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卫衔雪垂着袖子站起来,他眼神带着些疏离,在灯下挑起望了汪帆直一眼,“汪大人的意思是……今日是我要杀了自家使臣?”
汪帆直攥着手,在这目光里有些无地自容似的,但想到方才手下的话,他喉中咳了两声,干涩道:“卫公子方才还说要配合,现在是想出尔反尔吗?”
卫衔雪朝那冰冷的锁链看了两眼,像是冷冷地勾了下眼角,随后他做出轻松配合的样子,“大人请便。”
说罢他大方地伸出了双手。
那两个小吏左右对视了眼,提着手铐就上前去了。
锁链声犹如叮铃,卫衔雪脸上配合地不曾表露情绪,眼里却有些冷意,他等人锁上,垂了垂手,手腕间有些沉甸甸的,往昔的记忆就这样敲打了下他的神经。
他一言不发地往屋里的榻上坐了上去。
汪帆直看他这样子,心里打鼓地更厉害了,他来回走了两步,偏偏此时,他听到了外面敲击铃铛的声音。
卫衔雪靠在榻边微微闭眼,心里知道是他来了。
江褚寒的马车正停在了驿站外。
他方才要起身,就听外面传来了一阵敲击铃铛的声音,这声音像是一道给他心里敲击了来回,江世子今日是喝了酒的,这一路过来摇晃,人有些犯迷糊,这一声才让他清醒了些许。
鸦青把帘子掀开,江褚寒从马车上下来,先往外面扫了一眼。
方才的铃铛声是从驿站门檐上传来的,一个褪色老旧的铃铛挂在顶上,垂了根绳索下来,绳子一拉铃铛就会响动,动静足以传到驿站里面。
刚才敲铃的驿站守卫是个白发老人,他站在门边有些佝偻,江褚寒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会儿。
这人好像并不是看到他来才敲的铃铛,那老人没有抬头,眼神落在几步之外,但他那双沧桑的眼里并不聚神,一整双眼睛几乎都被眼白占据了,他好像……是个瞎子。
鸦青察言观色,解释着说:“那人叫老钟,从前去军营里当过兵,是个捣鼓兵器的,差不多是十年前了。”
“十年前西秦横在西边,同大梁打了一仗,那时敌军一颗火药炸了机械库,断了老钟一条腿,在那之后军营里留不下他,他就来了驿站守大门,说起来天道不公,前些年他眼睛也瞎了,如今靠的是他那双耳朵。”
正巧后面脚步声起,驿站里头有人出来,老钟听到动静挪步,腿一瘸一拐,还真是个残废。
“横竖驿站事不多,官府不能干出苛待残废老兵的事,就给他挂了铃铛守门,说出去也还是善待功臣的好名声。”
江褚寒看老钟的时候一瞬正色,却又瞟了鸦青一眼,“我没问你。”
“……”鸦青语塞。
驿站里有人迎了出来,打头汪帆直赶紧带着人给江褚寒行了礼,“拜见寒世子。”
江褚寒如今是个挂名的大理寺少卿,但少卿的名头比不过侯府世子,何况褚寒的名字是先帝取的,众人依旧一口一个的世子称呼他。
江世子免了他们的礼,大雨还没停下,江褚寒不喜欢淋雨,让人给他撑着伞先往驿站里面去了。
江褚寒走上二楼,那木板一踩一声响,他忍不住说了声:“这驿站也该修修了。”
汪帆直接不了这话,他等了会儿才道:“夜里本是不便打扰世子的,可燕国的使臣白日里入京大家都看见了,人晚上就出了事……”
江褚寒脸上没怒,“人怎么死的?”
“是,是箭伤。”他两步上去先开了门,“听驿站里的人说,那燕国的使臣带了好些护卫,因而只让咱们自己的人围了外面,所以这里头具体发生了什么,咱们也不知道。”
那出事的屋子大门一开,里面的窗子正开着,呼呼的风声立刻从两面刮了进去,屋里瞬间灌满了风,尤其书桌上摆放的纸页未曾压着,一时“哗哗”地飞了漫天。
一张纸页卷起,在空中舞了会儿,往书架下边落了,一具尸体横在地上,被纸页盖住了头颅。
燕国使臣死在了自己房中,他背后的殷红像身上开了窟窿,夜里的光线有些暗淡,细细才能看出致命伤是根弩箭,追着他的后背没入血肉。
江褚寒落着目光凝视,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见到风大,汪帆直让人先去把窗子关了,然后道:“人死的时候惨叫了声,所以外面的人都听到了,进门的时候窗子就是开着,仵作还没过来,但大概的伤就是后背的弩箭了,看着方向应该是窗外。”
江褚寒从尸体看到窗户,“看着像有人从外面刺杀。”
“是。”汪帆直道:“下官也如此觉得。”
江褚寒又回来看那尸体,他走近了两步,“仵作喊了吗?”
