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离长生他们白日在船上飞了片刻,掉落时离城门口不远。
鬼城中的恶鬼往往不能离开死亡的城池,只要出了城就能脱离危险。
两人两鬼都铆足了劲往城门口冲——主要是两鬼使劲,姓离的两兄弟弱不禁风,什么都帮不上忙。
鱼青简几乎把腿都倒腾断了,眼看着门口就要到了,厄也用尽全部力气黑压压地涌了过来。
就这些厄,哪怕封殿主到了恐怕也招架不住。
鱼青简修为消耗不少,城门近在咫尺,走吉已将离无绩扔了出去,握着长刀轰然一砍,将大多数即将抓住他们的厄给震飞出去。
眼看着只差几步就要冲出城门,一只手忽然从地底伸出,一把抓住鱼青简的脚。
鱼青简一惊,第一反应就是将背上的离长生拽着往前方一扔。
离长生愣了愣,下意识朝着他伸出手。
“鱼籍……”
因为冲势受不住,鱼青简踉跄着一头栽倒,下一瞬,吃了半步的厄已追了上来,密密麻麻地将他吞噬。
已经走出城门的走吉眉头一皱,去而复返将长刀一挥。
可已经太晚了。
厄的目的是功德、肉身,鱼青简这种修炼多年的鬼修每一寸都是厄爱吃的修为,就宛如成千上万的蚂蚁争夺一块肉般,顷刻就能啃噬得一干二净。
鱼青简伏在地上,感觉到利爪穿透他的身体。
明明是该恐惧惊慌的,但他却莫名有种前所未有地宁静。
尸身已焚,或许他在此处灰飞烟灭,正是天道轮回的命数。
世上在意他死活的人全都不在,就算在渡厄司赎罪……
刚想到这儿,耳畔倏而响彻一声天籁般的剑锋出鞘声。
煞白的剑光在无光的剑秋关骤然亮起,只是一下照亮偌大个城池。
鱼青简愣怔地睁开眼抬头望去,瞳孔轻轻一缩。
因血浸入眼瞳,鱼青简看向四周的视线全是赤红的。
城门之外,离长生一身红衣手持着山鬼垂眼站在那,轻飘飘地挥出一剑。
那道剑意和半扇被闪断的城门严丝合缝的重合,没有分毫的偏差。
如同三百年前一般无二,剑意准确无误地在地面的裂缝处完美叠在一起,悍然将满城厄灵逼退。
世间所有厄灵本能地畏惧度上衡,在灵力出现的刹那已全都瑟瑟发抖地往后退去,有些甚至屈膝伏地,完全没有反抗之意。
鱼青简眼底的血随着眨眼而消散,恢复正常的视线。
离长生长发青袍立在那,将山鬼化为发簪插在发间,微微侧眸看来。
鱼青简眼眸一眨,血从眼尾滑落,看着像是落泪了。
离长生记起刚才鱼青简将自己哭成十五六岁的模样,朝着他竖起一根手指在羽睫上轻轻一点,示意了下眼泪,笑着道:“不许哭。”
鱼青简一怔。
时隔三百年逐渐褪色的记忆好像被这个动作缓缓拂去灰尘,逐渐露出当年的记忆。
男人带着若隐若现的白纱,被风吹得飞起,隐约露出昳丽的五官,左眼金瞳,右眼底坠着一滴痣。
和脚下那道剑意一样。
三百年前那匆匆一瞥的崇君面容,逐渐和眼前的离长生一寸寸重合。
作者有话说:
鱼:我又能活了。
满城厄灵顷刻被一道剑意压制。
离长生浑身灵力几乎被瞬间抽光,他勉力支撑着,见鱼青简还愣怔在原地,抬步上前将人拽到了城门之外。
几步之隔,便是生与死。
走吉轻飘飘地越到城门之外,诧异望着在那直咳嗽的离长生,没料到这位弱不禁风的掌司竟然能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剑。
果然人不可貌相。
厄灵仍震慑在山鬼剑光的威压之下,跪在原地瑟瑟发抖,唯恐动一下就被超度。
离长生止住咳,看向还在出神的鱼青简:“鱼大人,还好吗?”
