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by归我庭柯
归我庭柯  发于:2025年03月06日

关灯
护眼

“三殿下伤的要重些,人还没醒。”卫衔雪又给江褚寒舀了勺药,“蕴星楼那边也还在查,纪掌柜人不见了。”
“那你呢?”江褚寒喝了药,他视线往卫衔雪身上搜寻似的,“你可有受伤?”
“多亏世子……”卫衔雪垂下眼,“我无碍。”
“你无碍就好。”江褚寒心底稍安,但这话还是说得干巴巴的。
其实江褚寒总觉得这一醒过来,卫衔雪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即便这几个时辰里已经算是有求必应了,可他对自己好像……并不亲热?甚至带了点客气的疏离,仿佛他们之间隔了什么,是他无法闭眼忽视掉的东西。
江褚寒也想觉得是自己的错觉,所以他扯了点话茬道:“侯府近日没什么旁的事吧?”
这话说出来他也觉得多余,侯府就这么点大,能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卫衔雪却还真说了下去:“这几日京城里下雨,几乎夜夜惊雷,侯府后院里的梅树今春才长了新的枝叶,三日前却被雷劈上了。”
卫衔雪盯着手里的药碗,有些惋惜道:“往日的枝丫都给劈断了,好好的梅树怕是活不了了。”
江褚寒顺着就说了下去,“的确可惜,那树还是……”
几乎电光火石之间,江褚寒狠狠咬了下舌头,“你那些年亲手植的”几个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前世是卫衔雪亲自摆弄庭院,一株株的梅树种了下去,他还喝过卫衔雪亲自用红梅上的雪水泡的花茶。
“那树是梅树吗?”江世子目光飘了飘,他改口道:“我记得侯府后院里种的是金桂。”
但一些不好的预料还是从心底里浮起来了,江褚寒一颗心好像猛然跳了跳,他遮掩着说:“你若喜欢红梅,来日在侯府后院里种些就是,这一棵树也不值得卫公子惋惜吧?”
“来日……”卫衔雪自己叹了口气。
江褚寒好像倏然从那叹气里听出了什么别的犹豫不决与心灰意冷,他目光一定:“卫衔雪……”
不想卫衔雪这会儿真的将目光与他对到一块,短暂的对视里万般无奈与前尘旧梦都晃过去了,卫衔雪只是微微朝他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
“江世子……”他轻声道:“你我没有来日了。”
这话语气平淡,可在安静不已的卧房里像是摔杯破盏,让江褚寒倏然耳边一鸣。
这会儿的心虚与小心谨慎好像在那续过的梦里一时消弭无踪,江褚寒深深呼了口气,他望着卫衔雪那双眼睛,里头那点无畏的绝情好像不是玩笑。
“你说什么?”江褚寒整个人都下意识往前,他伸手就去抓卫衔雪的手腕,“卫衔雪,你……”
卫衔雪手里的药还没给江褚寒喝完,被他这么一抓,里头还剩的汤药撒了些许到床上,江褚寒一点也没看那药,他一把攥上卫衔雪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药洒了。”卫衔雪皱了皱眉,他目光挪到江褚寒那只手上,“你不疼吗?”
江褚寒这一起身,这一日小心对待的伤口好像全都破开了,江褚寒疼得有些钻心刺骨的错觉,可他心底当真被扎得一疼。
“你知道了……”事到如今江褚寒再迟钝也知晓何为心照不宣了,他不顾伤痛也攥紧了卫衔雪的手腕,“你方才是在试探我……”
“我忘了……”江褚寒自嘲一笑,“我们阿雪如今是个七窍玲珑的心思。”
卫衔雪这一日的情绪都太过平淡,淡然得像他再无余情可言,原来他早就猜到了江褚寒重生的事实。
“你早看出来了。”江褚寒一只手捂了下胸口,强忍着道:“可你为什么还留下来了呢?”
“世子天生神力。”卫衔雪试着挣了一下,江褚寒连受了伤也抓得这么紧,他就任他抓着,“你这样抓着我,是想把我怎样留下来?”
江褚寒的手好像被突然烫了一下,可这会儿深刻的记忆告诉他,如今松了手,卫衔雪真的会眨眼间了无踪迹地离开,他竟然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同前世的自己心意通了片刻——除了强硬的手段,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把他留下来呢?
“世子啊……”卫衔雪还是轻轻地叹着气,“你既然心里有数,你我之间也不必再这样事事清算下去了吧?”