“仵作,仵作去叫了,今夜大雨。”汪帆直望着外面,忧愁道:“仵作住在城外,怕是还要等等才能到。”
江褚寒低头扫到那使臣的手,“这人是个武将?”
这使臣手上全是茧子,一看就不是个拿笔杆子的手。
“这,向来出使和谈都是文官。”汪帆直猜测着道:“许是燕国有所不同。”
江褚寒摸了摸自己的掌心,他走路绕过地上掉落的许多纸张,到那桌边停下,桌上放着几本书,江褚寒平日不怎么爱看,但他认得出其中分门别类,有好几本,尤其案边一本什么《杂记》,看得出来翻了很多次。
周围目光都在,江褚寒只过去提了提茶壶,谁知茶壶里已经空了,江世子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
汪帆直这才反应过来,回首就示意后面赶紧去沏茶。
“世子,其实虽然仵作没来未曾验尸。”汪帆直给江褚寒转身让了路,他跟上去,“但咱们过来的时候也不算全无线索。”
“咱们……抓了个人。”
江褚寒还是有些头疼,他走到榻上坐了,“这人可是凶手?怎么就被抓了?”
“凶手说不上,就是有些嫌疑。”汪帆直想着道:“今日午后燕国使臣住进驿站,那人下午就过来了,这使臣出事之前,除了过来送饭的,就只有那人和他见过,而且,而且他们二人还换了房间。”
“换了房间?”江褚寒有些随意地说:“怎么这么复杂,这人是谁胆大包天。”
“是……”汪帆直犹豫了会儿,特意去看了江褚寒的表情,“是那个燕国质子……卫……”
“嗯?”江褚寒揉眉的动作一顿。
汪帆直被这声吓了,还是七零八落地回了完全:“那个卫衔雪……卫,卫公子……”
空气里竟然噤声了片刻,江褚寒的动作停下,也没后话,汪帆直本来这事就做得犹豫,他思忖了遍,试探地说:“想着这事马虎不得,又要回禀世子,就暂且先,先把人抓了。”
江褚寒是喝了酒,脑子里有些杂乱,方才那话他反应了会儿,才觉得有些好笑似的又问:“你说谁?”
汪帆直轻轻“嘶”了一声,“卫……卫衔雪。”
“……”江褚寒把手放下,他扫了眼后面的鸦青,鸦青大人神色也有些异常,对视里把视线错开了。
江世子好像又反应过来了什么,“你说,你把人抓了?”
汪帆直抓着袖子,“是……”
江褚寒偏过身,“你怎么抓的?”
“拿……”那语气听得汪帆直心里直打鼓,“拿手铐锁了……关,关在隔壁。”
“你把人锁了?”江褚寒嘴角一落,他抬眼瞅了那岁数不小的大理寺正一眼。
汪帆直不敢直视,“是……”
江褚寒也不知怎么就笑了,他抬手就像是要去抓人领口的衣服,可他动作一顿,停下的动作转而把手伸到了汪帆直面前,“钥匙拿来。”
汪帆直赶紧摸钥匙,“世子恕罪,下官,下官只是听说世子此前与那人有些纠葛,想着世子与他……”
“汪大人。”江褚寒突然语气一冷:“你也年纪不小了,怎的没学点好的?”
汪帆直顿时膝盖一弯,他跪下去上举了钥匙,“世子,世子恕罪……”
江褚寒倒也没多发作,只将那钥匙接过去了,他起身,“等仵作来了尸体验好,天亮之前交给鸦青。”
“是……”
江褚寒没再看他,直接出了门。
出门就是迎面的风雨,他一脚踩在地板上,下面又在“嘎吱”作响,这下江褚寒的酒是真醒了。
但他脚步忽然又慢了。
鸦青还跟在后面,“世子……”
江褚寒想了今日的事,在回春阁的时候娄少爷的话没说完,但江褚寒心里知道他说的是谁,这会儿汪帆直也做这样的事揣测他的心思,江褚寒总归是忽略不掉了。
他捏着那钥匙停顿了下,偏头问:“现如今京城里都怎么说我俩的?”
