪，他放下那封被自己捏出皱痕的信，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没事。”他说。
“差不多快到睡觉的时间了。”伊莱站起身来，身影挡住大片橙色的灯光。他说：“我送你回去。”
人类并未看向里奥，沉郁的目光敛在长睫之下。里奥陷在那道阴影中仰头望他，这个好看的人类周身裹起了一层冷冽的情绪，忽然间变成了不好接近的好看。
“噢……”里奥愣愣地点点头便不再开口，伊莱看上去并没有聊天的欲望。
他们从暖黄的灯光中走出，迈进了浓郁的夜色。海浪声在远处起伏，气势微弱了许多，此时充盈在里奥耳中的大部分乐章来自山坡草丛，窸窸窣窣的鸣叫藏匿在黑暗中，他伏在伊莱怀中安静听着，并未询问这热闹的动静是什么。
“伊莱……”沉默半晌，人鱼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是不是不开心？”
“你可以，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和我说说。”里奥望着他的人类，“说出来就没那么不开心了。”
回应人鱼的是冗长的沉默，以及在沉默中逐渐喧嚣起来的海浪声，他们又回到了海边。“晚安，里奥。”伊莱小心将人鱼送入水中，在抽回手时顺便揉了揉那颗干燥的毛绒脑袋，试图表达对刚刚那阵不礼貌沉默的歉意。里奥却不答话，他半个身子浸在海中，执拗地仰头望向伊莱，眼中汪着一滩水盈盈的委屈，懂事的人鱼被初来乍到的人类娇惯坏了。
伊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对待里奥他总是十分有耐心，就像一个充满责任感的老父亲，看在神的份上，他发誓自己才二十岁出头。“没有不高兴，今天有你陪我吃晚餐，我很开心。”伊莱又伸手轻轻触碰里奥的眼角，那双灿金的瞳闪烁在朦胧的月光中，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里奥在哭。“有一些事……很复杂的一些事，需要我做决定。”伊莱谨慎地进行表达，试图用最简单的言语向里奥解释自己的处境：“这让我觉得烦闷，但我不想做出错误的选择。”
里奥点点头，伊莱是个坚持原则的人类，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了。“是和其他人有关的事吗？”里奥突然问到，人类做事干脆利落，绝不会为自己的事情如此纠结。伊莱楞了楞，随即微微露出个无奈的笑来，小人鱼的直觉向来很准。
“可以这么说，这的确关系到别人。”
里奥张嘴想问更多细节，最终还是把这份好奇咽进了肚里。“那你一定能选出最正确的答案。”他歪着脑袋甩甩尾巴，眼中依旧只有他的人类：“因为你对别人很温柔。”
伊莱垂下眼，空中一朵厚重的云逐渐掩去了清亮的月光，也掩去他眼中的笑。“这不一样，人类是自私的物种。”暗淡的夜色将这个漂亮的年轻人衬得有些忧伤，他声音很轻，仿佛在喃喃自语：“而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无奈的话题并未持续太久，月亮很快从云层中灵巧地钻了出来，里奥浮在倏然亮起海面上悄悄打了个哈欠，在月光明晃晃的帮衬下，伊莱将人鱼的小动作捕捉得一干二净。
“你该睡觉了。”伊莱叮嘱道，像一个尽职尽责的监护人：“青春期需要充足的睡眠。”
“……”
里奥鼓了鼓腮帮，他试图在伊莱脸上找到哪怕一丝戏谑的神情，然后挫败地发现这个人类是认真的。
该死的未成年设定，尽管他或许比伊莱的曾祖父还要年长。
“晚安。”里奥想了想，又忍不住道：“不开心的事明天再想，今天先做个好梦。”
伊莱点点头，月亮似乎极偏爱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在他本就白皙的面容上镀了一层象牙般冷莹莹的光，里奥觉得自己看到了传说中会发光的小仙子。
“晚安。”人鱼的小仙子说。

里奥觉得今天是个不一样的日子，不完全因为他昨天去了人类的住所做客，早晨睁开眼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这种特别——一种陌生的感觉正盘踞在他的身体里，里奥很确信，这是他的身体正在告诉他，他该准备好成年了。