鱼青简好像遭受打击过大,人已木在原地,怎么喊都叫不回魂。
离长生蹙眉,还以为他被啃出毛病了,轻轻用手背在鱼青简侧脸上拍了拍:“回魂了。”
鱼青简涣散的眼瞳缓缓聚焦,迷茫地看向离长生。
方才离长生和度上衡容颜那一刹那的重合,像是天雷似的劈在鱼青简识海,之前被他忽略的所有细节潮涌似的扑了过来。
从初见时的山鬼认主,到裴乌斜对离长生态度的大转变,再到章阙直白地告诉他离掌司就是崇君……
但当年度上衡陨落得太过惨烈,鱼青简从未想过他还能死而复生,还成了个走三步喘半天的孱弱凡人。
神明和凡人的对比太过强烈,鱼青简潜意识总觉得若是将两人联系在一起,便是大不敬的亵渎。
离长生从没见过鱼青简有这样复杂的神情,疑惑道:“到底怎么了?”
鱼青简惨白的唇轻轻动了动:“你……”
离长生挑了下眉眉梢,边伸手给鱼青简擦脸上的血一边随意地笑道:“之前笃定我是个拖后腿的花瓶,如今被本掌司救了,也不必尴尬成这样。”
鱼青简一呆,后知后觉到自己身上全是血,连衣服都被抓破几乎要不蔽体了。
离长生还想给他擦血,却见鱼大人像是炸了毛的猫猛地一蹦三尺高,脸色苍白地撒腿就跑。
离长生:“?”
“鱼大人哪儿去?”离长生体贴地说,“地缝这儿就有,你直接钻就行。”
鱼青简:“……”
鱼青简跑得更快了,一溜烟钻到不远处的枯树后没了动静。
见他腿倒腾得这么快,就知道没事了,离长生不再调侃他,转身看向剑秋关。
操控这些厄灵前来围攻他们的那只厄定然在附近,找到它直接超度,或许这满城的鬼魂还有救。
离长生尝试着迈着步子走进城门,却见那些跪在地上的厄吓得更厉害了,完全没有刚才张牙舞爪要吃他的样子。
离长生放心了,抬步走进去寻找。
走吉见状也跟了上去,她瞅着离长生的背影,小小声地问旁边没什么存在感的离无绩:“你兄长是何方神圣啊?”
离无绩摇摇头,没有回答。
刚摇完头余光忽然扫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自己身边,离无绩疑惑看去,倏地一愣。
鱼青简不知哪来的本事,仅仅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重新将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
乌鹊纹白袍整齐裹着高挑修长的身躯,眉眼如画,他没了平时那欠嗖嗖的死样子,瞧着那高人气质还挺唬人的。
离无绩一歪头。
被夺舍了?
鱼青简没注意离无绩的眼神,跑到离长生身边,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像是被驯服的小羊羔。
“掌司。”
离长生还在看四周,心不在焉道:“剑秋关地势特殊,数百年前有被开采过灵石矿,地下矿洞四通八达,有灵力的往下面一猫就寻不到影子,和南沅差不多,要想寻到就得……唔,你眼睛怎么了?”
鱼青简:“什么?”
离长生歪头,先是疑惑他怎么换了身这么正式的衣服,看着像是要成亲;视线又落在鱼大人的眼睛上,总觉得哪里不对。
平常鱼大人总是一副瞧不上任何人人鬼鬼的架势,眼神像是带着刺准备随时洒向四周。
但现在却不知为何,好像收敛所有的不屑和戾气,变得温和许多,都闪闪发光了。
被夺舍了?
鱼青简干咳了声,垂下眼沉声道:“掌司说的对,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离长生挑眉,似笑非笑道:“怎么就说的对了,鱼大人不打算等副使过来了?”
回想起自己说过什么,鱼大人苍白的脸罕见地红了,他故作镇定地气沉丹田,嗓音低沉道:“副使算什么,渡厄司还是指望掌司主持大局。”
离长生:“?”
怎么开始压着嗓子说话了?
眼神奇怪,说话也奇怪。
莫不是真的因为刚才的混乱而被其他的鬼夺舍了?
离长生蹙眉,伸手轻轻在鱼青简眉心倏地一拍。
“啪”地一声脆响。
鱼青简也不躲,被打了一下第一反应也不是生气,而是受宠若惊地看向他:“掌司?”
离长生催动厌胜令,问道:“你是谁?”