“这……”鸦青知道他说的谁和谁,斟酌了道:“世子三年前当着陛下的面说了那话,这事很难不让人知道吧……”
“我这么说……”江褚寒想了想,“不是给他面子吗?”
鸦青不知如何接,他换而道:“也有人说世子是同他有过节,要带他回去报私仇。”
江褚寒“啧”了一声,“说得我像个禽兽。”
“也是。”江褚寒顾自地沉下眼,那往前的步子有些望而却步似的,“我好像是对他做过些什么过分的事。”
鸦青当他记性不好,“三年前他受了重伤。”
江褚寒瞥了他一眼,“咱们说的就不是一个事。”
鸦青有些一头雾水,就见江褚寒又往前走了,可他几步后又停了下来。
他正隔着窗子往屋里望——
隔壁的窗未曾关紧,江褚寒随意一眼,不小心就看到了里面,屋子里点了烛火,亮堂堂的,那正对大门的榻上躺了个人。
那人闭着眼,也不知是养神还是睡着了,精致的眉目放在烛火下,像是镀了柔和的曦光,江褚寒的目光几乎聚在他的脸上,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人如今竟然是这个模样。
卫衔雪的身形还是消瘦的,可他五官比三年前长开了许多,褪去稚气,多了许多文弱的俊秀出来,今日穿的衣服不算华贵,却也衬得他脱俗,他靠坐在那榻上,乌黑的发丝流淌在他白净的脖颈间,像幅不忍蹂躏的画卷。
江褚寒喉间动了动,聚上去的目光在暗处又被他收了回去,江褚寒觉得他本来就是要长成这个样子的。
江褚寒的手很随意地挥动了下,忽然“哐啷”清脆一声,他手里的钥匙猝然从手里落了下去,那钥匙砸在二楼的木板上,跳动着从边上一弹,接着就掉下了楼。
鸦青有些惊讶,他刚要开口,就见江褚寒将无意识的喜悦挂在脸上,他望着外面的大雨,“这么大的雨。”
他继续往前走了,“等天亮了再找人去寻那钥匙。”
鸦青在后面止步了。
江褚寒脚步停在门边,他抬手将门给推开了,那里面的人好似听到动静,手间的锁链声响了一响,坐在榻上睁开了眼。
“别来无恙。”江褚寒靠在门边,冲屋里抬眼笑了,他笑得有些危险,“卫衔雪。”
屋里的卫衔雪像被惊了,他睁开眼,望着门边那人怔了一下。
房间里明晃晃的烛光仿佛全照在那人脸上了——三年不见,那人生得与卫衔雪记忆里的一样,他年长了几岁,脸上的少年气全褪下了,可那明朗的俊逸还和从前一般,甚至还浓厚了几分风流潇洒的滋味。
卫衔雪还是得承认,江褚寒这张脸是他喜欢的。
他好像不知道他会来,“江,江世子?”
江褚寒盯着他的脸,慢步走了过去,他“啧”了一声,“怎么我每次遇见你,你都要惹麻烦?”
卫衔雪低下头,等到江褚寒靠近了,才往边上挪开了一步,“许是……巧合。”
“天底下的巧合就这么多吗?”江褚寒近来随意惯了,他停在榻边,直接就往卫衔雪身边坐了,“那你说说,今日巧合在何处?”
卫衔雪嗅到江褚寒身上的酒味,他并未挪开,“江世子明鉴,这世上没有故意给自己找麻烦的道理。”
“江世子……”江褚寒将这句成称呼在嘴里嚼了一遍,有些不自觉笑了,“这么些年,江世子这个称呼,也只有你敢喊。”
卫衔雪低下眉,却又明显地偏了偏视线,“世子是不喜欢吗?”
江褚寒“嗯?”了声,他往一边靠了,搭着只腿跨在榻上,正好偏着身子看卫衔雪,“我喜不喜欢的,你从前喊江褚寒的时候,我不是也拦不住你没大没小。”
卫衔雪在这注视里抬了抬手,手上的锁链撞得左右作响,他想揖手又放下去了,“三年未曾拜会,旁人都道贵人多忘事,难为世子还记得我。”
江褚寒冷哼了声,脸色还没变,他视线扫到卫衔雪的手,“你手怎么回事?”
