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多礼了不是——”卫衔雪的话还没说完,屋里离得近的就已经迎过来拦住了他的动作,“卫公子今日是娄少爷宴请的贵客,咱们这些人都是借光来喝杯酒,怎么能受你的礼。”
卫衔雪伸手不过虚虚抬过,那人拦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收回去了,没让人碰着,他客套着说:“担不上贵客,诸位客气。”
“我今日……”卫衔雪笑着,站在席外道:“可还来迟了?”
他这话一出,席间竟一时噤声,在坐的富家少爷互相对视几眼,脸色有些难堪,从前的事好像谁都还记得,京城里拜高踩低的事不少,瞬息万变的事也多,可谁能想到三殿下会倒下,这个卫衔雪能走到陛下的面前。
连娄少爷也看了卫衔雪一眼,心说他这性子和江褚寒还真是相配。
不知是谁率先赔笑了句:“这菜都没上,哪能说来迟,该是咱们来早了。”
旁人也就跟着道:“这也是奔着席面着急,来早了来早了……”
“咱们,咱们先罚酒。”众人纷纷道:“咱们先自罚三杯。”
觥筹交错的声音在桌上响了会儿,满座富家少爷对着还没入席的卫衔雪很快倒了杯酒,亮着杯子一齐喝下了,又要再去倒一杯,卫衔雪这时候走上前。
“诸位也太客气了。”卫衔雪走到席上空着的位置里稍微靠边的地方,又被娄元旭往中间推了些许,他自然地伸手去揭了个杯子,有人看着眼色替他也倒了杯酒。
卫衔雪端起杯子,“先来后到自然是有的,哪能让诸位敬我。”
他端起杯子喝了酒,又在注视下自己倒了一杯,“娄少爷做东,我也该单独敬娄少爷。”
卫衔雪对着娄元旭也喝了一杯,他把杯子往前推了一下,这才敛着眉坐下。
娄元旭见他喝了两杯,赔了杯酒有些没滋没味的,他坐在旁边轻声说:“你这开场两杯酒,等会别喝多了,喝多了我也没法交代……”
卫衔雪平日里是不喝酒的,大梁的酒喝起来太烈,他三杯往上就容易醉了,“这话一会儿你同世子说说,他才是逞意气又没轻没重的。”
“那不能够。”娄元旭嗤了声,“他还欠我多了,你今儿不喝的我也得冠到他头上。”
卫衔雪绵长地叹了口气,“娄少爷三思啊——”
他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有了动静,再打开门,席间众人又重新站起来,跨进门的正是二殿下褚霁——二皇子近日可是春风得意,三殿下虽没被判下来,但他倒下都成了板上钉钉,如今宫里的皇子就一个褚霁,过往他再寂寂无名,如今也让人大大方方见着了,且他身前身后空无一人。
褚霁端着随和的性子免了屋里的礼,他往席面正中坐过去,侧首笑道:“许久不见衔雪,记得从前还是驿站有机会共事,今日倒巧。”
娄元旭招呼人去开席了,卫衔雪坐在席中,满桌子的视线都望着他和褚霁,二殿下这话说得仿佛他同卫衔雪很熟,倒像是特意给卫衔雪脸上贴了金。
卫衔雪客气笑道:“理应是我前去拜会,就是怕叨扰了殿下。”
“这是说哪里话。”褚霁摆了摆手,“总不过身在京城,就算宫里宫外也不过一堵宫墙,如今又还算不得什么差别,以后要相聚见面的机会还多着。”
他往桌上看了眼,就是示意旁边倒酒,“近日听御前的人提起,父皇让人预备年节宫宴,特意要把你的名字加上去。”
褚霁将一杯酒推到卫衔雪面前,“届时也让衔雪尝尝宫宴上的酒。”
卫衔雪的指尖触了下杯,“殿下客气了……”
他一边心里想过去,褚霁虽然平日待人也客气,可他在这么些名门少爷面前说这些,像是想把近日的传言给盖棺定论了。
义子么?卫衔雪这些时日还没来得及追究一路过来,褚霁在其中到底掺和了什么。
“殿下好意不当不受,不知殿下平日里都有什么喜好?”卫衔雪端过杯子,“也不曾听闻殿下流连酒楼,想必是连牌九也不会推吧?”
褚霁端杯的动作停了一下,但他眼睛眯过,其中的情绪让人难以察觉,他笑道:“会倒是会上一些,怎么今日你有这个兴致?”