鱼青简一愣,不自觉顺着厌胜令的命令开口道:“我是您的乖孩子。”
离长生:“……”
鱼青简:“……”
离无绩一个踉跄,险些替别人尴尬得以头抢地。
鱼青简看了看脚下被离长生一剑斩出来的剑意,有点想试着钻进去看看。
好想死一死。
离长生听到这个“乖孩子”,眼眸轻轻一眯,终于知道刚才鱼大人扭扭捏捏一副强装沉稳到底是为何了。
敢情是认出自己了。
“什么孩子?”离长生故作不懂,“我道侣并不会生。”
鱼青简:“……”
这明明只是寻常一句调侃的话,但鱼大人似乎噎住了,望着离长生的眼神带着一种茫然,眼圈好像要红了。
离长生:“……”
度上衡的“乖孩子”们一个个都这么爱哭吗?
离长生不好再逗他:“和你说着玩的,正事要紧,等超度了剑秋关的厄,你方才吃恶鬼的刑罚或许能减去。”
虽然和那几千年刑期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蚊子腿也是肉。
鱼青简愣了愣,猛地记起来自己之前和离掌司说自己累积了几千年的刑罚。
那时他说起来时,态度极其随意,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满不在乎——毕竟在一刻钟之前他还认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足够他留恋的东西。
现在一回想,鱼青简顿时像是炸了毛,脸色煞白地脱口而出:“我没有做坏事!”
离长生不明所以:“谁说你做坏事了?”
“几千年刑罚……”鱼青简近乎无措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解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含糊道,“不、不是做多坏事累积的,不像裴乌斜,和他们不一样。”
离长生也挺好奇他这几千年刑罚到底是从何而来的:“那你同我说说,若是不公,我回去后就替你去幽司讨说法。”
鱼青简似乎难以启齿,但又担心离长生会误会他三百年恶事做尽,纠结得眉头都要纠缠在一起了。
离长生挑眉:“说。”
鱼青简犹豫半晌,终于道:“幽司说剑秋关那些被毒死的百姓无法投胎……”
离长生:“嗯?”
被毒死的百姓只是寻常凡人,被修道者如同蝼蚁般戏弄至死,鱼青简那时以为幽都会让这些“好鬼”转世投胎。
可被度上衡带去渡厄司后,他才发现剑秋关的百姓早在日复一日的封城中被厄悄无声息吸食了功德。
没有功德,根本无法转世投胎。
听到这里,离长生眉头紧锁。
鱼青简就算杀人放火吃人乱伦自戕,将世上所有能做的恶事做尽,也不至于会被罚数千年。
——原来源头在这里。
哪怕当时度上衡将他从自我怨恨的地狱中拽出,鱼青简仍然将剑秋关百姓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
这么多冤魂转世投胎的功德,可不得几千年才能积攒到吗。
离长生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虞。
鱼青简赶忙说:“我别无牵挂,在渡厄司任职也是极好的去处。”
更何况现在还有离长生做他们的掌司,就算再来个几千年鱼青简也能欢天喜地地坚持下去。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安抚的话还没说完,耳畔敏锐地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
似乎是什么东西碎了。
离长生瞬间警惕,视线环顾四周,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脚下传来的。
以他们为中心,地面逐渐渗出细碎的蛛网。
倏地,众人所站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塌陷下去,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脚下一个踩空,踉跄着往下一坠,转瞬消失在原地。
地面像是张开血盆大口将四人吞噬后,又悄无声息地缓缓补全地面。
满城跪地瑟瑟发抖的厄灵忽然感觉一道力量从身体中抽走,汇聚成金光朝着地下源源不断灌入。
成百上千的厄灵顷刻恢复成幽魂的模样,满脸茫然地在身死之地游荡。
一切恢复宁静。
鱼青简从高处坠落,天旋地转的失重中脑袋像是被东西磕了一下,闷闷地疼。
耳畔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响。
鱼青简奋力半天才终于睁开眼睛。
眼前一阵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嗤的一声。
一道豆粒大小的烛火缓缓亮起,将四周照得明亮。
鱼青简愣了愣,猛地记起来离长生,立刻挣扎要起身去寻掌司。
但他才刚一动,忽然感觉四周不对。
这应该是一处荒废的矿洞,烛火将残余的灵石照亮,像是密密麻麻的星光。
而在不远处的黑暗中,有几只诡异的眼睛正在散发出赤红的光芒,鬼气森森地注视着他。
鱼青简并不畏惧,踉跄着捂着脑袋起身,祭出长鞭就要按照厌胜令去寻离长生。
刚走几步,那隐藏在暗中的两只“鬼”猛地出现,挡在洞口拦住他的去路。
因暴露在烛火中,终于瞧见他们的模样。
似乎是人形,但身上却满是诡异的煞气,不伦不类不人不鬼,瞧着倒像是被吞噬了神智的厄。
鱼青简面无表情握紧长鞭,冷冷道:“让开。”
两只厄愣了愣,却仍站在那拦他。
鱼青简眉头紧紧皱起。
他虽然是渡厄司受刑的鬼修,但身上仍然带着丰厚的功德,这两只既然是厄,为何不主动攻击吃他,反而怯懦地站在那拦路?