卫衔雪掩着袖子,手上的纱布露出来一点,“今夜不小心打碎了杯盏,弄得屋里有些狼狈,让世子见笑。”
“见笑……”江褚寒杵着脸,挑起眼来笑了一下,“你这模样,的确是挺好笑的。”
卫衔雪只和顺地低着头。
江褚寒眉头有些不明显地皱了一下,记忆在他脑子里轮回打转,他觉得有些分不清卫衔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年前的卫衔雪不还是爱攀咬他的样子吗?难不成他还真能被磨成柔软的性子。
他盯着他,仿佛是想从他那明丽的面容下找出几分蛇蝎美人的端倪。
可他怎么也记得卫衔雪的确又有过乖顺的时候?
“江世子……”卫衔雪实在避不开那视线了,他抬起头,很是轻微地勾了下嘴,“世子今日也觉得我面目可憎吗?”
江褚寒目光一定,他挪开了些许,扫过了卫衔雪的唇角,“你国武将死了,你竟然也不伤心。”
卫衔雪眉梢落下,“世子着实冤枉。”
他似乎是口中斟酌,才细声道:“书中有云,伯高死于卫一篇曾言,吾恶乎哭诸,兄弟吾哭于宗庙,父之友吾哭于诸庙门之外,师吾哭于诸寝,所知吾哭于诸野。”
卫衔雪探了江褚寒一眼,“世子觉得我与这使臣的关系,应当哭于何处?”
江褚寒冷眼接过,“显摆你读了书?”
他哼了声,“倒是今时不同往日。”
“世子又误会我了。”卫衔雪不敢受似的,“此句所言之理,乃是哭丧也要讲究场合,如今世子尚处跟前,我怎么敢放肆痛哭,至于读书……”
卫衔雪偏过头,一张脸乖顺无害,“世子送我的礼记,我可是好生读了。”
“……”江褚寒眯眼看他,“三年不见,你倒是生得坦荡。”
三年前江褚寒拿本绘了春宫图的《礼记》调戏他,卫衔雪竟然还记得,而且还敢拿出来同他说,江褚寒又道:“记性也好得很。”
“我久在深宫,不比世子日夜笙歌,我能想的,可不就这点浅薄的事情。”卫衔雪把视线落在地上,“世子觉得呢?”
江褚寒坐下来一会儿,酒劲竟然又上来了,他把话一琢磨,“卫公子这是对我念念不忘?”
“稀罕事。”江褚寒躺坐着偏了偏身,正盯着卫衔雪的侧脸,“你跟我说这个,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卫衔雪缄默了会儿,摇了摇手,锁链响了哗啦几声,“我自然是想求世子放过我。”
他把手垂下了,“这些年不知道承了世子多少恩情,我这旧事重提,不过是想用些旧情来打动打动世子,看看可否还能放我一马。”
“你求我?”江褚寒抬手揉了下眉心,余光下他又看了眼那张脸。
三年不见,他觉得卫衔雪是真的有些变了,说他乖巧,话里说的些东西分明就是在同他打擂台,什么恩情敬意,通通都是两张嘴一张吐出来就完事的东西,可说他不乖,比起从前会咬人的那只野狐狸,如今的他算是学会了锋芒内敛于胸。
江褚寒其实觉得更有意思了。
江世子反正是喝了酒,他微微探起身,一只手就伸了出去,他勾手就扯上了卫衔雪手上的锁链,他拉着那链子往身前一带,卫衔雪就被迫向前着把手伸到他面前。
江褚寒低头看他的手,“受伤了,你觉得疼吗?”
卫衔雪维持那动作低下了头,“如今再疼,在世子手里也只是个阶下囚。”
“你……”江褚寒喉中一涩,“你倒是心里有数。”
但他又勾了下锁链,“那本世子好心,你坐过来,我再给你看看伤。”
卫衔雪坐在那儿,伸着手没动,他皱眉,“怎么敢劳烦世子。”
“不算劳烦。”江褚寒继续扯了一点,卫衔雪身子都往前探了,他道:“举手之劳,权当叙旧。”
“……”卫衔雪似乎咬了牙,他慢慢起身一点,往江褚寒那边靠了。
江褚寒心里一乐,若是从前,卫衔雪铁定就跟他闹起来了,如今倒是能忍。
江褚寒等他过来,拿住了卫衔雪那只受伤的手,卫衔雪手上的纱布是他自己包的,一只手用起来不便,那纱布包得也有些潦草。
江褚寒把那纱布解开,露出了下面的伤,那一道口子有些狰狞,确实是像用杯盏划出来的,江褚寒“啧”了一声,“我看着都疼。”
卫衔雪曾经受的伤不知何许,他淡漠地往伤口处掠过,“世子怜惜。”
江褚寒察觉出那语气里一丝冷意,他往屋子里看了看,起身去桌上拿药与纱布,他走路的时候看到了地上的血迹,没说什么,端着药就回来了。
“自己把手抬着。”江褚寒拿起药瓶,往卫衔雪那只手上倒着药粉,那药触着伤口,卫衔雪的手一缩。
“疼吗?”江褚寒看他的脸。
卫衔雪把下唇咬了下,他没说话。
江褚寒把药瓶放下,拿过纱布这才道:“我看你屋子里的血迹,你这伤可流了不少血。”
卫衔雪还忍着疼,声音显得沙了两分,“我今日流了遍地的血,也还要被世子当成自相残杀的嫌犯。”
江褚寒手有些没轻没重,一缠不小心疼得卫衔雪呼吸乱了一下,他挑了挑眉,“要不我喊个人过来?”