“说多了不过是徒增烦恼。”卫衔雪将手里的药碗搁到一边,“你说呢?”
江褚寒盯着自己攥紧的手,“可你前些时日……”
“前些时日是我不对。”卫衔雪把另一只手伸向江褚寒攥紧的那只手腕,“我这个人一向心软,但也多亏了世子一声‘阿雪’把我叫醒。”
江褚寒被卫衔雪满身的淡漠扎地有些无处容身,他眼睁睁看着卫衔雪把手伸向他的手背,他竟然拨弄起他的手要把江褚寒的手掌拿开。
“你明知道你犟不过……”江褚寒没将卫衔雪那点力气放在眼里,可他忽然胸口一闷,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他呼出的一口气抽离了出去,他紧紧攥着的手竟然被卫衔雪生生掰下来了。
“你……”江褚寒往前伸过的胳膊瞬间落了下去,他整个人都有些坐不稳,他看着往后退了一步的卫衔雪,“你干了什么?”
卫衔雪站在床边,他略高的视线落下来,竟然有些像是不平等的俯视,“没干什么。”
他只是看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将江褚寒往床上扶好了,“世子重伤初愈,如此心绪不稳,对你的伤没什么好处。”
江褚寒好像觉得全身无力,他了然道:“你是在药里放了什么……”
“是。”卫衔雪的动作还是轻拿轻放的,“药里加了些助你凝神静气的草药,只要世子不要心绪激荡,就不会觉得不适,可你……”
他的手在江褚寒手腕上停留了片刻,像是短暂地牵了他一下,“你这样着急,只会发作得越快。”
江褚寒仰起头看他,他竟然很轻地笑了一下,“所以你是想把我也锁在这里吗?”
卫衔雪被他这说法听得蹙了下眉,“我如今这个样子,你还来招惹什么呢?”
江褚寒似是失望,“你不是我,做不来那样的事。”
“我如何……”卫衔雪重新在江褚寒床边坐下,他盯着江褚寒的眉目,“你再重新想想呢?这一世的我是什么模样。”
对视里仿佛前世今生飞快地走了一遍。
“我不是从前那个卫衔雪了,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心软。”卫衔雪掏出一张帕子,将之前洒在床上汤药去擦了一擦,他一边说了下去:“第一回见你就算是警告了,那一口是我咬得不够深吗?还是那一箭我戳自己戳得不够狠,吓不着大胆的江世子。”
卫衔雪擦完了被褥,他伸出手,用那帕子往江褚寒唇角的地方也一道擦了过去,他动作很轻,望着江褚寒的目光里还带了点杂糅的情谊,这一眼仿佛让江褚寒也有所动容。
“所以你前些日子说得没错,在驿站的时候,你出现之后的每一次都算我故意接近,我连害怕都是装的,你以为只有我会心软吗?”
“我知道。”江褚寒眼见卫衔雪眼里那点多情消失无踪,“不管你信不信,蕴星楼之前,我不怎么认识从前的卫衔雪。”
卫衔雪把手滑下去,“如果我没猜错,从驿站那时候,你就知道些什么了吧?”
江褚寒喉间哽了一下,“是……可我那时候不知道……”
卫衔雪却没等他说完,他重新把汤药端回来,“药已经冷了,你还想喝吗?”
江褚寒沉声呼了口气,他望着卫衔雪有些危险的眉目,没有说话。
卫衔雪猜想他也不敢喝了,他略微放轻松了道:“蕴星楼你为我受伤,所以我会留下来,等到你身上的伤好,不过世子若看我不顺眼,我也可以……”
话音未落,江褚寒竟然吃力地抬起手,抓了下卫衔雪的衣角,他声音微弱地说:“不是喝药吗?”

卫衔雪端碗的动作一顿,“你这么不长记性,我明日可要在你碗里下毒了。”
“你也不是没下过。”江褚寒没什么力气了,干脆躺着不动,他望着卫衔雪绝情的眼睛,“你要这么不喜欢我,干脆等我没醒过来就一碗药把我毒死,省得让我以后还缠着你。”
“我哪敢毒死侯府世子。”卫衔雪把舀起的那勺药又丢了回去,“想让我给你殉葬吗?”
