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离长生又要出宗。
楼长望已经被封殿主一脚踹进鬼门关回幽都,偌大归寒宗没多少人,本来和离长生形影不离的封讳也罕见的不在。
黄昏时落了雨。
离长生撑着伞在外面等了等,瞧见来人是离无绩,歪着头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离无绩笑着道:“封殿主有事要忙,我陪兄长去吧。”
离长生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温和点头。
因落雨夜市上人并不多,地面青石板雨水落下的水光将整条街显出一种令人不喜的潮湿阴冷。
离长生撑着伞缓步走到这段时日一直在的铺子门口,熟练地就要去看那笼子。
铺子关了挺久,外面放置着空笼子堆在那没什么人收拾。
今日铺子倒是开了,掌柜的在屋内听着嘈杂声睡觉,那空无一物的笼子里光着条青色的小蛇,正盘成个圈睡觉。
离长生怔怔望着,那抹青色在潮湿的长街中好似点亮离长生无神眸瞳的一点光,牵动着他毫无起伏的心脏开始一点点的剧烈跳动。
那蛇似乎感受到了视线,它轻轻睁开竖瞳落在离长生身上,游着身体朝着铁笼边缘而来。
——那笼子瞧着像是关野兽的,一条小蛇轻轻松松就能从缝隙中钻出来,只是那蛇像是不太聪明,一脑门撞在了栏杆上,吐了吐信子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人帮他。
离长生怔然往前几步,下意识朝他伸出手去。
伸手的动作到一半就顿住了,他似乎意识到无论做什么都无能为力,脸上还不容易露出的一点笑意又很快被木然取代。
小蛇撞了几下铁笼,见离长生不靠近了,愣了愣又从缝隙里钻出来,努力绷直身体轻轻咬住离长生的手指。
离长生一呆。
指腹轻微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传到脑海中。
刹那间,离长生好似从虚幻的噩梦中惊醒,身体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能够做什么救下这条小蛇的。
离长生指尖微微发着抖,倏地抬手从怀中掏出盛满灵石的钱袋,胡乱往铺子里一扔,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伸出手腕在小蛇上轻轻一挽,准确无误将蛇缠在腕间,转身就跑。
离无绩愣了下,从未见过如此急切的离长生,赶忙追上去:“兄长!”
离长生置若罔闻,捂着缠在右手的小蛇,穿越嘈杂的人群飞快往前走。
他想要逃走。
只要跑得够远,就不会有人再能将他的蛇关在笼子里打了。
伞不知丢在了何处,如今的离长生并不记得怎么用灵力,大雨落在身上将沉重的衣袍浸透,乌发落在后背,几绺紧贴着面颊。
离长生不知要去何处,走出长街后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雨中路滑,他走了几步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往前摔去。
已是秋日,风吹拂而来带着凉意,轻轻扶起离长生的双臂。
小蛇化为人形将离长生一把接住,封讳没料到离长生反应这么大,已顾不得自己还在装灵宠,眉头紧皱地低头看他:“离平?”
离长生嗅到熟悉的味道,微微仰起头看他。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侧脸上有几绺墨发凌乱贴着,显得整张面容越发的苍白。
封讳将他额前的发理好,掐诀遮挡从天而降的大雨,将声音放轻:“怎么了?”