“殿下说笑。”卫衔雪垂眼要去喝酒,“是我技艺生……”
不想这雅间的门又被推开了,卫衔雪不过往那边望了一眼,手里的酒便没再喝,他原封不动地又放了回去。
“我这是又来迟了。”江褚寒跨进门,他往屋里扫上一眼,最后把视线落在娄元旭身上,江世子有些轻佻地说:“娄少爷今日都请的什么人,给他们发了拜帖,也不知道叫我?”
“你小子还要我请?”娄元旭搁席间坐着,示意着视线往中间看了一眼。
可江褚寒没把他这眼色当回事,他停在门边,“今日我不请自来,还捎了个人,不知道诸位可还介意。”
他往里边走过,身后跟了个人一道进来。
“公,公主……”娄少爷望着慌了下神,有些责怪地朝江褚寒剜了一眼,又很快笑过去,“大公主这么大的面子,我哪敢说什么,快过来坐。”
褚苑今日穿了一身女装,却还是有些英气十足的模样,不过她头一回在京城里这般露面,那些个小少爷都不认识她,这回听了名头不明觉厉,又重新站起来了。
大公主只是不在京城,远在边境的时候待人接物其实信手拈来得多,她抬了抬手,“过来蹭口酒喝,不必客气。”
“二弟好久不见。”褚苑冲着正中笑道。
褚霁眯着眼笑,这许久他才站起来,“长姐来了,理应上座。”
江褚寒好像是才看见他,“二殿下也在,殿下近来多的是人要结交,怎的有空来这里。”
江世子还是一副谁也不怕的样子,他走到席边,冲席间一圈人望过去,目光落在离卫衔雪不远的位置上,“怎么又是你?”
旁边一个小少爷坐都没坐,他上一回去三殿下的宴会被江世子一脚踹翻了,这事儿到现在都忘不了,眼见被他认出来,他缩着赶忙往一边让过去,“世,世子……世子请。”
江褚寒也不客气,他直接坐下去,“这屋里人也太多了。”
他似乎想了想,目光从身边开始往一旁扫过,几乎把屋里的外人看了一圈,对着一众人惶恐的表情,他往座椅上一靠,“你们都滚。”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往二殿下看过去,只见褚霁挪了座,让给了大公主,他坐下时脸色依然如常,好像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只有娄元旭喊了一声,“褚寒——”
江世子“啧”了一声,他手指敲了敲桌,这一下那个被踹过的小少爷原本也不敢吃这个饭了,他率先结巴着退一步,“那,那我,我就先告退了……”
一个人走了,这屋里其他人也跟着从席面上退开,江褚寒等人出去把门带上,才挪了个座,把凳子拉开坐得宽敞。
江世子贴心地将身边一个座椅也一样拉开了,“阿雪过来坐。”
他脸色变得快,这下看屋里旁人的目光也和煦了许多。
“我说娄少爷。”江褚寒摸着筷子,“你的席面金贵,下回也别什么人都请来了。”
卫衔雪原本坐在褚霁身侧,他闻声起来,似乎很是听话地朝江褚寒身边坐了过去。
娄元旭摸着杯盏,今日虽是他做东,但请什么人来其实大多是二殿下的意思,这些人走不走的,和他也没多大关系,毕竟有二殿下在,他江褚寒打的也不是他的脸,这一桌的皇亲国戚,就是真打起来了也轮不到他来收拾什么烂摊子。
只是这屋里旁人散了,还得轮到他来倒酒,他倒了几杯全放到正中,“今日这事闹得,那我就先敬诸位一杯。”
一人一杯酒拿过去,自然地就端着杯子喝了,可江褚寒才刚抬手,就见卫衔雪很快把自己一杯酒干了,又把他拦住了,他卫公子平日里滴酒不沾,这会儿竟然不声不响地将江世子手里那杯酒也拿了过去,他仰头又喝进去,皱着眉头闭了眼才进了喉咙。
少见……江褚寒实在是怔了一下,卫衔雪给他挡酒……江世子几乎杵着桌子偏头去看人,细细地注视起卫衔雪那因为不善喝酒皱起的眉梢。
可卫衔雪放下杯子,没去看江褚寒,反倒是望了眼娄元旭,“娄少爷……”
娄少爷支支吾吾,“这酒……”
他咳了一声,一脸有些惋惜的表情,“褚寒你一个大男人,怎的连杯酒也要别人代劳。”
卫衔雪还皱着眉,“世子伤还没好,不宜喝酒。”
娄元旭:“……”
褚苑看着场合,她忽然道:“这位是娄家少爷吧,有一事想要麻烦,不知可还方便。”
娄元旭赶忙转过去,“公主不必客气。”
“原本是不便提的,但今日同几个弟弟相聚不易,不想枉费了你一片心意。”褚苑转着手里的杯子,“今日这酒喝得出是京城里的好酒,但我久在边疆,喝多了烈酒,今日倒还喝不惯了,可否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娄元旭立刻明白了,他们几个姐姐弟弟要说话,这是喊他出去,娄少爷站起身,“我这就去准备。”
这雅间的门阖上,席间就剩了四个人。
四个人好像很微妙地互相看了眼,褚霁先笑着开了口,“今日这席面倒像是冲我来了。”
褚苑斟酌的话到了喉间,不想江褚寒率先直言:“二殿下,我也不是什么拐弯抹角的人,近日京城里的流言,是你的意思吧?”