江褚寒一怔,“我可没说……”
但他很快皱起眉,“我还难受着,你别说这种让人臆想的话,生死同穴,卫衔雪,唔……”
卫衔雪不等他说完,直接把那碗药怼到江褚寒嘴边,他把握了点分寸没让江褚寒呛着,就这么把剩下的半碗药给他灌了下去。
江褚寒不醒来的时候,卫衔雪许是还带了点前些时日的温情,或是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是从前那个江褚寒,所以他还是把心里的气恼沉下心去,打算照顾他到伤好再走。
可醒过来的江世子嘴里就没什么让人听起来开心的话。
江褚寒这回是真难受了,那药喝得他心口又冷又苦,“阿雪……算我求你……”
卫衔雪端着药碗起身,“世子的求值几个钱呢?”
“你还不如跟从前一样……”卫衔雪垂眸停顿了片刻,他指尖在手里的药碗上敲了几下,随后慢悠悠道:“我在京城无依无靠,你找个由头陷害我,让我没得选,要么死要么跟了你,然后感恩戴德地被你骗得团团转,或是你直接把我关起来,喊你的暗卫把我拿下,你侯府的地牢我从前不小心闯过,把人关进去就是铁骨铮铮也能弯下脊骨。”
他冲着江褚寒冰冷一笑,“选一选吧,江世子,你还想怎么样?”
卫衔雪的声音在安静的卧房里仿佛一根根尖锐纤细的银针,冷不丁地朝江褚寒心口上钉了过去,“你……”
江褚寒好像忽然间被人扼住了喉颈,这话杀人诛心地扔过来,他却没理由反驳,这些事情听起来耳熟,可都算是他的前车之鉴。
愈发上涌的气血好像将江褚寒方才喝下的药力重新催动,但他心绪一激,整个人不顾摔下去也朝卫衔雪那边伸过了手,“你明知道我不会再……”
可电光火石之间卫衔雪却往后退了一步,江褚寒的指尖只在他衣角边上碰了一下,接着垂下的手就落了空。
江褚寒再仰头,就只看见卫衔雪往下垂着眼,不带半点情愫地望着他。
闹得太难看了……
从前没来的及体会的怅然若失如今具象了百倍——他好像是真的要失去卫衔雪了。
江褚寒垂着手,他沉声苦苦地说了一句:“或者你也对我那样……”
“你对我也做一遍,什么污名陷害,巧取豪夺,你让我也只能跟你……”
“江褚寒——”卫衔雪仿佛听不下去了,“何必呢?你堂堂侯府世子,做到……你不觉得可笑吗?”
卫衔雪没再多说,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他连自甘堕落的江褚寒也不想要了……
江褚寒抓过去的手没力气抬起,只抓了满手的空荡,重新将手蜷了回去。
随后奔涌起来的情绪像要把人淹没,江褚寒不是不知道怎么认错,从前卫衔雪受过的伤痛在他这里算是过往,可他们还有更多的来日可以弥补,伤痛会有好的一天,闭上的大门也能打开,他千言万语的过错翻过去,他还能有更多欢欣雀跃的坦荡给予他,弥补那些无法割舍的从前。
可卫衔雪不给他这个弥补的机会……
不觉之间江褚寒胸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气,他伸过微微颤抖的手碰了一下,却不想紧接着就有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喉间涌出来,再想忍住已经迟了,一口鲜血霎时从江褚寒口中喷涌而出,刺眼地朝床外的方向吐了出去。
江褚寒眼前立刻发黑起来,他吃力地抬了抬眼,越过那地上有些乌黑的血迹,模糊地看了一眼门边。
卫衔雪好像在听见动静的时候停顿了脚步,可他没有回头,依旧孑然地走了出去。
“……”这一刻的决绝终究让江褚寒心生怯意,除了远在天边的自在,他这辈子从来没说过什么求而不得的话,可这个人……
“世子……世子!”鸦青的声音这才传过来,他越过屋里的狼藉直接朝床边过去,赶紧扶住了半边胳膊都要摔下床的江褚寒,“世子可要我去拦……”
“闭嘴。”江褚寒闭上眼睛,只觉得鸦青的声音有些聒噪,可他现在没什么骂人的力气。
鸦青手上还没轻没重的,他碰得江世子疼得眼睛都要睁开了,一边叹了口气,“世子可觉得好些了?”
江褚寒憋回去的话还是要忍不住,他气得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我这……你觉得呢?”
江褚寒觉得自己方才就不该话多,装装死人也好,别把人气跑了,卫衔雪起码不会怼着人伤口上推,他只会……
算了,他说起话来往人心口上撒盐,这本事比谁都有过之而不及。
鸦青将江褚寒扶回去了,这才解释:“大夫说世子胸口淤血未除,要吐出来才能大好……”
江褚寒忽然睁眼,“你说什么?”