离长生怔然和他对视半晌,像是找到了这几日一直想要却不记得的东西,忽然疲倦地将额头抵在封讳肩膀,无声地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
封讳呼吸都忍不住要屏住了。
即使是最近浑浑噩噩时,长大后的离长生也从未这般依赖他,这还是前所未有第一次。
正在封讳拼命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戳到离长生时,就听怀里的人似乎轻轻笑了声。
这更罕见了。
离长生这几日几乎没多少剧烈起伏的情绪,更何况说笑。
离长生并没有失态多久,站直身子握住封讳有温度的的手,轻声开口。
“回家吧。”
两人从长街回去后,离长生便开始发起高烧来。
封讳心绪还未平复,就被离长生滚烫的体温吓住了,他操控着灵力在经脉中运转无数圈,只是那股热意好像并非是寻常体热,一时半会根本消不下去。
这几日封讳的心就没彻底放下过,守在榻边一步也不愿离开。
烧得昏昏沉沉之际,离长生勉强清醒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拽住封讳的衣襟,呢喃着吐出两个字。
“山鬼……”
离长生的山鬼还在幽都渡厄司,封讳不懂这个时候离长生为何要山鬼,还是烧迷糊了只是随口而说,但还是速速让章阙将山鬼送来。
山鬼已化为戒尺的模样,乍一出现在归寒宗,直接化为一道青光顷刻便至离长生身边。
封讳一怔。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山鬼的剑柄处猛地窜出一道金光,准确无误地没入离长生的眉心。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整个人被光芒笼罩,就连眸瞳也化为金色,面容之上浮现蛛网似的金色裂纹。
封讳惊住了,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一股灵力给扫得后退数步。
章阙姗姗来迟,喘息着道:“山鬼……山鬼给您送、送到了。”
封讳此时已稳定心神,估摸着这或许是离长生所留的后招,皱着眉望着塌间胡乱萦绕的灵力,偏头问章阙:“去见度景河前,他可曾对山鬼做了什么?”
那是他是个纸人模样,并没有瞧见离长生具体做了什么。
章阙“啊?”了声,仔细回想了下:“有的,我也没看真切,好像是崇君将山鬼掷出去前,曾从自己的眉心抽出一道金光放在山鬼身上。”
那金光不是招出雷劫阵法的功德吗?
笼罩的金光整整出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一寸寸的收拢回离长生眉心。
封讳立刻冲上前去,等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微微一怔。
离长生已彻底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眉眼安宁,伸手一触摸额头,已没了那吓人的烫意。
似乎是察觉到身边有熟悉的气息,离长生忽然伸手握住封讳的手腕,眼睛也没睁,好似梦呓般含糊道:“别闹。”
封讳眼眸轻轻一动。
离长生的乌发披散在偌大床榻上,在封讳的气息晕染下一点点结出漂亮的桃花,久久没有凋谢。
秋高气肃,塌间皆是春色。
雨落了一整夜。
离长生好似做了场永远醒不来的大梦,在梦中他所在情障中缺失的一切被一点点填满,他不再无情无欲,也不再执着求而不得的缺憾。
周身似乎被温暖包裹着。
离长生困意未散,下意识往面前热气的源头挨过去。
困倦中,隐约察觉到有只手轻轻落在自己眉间,温热的指腹一寸寸抚摸过他的眼尾、鼻梁,再到嘴唇。
离长生下意识想要躲开,一头扎进热气中。
随后便听到耳朵紧贴着的地方传来声轻微的震动,像是有人在闷笑,随着轻缓的心跳声袭来。
离长生微微一怔。
灵力已如常在经脉中运转,顷刻将那点难得一见的困意驱除,离长生最先恢复嗅觉,感知着那股独属于封讳身上的气息。
……却和之前不同。
身为厉鬼无论用多少香,身上始终带着那股阴冷的来自地狱黄泉的冷香。
如今却好似被日光暴晒,热意蒸腾,香丝丝缕缕萦绕在四周,像是暖日照在潮湿土壤上的气息。
紧跟其后的,便是知觉。
离长生正躺在一个人的怀里,在他无知觉的情况下两只爪子紧紧抱着那人的腰身,紧紧贴着那高大温热的身躯。
离长生:“……”
离长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抱错了人。
封讳不该这么热才对。
离长生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封讳躺在枕上正垂着眼看他,见他眸中已没了前段时日那股清澈好骗的淡色,眉梢轻轻一挑:“掌司清醒了?”
离长生没应这句话,而是伸手将封讳衣襟上的衣带粗暴扯开。
封讳:“……”
封殿主好大一条清清白白的龙,哪见过这种场面,皱着眉一把将离长生的手按在胸口:“看来是还没清醒,再睡几日吧。”
离长生:“……”
封讳的掌心滚烫,贴在离长生的手背上,烫得他手指微微蜷缩。
离长生终于确定,封讳已重塑肉身起死回生,不再是冰冷的厉鬼了。
离长生伸手在封讳脸侧轻轻一抚,笑着道:“还没见过你化龙时的样子。”
封讳淡淡道:“在春晖山不是见过吗?”