里奥并不清楚自己生日的确切日期，被阿芙丽尔捡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在那片海葵丛里哭了好些日子，但这并不妨碍什么，也许是明天，又或许是几天之后，独立的人鱼早就做好了准备。
于是里奥决定今天早些去岸边，他已按捺不住要与伊莱分享这件事了。然而人类显然比他来得还要早，人鱼刚浮上水面就看到了那个沉默的身影，伊莱正安静地坐在岸上，谁也不知道他在那坐了多久。
“嗨，伊莱。”里奥凑过去打招呼，声调欢快得像在唱歌：“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伊莱在人鱼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然而他并没有看向里奥：“我也有事要和你说。”他的语气莫名有些冷淡：“我准备离开这儿了，过几天就走。”
里奥眨了眨眼，他没反应过来伊莱说了什么。“离开……是什么意思呀。”人鱼问得很小心，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听错了，海边的风一直很大。
然而伊莱的声音再一次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就是离开这里，回大陆去。”
“怎么这么突然……”里奥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他的脑袋在嗡嗡作响，手指也开始颤抖起来，或许是刻意忽略，他从没想过伊莱会离开。“你要找的东西呢，你还没找到它，不是吗？”
“不找了，那不重要。”
“可是……”
“这里曾经是人鱼帝国的中心。”伊莱第一次打断了里奥的话，他望着海面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题：“你知道帝国灭亡的原因吗？”里奥不明所以，迟疑地点了点头。
人鱼帝国曾缔造出辉煌的文明，然而文明的覆灭却不过一瞬间。所有人鱼都知道，拥有赤红鱼尾的祭司在一千年前盗走了海神之眼，海神震怒，在艾斯西尔降下灾难。滚滚岩浆自神庙底部漫出，瞬间将整片海域吞噬，大部分人鱼葬身于此。
“可你一定不知道，那位祭司……”人类皱着眉，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你一定不知道潘狄娅为什么要盗走海神之眼。”
里奥沉默了，他的确不知道，除了那位祭司本人，没有人鱼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将盗来的海神之眼交给了一个人类，她的恋人。”伊莱轻轻交出谜底。他在人鱼震惊的神色中解释：“潘狄娅爱上了一个城主的儿子，一千年前缇托大陆乱得很，到处都是城邦，城邦之间到处都在打仗，她想帮助自己的恋人当上城主，然后建立一个统一的帝国。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光城主的儿子就有八个。”伊莱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所以她想到了借助海神之眼的力量，这是旧神留在大陆上的唯一圣遗物。”
在海神之眼的助力下，祭司的恋人顺利当上城主，战争也朝着压倒性的方向发展。然而潘狄娅没想到盗取神物的后果会如此严重。城邦离艾斯西尔很远，当她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这个为爱情献出一切的女人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她带着海神之眼献祭自己，才最终平息了海洋的怒火。
“那她的恋人呢？”里奥问，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他发现自己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故事。
