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闻书玉付出了难以估计的汗水,才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成长为眼前这一名合格的战士。
裴将臣正想发出赞叹,一声极细微的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传入耳中——斜下方还有第五个武装分子!
电光石火之际,裴将臣的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判定,将闻书玉飞扑在地上。
裴将臣身躯巨震,双手死死搂住闻书玉。
闻书玉的瞳孔倏然放大,当即同裴将臣调换了位置,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狠狠连扣扳机。
一声闷呼传来,对方中弹倒地。
闻书玉这才把枪收起,颤抖着手去查看裴将臣的情况。
“你怎么样?哪里中弹了?”
裴将臣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剧痛让他说不出话,喉咙中涌上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闻书玉将飞快地扒开裴将臣中弹的防弹背心,确认子弹没有打穿背心,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裴将臣脸色白得发青,甚至有血丝从嘴角溢出。
“你不对劲!”闻书玉果断道,“你哪里还有伤?”
不等裴将臣自己交代,闻书玉唰地一声扯开了裴将臣的衬衫,青年前胸后背大片弥漫的淤紫又让他把刚刚吐出去那口气吸了回去。
“你刚才还说没事?”闻书玉火冒三丈,“你这摆明肋骨断了!你还冲出来……”
“嘘……”裴将臣捧着闻书玉的脸,在他汗湿的唇上啄了一下,“不能总是你救我呀。”
这个危机时刻的吻很浅,却带给闻书玉出乎意料的震撼。
在他将自己的根须从这片大地中拔出来的时刻,却有一支蔓藤将他柔柔地缠住,试图把他挽留住。
“动静太大了,他们很快就会赶过来。”裴将臣咽下一口血沫,“我建议我们兵分两路。听着,书玉,听我说——”
裴将臣捧着闻书玉的脸,阻止他开口:“我很清楚我爷爷的作风。他肯定下令让援兵先我。万一到时候情况太混乱,援兵会放弃你的。所以你必须先于我获救,你明白吗?所以我们要分开行动”
闻书玉明显想一口否决。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你往上走。”裴将臣说,“他们都在山坡下面搜我,上面人少。”
“你……会赶过来吗?”闻书玉犹豫。
“我保证!”裴将臣面色如纸,笑容却是出奇的温柔,“我去引开他们,你先去观景台!”
在闻书玉的额头用力吻了一下后,裴将臣将他用力一推:“走!”
闻书玉深深看了裴将臣一眼,转身狂奔近了树林里。
直到闻书玉的脚步声也消失在了树林深处,裴将臣才长吁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靠在树干上。
冷汗瞬间布满他苍白的面孔,沿着额角潺潺滚落。
两次车祸又加上中枪,他的伤远比闻书玉看到的重。折断的肋骨肯定伤了肺,每一下呼吸都会牵引出一阵剧痛,手也因疼痛颤抖得快要握不住枪。
援兵还不知在何处,如果不和闻书玉分开,再遇到武装分子时,他一定会成为累赘。
裴将臣将沉重的AK丢下,拔出格洛克。
还有一个半弹匣的子弹,如果省着用,也许够他支撑到闻书玉得救。
如果支撑不到……
马东天要的是自己的命。一旦得手了,他也没有继续追杀他人的必要。
这一瞬,裴将臣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祖父老生常谈的那句话:“不要感情用事!”
人若无情,和草木山石有什么区别?