鱼青简握着长鞭,刚要一动。
一道声音响起:“等等。”
鱼青简一愣,猛地回头看去。
离长生和他一起掉下来的,此时刚好在矿洞的另一侧,因刚才天太暗离长生又昏迷着,这才没被瞧见。
离长生半坐在脏污的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先不要……”
鱼青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眼瞳霎时就红了:“崇君!”
离长生额间渗出一道血痕,似乎是被伤到了,听到这个称呼他闷笑了声,道:“别叫这个。”
高高在上的崇君不可能会这般狼狈。
鱼青简泪水都要涌出来了:“您的额头……怎么伤的?”
难道是那两只厄?!
就在鱼青简的怒火要爆发之际,就听离长生“啊”了声:“矿洞太黑,我没瞧见,撞了一下。”
鱼青简:“……”
鱼青简冷冷看向不远处的两只厄:“都是他们的错。”
若不是他们设计地塌陷,离长生根本不可能撞到脑袋。
这两只厄到底是什么?
从三天前就开始操控厄灵追捕他们,如今又将他们困在这里……
鱼青简眉头紧皱,鬼瞳泛着诡异的猩红。
那两只厄怯怯看着他,往后退了半步后,又停在原地,抬手朝着离长生一点。
鱼青简一惊,立刻挡在离长生身前,催动游蛇似的长鞭带着森森鬼气朝着前方一击。
砰的一声,洞口直接被击垮。
灰尘四起。
离长生掩住口鼻往前一看,就见鱼青简已经面无表情地冲到洞口,立刻挣扎着往前去:“鱼青简!”
鱼青简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伤离长生,面无表情地握着长鞭悍然将那两只厄直直困住。
那两只厄似乎根本没想着逃走,愣怔站在原地,那猩红的不成人形的眼眸直直看着他,好像全是一望无尽的悲伤。
鱼青简动作倏地一顿。
只见其中一只厄朝着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听不出男女。
“鱼籍……”
鱼青简眼瞳一缩。
在叫……他的名字?
三百年过去,剑秋关还有谁记得他的名字?
鱼青简愣怔在原地,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倏地浮现他的脑海。
长鞭失去灵力,化为发绳垂在他的腕上。
厄重获自由,被伤了却仍然没有爆发出攻击性,其中一只身形矮小的厄犹犹豫豫地上前,试探着拽住鱼青简的手。
厄的身躯彻骨的冰冷,像是针扎般疼痛。
鱼青简一抖,没有松开。
厄似乎笑了下,它牵着鱼青简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角落中的离长生,发出难辨的声音,隐约听到在说。
“功德,给。”
鱼青简茫然看去。
什么……功德?
见鱼青简愣怔着,那厄似乎有些着急,握着鱼青简的手比划,好像在示意他快去取了功德。
鱼青简呆呆注视着那满脸焦急的厄,忽然道:“娘?”
厄握着他的手一僵,立刻松开手后退数步,隐在黑暗中想要藏起那可怕的身体。
鱼青简年少时化鬼复仇后,便被度上衡带去了幽都,知晓没有功德无法转世投胎的事,便开始了三百年的赎罪积攒功德。
他知晓爹娘还在城中,却因为心中无尽的懊悔和自我厌恨而不敢去见。
鱼青简从未想过,再见会是这般场景。
掌司不是说厄灵本源在整座城池最凶恶的鬼身上吗?
为何会在……
鱼青简已经完全愣住了,离长生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厄灵本源容易寄居在恶鬼之身,也更容易被执念于功德的鬼吸引。”
鱼青简浑身都在发抖,连呼吸都牵动着五脏六腑泛着细细密密的疼痛,他望着那两只隐在黑暗中不敢上前的厄,呆呆地道:“他们要功德做什么?”