卫衔雪好像并未同他通过什么气,眨着眼睛朝他望了过去。
“什么流言蜚语?”褚霁正坐桌前,脸上还是带了点平静的笑意,“褚寒许久不见,怎的性子还是未曾收敛。”
“二殿下犯不着跟我扯旁的规矩,我既是来问,就不是说什么无稽之谈。”他把一只手搁上桌,“京城里说陛下要收卫衔雪当义子的消息,是你传出去的吧?”
江褚寒挑起眼道:“殿下这是着什么急呢?陛下都没发话,你就替他把人认上了。”
褚苑趁江褚寒说话的功夫,这才去打量了番坐在对面的卫衔雪——卫衔雪消瘦,却生得好,这会儿脸上似乎是喝了酒或是屋里热,脸上泛上一点红晕,那一点苍白病气便被压下去了,显得人有些安静温和,江褚寒说话的时候他并未吭声,可目光一直朝旁边落过去,似乎只凝聚在江褚寒脸上。
褚霁还是平静地说:“父皇的意思谁敢揣测,圣恩不定,如何都是天恩,我哪里敢妄加定论。”
“怎么?你的意思是……”江褚寒怀疑道:“那话还真是陛下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褚霁忽然偏过头,“长姐,世子如今耽于情谊,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但姐姐理应是明事理的,此事若让你来看,父皇应当如何定论?”
褚苑还在看着卫衔雪,一时没回过神,“你说,你说什么?”
褚霁轻叹了口气,他重新道:“褚寒不清楚,长姐应当同我一样记得清楚吧?当年父皇从南境归来大病了一场,失魂落魄如同丢了东西,可你我误入他的卧房,应当是看到了父皇珍藏密室的那幅画作,那个女子……”
褚苑神色缓缓肃然,褚霁接着说:“当年倒是未曾多想,直到那日宴会之时,见到父皇不可置信小心谨慎的模样,那副画才时经多年重入脑海,偏偏那一日我入宫,还偶然碰见了父皇收拾旧物……”
“这荒唐的猜测我到如今都不敢细想,咱们在场诸位……”褚霁狭长的眼里满是正经,“莫不还真是同出一脉了。”
屋里忽然一静,江褚寒下意识去抓卫衔雪的手,不想卫衔雪好像没听到似的,他把手伸过来,看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
江褚寒抓着手像添了底气,“此事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盖棺定论又是想让大家如何觉得?”
褚霁只对着褚苑道:“长姐觉得,若是父皇的血脉遭人混淆,添上妃嫔失贞另嫁的说法,我大梁应当如何自处,届时两国又该如何争辩?”
褚苑面色倏然一凝,大公主带兵打仗多年,权衡利弊在大事面前从不含糊,她竟然也动摇了一刻。
江褚寒立即喊了声:“阿姐——”
“褚寒。”褚苑面色凝重地抬起眼,“褚霁说得……有理。”
江褚寒只觉得好笑,他还想争辩,但说到这里卫衔雪再一言不发就有些奇怪了,他侧身道:“四殿下。”
“……”江褚寒牵着手望过去,不想义愤填膺的话还没开口,满眼忽然就被灌进了一个和煦不过的笑意。
卫衔雪脸色微微泛红,他抬着嘴角,竟然很是温柔地望着他笑了一笑。
“这……”江褚寒再怎么生气也一下就被浇灭了,他心里忽然生起个猜测,“阿雪。”
江褚寒凑近过去嗅了一下,“你不会……醉了吧?”