伊莱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似乎夹杂着一丝嘲讽：“他娶了一位无条件归顺的城主的女儿，然后建立了他所渴求的强大帝国。”里奥低下了头。
“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要随便相信一个突然出现在海边的人类。”伊莱将里奥脸上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顺到脑后，脸上终于挂上了人鱼习惯的浅浅的笑：“他也许会是个危险的家伙。”
“别憎恨人类，虽然我并没有立场这样劝你。”伊莱又细细地叮嘱道：“他们大部分是无辜的，大陆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也有很多善良的人，你会喜欢的。”
“你能带我一块走吗？”里奥抬起眼急急地问：“我很快就能上岸了，我保证就是最近，我能感觉到，真的……我……”他的眼圈倏然间红了，“别丢下我，伊莱。”人鱼细细地哀求道。
伊莱垂着眼沉默，他其实想抬手揉揉那个看起来十分沮丧的脑袋，但他并没有动。“抱歉，里奥，我很抱歉。”人类重复着他的歉意，他又张了张口，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人类未在海边多做停留，道别之后便转身朝灯塔走去，里奥目送那个身影消失在视野当中，然后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洞穴。他认为自己正在做一个非常糟糕的梦，而他不知道如何才能从梦里醒来。人鱼将自己蜷在冰冷的石床上，床边那串风哨依旧在尽职地唱着歌，歌声盖住了一声凄惶的呜咽。他觉得困极了，身上不知从何时开始烧起一阵滚烫的火，里奥在那团火中合上了沉重的眼帘，睡吧，他想，睡醒了就好了。
恍惚之中有轻盈的脆响敲在心上，里奥在一片漆黑中陡然惊醒，他猛地坐起身，四周一片静谧，在他的身旁，风哨正在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他呆了片刻，随即又止不住发起抖来。“伊莱……”里奥惶然地念着这个名字，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人类还在不在。于是他跃身朝洞口冲去，他必须游到海面上看看。然而向来敏捷的人鱼这次狼狈地摔到了地上，里奥借着洞口隐隐的光低头打量自己，出现在视线中的是一双纤细的腿，匀称的骨骼在黑夜幽深的波纹中泛着莹白的光，这是一双属于人类的腿。
里奥愣了愣，他花了一些时间将自己变回鱼尾，然后从洞穴深处的石柜中掏出一包东西，转身向外游去。人鱼游得很快，是他从未有过的速度，他陡然从深邃的海面跃出，将自己甩在了海岸边上。然而下一秒他怔住了，那座每夜亮着暖黄星光的灯塔沉默地匿在漆黑的夜里，轮廓显出一片沉沉的死寂，仿佛无人来过。
里奥面无表情地抿起嘴，那双灿金的瞳瞪得极大，他安静了片刻，随后垂眼拆开了怀中的小包裹，里面是一套人类的衣服。尽管自己目前可能是半径五十海里内唯一的高智生物，人鱼仍旧理智地在上岸后给自己套上了衣裳，很简单的式样，是阿芙丽尔当年给弟弟留下的，贴心地包在防水的兽皮袋里，几十年来一直被保存得很好。布料包裹身体的感觉有些奇怪，然而里奥此时并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他向着山坡迈出了第一步。
然后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为什么没人告诉他人鱼第一次上岸前需要先学习如何走路？
里奥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第二次尝试。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摸清该如何像个陆生种那样行走，等他站在灯塔旁的小房子前时，身上的衣服早已印满灰扑扑的泥印。里奥望着那扇门，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犹豫地伸出手去，门在一声沉重的吱呀响动中被推开了，里奥呼吸一窒，他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太对劲。