鸦青停了一下,又重新说了一遍,“世子……”
再往后的话都没进江褚寒的耳朵了,他只听到那句“淤血未除……”
他记得……卫衔雪略通医术……
江褚寒仿佛从记忆里找出什么并非决绝的端倪,随后卫衔雪的医术也就并非略通了,江褚寒再往下想过去,就能给他冠上医术了得的美名,往后给他开个医馆的心气也能再回来。
所以江世子也自作多情的往后猜测,他方才说了那么绝情的话,或许是为了逼他气急吐出淤血呢?
一点臆想的火种也能把人从汪洋里拉回来,江褚寒觉得胸口上好像真的舒坦了许些。
不过醒来一日罢了,往后的时日只要他还留在京城,绛京城巴掌大的地方,他不可能跟人就断得这么一干二净。
时辰不早,已至黄昏。
卫衔雪从江褚寒的屋子里出来,脚步就有些虚浮,他直接出了侯府。
日子到现在几乎已经快到夏日,侯府大门口伏了只夏蝉,这个时辰了还在叫个不停,惹得人心里烦躁。
卫衔雪顶着聒噪胡思乱想——他其实也算活了好些年了,头一回真切地觉得,这荒唐的人生像是被人操控,在其中加了什么不让他好过的砝码,只要他耽于其中,就会不留情面地塌下来,将他置身万丈悬崖。
他只能如履薄冰地走下去。
从前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还能在侯府里好好过活下去,可偏偏有那么些难以忘却的过往添出来,还有突然生起的战乱,几乎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他到死也没得到什么,只带了满腔的愤懑不平,重新来到了过往的挣扎里。
这一回……卫衔雪其实在前些时日江褚寒没有保留的一往无前里动摇了,他自诩恩怨分明,如若这个江褚寒没有对他做过什么,他们没有那么多爱恨横生的过往,或许他还真的能对着这满腔的爱意放下那些无尽的仇怨,再试试呢?
可世事瞬息万变,好像一切都倏然变了。
从江褚寒喊出那一声“阿雪”开始,那过往的记忆又重新深刻地浮现出来,只是一句他还能将塞回心间,当作一些偶然不再乱想,可江褚寒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昏迷的时候喊了多少声……
“阿雪……”
他开始不敢细想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人,他是又带着记忆骗了他吗?这几日卫衔雪翻开过往,竟然真的从此次再见的过往里找到了端倪。
所以他又一次失去安宁的可能,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卫衔雪踏出侯府,就看到了等到外面的马车,他要回一趟雪院,早几日就该回去了。
降尘正等着他,原本百无聊赖地嘴里叼了跟草叶,不想见到卫衔雪脸色好像有些不好,他把叶子吐了,“殿下……”
“无妨。”卫衔雪走到马车边,他眼神回温,望着他笑了一下,“劳烦你等我。”
降尘牵了下马绳,有些不习惯卫衔雪深情地望着他,他错开眼,“殿下这些日子……好像有些心事?”
“是因为那个世子受伤吗?那一日我过去的时候,看到是他把你护在身下,算他有些良心。”降尘不大情愿地说:“如果殿下愿意……”
“别说了。”卫衔雪打断他,“那一日的事,往后都忘了吧。”
蕴星楼突遭变故,其实是降尘先赶过来,把卫衔雪和昏迷的江褚寒带了出去,所以当时的情形,他看得最清楚。
卫衔雪想到什么,他忽然伸出手,往降尘头上摸了一下,带了点温柔的小心似的。
降尘还在疑惑方才那话,被这一摸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自家殿下这会儿不跟被人柔情蜜意,跑来往他头上薅头发?