老爷子一辈子万花丛中过,风流薄情,从没有感受过真情,所以也不知道真情有多美好。
对裴将臣来说,真情如雪夜里的篝火,如托着鸟儿飞过大洋的长风;是你眺望星空时所能见的最美的景象,也是一旦拥有过,就毕生难忘的悸动。
裴将臣在心里默念着,朝着前方艰难地跋涉而去。
长久以来,除了金钱和宠爱,他回报给闻书玉的确实不多。
那确保书玉能从这场浩劫里脱险,是他眼下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一旦确定自己离开了裴将臣的视线,闻书玉立刻拔足狂奔。
“闻书玉”脑子单纯,说啥信啥,靛蓝却没那么好忽悠。
他一眼就看出裴将臣伤得很重,移动起来有些难度。所谓的分头行头,不过是怕连累了自己,将自己支开。
感动吗?当然。
但裴将臣要是知道“书玉”的真本事,就不必做出这种自我牺牲。所以闻书玉又有些讪讪和愧疚。
既然没法解释,与其和裴将臣拉扯上演“不!我不会离开你!”的偶像剧片段,闻书玉觉得不如直接从根源上解决威胁。
刚才在直升机上的时候闻书玉就注意到,虽然大部分武装分子都散布近了山林里,但最初的交火点依旧有人留守。
全速奔跑和攀爬下,闻书玉返回交火点只花了五分钟。
走出树林之际,风终于带来了直升机的螺旋桨声。裴家的援军虽迟但到,没有掉链子。
闻书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他当然无法透过层层树林望见裴将臣,但这青年让他独自逃生的这一份情,他会记在心中。
将来两人天各一方,也许余生都不会再有交集,但这两年的光阴会是他漫长的人生记忆中一道耀眼的闪光。
最先被击中的那辆宾利车还在燃烧,车身已成漆黑框架。
两名武装分子端着AK守在一辆皮卡边,时不时用对讲机和同伴交流。
一声口哨冷不丁传来:“嘿,帅哥——”
两人茫然转身,还未看清来人的容貌,两枚子弹就伴随着枪响迎面袭来,洞穿了他们的眉心。
闻书玉从尸体身上取下了对讲机,回忆了一下这两人的口音和对彼此的称呼,清了清嗓子。
数千公里之外的贡林北部某山林小镇上,一栋华丽的湖滨别墅里,茶几上的通讯设备中传出来自现场的汇报。
“1号位发现目标!他打伤了丸仔,还抢了我们的车,往进城的方向去了!”
一名身材矮壮的中年男子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暮色中的湖景。
夜景绮丽梦幻,男人的表情却阴鸷冷漠。
“追!”男人的嗓音十分低哑,似声带受过伤,“把你们的活干完!”
闻书玉撇了撇嘴,将对讲机丢在副驾座椅里,一脚油门踩到底。
皮卡从尸体边绕过,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疾驰而去。
“1号位发现目标……抢了我们的车……”
“追上去!3号位准备拦截!”
当这段对话传出来时,握着对讲机的裴将臣一时以为自己痛得产生了幻觉。
闻书玉走得太急,忽略了敌方的对讲机还在裴将臣手中这件事。他假冒武装分子的口音如假乱真,但骗不了熟悉他嗓音的人,比如裴将臣。
旁边的两名特情也面面相觑。
裴将臣人就在眼前,驾车西逃的会是谁?
“书玉?”
情绪激动之下,裴将臣狂咳起来,血沫顺着气管从他口中喷出。
特勤急忙将裴将臣扶住。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总是特别得命运女神的眷顾,比如裴将臣。
就在裴将臣独自在山林里跋涉,以为自己今天恐怕凶多吉少的时候,两名特情找到了他。
当时裴将臣的情况已十分危机:他正扶着树干艰难地喘息,完全没注意到侧前方二十米左右处,一名武装分子正缓缓地朝他举起了枪。
特勤们当即将歹徒击毙。
闻书玉的伪装成歹徒的声音就在这时从对讲机里的传了出来。
“看到了!”立刻有武装分子响应,“红色皮卡,蓝色外套。是目标!”
“草!他有AK!全体注意,他有……”
闻书玉将一把AK架在副驾上,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扣着扳机。
连发模式下,枪口狂喷着火舌,将数名从树林中包抄而来的武装分子打得落花流水。
枪声和惨叫清晰地在千里之外的湖滨别墅里回荡。
马东天静如雕像,脸颊上细微的抽搐泄露了他的情绪。
“我告诉过你,裴将臣受过非常专业的训练,不是寻常富家子弟。”
一名苍白瘦弱的女子坐在轮椅里,说着一口标准的posh English,语调如人机一般死气沉沉。
“即便他身边那个亚星的特工已经离去了,他也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马东天扭头撇了那个女子一眼:“你也不要小瞧了我的人,查小姐。”
“查兰。”女子再一次纠正,露出明显的厌恶,“我说过,我不姓查!”
