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不可貌相by海苔卷
海苔卷  发于:2025年0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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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区不能说有点远,只能说相当远。他下了车,还得打个高德地图。一路往二院小跑,生怕陈乐乐又赶上医闹。
刚进二院大门,就看见陈熙南在台阶上等他。穿着白大褂,怀里抱个小孩。本来呆着脸走神,看到他又立马回魂。笑吟吟地迎上来:“踩筋斗云来的?累成这样。”
“草,你们内停车场,车都摞起来了。”段立轩大喘着气,随手往后一比划,“我停后边儿那个,老小区。”
“幸福小区啊?”
“幸福个der,满地死蛤蟆狗粑粑。下午还得去洗个车,太几把埋汰了。”段立轩冲小孩弹了个响舌,“哎你谁啊?陈乐乐儿子?”
“我们是小女孩儿。”
“哦,你闺女?”
“我闺女,”陈熙南颠了下胳膊,对小孩笑道,“看妈妈今天的小耳环,俊不俊啊(zùn)?”
“滚一边儿闪着去!”段立轩脸一红,抬膝就要踢他屁股。还没等踢准,忽然闻到一股臭味。他扩着鼻孔,咻咻地四下闻找,“啥味儿啊?这耗崽子拉裤兜了?”
陈熙南扯出小孩儿的手:“皮肤溃烂。”
那双烂手实在太小了,像被车轮碾过的猫爪。段立轩不忍多看,又打量起孩子的脸。不过三四岁的年纪,亲妈抱着都得闹腾。可在陌生人的怀里,竟然乖得像个破娃娃。
“这丑丫蛋子,咋苶(nié)呵的?不能是痴呆啊?”
“不像。她手脚灵活度不错,也听得懂话。”陈熙南用眼神示意他,两人并肩走下台阶。
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段立轩左转,去小超市买吃的。陈熙南右转,去小花园找地方。
小孩肚子饿得直响,却不肯吃干粮,只嘬一点牛奶。
段立轩撕开面包袋:“吃点儿小饼,别净喝那稀了咣当的。”
“可能是吃不了。”陈熙南掐住小孩的嘴,打手电筒往里照,“二哥,你瞧瞧。”
段立轩凑上来一看,就见嗓子里都是红黄黑的糜烂。凹凸的创面挂着牛奶,像盖了层蛆。臭鱼烂虾的热腥,顺着鼻孔直冲天灵盖。
视觉嗅觉的双重暴击下,他拄着长椅干哕起来:“呕!哎我,呕!草你大爷的陈乐乐,呕!别他妈啥都让我瞧!”
“二哥,我知道你心软。”陈熙南给他顺着后背,在干哕的间隙里插着话,“我想你推我一把,但不希望咱俩都掉进去。所以接下来的话,你冷静一点听,不要着急结论。”
“是我着急,还是你墨迹啊?”段立轩擦了两把嘴。刚想顺手摸烟,又硬生生忍住了。转而薅了一把草叶撕碎,堵着鼻孔呼吸:“说罢,捡大块儿说,别嘟嘟囔囔的。”
“这孩子昨儿被扔在医院,还没确诊是什么病。如果要治,必定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她没有身份,更没有医保。现在科室接收准孤儿压力很大,况且还是疑难杂症。治得好麻烦,治不好更麻烦。遭埋怨还是其次,主要是怕沾染官司。我拿不定主意,也不好意思太麻烦二哥。想着要不就先治个五万块的…”
“操!说得什么吊话!充话费啊三块五块的。”
“诶!说好了不着急的。你先听我讲完。”陈熙南攥住他的手,凑在他脸畔耳语,“治病是没数的,但善心是有度的。早划出底线,对谁都好,以免在沉没成本里变成怨。我出半个月时间,你出五万块费用。你要多出,我也不同意。”
俩人头抵着头,用小孩儿听不见的声音叽叽咕咕地吵。
“那等五万块花完了,还喘气儿咋整?给扔楼后垃圾桶?”