“殿下……”
卫衔雪还是一笑置之,他坐上马车,“回去吧。”
“先生……还在家里等着。”
前几日降尘过来找他,却被侯府拦在外面,后来他才知道,是先生来了,尹钲之搬来了雪院。
这事情有些突然,卫衔雪此前不知,不然他也不会继续在侯府耗着,只是那些明晰的记忆浮上来,同时对上先生和降尘,卫衔雪有些被悔意淹没了半身。
前些日子属实是色令智昏,他甘愿留在侯府,竟然差点忘了当日的他们如何而死。
到雪院时已经几近天黑。
多日不归,雪院外面的大门竟已经修好了,上头雪院的招牌重新挂上去,几乎与当日一致。
卫衔雪走到庭院,又望见了院子里那株被砍过的树,前些日子发了新叶,几日不见竟然又抽了枝条,仿佛过些年岁又是满树的生机勃勃。
可卫衔雪脚步停了一下,他不着情绪道:“这树摆在院子里扎眼,挖了吧,换个别的什么栽在院子里。”
降尘不解其意,“是……殿下。”
前些日子尹钲之就搬到雪院来了,这事似乎是请过上头的旨意,卫衔雪一介质子,如今在外独居,身边有个什么人跟着上面似乎更为放心。
这个时辰屋里点了一盏小小的烛火,微弱的灯光晃动,将那靠窗的桌子边一个模糊的人影照在了墙面上。
卫衔雪没进门,他喊降尘不用跟着,一个人站在屋檐下面,“先生……”
卫衔雪喊了一声,他接着就朝地上跪了下去,往前磕了个头,“学生怠慢先生。”
他整个人都往前伏下去,冰冷的地面碰着额头,卫衔雪的谦卑里带了些亏欠,屋里没动静,卫衔雪就没动,仿佛今日他打定了注意,倘若先生让他在这里跪一晚上,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可不一会儿,那屋里翻动书页的人影停下了,他从桌上将烛火托起来,拿着那小小的灯盏,缓缓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一年尹钲之没什么变化,他走到屋檐下,将那灯盏摆置在了地上。
卫衔雪感觉到了身边微弱的光芒,接着尹钲之好像是撩开衣摆,直接往地上坐了下去。
“阿雪。”尹钲之喊了他一声,好像带了点叹气的意思,“你起来吧。”
他拍了拍地,示意卫衔雪同他一道坐下。
卫衔雪在先生面前很是规矩,他只抬起头,跪下的两膝并在一块,就这么跪坐起来,“多谢先生。”
雪院的地段偏僻,夜里更是寂静,只听见些许小虫子的鸣叫,衬得夜色渐渐浓厚。
“是我办砸了事情。”卫衔雪正对着尹钲之垂下头,“差点忘了蕴星楼的事,也没料到其中还有旁人插手。”
“还没能狠下心……毁了这场拍卖。”
“实在是看那些流民希冀,不想毁了他们的救灾银两,即便这一场让褚黎办成了事情。”卫衔雪没找出勇气抬头看尹钲之的表情,因而继续说了下去,“我又……心生妄念,忘了先生之前的嘱托,此事之上怠慢了先生,这几日都不曾归家。”
“先生……”
“阿雪……”
尹钲之沉下的眼一直只看到卫衔雪的额头头顶,他伸着手朝向他头顶的方向,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肩上,“你心中不快,说出来便是,何必躲躲藏藏,徒增自己的烦扰呢?”

卫衔雪一怔。
“过往啊……谁都抛不开。”尹钲之的声音有些天然的沙哑,他叹了口气,“你若把自己宥于过往,谈何对向来日,人都还活着的时候,再言生死就有些多余,你活得太过较真,抛不开自己的良知和真心,那你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
“江褚寒的事情另说,我问你……”尹钲之捋了胡子,他偏了偏身,“蕴星楼的事情,你看出了什么?”
卫衔雪听到话后脊绷了一下,他正色道:“这次蕴星楼的拍卖应该是余太师的意思,前些时日褚黎失了民心,借这事情一举两得,散些钱财罢了,想要光明正大地替三殿下把民心赢回来。”
“但这意思之外,这次也和三殿下交了手,恐怕他也是想拿回那个天巧匣,褚黎争强好胜,原本挽回民心的意思盖过了天巧匣的去留,但如若没有猜错,这想要天巧匣,也应当是余太师的意思,那里头装着户部之前的账本,事关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里。”
尹钲之点了下头,“那如今天巧匣呢?”
“这……”卫衔雪想到什么,“那日拍卖的天巧匣一共两个,原本江……他和褚黎鹬蚌相争落到绝境,两人都受了重伤,那天只有我看清楚了,其中还有第三人渔翁得利,他拿走了一个天巧匣,却把剩下那个塞到了我手里,那个盒子如今还在侯府。”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但想来那人把天巧匣给我,应当就知道那盒子里放着什么,也知道江褚寒这次想追究什么。”卫衔雪的指尖从衣角上松开,“他是故意推了江褚寒一把,想让他把后面的事牵出来。”
“或许……他也想对付褚黎……或者余太师。”
夜里刮了轻风,尹钲之护了下手下的灯盏,“那你觉得这人是谁呢?”