“抱歉。”马东天无所谓地哼了一声,显然没有把这么一个病歪歪的女人放在眼里,“我很感谢你老板的慷慨协助,我不会让他的钱打水漂的。我派过去的都是我最好的手下。不管是哪一家的太子爷,哪个总统的侄子,我都不会让他活着逃出那片山林!”
查兰冷冷撇了一眼马东天,朝手下使了一个眼色。手下立刻推着她的轮椅离开了客厅,来到了外面的露台上。
贡林已进入了冬季,山区的傍晚十分寒冷。对面小镇的灯火倒映在湖面,如繁星落入人间,景色梦幻盖。
查兰却对美景视若无睹,拨通了电话。
“怎么样?”低沉的男声传出。
“还没解决。”查兰的语气总算多了几分活力,“我还是不看好这个马东天,昆哥。他就是一个被复仇迷住了眼的莽夫。我从来不觉得他能把这事干成。”
龙昆轻笑:“不用在意马东天。他不过是我用来试水深的石头,我从没指望过他能把裴将臣干掉。”
“但是,昆哥,”查兰说,“现场出现了一个特殊的援军。陆远可能又折返回去了。裴将臣应该是在他的协助下才脱困的。”
电话的那头一片沉默。
“昆哥?”
另外一端,遥远的国度。
时差的关系,这里正是下午日光最炽烈的时候,富丽堂皇的摩天大厦闪亮如神的宫殿。
龙昆正站在宽大的露台上,俯瞰着下方低矮杂乱的民居。
就在他的沉默之中,闻书玉正在蜿蜒的马路上风驰电掣,后方枪声阵阵;
裴将臣由特勤们护送着,终于抵达了观景台。全副武装的士兵从特勤手中接过裴将臣,将他抬上了直升机;
马东天的手下站在最高的一座山丘上,将一个RPG火箭炮扛在肩上……
“昆哥?”查兰再一次询问,“你还有什么指示?”
她很担心龙昆会叫停这个任务。
但龙昆只缓缓道:“有结果了告诉我。”
看到前来救援他的士兵时,裴将臣一阵狂喜。
对方不是别人,而正是七队!是裴将臣的亲兵!
裴将臣后来在心理咨询师的协助下理性回忆这一段经历时,曾说:“你知道回光返照吧。人在临死之前,会突然恢复精神,好像伤病一下好起来了。我现在觉得,那最后的几分钟,就是我人生中的回光返照。”
直升机在裴将臣的命令下立刻起飞,前去支援闻书玉。
当时乌金就快要落下山头,天空中只剩一抹余晖,郊外的山林暗如一张巨大的黑色羊毛毯。
但裴将臣的眼中看到的全是金色的希望。
他甚至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和不断上涌的血气,整个人和直升机融为了一体,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飞去。
数月前海上营救的那一幕不会再重演了。他不会再让闻书玉失望!
这个时段的郊外的山林公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皮卡畅通无阻地疾驰。
风从洞开的车窗凶猛地灌进来,吹乱了闻书玉的头发。
青年镇定的侧脸被林中的微光勾勒得格外坚毅和隽秀。
“Warning!空袭威胁!Warning!”
尖锐的警报声正从手机发出,已响了有片刻了,象征着倒计时的滴答声也越来越急促。
轰隆隆的风声中渐渐夹杂着螺旋桨的声音。裴家的武装直升机从后方追了上来。
近了!更近了!
后来梦回这一刻,裴将臣甚至觉得当时直升机就在皮卡上方,他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驾驶座里的闻书玉。
“Warning!空袭威胁!”手机里的倒计时声已密集得连成了一片。
闻书玉望了一眼后视镜中的直升机。
距离太远,闻书玉完全辨认不出机舱门口的人中哪个是裴将臣,但他知道裴将臣就在机上,已经脱险。
如此一来,他所有的任务都彻底完成了!