“那要五十万花完了,没救回来怎么整?或者救回来了,监护人又横空出现。好心当作驴肝肺,反披一身虱子袄,到那时又怎么整?二哥的心也是肉长的,二哥的钱也不是风刮的。要为别人的闲事伤害你,那这滥好人我不当。”
“拉倒去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溪原这么大我都管了,还差她个耗崽子!”段立轩伸手抱过孩子,恢复了正常音量,“治好了呢,咱俩都积德。没救活呢,良心也过得去。二哥搁你后边儿站着,还啥这那那这的。该咋治咋治,甭合计钱的事。”
陈熙南的心重重一跳。红着脸呆了半晌,凑上来想亲他。还没等碰上,段立轩蓦地捂住鼻子,偏头又干哕了一声。
“yue!哎我草了这味儿!”他推开陈熙南,夹着孩子咯吱窝举开,“臭王八蛋,你叫啥名儿啊。”
小孩瞪大眼睛瞅他,没吱声。
“哎。还他妈是个哑巴。瞅你啊,估摸也就三四岁儿。四岁儿都说多了。陈乐乐说你不一定能活,要不你就叫保活吧。段保活。往后我就是你爹,你长大了得给我养老。听着没啊?”
作者有话说:
扒瞎:说谎,胡诌。
约约(yāo):称一称重。
扯里格楞:扯没用的,扯花哨。
苶呵:不精神,萎靡。

第47章 葛蔓纠缠-47
“把按小时收费的项目都少记些。”陈熙南拄着桌子,小声跟值班医生交代,“监护费,吸氧费,护理费,这些都象征性的记一点点。还有这个小儿科和血液科会诊的费用,划掉。备注到神外统一收费。”
值班医生看这大刀阔斧的砍价,肝儿都跟着颤了:“学长,你这风险太大了。病人一天吸氧24小时,你记个4小时。要是出了事,家属闹你为什么不给全天供氧,你上哪儿说理去?”
“不会闹的,孩儿他爹是我家里头的。”陈熙南拍了拍值班医生肩膀,“你尽管帮我把费用压低,不用担心太多。”
说罢抬腕看了眼表,准备趁着午休再去看看。晃荡到门口,又回头粲然一笑:“诶,那我先走了,剩下的拜托了啊。”
“行,你走吧。”值班医生拿笔戳着额头,低声嘟囔着捋,“孩儿他爹。男的。他家里头的…他老婆??”
靠窗铺了三排泡沫地垫,摆放着玩具货架。保活脸上贴着鼻导管,在收银台后接待来客——带着活性炭口罩的段立轩。
他一手划手机,一手随便拿了瓶果汁:“咋卖的啊这个?”
保活伸出一个指头。
“一块啊。啧,再拿点水果儿吧。我上贡用,你挑点贵的啊,别整那老破香蕉橘子的。”
保活在货架上寻觅了半天,拿了个塑料哈密瓜。
“哦,这个贵啊?多钱?”
保活伸出两个指头。
“草,你家哈密瓜两块啊。这店儿让你看的,赶他妈村口救助站了。”
正说着话,门开了。陈熙南笑眯眯地探头进来:“呦,玩儿上了?”
“这会儿稍微退点烧,下地玩会儿。”段立轩招招手,“你说保活脑子进水了,我瞅还行啊,能听懂人话。”
“是轻度脑积水,不是脑子进水。”陈熙南戴上口罩进来,拖着椅子坐到他旁边,“嫌臭可以开窗。”
“可别给吹死了。臭着吧,反正都腌入味儿了。”段立轩看他捏了一沓化验单,抻脖子凑上来瞅,“查出来啥病没?”
“没有。”陈熙南叹了口气,可怜巴巴地道,“应教授还在法国出差,连个能问的人都不衬。”
段立轩听到这话笑了:“哎,我听周大筋说你高材生儿,还有你看不出来的病啊?”