“娄少爷……娄少爷他……”卫衔雪伸着手,手指有些虚虚地朝桌上指了一下,“这酒……”
江褚寒赶紧拿过卫衔雪方才喝过的杯子,他凑近闻了,“娄元旭……”
江世子把杯子往桌上一磕,“娄元旭给我等着……”
方才卫衔雪喝了两杯酒,若是两杯普通的酒倒也无事,可他娄元旭偏偏来找江世子的麻烦,独独给他那一杯倒了烈酒,那酒就是江褚寒也喝不得几杯,结果让卫衔雪喝下了,他那酒量……
卫衔雪把手收回来,他把另一只手也朝江褚寒伸过去,他迷蒙着摇了摇头,“我……我喝不下了……”
江褚寒心里骤然一动,他立刻把卫衔雪两只手都接过去,然后往他那边站过了身,“不喝了不喝了。”
卫衔雪似乎有些坐不住,往前一靠,就靠上了江褚寒的胸腹,他迷蒙地喊了声:“世子……”
“……”江褚寒心里就是再有气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卫衔雪这样靠过来,他就是跟人打上了也要回头过来哄人的——接着江褚寒当着两人的面,微微弯下身来,他把卫衔雪的手放上自己的肩膀,然后伸手揽过他,把卫衔雪一下抱起来了。
他目光微冷望向褚霁,“二殿下既然知道圣意难测,就不该随意揣测,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褚寒抱着人从席间出来,他从褚苑身边走过,“阿姐对不住,我今日先回雪院,侯府的门不用给我留了。”
江褚寒抱着人,直接就从屋里出去了。
第102章 :醉意
一路从楼上下来,江褚寒刻意把卫衔雪往自己怀里揽了一些,没让旁人轻易看出卫衔雪的身份容貌,但原本是江褚寒抱他,卫衔雪也不知是从雅间出来怕冷还是怎么的,少见地故意趴在江褚寒怀里埋着,还伸手去揽住了他的肩膀。
江褚寒直奔楼下,冬日里天黑得早,从酒楼里出来,外头就已经是入夜的时辰。
前几日下的雪还未融净,冬日里冷风一吹就是满面生冷,如同刮着刀子,卫衔雪后面的衣领涌进冷风,他缩着脖子蜷了一下,但好像被风刮醒了些,他微微扬了扬头。
江褚寒看到马车牵过来,立刻就要抱卫衔雪上去,卫衔雪却忽然抓上江褚寒胸口的衣服,他很轻地摇了摇头,“不坐马车……”
江褚寒记得从前有一次卫衔雪喝醉了酒,坐上马车颠簸就有些难受,他停下动作,还将人抱着,就只让赶车的人将马车里的斗篷披风取出来。
卫衔雪脸上的红晕慢慢散开了,那酒对他来说还太烈,他此刻扒拉起江褚寒的衣服,似乎是和自己的理智缠斗,他模糊地说着话:“我,我还要,还要去……去……”
“江褚寒你放我下,下来……”
“不行,你等等,我好像有点走不动……”
卫衔雪蹭了蹭江褚寒的衣领,靠了一会儿又道:“你这里,这里还疼不疼啊?”
自从这一辈子认识卫衔雪以来,江褚寒真的太少见到卫衔雪这个模样了,他现如今聪明玲珑,迷糊的时候简直屈指可数,就连掉什么眼泪也都藏着掖着,哪里有现在上赶着往他怀里钻的时候——可江褚寒还是觉得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让他喝下那一杯的酒的。
“你别下来,我抱你回去。”江褚寒抱着人又往自己怀里拢了一下,下面递了斗篷,他让人披着围过来,把卫衔雪半边的身子也一齐罩住了。
江褚寒围好了披风,就抱着人往家的方向走,卫衔雪的呼吸在他怀里少见地要重上一些,微微的酒味顺着寒风往鼻息里涌,江褚寒盯着人看一会儿,又看着路,安静的思绪不免往下想:
卫衔雪……是陛下的孩子,其实关于他身世的缘由,卫衔雪并没有跟他一五一十地说过,江褚寒也不知道卫衔雪是如何从一个他国质子忽然就变成了当朝皇子,这事情很突然,就连经历过前世的江褚寒也没察觉过一丁点端倪,所以卫衔雪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身世的?