那个青年会像过去一样化险为夷,将伤疤当做一枚新的勋章,然后在既定的人生道路上继续前进。
闻书玉不会陪在裴将臣的身边去见证那些荣耀时刻,但会永远记得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快乐岁月。
“Warning——”警报声骤然提高。
同一时间,直升机的空袭预警系统也铃声大作。
“炮弹袭击!”驾驶员高呼,猛地将直升机向后上方拉升。双方的距离瞬间拉远。
“不——”裴将臣目眦俱裂。
回光返照的时刻结束了。
闻书玉打着方向盘,车顺着急转弯钻进了树林茂密之处,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下一秒,仿佛天劫降临人间。
一枚火箭擦着直升机飞过,射向皮卡消失的方向,爆炸的火光从树林中高高窜起。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紧接着,直升机转了一个方向。熊熊燃烧的皮卡出现在众人眼中——
如有人摁下了静音键,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消失。
夕阳不堪重负般从山头落下,带走了世上最后一缕光明,整个大地沉入了幽夜。
“不不不。”裴将臣浑身剧烈颤栗,脸上血色尽褪,“书玉……书玉——”
他不顾一切地想朝火光扑去。
士兵们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地将裴将臣摁住。
螺旋桨声掩盖了裴将臣的嘶吼和士兵们的惊呼,这一幕就像在上演一出黑白默片。
“我当时真想跟他一起走了。”裴将臣后来对心理咨询师说,“真的很想……”
直升机飞速拉高,远离火箭弹的发射点。
太过强烈的冲击下,裴将臣失去了语言功能。他语无伦次地嘶喊,最后只能发出啊啊的嚎叫声,就像一头正在被虐杀的野兽。
剧烈的挣扎下,大团鲜血从裴将臣的口中喷涌而出。可他毫无察觉。
医疗兵跪在裴将臣身边,往他的胳膊上扎了一针镇定剂,然后把氧气面罩戴在了他的脸上。
面罩也很快被血沫染红。
裴将臣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火光逐渐远去,直到他的整个世界坠入阴冷的黑夜。
裴梁联姻的传言甚嚣尘上,却一直没有得到官方的肯定。直到最近,两家私下向媒体透露了好事将近的风声。
媒体们留着头条的位置就等公布喜讯,却没想到等来了一条噩耗。
“突发新闻!今天夜间七时左右,首都东郊清湾区长林道发生一起严重的恐怖袭击事件……”
“……这是一起针对政客家属的袭击。受害者为裴家慎总统的侄子裴将臣先生及其团队。裴将臣在袭击中幸存,但有多名特勤和保安人员不幸遇难……”
“……据现场目击者描述,袭击者人数众多,挟有大量武器,并多次发射炮弹……”
“……到目前为止,没有组织宣布对此次袭击负责……”
“……裴家慎总统就恐袭事件紧急发表电视讲话……”
“……”
从小到大,裴将臣曾无数次遇险,但直到这一次袭击事件发生后,他的这些经历才被媒体报道了出来。
除了这一次动静极大,并且有不少目击者外,还因为裴将臣如今已算一名政客。
在恐袭中一次次生还,对政客来说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政治宣传资本,裴家不会让他浪费。
裴将臣从ICU里出来,已是恐袭发生的两天后。
短短两天,裴家和媒体将这个青年从一个普通的政客世家子弟,打造成了一位反恐英雄。
私立医院门前挤满了想要采访裴将臣的记者和热情的粉丝,朋友们的鲜花堆满了房间,每一张慰问卡片都写着“祝早日康复”。
私立医院的高级病房装修十分雅致,酷似寻常的家居空间。
裴将臣醒来后的一瞬,还以为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刚刚做了一场悲痛欲绝的噩梦。
但嘈杂的声音随即在耳中响起。
爆炸带来的嗡嗡声,生命监控仪器的滴滴声,医生的询问声……
紧接着,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如回旋镖飞了回来,给了他迎面一击。
冲天而起的火光,扭曲燃烧的车辆。
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就如夜色中的大地。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是他世界里唯一的光亮,以及痛苦的根源。
在医生们给裴将臣做检查的时候,梁幼芳走进了祈祷室,坐在了梁禹昌身边。
不论从哪种意义上,梁禹昌的言行和虔诚的教徒一点儿边都不沾。但他此刻垂首合掌,高大的身躯卑微地蜷缩着,在难以承受的苦难中向神祈祷。
梁幼芳也低头祷告了一段。
梁禹昌似从噩梦中醒来般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搓了一把脸。
梁幼芳极少见到兄长露出这么颓废沮丧的一面。说句不吉利的话,梁禹昌的脸色难看得就像梁家一夜之间破产了一样。
“我很抱歉。”梁幼芳低声说,“这两天我也一直在闻助理祷告,希望神能呵护他的灵魂。”
梁禹昌冷哼:“不。我在问神,为什么死的不是裴将臣?”