“高材生也得摸着石头过河。”陈熙南拉过段立轩的手,用保活听不到的音量道,“住院费用我尽可能压低,但估计也是杯水车薪。她这个情况不太好,大概率要取活检。脑积水要是持续严重,后续还要做个外引流手术。咱们毕竟不是她亲属,到时候签字又是个难题…”
“哎哎哎,你先别嘟囔了。”段立轩瞟了眼手机,挥手打断他,“大腚把监控要来了。”
巴掌大的屏幕上,是门诊大厅的监控画面。最近正值流感高峰季,大厅的铁椅上全是输液的人。画面里一个老头子,蓝工服,灰帽子。背个黄秋衣的小孩,缓缓坐到了空位上。
没一会儿小孩开始抽搐。旁边的年轻人看了两眼,举着输液瓶走了。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地走,最后只剩下这一老一小。老人前后看了一圈,也起身离去。
一段速放后,右下角时间显示夜里十一点。几个保安反复进入画面,最后一个女医生把孩子抱走了。
电视里的遗弃,总是热闹的。电闪雷鸣,无奈不忍,还会有点‘贴身物件’。一张字条,一块信物,或者一些食物。
但现实里的遗弃,往往什么也没。可能一个襁褓,随便放在楼梯口。可能说去筹钱,却从此杳无音讯。也可能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午后,老人卸下背带,再也没回头。
小孩通身什么都没有。她懂一点事,却又不懂很多。病歪歪的,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除了怀抱什么都不敢要,甚至连哭也不敢哭。
还不等视频播放完,段立轩已经骂翻了天。
“就这老毕登,你瞅着,我他妈要不给他削拉裤兜子,都算他吃得少。”
“周围这老些人,没一个顶用的?”
“草,搁门诊放一天啊?内保安干啥吃的,过来瞅一眼就走?用他几把瞅一眼!这保安就你说的关系户啊?”
“一帮老爷们儿缩得像王八!都赶不上一个好老娘们儿利索!”
等视频播放完,段立轩的活性炭口罩都要骂出黑灰了。陈熙南攥着他的手,揣在肚子上安慰:“你先别着急。至少做出遗弃行为的是老人,亲生父母有可能不知情。我们做点寻人启事,还是有希望的。”
两人正说着话,段保活扶着墙蹭过来。她右下肢没有力量,往右歪斜着。好不容易扒到段立轩的膝盖,抬腿就要往上爬。
段立轩抱起她往腿上一撂。那熟稔的劲头,还真像是亲爹。
陈熙南颇为惊奇:“这么亲你?”
“那咋整。除了我也没别人儿了。你就瞅外间那仨,瘦猴儿,大亮,刘大腚。哪个有人样儿。”段立轩给她抻下后腰的睡衣,又抽纸给她擦鼻涕,“我一天就跟内唐三藏似的,队伍里又猪又猴儿的。啧,这大鼻嘎巴。”
他戴着口罩,但陈熙南知道他一定在嫌弃地撇嘴。
段立轩平日招猫逗狗,但不太喜欢小孩。所谓同类相斥,他自己闹腾,还总嫌别人闹腾。段鸡屎闹腾,小孩子闹腾。老娘们闹腾,老爷们儿也闹腾。甚至他倒不进车,后边多摁下喇叭都闹腾。
只是恻隐之心,向来和个人喜好没关系。轮胎下压死个小猫,可怜。玻璃上撞死只燕子,也可怜。段立轩后备箱有一柄兵工铲,瞅见动物尸体就铲走埋路边。用他的话说,这叫‘气归于天,肉归于土’。
陈熙南一直觉得,他二哥是老式的英雄,属于跨时代的稀有品种。
在当今社会,英雄主义已经和圣诞老人差不多玄幻了。网络上充斥着冷漠的言论,很多人自豪于同情心的失去,优越于抖机灵的嘲讽。
「家暴不也没离婚么,祝锁死」。「说养儿防老的,回旋镖扎自己身上了吧」。「还是饮食习惯不好,要不能得这病」。「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真是服了」……
因为害怕沦为弱者,所以率先丑化弱者。把别人客观存在的不幸,归结于当事人的错误行为。无非只是想得到一种保证——不幸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只要我不那么做,就不会变得不幸。
可有些不幸,它是客观存在的。在命运的捉弄下,谁又能比谁聪明?