卫衔雪顺过气,等了会儿才摇头,“怎么好驳了世子的好意。”
江褚寒这下笑了,“你现在还有点讨人喜欢了。”
卫衔雪看那纱布打好了结,要收手回来,“世子笑了,就放了我吧?”
但江褚寒又把他的手握住了,“我今日可是公事公办。”
他一边欣赏了自己包扎的成果,漫不经心似的,“你不把话说明白,我怎么放你?”
卫衔雪知道自己挣不脱,但被他捏得有些不自在,“世子公事公办,我也不敢凭空从宫里跑出来。”
“今日过来实在是奉了陛下的旨,陪同我过来的内侍可以作证,我午后才与使臣见过一面,之后就未曾说过话了,换了屋子也是我与使臣两厢情愿的事,唯一可以说道的不过是调走了侍卫……”
卫衔雪面色露出委屈一般,“我不比世子懂得用人之道,长夜潇潇,多管了闲事,此事若真要怪在我身上。”
他叹了口气,“想来世子都要替我委屈吧?”
江褚寒把身子直起来,“谁把你教得这么巧舌如簧?”
卫衔雪把一只手垂下,那锁链就吊着另一只捏在江褚寒手里的手腕,“世子若真有兴趣,可以去宫里打听打听,我这几年过得如何。”
“我打听你作什么。”江褚寒把他手放开,“你我算什么了不得的关系。”
卫衔雪揉了揉自己的手,“我随波逐流,还不是都凭世子说了算。”
江褚寒刚才被药熏得酒也醒了,他手按在榻边,“你想跟我?你不恨我了?”
卫衔雪往旁边挪了坐,锁链声又响了,他不知是回了哪一句:“不敢。”
江褚寒冷哼了声,他从那榻上站起来,“明明是只狐狸,装什么温顺的兔子。”
他又瞥了卫衔雪一眼,顾自地往门外走,“你自己待着吧。”
江褚寒从屋里出来,这一夜的雨像是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鸦青还等在外面,他听动静过来,朝江褚寒道:“方才仵作来了,已经去检查那使臣的尸体了。”
江褚寒听了没什么反应,他望着这大雨,脸上纠结一般,他眉心拧了拧,“你去找把伞过来。”
鸦青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他从旁边门口拾了把伞过来,他提着伞,等江褚寒接下来的意思。
可江褚寒直接将伞自己拿了过去,他又一言不发地转身下楼,在屋檐落下的雨幕前站了会儿,江褚寒撑开了伞。
“世子……”鸦青在后面喊了声。
江褚寒没应,他从楼下放置的灯笼里找了一把,提了灯笼,就顾自一个人走进了大雨里。
大雨哗哗地敲打在伞面上,鸦青停在后面,“世子是要……”
他这声音全淹没在雨声里了,江褚寒别的声音都听不到,那大雨像劈头盖脸地落在他头顶上,他怕灯笼被雨浇灭了,倾了些伞在身前,那伞几乎只能盖到他一个头。
江褚寒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雨水打湿了他的后背肩头,那秋日的寒雨带了些凉意,他整个后背都寒凉一片,但江褚寒低着头,用那灯笼上方寸的光照着地上的石子路——他在找方才丢的那个钥匙。
江褚寒忍不住问了自己:他是欠了卫衔雪什么吗?