离长生:“……”
察觉到离长生眼中淡淡的骂意,封讳挑眉:“我又没说错,你当时可喜欢了。”
离长生被怼到脸上说荤话也不生气,指腹在封讳脸侧摸了下:“来。”
封讳嗤笑了声,将脑袋往被子里一埋,再次拱出来时已化为一条半大的黑蛇缠着离长生的小腿、腰身,懒洋洋地趴在他胸口。
离长生并没有计较他的冒犯,反而眯着眼睛轻轻抚摸着封讳的龙脑袋。
龙鳞冰凉,手掌抚过并不像蛇那种太过冰冷的触感,也不似龙骨那种毫无生机的硬物感。
封讳并未变太大,省得将好不容易恢复的离长生压处个好歹来,他轻轻凑到离长生下颌用脑袋轻轻一蹭。
离长生单手拢着他,无声吐出一口气。
有血有肉的四灵,不再是那冰冷的骨龙了。
封讳仗着是龙一直往离长生身上蹭,但还没蹭过瘾,离长生就从短暂的温柔乡中起身,随意拂开他,去够一旁的衣袍。
封讳:“……”
封讳皱眉盘在床榻上,口吐人言:“你前几日可不是这样无情的。”
离长生披外袍的动作一顿,似乎想起了前段时日没有神智时的模样,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穿衣,淡淡道:“乖,人总会长大的,封殿主要学会接受。”
封讳:“?”
封讳眉梢带着不满:“徐观笙一直都说离掌司对我特殊,还因嫉妒每次见面对我非打即骂,我怎么就瞧不出离掌司到底对我特殊哪里了呢?”
离长生慢条斯理将外袍穿好,侧过身瞥他一眼,一语不发地起身就走。
封讳心都凉了。
虽然他有时能感觉到离长生对他的特殊,但离长生的性子瞧着和谁都能闲聊一块去,但骨子里终究太冷了。
他给不了别人太过浓烈的爱,封讳甚至不确定他想方设法让自己重塑肉身,是不是因为讨奉之事想要补偿回来。
封殿主越想越觉得心凉,就在这时,龙瞳余光一扫,隐约瞧见边走边挽发的离长生耳垂……
似乎有些红。
不是有些,是红透了,隐在散乱的乌发间几乎要滴血。
封讳尾巴尖倏地一翘。
离长生若无其事将自己打理好,正准备毫不留情就走,但又觉得内室似乎太过安静了些。
不太符合封殿主的暴脾气。
离长生犹豫了下,侧着身子抬手用手背懒懒撩开珠帘,冰凉的珠串垂在他腕间,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封殿主?”
封讳不吭声,盘起来装死。
离长生浑浑噩噩了大半个月,南沅龙神庙的烂摊子不知裴乌斜有没有处理好;三界无厄,渡厄司的去留也要和幽司那边商讨;还得前去归寒宗的祠堂上一炷香……
离掌司刚醒没半刻钟就给自己安排了一堆活。
注视着被故意踹下来的床幔,离长生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地在百忙中勉强抽出一点时间去哄他的蛇。
离长生去而复返,撩开床幔温声道:“过几日我去雪玉京,会嘱咐师弟不再骂你……唔!”
龙尾从榻中袭来,熟练地卷住离长生的腰身将他往床榻上一拽。
离长生对他不设防,直接被拖了进去。
在离长生跌落榻上的刹那,堆了满榻的龙准确无误化为人形,封讳将人接了个满怀,双手箍着他的腰间。
离长生伸手抚了下封讳的后背:“别闹。”
封讳抱着他好一会,忽然问:“我为何能起死回生,你做了什么吗?”
“没有。”离长生说,“是天道顾念你渡厄有功……嘶。”
封讳沉着脸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尖牙陷入骨血中,恨不得将人吃了:“别再把我当孩子哄了,我什么都知道。”
离长生无可奈何:“我将功德做交换让你重新活着,自己并未损失什么,不算我的功劳。”
封讳终于松了口:“真的?”
“嗯,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不是能瞧出来吗?”离长生伸手在封讳额间一弹,笑着道,“动不动就咬人,也不知有没有毒——别哭了,我真的得出门了。”
封讳拽住他:“去哪儿?”