分析,揣测,辱骂,嘲笑,统统都没有力量。在不幸的段保活面前,只有善良与怜悯有力量。
陈熙南爱段立轩的古朴式英雄主义。只要看着段立轩,他就还能再爱人类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便足以支撑他坚守本心,不沦为某一类的溺血怪医。
“二哥,我说真的。期限不能商量了?”他凑上来黏糊糊地撒娇,“我好馋你啊。”
“你还知道有期限啊?不说了一个月清净,为啥还得天天瞅你啊?”段立轩把鼻涕纸掷进垃圾桶,冷哼了一声,“狗皮膏药,啥‘借我五万块~好不好~’,都他妈的借口!”
陈熙南呵呵地笑起来,指尖顺着他后腰往里伸:“那你不也来了。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上啥钩,腚钩啊!手拿出去!再摸削你。”
“诶,先让我验验房嘛。”陈熙南嘴上慢悠,手倒是挺快。出其不意地往里抓了一把,抿着指尖回味,“光滑弹嫩,还香香的。”
“草,你他妈变态!”段立轩刚想走人,怀里的保活忽然打起挺。身子绷得直直的,眼珠向右侧凝视。俩只烂手在空中机械地挥舞,嘴里冒起白沫。
段立轩打眼一看,脸都吓白了:“陈乐乐!喂!陈乐乐!!”
陈熙南淡定地接过来,平放到床上。松开衣领,摁下床头铃。
没一会儿,四五个医护鱼贯而入,把病床团团围住。给药的,抽血的,塞防咬胶条的,接心电监护的。
江湖是战场,救援同样。不过那是不属于段立轩的战场。他只能一路退到墙根,呆看着人影憧憧。
陈熙南站在人群里,有条不紊地做事。简述患者情况,交代用药剂量,查看监护仪数据。
往常段立轩总骂他磨叽。说话,走路,吃饭,甚至连呼吸,都要比别人慢。但当下那个磨叽的陈乐乐,在他的专属战场上,忽然变得高大威严、光芒四射。
段立轩几次想问问情况,都没敢上前。只能在后面抻脖乱看,无能狂急。
抢救过程不过五分钟,却漫长得像五小时。情况稳定后,医护陆续往外撤,只留下一个满身管线的段保活。
段立轩这才上前:“这鼻嘎是开关儿咋的?一擦就抽抽。”
陈熙南凑到他后面,摸了两把后脑勺:“摸摸毛,吓不着啊。”
“滚几把蛋去!”段立轩挥开他,又凑到保活脸前观察,“不能死吧?”
“情况很糟糕。”陈熙南坐上床边的陪护椅,又拿起CT片看,“毫无头绪,也没有线索。”
“哎,你昨儿不说摇人儿吗?”
“摇了啊。”陈熙南交叠起腿,掰着手指数,“神内科,放射科,感染科,呼吸科,免疫科,病理科,都摇了。”
“咋说?”
“免疫科考虑白塞病累及中枢神经。但系统性炎症、免疫学指标无明显异常。”陈熙南认真地解释着,就好像段立轩能听懂似的,“病理学上,神经白塞病以小静脉周围炎症性改变为主,炎性细胞浸润以中性粒细胞为主。而保活的炎性细胞浸润,却是以单核和淋巴细胞为主…”
段立轩使劲儿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陈熙南的解说像一条乱码小蛇,顺着他平滑的大脑游过。没留下任何线索,只留下一溜麻咧。他一把捂住陈熙南的嘴,烦得咬牙切齿:“嘚啵嘚啵嘚啵!这嘴我都能骑着上美国!”