离长生没有回答。
鱼青简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方才见到无数命债幽魂时,鱼青简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前去寻找爹娘,可环顾四周却根本没有寻到影子。
他甚至以为爹娘因为怨恨,不肯来见他。
方才无数厄灵受操控,近乎疯狂地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要迫切地将三百年前好不容易来到剑秋关的“功德”抓住……
只是为了想让孩子得到自由。
鱼青简年少时委屈到了极点会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如今三百年时间在他身上匆匆而去,已不是那个会放纵情绪的孩子了。
他垂下眼看向发抖的手,再次抬起时已将那赤红的鬼瞳隐去。
那两只厄安安静静站在昏暗中注视着鱼青简,不上前也不逃离,只想让他拿到功德。
鱼青简在原地敛袍下跪,额头抵在地上,眼眶中的泪水悄无声息砸落进入地中,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水痕。
“爹娘,我回来了。”
渡厄司自从度上衡所建到如今已三百多年,第一次有厄心甘情愿地被超度。
寻常只是一只厄就能让渡厄司焦头烂额。
剑秋关满城恶鬼化厄,却被化解得如此平淡。
离长生倒霉透顶,脑袋撞得够呛,被离无绩扶住矿洞时脑袋都在阵阵发晕。
这样一番折腾,天已亮了。
楼长望驾驶着一艘小船匆匆而来,瞧见整座剑秋关破败的惨状,还有剑意横贯城池,又见离长生虚弱地靠在离无绩肩上的模样,顿时吃了一惊。
“昨晚莫非是一场恶战,连掌司都受伤了?!好威武!”
离长生:“……”
离长生脑袋晕,想吐,不想说话。
离无绩制止楼长望喋喋不休的追问,道:“鱼大人要晚些再回去,先坐你的船将兄长送回渡厄司吧。”
楼长望点点头:“船呢?”
离无绩一愣:“你怎么来的?”
“小舟啊。”楼长望将掌心大的桃核法器扔到一边化为只能乘坐一人的小舟,“我小叔给了我一艘仙船、一艘小舟,我将仙船给掌司用了。这小舟逼仄得很,坐一个人都伸不开腿,还是世上仅有一艘的仙船好用,贵有贵的道理……唔,你们把我的宝贝船停哪儿了?”
离无绩:“……”
离长生:“……”
离长生捂着嘴有点想吐,没忍住直接晕了过去。
意识沉沉浮浮中,在脑海中不住浮现的是矿洞中那两只不成人形却能看得出他们对鱼青简的满怀爱意。
没有恨,只有持续三百年,哪怕化厄也想让孩子得到自由的爱。
天下父母……都会这样爱自己的孩子吗?
离长生浑浑噩噩地想。
视线从黑沉沉的泥沼中不知待了多久,好像穿透了一层倒悬在天上的大海,骤然拨云见雾。
“崇君?”
度上衡抬眸看去。
离庸穿着问道学宫的道袍,站在一颗桃花树下,瞧见他过来,笑着冲他一扬眉,恣意而张狂。
度上衡瞥他一眼,朝他一招手。
离庸快步而来,手中拿着一本书,笑着说:“上次休旬假我回家一趟,在宗中藏书阁寻了几日终于找到了这本关于四灵讨奉的书。”
度上衡脚步顿了顿,侧眸淡淡看他。
只是因为一句话便回去寻书,他对其他人也这般尽心尽力吗?
怪不得学宫中的师长都喜欢离庸。
度上衡并没有伸手接,淡淡道:“只是随口一问,不必如此上心。”
离庸愣了愣,也没觉得尴尬,反而直言不讳道:“崇君还是讨厌我吗?”
度上衡:“……”
“我前段时间曾去偷偷蹭过崇君的课,您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耐心有加。”离庸问,“可这两次见面,您为何独独对我这般冷淡?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您说,我改。”
度上衡:“…………”
度上衡似乎没遇到过这么直白的人——哪怕那些向他示爱的学生也都是矜持的,不像离庸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像不知得罪人是什么。
度上衡轻轻笑了下:“你多想了。”
离庸说:“您现在的笑也很敷衍,我肯定是哪里做错了。”
度上衡:“……”
度上衡的袖口轻轻一动,一直盘在他手腕上的蛇都要笑得翻肚皮了,一直在那吐信子,乐得眼眸眯起来。
难得见度上衡这般吃瘪,封讳高兴死了。
度上衡无可奈何道:“你和谁说话都这般直接吗?”