“先回幽都。”
“渡厄司之事我已处理过了。”封讳将这段时日离长生浑噩时的事告诉他,“幽司雪玉京和渡厄司商谈,三界无厄,渡厄司会继续超度那些幽司无法捕捉到的厉鬼来赚功德,其他鬼渡厄有功,天道有赏赐功德,大多数能和之前所犯的罪抹平——嗯,除了鱼青简,他欠得功德太多,还得再来几百年。”
离长生又问了几个其他人的去留,封讳也一一回了。
离长生狐疑道:“幽司也同意?”
“他们有什么不同意的?”封讳淡淡道,“他们身上虽然功德不多,但每一绺都是金色功德。”
离长生蹙眉,左思右想似乎已没什么要事需要他亲身去处理。
封讳似笑非笑道:“怎么,离掌司一日不当处理烂摊子的老妈子,难道还觉得不适应?”
离长生:“……”
拂开封讳的手,离长生道:“我去祠堂一趟,封殿主在这儿继续苦练阴阳怪气神功吧。”
封讳:“……”
说罢,离长生扬长而去。
将房门推开,离长生还没下台阶,迎面就瞧见坐在桃花树下的离无绩。
离宗主估摸着今日兄长就能恢复原样,本来高高兴兴前来看望,但又记起之前那数次的尴尬,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在外面等,不敢擅闯。
瞧见离长生终于出来,离无绩长舒了一口气,立刻迎上去:“兄长!”
离长生笑了笑:“为何在外面等着?”
离无绩不好直言,只好含糊着应付过去,一边跟着离长生往外走一边道:“兄长身子可好些了,这些日将我们吓坏了。”
离长生有些想笑。
看到他那副幼崽模样,或许只有离无绩是真情实意担忧的,其他的人人鬼鬼都恨不得成日拿手掐他的脸。
“无碍了。”离长生道,“我去祠堂上炷香。”
离无绩愣了愣,温顺点头:“好。”
离长生前去上香,离无绩想了想还是没跟上去,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声幽幽的:“离宗主。”
离无绩转身肃然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封讳:“……”
封讳双手环臂缓步走到离无绩身边,龙瞳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不怒自威,他直勾勾盯着离无绩许久,忽然沉声问:“你觉得你哥喜欢我吗?”
离无绩:“?”
离无绩脑袋空白了一瞬。
前几次他误打误撞瞧见两人在那亲密调情,这次之所以没敢进主要原因是害怕两人在做什么道侣才能做的事,他若打扰了封殿主真的会将他暗杀。
明眼人一看两人之间的相处氛围就知道关系必定亲密,怎么封殿主还要明知故问?
难道是在炫耀?
好歹毒的诡计啊。
离无绩瞅了封讳一眼,淡淡道:“应该吧,我也瞧不太出来。”
封讳:“……”
离长生刚走出门,掌司印中就收到了裴乌斜的传信。
“掌司可好些了?”
离长生两指按在掌司印中,抽出一道金光随手一甩,传信化为裴乌斜的模样飘在自己身边。
裴乌斜温和行了礼,看离长生这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就知晓他已彻底恢复。
“见过掌司。”
离长生走了几步,视线幽幽瞅他:“你好像很失望?”
裴乌斜:“……”
“属下绝无此意。”裴乌斜垂头遮掩住脸上的一丝不自然,“渡厄司还有要事等着掌司处理,我巴不得掌司快些恢复如常。”
离长生瞥他。
前段时日离掌司是幼崽模样时,这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裴乌斜好像抱着他揉得最多。
好在离长生脾气好,也不在意:“渡厄司有什么要事吗?”
裴乌斜道:“是望春台的事。”
离长生脚步一顿。
望春台中有无数魂魄,却因那束缚厄灵本源的结界无法超度,如今厄已彻底消失,里面的魂魄也该被引去幽都了。
此时应该归幽司管,离长生侧眸看他:“幽司将望春台之事交给渡厄司处理了?”
“不是。”裴乌斜小心翼翼抬头看着离长生的神色。
这副神情很少见,离长生蹙眉:“怎么?”
裴乌斜犹豫半晌,终于道:“望春台中的魂魄皆是当年被度景河召来参加问道大会的修士,功德被掠夺引来飞升雷劫,其中便有……”
离长生眼皮忽然没来由地轻轻一跳。
“归寒宗的上任宗主和夫人。”
画舫缓缓在幽司轮回桥边停下。
离无绩踉跄着从船上下来,匆匆忙忙就要跑过去,只是刚走几步像是记起什么,回头怔然看去。
离长生站在画舫栏杆处,垂着眼注视着不远处的轮回桥,并没有要下来的打算。
离无绩道:“兄长?”