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梦,江褚寒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周围的雨声哗哗的下着,那残存的醉意早被淹了干净,江褚寒清醒地记得自己从前做了个梦,梦里的卫衔雪和现在的他有些不一样,一个随波逐流生性软弱的质子,受了什么苦都自己挨着,像个谁都能拿捏的软柿子。
就连江褚寒曾经带着满身是伤的他回到京城,他也能柔弱地对他一笑泯恩仇。
这样的卫衔雪简直不欺负都可惜。
梦里的江褚寒跟卫衔雪没打过多少交道,所以这个软柿子送到跟前,他捏了就捏了,也不觉得可惜,即便他看到卫衔雪满身是伤地躺在大狱里,他所生的怜悯也并没有让他觉得悔过。
可他从那没有结局的梦境里面醒来,满心的愧疚好像是要淹没了他的心绪,就连看到这个与梦里判若两人的卫衔雪,他也忍不住想对他产生些许的歉意。
怎么说他从前也算是利用过他,也算是为难过他,他把那梦塞进虚假的回忆里,还试着当那个冷心冷眼的江世子。
江褚寒还在低头找着钥匙。
鸦青的声音忽而穿过了风雨,“世子可是在找钥匙?”
雨太大,江褚寒在那昏暗的石子路上有些看不大清,他仰起头,就听鸦青道:“方才属下,属下已经让人找回来了。”
“……”江褚寒捏得伞骨都要断了,“你不早说?”
鸦青木楞地站在那里,“世子,世子恕罪……”
他也没说要去干嘛……
江褚寒直接把灯笼丢在地上,重新把伞盖在头上,可江褚寒后背都已经湿了,他从屋檐外走进来,连衣摆都在滴水。
鸦青看了眼江褚寒铁青的脸,“世子……”
江褚寒也不知道心里的火是被雨浇了还是怎么的,他竟然没发火,只冲鸦青伸出手。
鸦青颤着手把钥匙拿出来放在了江褚寒手上。
那小小一枚钥匙落在江褚寒的掌心,他手一捏,就能藏进手里,他现在还有些又把钥匙丢出去的冲动。
“世子还是,还是消消气……”鸦青从江褚寒那儿把伞拿过去,他看到江褚寒后背湿淋淋的,“马车里还有衣服,属下替世子拿过来。”
说罢鸦青又打着伞冲进了雨里。
等到鸦青回来,江褚寒已经上了楼。
江褚寒直接走进了卫衔雪所在的屋子,他那滴着水的衣服带了一路的痕迹,他走路有些冲,卫衔雪看到他过来,有些局促地站起了身。
“世子这是……”不说他这脸上是为什么生气,卫衔雪很少见到江世子这么狼狈。
江褚寒看他没好气,他捏着那钥匙,站在卫衔雪跟前比他高了半个头,看着他的眼神也不友善。
江褚寒不说话,卫衔雪还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提着锁链想要行礼,“拜见……”
可江褚寒扯了他手上的锁链一把,抬了抬手,但他一会儿又松开了,他往旁边一转身,直接往榻上丢了什么,“你自己打开。”
卫衔雪诧异一看,他丢的是把钥匙。
“世子……”卫衔雪还是有些吃惊,江褚寒这就……放过他了?
“你发什么呆?”江褚寒在旁边抱着手臂。
卫衔雪去把钥匙拿过来,那钥匙冰凉,仿佛上面还带着寒雨的凉意,“多谢世子。”
江褚寒颔首看着卫衔雪,注视着他自己解下手上的镣铐。
鸦青正上楼来了,他抱着衣服站在门口,“世子,衣服送来了。”
江褚寒这才觉得身上冷冰冰的不舒服,他摸了自己湿透的衣袖,“进来吧。”
鸦青带着衣服进来,江褚寒的手碰了下那衣服,但他想到什么,把手又放下了。
“你——”江褚寒转过身来,卫衔雪才刚解下手上的手铐,他揉着手腕,接着就和江褚寒的眼神撞了当场,江褚寒居高临下一般点了他,“卫衔雪。”
他横着眉一字一句:“你去给我更衣。”
鸦青抱着衣服已经往卫衔雪身边走了,他把衣服递出去,“劳烦卫公子。”
卫衔雪手腕被锁链硌得有点疼,他没接,却见江褚寒已经转身往屏风后去了。
“卫公子。”鸦青头一回有些无奈,方才世子去雨里边找钥匙的场景实在有些吓人,他找着了倒还好,关键钥匙还没让他找着,鸦青跟了江褚寒这么多年,也不敢现在去触他的霉头。
“您就去吧,世子方才……”鸦青一惯平静的眉目皱成一块,“方才钥匙丢了,世子是亲自去淋雨给您找回来的。”
这话卫衔雪觉得比刚才看见江褚寒一身湿漉漉的还要让人意外,江世子一惯拿他寻个乐子,竟然会……为他淋雨去找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