陈熙南拿开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扫他:“呦,好么央儿的怎么想去美国了?谁搁那儿啊?”
“别没事儿找事儿啊。”段立轩踢他小腿一脚,“一天到晚记小账,陈芝麻烂谷子的你累不累!”
“哪里陈芝麻烂谷子了?你前天不是还问余远洲卡号吗?大半夜蹲厕所儿悄摸儿问,可真难为二哥了。”
“那是正事儿!洲儿给我留了十万块钱,我得给他打回去。还我蹲厕所悄摸儿问,我不悄摸儿好使吗?你让我问吗!跟你说收拾收拾,偏得粘上来。粘上来吧,你又要犯酸叽!”
陈熙南交叠起腿,靠在椅背上苦笑:“呵,那合着是我乱吃心了。余远洲没我小心眼儿吧,是不是不习惯啊?”
“哎我,你他妈的…行!”段立轩一甩手,背对他走到窗边,“你偏得这么寻思是吧!”
陈熙南不说话了。拉着一对发红的落尾眉,拿纸巾揩鼻子。
“拉几把倒,债多不压身。”段立轩叹了口气,伸出戴满戒指的手,“小账拿来吧。”
陈熙南从胸前掏出个皮本子,委屈屈地递上去。
这小账是陈熙南唯一管段立轩要过的东西,他起名叫‘迎新账’。说自己追得伤透心,得要点保证和补偿。往后段二爷每惹陈大夫伤心一回,就得盖一个哭脸印章。
等攒够了一百张哭脸,段立轩就得答应一件事。
陈熙南蓄意谋划,段立轩随口答应。心想就自己这种三好男人,集齐一百个哭脸,难度不得堪比收集七龙珠?
可一到实操,才发现别说七龙珠,那哭脸比越南盾还不值钱。
仅仅一周,他就光荣破百。不想这第一个要求,就差点没要他的老命——戒烟。
段立轩肠子悔青,也只能咬牙答应。心想对付对付得了,尽量不在陈乐乐跟前抽。哪想陈乐乐就像那宝可梦,还带进化的。由嘟囔袅花进化成防爆袅花,天天在他身上闻味儿。要闻到一点烟,还得盖戳。
段立轩拉开手包,拿出哭脸盖章:“这回又得戳几个啊?”
“嗯,仨。”
“仨?我他妈说啥了啊就贴仨?”
“几个戳儿罢了,二爷忒不局气。”
“草!我啥时候抠搜过!”
“那凑个整儿吧,五个。”
这回段立轩不吱声了,默默地戳。实在不敢吱声,就没见过这么坐地起价的。戳完五个哭脸,他把小账往陈熙南胸口一怼:“行了,赶紧说正事儿。”
陈熙南心满意足地收起小账,笑眯眯地坐回椅子。喝了一口热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讨论了两个多小时,只能说结核不除外。”
“肺结核啊?那也不是啥大病。”
“不是确诊结核。是说结核不能被排除。其实不管什么疑难病例,都能说结核不除外。”
段立轩挠了挠头,这才明白过来味儿:“草,那我还说鬼上身不除外呢。”
云层盖住太阳,屋子暗了。气氛有些消沉,俩人都不再说话。陈熙南翻看化验单和CT片,段立轩转着扳指来回踱步。
过了会儿云层飘开,屋子又重新亮了起来。阳光洒在身上,俩人心有灵犀地抬起脸。四目相对的瞬间,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要不…”
“跳大神儿吧。”
“取活检吧。”
作者有话说:
京片子:
好么央儿的:好端端的。
吃心:多心。
局气:守规矩,不耍赖。
大碴子:
嘚啵嘚啵:不停说
段甜甜遇到困难的终极手段:跳大神。
甜甜啊,要不你包月吧。

第48章 葛蔓纠缠-48
自从有了段保活,段立轩得空就往二院跑。白天,陈熙南还会过来看几趟。而晚上,基本就剩下他自己。
不是陈熙南不肯,而是段立轩不准。有些事,看是看不明白的,要体验过才明白。