离长生笑了,道:“你去吧。”
“可你……”
离长生朝他一挥手,示意去吧。
离无绩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封讳背对着栏杆懒洋洋靠着,道:“再不去,他们可要转世投胎了,这是最后一面。”
“我知道。”离长生比所有人都明白,转世投胎后就算再像,也不会是前世的人了,“我同他们相处时间并不久,过去也是让他们徒增难过,他们会更愿意将最后的时间留给疼爱多年的孩子。”
封讳似乎还想再劝,但看离长生的神情又将话吞了回去。
“你只要不觉得遗憾就好。”
离长生轻轻笑了声,垂着眼往那桥上看。
生前死后并未做过恶事的,往往在幽都停不了多久,要么转世投胎要么前去鬼城等待,就算当年裴玄修为如此高,也仍然没能特殊得了。
幽司的无常鬼正带着望春台困了三百多年的鬼魂一一走过轮回桥。
离无绩匆匆冲上前,一下撞到两个面容模糊的人身上,呜咽着哭出了声。
离长生眸光温柔地注视着,眼底似乎带着波光。
封讳侧眸瞥了一眼,忽然道:“听说当年度景河以问道大会为名,不少有头有脸有功德的修士都过去了。归寒宗一向不掺和其他门派的事,那数十年来问道大会更是一次都没去过,为何偏偏那次去了?”
离长生垂在袖中的手倏地蜷缩了下。
封讳看离长生没说话,又轻声道:“他们或许只是想见你一面。”
没有任何期待,也不想诉说什么。
只是想单纯地见一见离家多年的孩子,哪怕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已足够了。
离长生沉默半晌,侧头看向封讳笑着道:“我本以为你不懂这些。”
人类的情感太复杂难懂,封讳源自骨子里的兽性和野性是离长生最喜欢的,他可以不必去猜测对方在想什么,不必在他面前伪装得八面玲珑。
封讳点到即止,没有继续逼他。
离长生注视着下方。
离无绩已和父母说完话,正在那擦着眼泪不舍地往前追,被无常鬼拦了下来。
离长生注视着那两个早已陌生的人影走到轮回桥上,每一步好像都是一声急切的催促,重重砸在他心底。
踏过那座桥,便是往生。
恰在这时,送魂的无常鬼扬声唱了句:“尘土离魂,皆归往生。”
离长生愣怔一瞬,倏地从画舫之上一跃而下。
一股温热的风悄无声息出现,将四周阴森的寒气驱散,寥寥无几的无常鬼瞧见有人擅闯轮回桥,立即就要去阻拦。
只是瞧见来人满身闪瞎鬼眼的金色功德,知晓是那位渡厄有功的渡厄司掌司,犹豫着还是停了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到。
离长生心脏狂跳,身形如同雾气般悄无声息落在轮回桥上。
那两道魂灵已走至桥下,前方的魂魄没入不远处的轮回池,投胎去了。
离长生此刻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无边神通,就像年幼时步履蹒跚学走路那般,从无数层台阶上一步步走下去。
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他轻轻张唇却不知要如何叫。
就在那两道身影即将入轮回池时,离长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叫出陌生又熟悉的的两个字。
“爹,娘。”
声音轻柔,却准确无误传入前方。
两人倏地顿住,怔然回头看来。
离长生踉跄着下来,他是生魂,无法渡过轮回桥,没走几步好像背负千斤重,直到下了最后一道台阶,浑身上下已如同被一座巨山压住,无法再往前半步。
生死面前,圣人也一视同仁。
离长生注视着前方的身影,隐约听到他娘亲的哭声,不知怎么忽然释怀了。
他生平做过无数次决定,从来不想要受别人的影响,如今却罕见地对逼迫他前来见最后一面的封讳产生难得的感激。
若他方才没有下来,或许真的会抱憾终身。
爹娘知晓此地是前去轮回之地,喜极而泣后便朝着他焦急摆手,示意他快回去。
离长生敛袍跪在地上,俯身叩首。
远处的哭声似乎更难过了。
离长生三拜之后,半身金色功德被分离出魂魄,缓缓没入那两人的身躯之中。
轮回池散发出金色光芒,将两道金色魂灵笼罩。
尘土离魂,皆归往生。
从幽都回来后,离长生就一直蔫蔫的。
封讳本以为他是心情低落,可仔细观察几日发现他似乎是身体不适,整日除了睡就是睡,有时他伺候着人刚醒,一扭头就见人在躺椅上窝着晒太阳了。
这明显不对劲。
封讳皱着眉赶紧喊离无绩请来医师瞧瞧。
归寒城的医师有些修为,前来为睡得正熟的离长生诊了下脉,神色越来越肃然。
封讳心都提起来了:“如何?”