“伊莱？”里奥走进这幢暗乎乎的小房子，浓稠的黑暗在人鱼周身翻涌，掀起一阵令人窒息的浪，他摸索着朝楼梯走去，隐约中似乎听到了沉重而痛苦的喘息。“伊莱，你在吗？”回应里奥的只有深深的黑与寂静，他慢慢向楼上走去，他确定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里奥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找到了伊莱，人类正痛苦地蜷在楼梯上，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他似乎疼极了，身体发出一阵阵痉挛般的颤抖。“伊莱！你怎么了？”里奥惊惶地扑到人类身旁，错愕地发现他浑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里奥大声呼喊人类的名字，然而那双漂亮的眼始终紧闭着，只有痛苦的轻哼在无意识间被泻出，提示着里奥眼前的状况有多糟糕。里奥很慌张，活了一百岁的人鱼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他拼命告诉自己冷静，然后拽起人类朝三楼走去，他记得伊莱说过三楼是卧室。失去知觉的人类实在太过沉重，里奥原本想将伊莱抱起来，就像当初人类做的那样，一分钟后他放弃了自己愚蠢的想法。他将晕厥的伊莱慢慢挪进卧室，又慢慢挪上床，人类对此一无所知，他的身体依旧在痛苦地颤抖。里奥摸摸那张冰凉的脸，想到了之前那个灯塔黯淡的夜晚，伊莱身上也许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形。
里奥不知该如何缓解伊莱的痛苦，他将浑身冰冷的人类塞进柔软的被子里，想了想又拉开被子。人鱼费了好些时间才将人类身上被冷汗打湿的衣服脱下来，他抿着唇，动作极专注，在将伊莱裹进床榻温暖的怀抱里后，里奥轻轻舒了一口气。“快好起来。”他轻轻吐出呢喃，接着静默地趴在床边守着。
晨曦的光很快洒进卧房，里奥摸了摸伊莱的脸，惊喜地发现人类脸上开始有了些温度，呼吸也平静起来。他放下心来，脑袋随即变得昏沉，世界在一瞬间陷入混沌……
不知过去多久，里奥感觉模糊中有人在呼唤自己，一双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头发，带着凉凉的温度，一下又一下。他皱了皱眉，努力撑开自己困顿的眼皮，接着捕捉到了伊莱那张苍白的，醒着的脸。他朝着人鱼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微笑：“到床上来睡。”
“伊莱！”浓稠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里奥激动地站起身惊呼：“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很好，不疼。”人类脸上一直挂着微微的笑：“抱歉，吓到你了。不过别担心，这是我出生就有的毛病。”随后他眨了眨眼，仿佛才意识到什么：“里奥……你成年了？”
里奥点点头，他问：“真的没事了吗？”在得到对方的再次保证后，他接着说：“没错，我能上岸了，虽然路走得还不是太好。我来这儿是想和你说，我想跟着你，我现在哪都能去，你要是喜欢艾斯西尔，我们就继续做邻居，你想回大陆去，正好我也想上大陆去瞧瞧。”人鱼想了想，脸上露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我能养活自己，我已经独立几十年了，好吗伊莱？”
伊莱不语，他长长的睫毛垂着，整个人显得很安静。“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也许会是个危险的家伙。”
“可现在看来，你分明是个虚弱的家伙。”里奥撇了撇嘴，他敏锐地感知到伊莱的动摇，于是接着说：“听着伊莱，你得有个人跟着，不然就只能在楼梯上醒来了。”