“不是,我很会人情世故。”离庸说。
度上衡瞥他。
根本看不出来。
度上衡不想和他多聊,捏着差点掉出袖口的小蛇重新塞回去,转身就走。
离庸溜达着追上来,直接将那本书塞到他手中,笑吟吟道:“明日学宫放旬假,恰好归寒宗的桃花节到了,数百里桃树争先绽放,是三界极其罕见的美景。崇君若有空,就来欣赏一下吧。”
度上衡:“?”
离庸说完,根本不等度上衡回答,笑着扬长而去。
度上衡自小到大接触最多的便是威严的师尊,沉默寡言的师弟,行事做派一举一动皆是矜持沉稳。
……很少见过“死缠烂打”是什么样子。
这次总算是见识到了。
度上衡沉默着回到了住处。
小蛇终于从他袖中钻出来,吐着信子嘶嘶半天才意识到别人根本听不懂他在嘶啥,只好化为人形,蹲在地上仰着头问:“你去吗?”
度上衡熟练地拿出一件黑袍往封讳脑袋上一罩,淡淡道:“我不喜欢桃花。”
封讳不喜欢穿衣服,但知道度上衡更不喜欢他光溜溜的在这仙气缥缈的地方遛鸟,只好笨拙将衣服胡乱裹起来,撇嘴道:“瞎说,你打我时都是桃花瓣里,桃,还不喜欢呢。”
雪玉京的云屏境的确有很多桃树,砍了栽,栽了又砍。
度上衡垂眼望着封讳,伸手轻轻在他眉心一点,笑着道:“会说长句子了,再过段时间岂不是能和我吵架了?”
封讳仰着头下意识追逐他的手指,见他虽然笑着,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有点难过。
他想了想,伸手扶住度上衡的膝盖,缓缓将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身体往上抬,用鼻子去拼命蹭度上衡的脸。
度上衡没有躲,垂眼望着他,眸中没什么情绪:“做什么?”
“安慰你。”
度上衡没忍住笑了起来:“都会安慰人了,长进真快,我师弟若知道肯定嫉妒死了。”
封讳骄傲地仰起头。
能让徐寂那讨厌鬼嫉妒对他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封讳得意完,又问:“那你去不去?”
度上衡抚摸着封讳的额头,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去,就在封讳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地听到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这世间的所有父母,都会爱孩子吗?”
封讳仰头:“我不知,我蛋生,父母你去问嘛。”
度上衡笑了笑,眼瞳落在虚空一点,语调淡淡道:“是啊。”
世间每个父母皆是不同。
这个答案,唯有他自己去寻。
第76章 打我他们都打我
十几年前,归寒宗还是小门派,在三界不怎么出众,这种骤然靠着丰厚灵脉而一跃跻身三界众世家的小门派往往备受排挤。
归寒城的桃花节顾名思义是赏灵树桃花的,灵力富裕,对修为也有精进,且大开城门,持续十日之久。
这种百益无一害的好处,三界大多世家却是不屑一顾的。
众门派的掌教对归寒宗每年送来的请帖不屑一顾,背地里也在笑话归寒城穷人乍富,只会逢迎讨好。
今年仍是如此。
翌日清晨。
春风拂面,将数百里的桃花吹拂得漫天而飞,织成碎粉的屏障。
离庸放了旬假,邀了一众好友寻了处灵力最浓厚的地方坐着赏花。
众人感慨这震撼的美景,七嘴八舌道。
“那些世家不来是他们的损失,正好都便宜了我们。”
“听说是十几年前归寒城下方有一道新开出来的灵脉,这才滋养了这么多灵树,哈哈哈离庸,归寒宗真是气运极佳啊。”
离庸喝了口酒,笑着道:“求也求不来的灵脉就正好汇到我家了,羡慕吧?”
只是他虽然如往常一样带着笑,眼底却没多少笑意。
小门派乍一得到能光耀门楣的灵脉,离庸不懂为何说起这个,父母却总是眉眼悲伤,不肯多言。
似乎是不想要这上天所给的恩赐。
桃花节来的人极其稀少,离庸也早已习惯了,自顾自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