“旁人若非知道天巧匣里面有什么不应当出手,倘若只算想要毁了这一场宴会,朝中能有资格同褚黎争一争的只有一个人。”卫衔雪视线虚虚落下来,“二殿下……他这个人我看不清,但如今形势于他有利,只是……”
卫衔雪口中沉吟,他好似犹豫了片刻,又抬起了眼,“只是天巧匣的事情避不开,但二殿下应当不知道户部账册的事情,先生……”
卫衔雪若非重生,必不可能牵引这件事情让江褚寒查过去,毕竟从前若非巧合,他也不能发现什么端倪,如若二殿下褚霁一早知道了户部的事情,不可能到往后才让江褚寒将事情翻出来,这其中应当还有值得推敲的地方。
“知晓这件事的除了他和我,大概也只有……”卫衔雪敛眉道:“所以蕴星楼的事,先生可有插手其中?”
夜风还是将那盏微弱的烛火吹灭了,尹钲之的脸落入黑暗,他沉吟了片刻,“阿雪啊,从前就说你心软,先生若说了,你还舍得让江褚寒受伤吗?”
果然这事情是有透露出去痕迹。
夏日的夜风原是没有凉意了,可卫衔雪心里凉了几分,“他……从前不愿,今日……”
“我不知道。”卫衔雪重新抓上自己的袖口,“万事总不能朝夕就放下,我终究是前几日动了心的……”
卫衔雪眉目里浓重的愁绪随夜风渲染,屋檐下的身影仿佛更加单薄了几分,他往自己心里一问,未曾尝过多少情谊的他对横冲直撞的爱意总归容易心动,一时被糊了眼睛,就算拨开也不会眨眼无踪,总会横亘于心地难受一会儿,可怎么也算……一回生二回熟。
尹钲之轻轻一叹:“你啊……”
“但先生放心,学生记得自己想做什么。”卫衔雪望着夜色,拨开愁绪之后多了几分漠然的神情,“之后也算以牙还牙,就算让他也尝一遍我当日的处境,我也不会心软了。”
镇宁侯府。
江世子的伤还需养上一段时日,想做什么也出不了门,何况他抗旨不遵出府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这时候再不夹着尾巴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可他不仅出不了门,他连那个床也下不了——卫衔雪给他下药一日比一日猛。
他本来以为卫衔雪不会再回来了,可第二日鸦青端着药给他,居然告诉他卫衔雪又回了侯府。
江世子身上的药效才刚过了,他恢复了些力气,正坐在床上屈伸着手指,望着那碗药道:“这药是他煎的?”
“不是,是府里下人煎……”鸦青端过去的手又收回来,踌躇道:“要不世子还是别喝了,这药……被卫公子动了手脚。”
可江褚寒并不诧异,他伸出手,“端过来吧。”
“……”鸦青不动,“世子……”
江褚寒挑了下眼,“他怎么说的?”
鸦青今日去端药,被卫衔雪从后面叫住了,他当着鸦青的面将个药包拿出来,打开将那白色的粉末直接倒进了药碗里,连搅和都没搅和。
鸦青愣在原地,“卫公子这是……”
卫衔雪把药包折起来,不经意说:“你问他喝不喝,不喝拉倒。”
“……”鸦青也不知道这俩人最近是怎么了,好像突然开始生了嫌隙,就像当初鸦青也不知道世子是为什么要去和这个卫衔雪扯上关系。
他就这么踌躇地端给了江褚寒,鸦青委婉道:“他说世子不爱喝就不喝了。”
江褚寒眉眼一拉,“你拿过来吧。”
卫衔雪还肯来,他哪敢不爱喝啊……
那碗药端过来,旁边白色的粉末都还没搅匀和,江褚寒在漆黑的药里面看清了自己的眼睛,他自问:我生得面目可憎吗?
“鸦青。”江褚寒把药端在手上,他靠了靠床,“你说我从前对卫衔雪怎么样?”
鸦青不知道从前的恩怨,他想了想道:“若说当年,世子好几次都差点杀了他。”
“他来大梁的路上差点死了,进侯府又受了伤,往后在宫里世子对他也没……但后来世子对他也算是另眼相待。”鸦青木讷地站在那里道:“驿站的时候世子也算救过卫公子的性命,雪院那次北川意欲投毒,世子不是也还出手相救,之后除了属下把他带到侯府,理应算是……有些交情。”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