医师说:“这……唔,这是中了毒啊。”
封讳提起来的心砰的往下一砸:“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中毒?他修为不错,大乘期雷劫都度过了,怎么、怎么可能?”
医师见这人都要把自己给一口吃了,赶忙安抚他:“切勿担心,只是嗜睡罢了,不会有大碍。”
封讳蹙眉:“是什么毒?”
封殿主脑海中已在转瞬间闪现过这段时间离长生接触过的所有人,连离无绩都算在其中,拼命思考是不是有人下毒暗害。
医师说:“啊,估摸着是蛇毒。”
封殿主:“…………”
封讳将医师恭恭敬敬送走了。
离无绩姗姗来迟,焦急道:“我兄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封殿主!”
封讳干咳一声,将外袍披在离长生身上,淡淡道:“没什么大碍,就是嗜睡些,别担心。”
“绝不可能!”离无绩眉头紧皱,看离长生刚起床又窝在院子里晒太阳睡觉,急得团团转,“我兄长修为已至大乘,就算去了幽都一趟也不至于阴气入体嗜睡成这样,绝对是有更重要的原因,我定要查出来不可。”
封讳:“……”
封讳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有毒的,之前小打小闹也没咬过太狠,更何况都化龙了,也不至于咬个脖子就中毒。
但事实摆在跟前容不得他狡辩,见离无绩气愤地要将害他哥的凶手找出来,封讳只好说:“是我。”
离无绩:“?”
离无绩眉头紧锁:“你害我兄长做什么?”
封讳道:“我只是……”
还没等封殿主辩解,就见离宗主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似乎是终于想通了什么,脸都红了。
“哦,那、那是我造次了,我先走了。”
说罢,撒腿就跑。
封讳:“?”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封讳还在皱眉,耳畔传来声低低的笑声,偏头一看。
离长生不知何时已醒了,正蜷在躺椅中懒洋洋地弯着眼睛笑:“没想到还是条小毒蛇。”
封讳:“……”
封讳自知心虚,面无表情地伸手在离长生脖子处轻轻一蹭:“感觉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大碍。”离长生微微侧头,露出脖颈处被封讳咬的两个“红痣”。
不知是封讳忽然有了肉身连毒也回来了,这一口放在之前根本不值得上心,如今倒好,险些将离掌司放倒了。
离长生还捆着,见封讳柱子似的杵在那挡他光,索性伸手一拽,将人扯到狭窄的躺椅上。
封讳浑身都僵住了。
这躺椅只够一个人躺的,他身形高大一坐上去几乎塞得满满当当,离长生身形单薄几乎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就保持着侧躺的姿势继续闭了眼。
阳光倾泻,将一切照得暖如火焰。
封讳好一会才放松身体,垂着眼注视着怀中的离长生。
离长生好像已经默认了和他腻腻歪歪,搂搂抱抱哪怕啃一口也没什么反应。
封讳撩着离长生披散的乌发,察觉着发尾一朵未败的桃花,忽然没来由地道:“当年你中的真的是桃花煞吗?”
离长生闭目养神,闻言懒洋洋“嗯?”了声:“什么啊?”
“桃花煞。”封讳看着指缝中那绸缎似的墨发,低声道,“并蒂谷那边说,唯有动情才会催动。”
离长生:“……”
离长生从来不是个会将情绪摊开在明面上的,更何况是感情。
他将额头在封讳胸口一蹭,含糊道:“不记得,太久远了,也许就是普通的红艳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