伊莱闻言有些愣怔，但随即他又笑起来：“那劳烦跟紧些，我经常随处晕过去。”
人类妥协了。里奥很高兴，他还想和伊莱说说话，然而一阵巨大的饥饿感堵住他的嘴，他朝窗外望去，发现天已经擦着黑了，二人竟在不知不觉中睡过一天去。“我去做饭。”伊莱说着掀开被子，然后他沉默了。
“……”
“你的衣服都湿了，会感冒的。”里奥小声解释，眼神飞快地从伊莱身上越过，脸却不争气地红起来。人类换了身衣服才下楼，期间委婉拒绝了人鱼想要代劳晚餐的跃跃欲试，在黑夜完全降临的时候填饱了自己和人鱼的胃。
“你介意在这睡一晚吗？”在结束晚餐后伊莱问到，他现在没力气出门，而他并不放心让一只刚学会走路的人鱼再自己走回去。里奥飞快地表示不介意，天知道他很想现在就扑到伊莱那张看起来十分柔软的床上去。于是他在人类的指导下学会了如何使用浴室，里奥洗了一个热腾腾的澡，暖暖的水汽带走了他所有的不安与困倦，此时他穿着伊莱宽松的睡衣，心满意足地躺上了那张带有人类气息的软床。
伊莱刚回到卧室就看到人鱼抱着自己的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他笑着摇摇头，在里奥快要滚下床时揽住了那截纤细的腰。“伊莱！”里奥将枕头从自己脸上挪开，发现自己滚到了伊莱的怀中，人鱼赤色的发丝软软地打着卷，恍惚间将那张明艳的小脸也映得红红的。
“小心掉下去。”伊莱冲里奥笑笑，他刚洗完澡，此时头上正湿漉漉地顶着一块毛巾，比平时优雅从容的样子多了些说不出的可爱，里奥抿着嘴偷偷地笑，这样的伊莱也好看极了。人鱼坐起身扯过伊莱头上的毛巾：“我来帮你擦头发。”
人类安静地坐在床边任由里奥摆弄，里奥轻轻擦着他那头吸饱了水的金发，不由感叹道：“你的头发真漂亮。知道吗，在水下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的金发耀眼极了。”
“谢谢。”伊莱有些生硬地回答，他一直不太习惯人鱼对他的直白赞美。人类想了想，又说：“你的头发也很漂亮。”
里奥不说话了。半晌，他才说：“我不喜欢我的头发。”他又闷闷地补充：“还有尾巴。”伊莱转头看向他，似乎在等他说下去。里奥在人类安静的鼓励下有了倾诉的欲望，心脏也开始涩涩地泛出酸来。 “对人鱼来说，红色是禁忌。”里奥垂下眼：“你也许知道，从前盗走海神之眼的祭司就是红色人鱼。”他又抬头望向伊莱，神色有些委屈：“从前大家见了我都要离得远远的，只有姥姥和阿芙丽尔照顾我。我小时候不明白，后来才知道，我的颜色是不详的。”
伊莱从未见过里奥如此委屈的模样，被族人排斥的年幼人鱼，独自在艾斯西尔度过了漫长岁月，这一切似乎并未在他心中撒下阴霾，他总是充满活力，灿金的瞳里蓄满阳光的温度，然而伊莱看得清楚，小人鱼孤单极了。伊莱思付几秒，伸手揉了揉里奥的脑袋。
“没有不祥，红色是美好的颜色。”他神色淡淡，却又无端温柔，他用手指轻轻梳理里奥细软的红发，接着说：“朝霞是红色，玫瑰是红色，还有你的珊瑚，它们也是红色。”眼看里奥舒服得眯起眼，伤心的情绪似乎消了大半，伊莱微微露出些笑来，他说：“它们和你一样，都很美好。”
伊莱很少说这样柔软的话，是他一贯浅淡的语气，里奥被安慰得很好。伊莱说他很美好，他在心中将这句话揉来翻去，开心得想甩尾巴。
“玫瑰是什么？”小人鱼来了精神，好奇心又开始往外冒。
“一种植物，会开红色的花。”伊莱从床边的小桌上拿过纸笔开始描画，顷刻间一朵娇艳的玫瑰便盛开在纸上。“不过也有其他颜色。”
“真好看呀！”里奥惊呼道：“它看上去柔软极了。”
“嗯。”伊莱点点头：“在人类的世界，人们用它来表达爱情。”
“爱情之花。”里奥称赞道：“它真浪漫。”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伊莱，明灭的光影将那张清冷的脸衬得极为柔和，他的眼中似乎闪着细碎的星光，正专注地望着那朵玫瑰。里奥又有些着迷了，这是他的人类，沉默又温柔，像一场随风而来的奇迹，驱散了里奥永夜般的孤寂。
万籁俱静，星河流淌，有人在心间藏下一朵玫瑰，此刻正悄悄绽出光来。