“……”梁幼芳苦笑,“我没想到你居然那么喜欢闻助理。”
“现在大伙儿总算信了。”梁禹昌笑容苦涩。
通过对闻书玉的死的反应,梁禹昌总算向身边人证明了他也是有真心的人。但这个代价太过惨重。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梁幼芳也很苦恼,“虽然我知道现在很多人背地里肯定觉得我在偷着乐。我要是说我还挺喜欢闻助理的,那些人甚至还会觉得我虚伪。但闻助理人真的挺好的。唉,好人为什么总是不长命?”
“那订婚这事,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梁禹昌问,“反正还没有宣布,现在连求婚都打水漂了。你要是反悔了,我们可以对外宣布两家只是合作。”
“我……我不知道。”梁幼芳很困惑,“从一开始,我和裴将臣就是各取所需。他的长辈希望他订婚,而我图他带给我的地位。这本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交易。可闻助理这么一走,我觉得裴将臣恐怕会重新审视这桩婚事……”
“我管他想什么,我只想知道你的意思。”梁禹昌说,“只要你反悔了,我会去和爸妈交涉的。妈要是又发疯骂你,你就去美国躲一阵子。这次,哥替你扛着!”
梁幼芳感动:“老实说,我还需要想一想。有些话在祷告室里谈不大合适,但是……我想在女性政治领域里有所建树,我甚至也许能去做一名女议员。这些都是靠咱们自己,得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是裴家轻易就可以给我的资源!”
梁家虽有钱,却还没挤进上流社会的顶层,他们的钱还没有变现成牢靠的政治资源。
梁禹昌沉默了好一会儿:“你长大了。”
梁幼芳也渐渐地在这场闹剧一般的婚事中弄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对政治的野心在觉醒,她意识到要想不再被讥嘲,她需要的不是名媛的身份,也不是通过配偶才得到的头衔,而是能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
“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喜欢政治。”梁禹昌有些愧疚,“可是走捷径是要有所付出的,你准备好了吗?”
梁幼芳老实说:“我以前觉得我准备好了。可是看了裴将臣的教训,又觉得我可能还没有……”
“死无全尸的是闻书玉,裴将臣的教训能和闻书玉比吗?”梁禹昌愤慨,“闻书玉的名字没有被写在任何一片报道上。他甚至没能有一篇单人的讣告。裴将臣爱他?呵!你不想要裴将臣的心也是对的。因为他的真心也不过是一坨屎!”
裴将臣强健的身体素质发挥了作用,他的各项身体指标都很快恢复了正常,数日后便出院了。
在大部分人担心裴将臣会寻死觅活,家族里几个和他有竞争关系的兄弟巴不得他就此一蹶不振的时候,裴将臣很快就恢复了日常生活。
他有序地进餐,按时服药,积极复健。
他暂时没有返回学校,但从同学和教授那里拿到了讲义和作业,开始自学。
他还开始处理七队的行政工作,履行起了新队长的职责。
但即便最迟钝的人,也发现裴将臣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劲。
他经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对所有人都爱理不理,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
即便同裴老将军和裴家慎总统交谈时,他也表现得十分心不在焉。
在直升机上的疯狂仿佛只是错觉。随着闻书玉离去,这世上的一切都对裴将臣失去了吸引力。
接受着最好的治疗和照顾,身体上的伤也在迅速好转,这个青年却飞速消瘦了下去。
就像支撑这具身体的灵魂也跟着闻书玉一道死去了,身体迅速朽坏。
等裴家瑜和新婚丈夫从西罗匆匆赶来,见到的是一个苍白、枯瘦、如行尸走肉的侄子。
裴家瑜惊骇不已:“阿臣是不是其他地方还有毛病?”