曾经陈熙南陪护他的时候,常在躺椅上睡得像头死猪。他以为是躺椅舒服,还种了把草。买了个一样的去陪护余远洲,才明白那玩意多难躺。腰背酸疼不说,一翻身还吱嘎作响。吱嘎到余远洲趁他上厕所,偷偷拿铅笔润滑转轴。
但陈熙南陪护的时候,躺椅不曾嘎吱过一声。不仅如此,他安静得近乎静止。
走路从来不着慌,吃饭也不吧唧嘴。电话绝对出去接,撂杯会拿小指垫。睡觉不打半个呼,甚至连起夜,都没哗啦过。段立轩一度以为陈乐乐坐着尿,后来偶然发现他是撕层纸垫水上。
他扯着鸡屎和大亮俩人,陪护余远洲一个多月都累不行。他根本无法想象,陈熙南是怎么在高强度的工作里,还能把他兼顾得无微不至——原来死猪不是舒服的,而是累的。
温柔没有声响。陈乐乐的爱也是。
段立轩混了多年江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虽说也经历过不少背叛,但他依旧愿意相信。
对五大金刚,他不瞒钱财。饭店挣了多少,平事拿了多少。因为他知道,这几人心纯净,不会跟他耍小聪明。
对余远洲,他不留心眼。手里握着哪路人脉,什么部门能递上话。因为他明白,余远洲有品德,不会在背后捅队友刀子。
段二爷可以信人。但段二爷从不靠人。换句话说,他不认为自己有可以倚靠的人。一旦自己丧失价值,那所有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
可在不知不觉中,这片禁区里居然出了人影。
瘫痪没关系,失禁没关系。出糗没关系,愚笨没关系。流泪没关系,软弱没关系。在陈乐乐面前,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一仰头,灯就亮着。只要一回头,爱就等着。俩人往起一靠,比独处还快活。
自从咂摸透了,段立轩格外珍惜陈乐乐。像新娶了小媳妇儿,恨不撂大脖颈子上架着。
媳妇儿懒得走路,就车接车送。媳妇儿不吃食堂,就搁饭店架小灶。媳妇儿上班挨欺负,那就搞点小动作。
医疗耗材这行水深,基本一查一准。没用上一周,他就薅住了神外宋主任的小辫子——供应商为了拿到口罩和纱布的采购业务,曾送了他五万块钱。
宋主任涉嫌受贿被立案侦查,一石激起千层浪。段立轩见好就收,还请了不少二院领导吃饭。一鞭子一枣子,无非就为一件事:受累没办法,受气不好使。
媳妇儿说保卫科关系户,做事不负责。那就全换成段二爷的关系户,负责到能吓死几个。天天拎着电棍巡逻,看到不讲理的,立马上前感化:“嘴丫子放干净点,谁该你的啊。”
虽然段二爷嘴比啄木鸟还硬,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搞得五大金刚都不叫陈大夫了,除了大亮年长,其余四人统一改口叫‘三哥’。
二哥说话比大哥好使。三哥说话又比二哥好使。
三哥说蜀九香的糖水不好,那就连夜换新。‘相思红豆’改‘养生药膳’,‘芋圆粥’改‘乐乐碗’。
三哥说抽烟有害健康,那就全体戒烟。扔烟灰缸,喝柠檬水。WX头像全换成吸烟肺的照片,天天在群里转发养生视频。
原本段立轩抽烟还能打个掩护,现在掩护全变眼线。上一秒还美滋滋地吞云吐雾,下一秒袅花狗就推门盖戳。
三哥管着二哥,二哥网着一群热闹。日子平静而甜蜜,除了段保活的病。
她仍没被确诊。
细胞斑点试验呈阴性;中耳拭子真菌涂片未见菌丝和孢子;脑脊液mNGS测序未见异常;常规、生化、寡克隆区带于正常值范围;隐球菌抗原定性测试、结核/非结核分枝杆菌核酸测定、巨细胞和EB病毒DNA检测均呈阴性。
虽然陈熙南言行照旧,但段立轩能感觉到他急眼了。像是被伤了自尊的警探,抓住一个嫌疑人就要刑讯逼供。治疗方案由保守变得激进,每天都有新调整。取活检,腰椎穿刺,细胞学检测,注射抗生素,抗感染,丙球蛋白…能用的招数,几乎都用上了。