里奥是被一道金色晨光唤醒的，他微微掀开惺忪的眼，意识在包裹全身的柔软触感中逐渐清晰起来，然而很快，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里奥此刻正躺在人类的床上，确切来说，是在人类的怀里。睡着的人类很安静，但这并不妨碍他将一旁的里奥紧紧揽在怀里，像一份隐秘吐露的依恋。他似乎仍陷在梦中，那对纤长的睫轻轻颤着，像翕动的蝴蝶的翅，或许是里奥注视的目光太过炽热，蝴蝶在陡然间惊醒了。
“早上好，伊莱。”
伊莱缓缓张开那双冰蓝的眼，低血糖的人类总会在早晨刚醒来时陷入一阵迷茫，他在里奥的声音中懵懂地眨着眼，视线的焦点慢慢对上了面前的人。里奥正温顺地躺在他怀中，一双眼浸满湿润的潮意，脸上却带着干燥的红，他朝伊莱露出一个软软的笑，赤红的发丝散在枕头上，宽松的睡衣泄露了一段精巧的锁骨，在莹白的皮肉上裹挟出一股无端的媚来。
伊莱又眨了眨眼，彻底清醒过来。“早上好。”他淡然收回手，耳朵尖却渐渐透出红来，“睡得好吗？”他问。里奥笑嘻嘻地点点头，随人类一同坐起身来，“去洗漱吧，早餐一会儿就好。”全然醒来的人类又恢复了往常从容的模样，他将额前的发丝撩到脑后，掀开被子朝屋外走去。里奥望着人类耳尖上始终下不去的一抹艳色，刚平静一些的心又开始砰砰跳个不停。他扯了扯笑得发麻的脸，抱起人类的枕头在床上雀跃地打了个滚。
时间在安静中流淌，午后，伊莱将里奥叫到了缮写室中。“你还有别的衣服吗？”伊莱问。里奥摇头，他现在仍穿着伊莱的衣服，阿芙丽尔给他置办的那一身正晒在外面。人类比他高了近一个头，衣服也大了一圈，此时宽松地挂在人鱼身上，将他显得有些可怜。伊莱似乎已经预料到是这样，他抽出准备好的软尺朝里奥招手：“来量尺寸吧，你需要一些更合身的衣服。”
“你还会做衣服呀？”里奥对人类的全能感到了震惊。“当然不，我会写信让人送过来。”伊莱及时纠正了里奥对自己的又一次错误认识，他的衣袖整齐地挽在手肘处，双手抄起软尺从人鱼胳膊下方穿过，那对白皙的手臂隐隐透着血管的青，正虚虚环住里奥，如同那个随晨光一起醒来的拥抱。人鱼仰起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不再说话了。
伊莱很快完成了他的测量工作，他将里奥的尺码数据记录下来，坐下迅速写了一封信，然后又拆开了一封似乎是刚收到的信件。里奥坐在一旁看着那封信被一点点打开，慢慢垂下了眼。“是魔法学院的孩子们。”人类觉察到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他几乎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人鱼的心思，于是扬着手中长长的信纸解释道：“他们会询问我课业上的事情。”
里奥那颗沉甸甸的心又放松下来了，他还记得人类曾经提起魔法学院时有些郁闷的模样，人鱼原本以为这其中有些过节，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于是他坐到伊莱身旁一同读起那封信，很快他又眼神古怪地抬头瞧了瞧伊莱。人类面容平静，是他惯常的冷淡神情，就如同伊莱说的那样，孩子们请教了许多关于魔法课的问题，然而很显然，伊莱面对的不光是青少年的学习热情——
十多岁的魔法学徒们似乎有提不完的奇怪问题，魔药室楼下的猫为什么总在叫，空间变形课的博德利教授法师帽下到底有没有头发，将颠茄汁滴入眼中为什么眼睛没有变大，以及如何才能说服药田里的曼德拉草不要在半夜发出集体尖叫……
伊莱的回复很快写满四页信纸，在解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后，他终于转着手腕放下了羽毛笔。“你一定是贵族家的孩子，住在那种金闪闪的大房子里。”里奥一直静静趴在桌边看着伊莱写信，在信件被封上鲜艳的火漆后他才开口。“我说得对不对，伊莱？”伊莱好笑地抬头望向里奥：“为什么这么说？”他左手打了个响指，浑身雪白的大鸟出现在书桌上。
“嗨，乌可。”里奥抬手向大鸟打了个招呼，得到对方礼貌的低头致意，和他的监护对象一样优雅又矜持。乌可蹭了蹭伊莱的手，随后用弯钩般的喙拾起那两封信向窗外飞去，巨大的气流盘旋在屋中引起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