是从前世还是……
说起前世,江褚寒其实一直觉得怅然若失,关于从前的回忆有些戛然而止,所以他试着往下想过,可脑子里空白之外,还会有些难言的悲痛和悔过突然涌起,仿佛是他躯体上被生硬打下的什么烙印,让他久久也难以释怀。
可想不起,他什么也想不起——以江褚寒的性子想不起就算了,只是他有些在意,若他轻易死在那一箭之下,卫衔雪呢?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卫衔雪这一生过得太坎坷了,江褚寒不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过得不好,如今看来,难怪燕国的皇帝不喜欢这个孩子,难怪愿意送他去大梁受苦。
所以他前半生经历了这么些磨难,往后的半辈子若连身份都找不回来,那他这一生到底什么呢?
江褚寒想想就替小殿下不平,但他知道以卫衔雪的性子,这事情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往雪院的方向走了会儿,冷风吹得更凶了,卫衔雪怕冷地缩了缩脖子,江褚寒视线一垂,就见卫衔雪伸手拉住了他的衣领,他伸着脑袋凑了凑,“我,我不回去…”
“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卫衔雪用手臂挂着他的肩膀,却一边伸腿要站下去,“你让我下来,我,我没事了……”
卫衔雪说话带了一点模糊的鼻音,但他心里好像很清楚,他落下来稳着脚,手还不忘了抚过江褚寒伤口的位置,“你,还伤着呢。”
江褚寒自己都没他这么在意伤不伤的,他依着意思放他下来,用胳膊拦着别让他摔倒,“要走回去吗?”
江褚寒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往卫衔雪肩膀上披过去,正系着绳结,卫衔雪突然把头垂下来,“你陪我,陪我去个地方。”
“想去哪?”江褚寒想不出卫衔雪大冬天能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卫衔雪站稳了,他走出一步,“你别让人跟着。”
江褚寒往身后一望,后面还跟着马车和鼎灰鸦青他们,江世子担心卫衔雪一会儿走不到家,所以没把人都遣走,但这群人也知道不方便打扰,一直都隔着距离落在后面。
让他们走吗?江褚寒想了会儿,他肯定地说:“没有人跟着。”
“……”卫衔雪睁着眼睛回头,他辨认了一会儿,“江褚寒,你别……别骗我。”
卫衔雪醉的时候心里门清,他都能认出后面跟着的鸦青,他回过头有些生气似的,朝江褚寒胸口上就很轻地锤了一下,“我没喝醉,我也不瞎,江……”
“好好好——”想来好歹是在京城,江褚寒朝身后挥了挥手,回过来重新说:“真没人跟着。”
卫衔雪抓着他胸口的衣服揉了揉,“你怎么总是把我当傻子……”
“我是想带你,带你……”卫衔雪很轻地哼了一声,他把手捧起来呵了口气,“好冷。”
街上的雪都没化完,行人都知道夜里不宜出门,一路上人少之又少,江褚寒把卫衔雪的手捧过去,有些心疼地说:“你这体虚的毛病也该好好养养了,怎么手这么凉。”
江褚寒顺着手往上,就看见卫衔雪鼻头都红了,他脸上喝了酒的红晕还没下去,那张脸看起来像是气红了又委屈难受,不见一丁点有獠牙的样子,只平白让人觉得怜爱。
这模样给江褚寒看出点私自占用的冲动了,真想把他按进怀里再不放开——人其实总能共情从前的自己,江褚寒到现在依然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想要把卫衔雪锁起来关进侯府,如今只是不舍得了,能把自己征服的欲望压下去,更多地填上些喜欢和小心翼翼的珍重。
“我……我一直都这样,会好的吧?”卫衔雪仰起头冲江褚寒望过去,“我们不说了……还有人等我。”
卫衔雪牵着手就要走,江褚寒却站在原地没动,卫衔雪拉一下没拉动,脚下反倒是有些不稳地朝后一仰,往后倒时当即被江褚寒接住了。
江世子敛起眉,“你……你去见谁?”
这大晚上的,卫衔雪哪有什么人要去见?哪有什么人他喝醉了酒也要去见?
“你干什么——”卫衔雪往后一倒脑子都昏了,他有些站不稳,“我去见……我不能说……”
“你……”江世子在冷风里张了半天的口,牙关都要凉了,他咬下来,“行——我陪你去。”
京城里入冬许久了,再过些时日都快到年关,年节的装饰有些地方预备挂起来,一路许些高楼都已经挂上了红灯笼,添了些喜庆的年味。
卫衔雪绕过那么些高楼,走着离着灯火越来越远了,江褚寒见他还冲着漆黑的巷子里走过去,一时有些犹豫,“阿雪,我今日出门……未曾带刀。”
“我们……”
卫衔雪轻轻说:“我们继续走。”
江褚寒只好在夜色里放慢了呼吸,他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不想卫衔雪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别怕。”卫衔雪道:“我保护你。”
江褚寒怔了不是一会儿,只是他才走神的功夫,夜色里一点刀剑出鞘的声音如同银瓶乍破,在这安静的夜色里倏然响过去了,江褚寒不过一点尾音就立马回过神来,“小心!”