但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
哪怕医生是完美的,世界也不是。死神不会放过任何人,生命永远处于被动。
因为咽喉溃烂,段保活吃不了东西。一开始喝牛奶、营养粉。后来液体也咽不下,只能下胃管。胃管极易滋生细菌,又经常引起呛咳。
她小小的身体,像一起可怕的连环车祸。因为摄入不了营养,免疫力降低。细菌入侵血液,全身大面积溃烂。胃液返流进肺,造成严重肺炎。肺炎导致呼吸困难,缺氧又引起肠梗阻。颅内病灶持续加重,只有肚子高高鼓着。一根细细的胶皮管子,没日没夜地抽着腹水。
她的头发还是很少,就在额顶上长了一点点。细软油湿,像泥泞的小鸡屁股。
《小王子》里有一句话: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只狐狸,就跟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然而,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将会彼此需要。
人们不会给食用家畜起名,却会为宠物起名。因为名字承载感情。
当段立轩决定接手这个孩子,并给她起名段保活的那一刻,他与她就产生了情感羁绊。
想当初,他潇洒地对陈熙南撂话:救不活,良心也过得去。可当初有多勇,现在就有多怂。可谓是一句成谶:二哥的心也是肉长的。
陈熙南不在的夜晚,段立轩没了主心骨。好似捡到一只濒死的奶猫,不停地掀纸箱确认。
咋没动静了,还喘气儿吗?皱眉了,不能是疼了吧?蹬腿了,别是要抽抽啊…
他有一身本事,却无法帮上她半分。
之前取皮肤活检,病理科没有发现端倪。怀疑是组织太少,希望能有更大的组织检测。
这是非常冒险的行为,因为段保活的情况没办法进手术室。而且创面过大,万一出血过多,到时既无法缝合,更无法愈合。
段立轩有些顾虑,但陈熙南毫不犹豫。说如果不放手一搏,恐怕只有等到尸检才能确诊。
那是个小雨天,段立轩记得很清楚。
就在这张床边,做了简单的局麻。在口罩和帽子的缝隙里,是陈熙南寒闪闪的眼睛。他操起手术刀,切着溃烂速度最快的皮肤。为了找到恶性细胞,他切的面积很大。组织泡在福尔马林的玻璃瓶里,触目惊心。
一般小孩哪怕是扎个点滴,都会哭嚎着扭躲。可段保活被硬生生切走一大块肉,居然半声都没吭。就那么瞪大眼睛瞅着,小幅度地摇头。
段立轩捂住她的眼睛,又在小拳头里塞一根手指。她不敢抓,只是握着。一点轻轻的力道,婴儿嘬奶似的。
陈熙南的刀还在割。段立轩虽说也是见惯血的人,但此刻却不忍再看,别过脸望窗。
掌心刷着软乎乎的小睫毛,像两只飞虫。窗上拍着细细的雨丝,像蹭过一只白猫。
都是柔弱的小生命,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在这既定的命里头,挣扎着说想活。
那天三岁的段保活没掉一滴泪,但三十岁的段立轩大腿湿一片。不知道是哭段保活的乖巧,还是哭这人世的残酷。
此刻外面又下起了小雨,沙沙地扑在窗户上。
段立轩摸摸保活的脑门儿,温的。她太虚弱了,连高烧都发不起了。
“保活啊,你他妈上辈子屠城了?造这么大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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