江世子千锤百炼的身手不过借着一点细微的衣服擦动声,很快就对着身前抬手挡了过去,那一下也不知是挡了什么,江褚寒还没来得及过几招,还牵在手里的卫衔雪马上喊了声:“住手!”
没想到对面住手的动作比江褚寒还快,那边退了几步,慢悠悠地喊了一声:“殿下——”
是降尘?
江褚寒这些时日不见他,还以为他不在京城,降尘在夜色里好像很不高兴,“殿下怎么带他过来?”
卫衔雪声音有些沙沙的,“我……我带他过来的。”
降尘耳朵好,立马听出卫衔雪的不对劲了,他赶忙凑过去,“殿下,你……你喝酒了?”
“一点点。”卫衔雪还是拉着江褚寒的手,他往前走,“你带我去见他。”
“你这……”降尘有些犹豫地拦了一下,“殿下——你怎么能带他……”
江褚寒这就挑起眼了,“没大没小的,京城里还有哪里本世子不能去的?”
“……”降尘有些看不出卫衔雪如今的状况,琢磨着不敢让步,只好冲江褚寒道:“你给我家殿下灌什么迷魂药了?他能带你过来?”
“降尘——”卫衔雪拦住了,“没关系。”
他声音绵绵的,却好像有些认真,“他也是我的人。”
夜风轻飘飘地吹过去了,就连江褚寒也怔了一下,他愕然地回过神去望一眼卫衔雪,一边发现卫衔雪握着他的手都紧了几分,他好像说出这话之后有些满意,歪着头想了想,又咳了一声,“走吧。”
“……”降尘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对着江褚寒阴阳怪气道:“世子真要去,一会儿可别后悔!”
“我是被吓唬大的吗?”江世子满心都飘了好一会儿了,殿下让他去赴汤蹈火现在他也去了。
降尘转身在前面引路,江褚寒走了几步,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周围还有旁人了,这一路的目光过来,仿佛有些微妙——江褚寒早知道卫衔雪手下除了降尘还有别人了,可他在大梁没有根基,那些人的身份他猜来猜去,大概只有一个可能。
再往前走江褚寒也猜到卫衔雪要去哪里了,绛京城东面是观星台,钦天监也建在此处,传闻是风水聚集之所,灵气充沛,而在卫衔雪在离宫前,亲自去求请陛下,在这边建了一座祭灵台。
说是告慰当年死在战乱中的百姓,那时候法事做了足足四十九天,随后卫衔雪一个人叩拜着登上高台,在这祭灵台上不吃不喝地跪了三日。
祭灵台表面是筑起的高台,但下面其实挖了个空洞,连着地上的部分建成简易的屋舍,当初除了祭拜,卫衔雪冬日里还在这地方守灵了很久,茹素抄过的经书,全都一并烧给了先灵。
这事说来是他自讨苦吃,不过当初这件事之后,燕国质子的骂名竟然在京中有些松动,好像从那时起卫衔雪就在为自己来日的名声打算了。
但自那次祭拜之后,这祭灵台早已荒废很久了,甚至甚少有人过来。
江褚寒心里忽然有了个不可置信的猜测。
走到祭灵台前,卫衔雪脚步停下,周围没有点灯,但脚步声纷纷过来,几乎围着卫衔雪停了一圈,很快周围一圈齐刷刷跪下来,夜色里道:“拜见殿下。”
卫衔雪微微颔首,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世子看到了吧?”降尘回身过来也跪下了,“可要抓我等归案?”
周遭虽是夜色弥漫,江褚寒只能稍微认出周遭人的打扮,他们一身夜行衣隐藏了身形,可看他们的称呼动作,应该都是燕国派往大梁的暗探。
燕国暗探……江世子论身份论性子都是不可能对他们手下留情的,碰着从前的江褚寒这还算是一网打尽的好机会,这些就是卫衔雪手底下的人吗?
卫衔雪手下有人不稀罕,可他怎么会带他来见他们?
这莫不还真是他今日醉迷糊干出的糊涂事吧?
偏偏卫衔雪忽然道:“江世子,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