“全身上下检查过四五遍了,连个结节都没长。”裴家慎叹气,“其实除了瘦,不爱搭理人,他平时表现还算过得去。出了这么大的事,是需要时间缓一缓的。”
但裴将臣的睡眠很不好,整宿整宿地失眠,又不喜欢服用药物。
这些日子里,裴将臣一直睡在闻书玉的阁楼里。
屋内的一切都还保留着那天早上他们离去时的样子,连桌上那本展开朝下放的农业书都没动过。
失眠的夜晚,裴将臣就躺在床上望着天窗,呼吸着闻书玉留下的气息,幻想着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有些人会因梦太美好而想沉醉不醒,但裴将臣却有太多不得不醒过来的理由。
但每一次醒来,这个幻梦就会破灭一次。这让裴将臣越发抗拒入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裴家瑜忧心忡忡,“那事发生后,他说过什么?”
裴将臣只在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向蹲守在病床边的张乐天问:“找到了吗?”
张乐天知道裴将臣问的是谁,两眼红肿地点了点头。
技术人员对比了DNA后,确定了从车边收集到的几块遗骸属于闻书玉,也确定了他没能从炮弹的袭击中生还。
裴老生怕裴将臣看到这些遗骸受不住,立刻下令将其火化。但裴将臣问了那一句后,就再也没提过此事。
“那……”裴家瑜又问,“哭过吗?”
裴家慎有点不以为然:“男子汉大丈夫……”
裴家瑜瞪着兄长:“男人伤心了照样哭。你不过从来没伤心到那份上罢了!”
裴家慎虽然也死过一任妻子,但夫妻俩感情早就淡薄。丧妻后他又迎来了人生巅峰,完美符合“升官发财死老婆”。他确实没资格发言。
裴家瑜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侄子:“阿臣,你得哭出来!”
裴将臣专注地盯着小姑的脸,若有所思。
“你听小姑一句劝。你得把情绪发泄出来。”裴家瑜说,“当年你小姑父突然走了,我一时也反应不过来,胸口像灌满了水泥一样难受得不行。后来我日日哭,夜夜哭,眼睛都要哭瞎了,但心里却渐渐不那么难受了……你在听我说话吗?”
裴将臣依旧盯着裴家瑜的嘴。
裴家瑜极其聪慧,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霎时变色。
“你……”她随即掏出手机,飞快输入了一行字。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见被识破,裴将臣才用沙哑的嗓音说:“不是很清楚,但连猜带蒙也能懂。”
这些日子里裴将臣的沉默寡言和心不在焉,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裴将臣又被送去医院,再一次接受了全身检查,也再次一无所获。
既然身体没问题,那有问题的自然是心理。但裴将臣拒绝了去见心理咨询师的提议。
裴将臣并没有失聪,只是有严重的耳鸣。
他的耳中一直回荡着火箭弹爆炸后带来的嗡嗡震荡声,让其他声音在他耳中十分模糊,往往需要结合嘴唇的动作才能听懂。所以他和人对话时总显注意力有些不集中。
心理性的耳鸣,药物所能发挥的作用非常少。裴将臣也非常抗拒服用精神类药物。
“我没有事!”裴将臣冷静地对长辈们说,“书玉走了,我当然伤心。但我会好好活下去,才不辜负他用生命救了我。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学业要完成,事业才刚起步,我还要抓住马东天,给所有遇难的人报仇。我不会被这么一点挫折打倒的!”
裴老直点头:“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都到这份上了,老爷子居然还相信长孙没有问题,甚至表扬他的冷静无情。
这一次,就连裴家慎都忍不住对父亲投去不赞同的一瞥。
裴家瑜更是纳闷,这样的父亲,是怎么养育出情深义重的大哥来的?
这一次共有三名特勤和四名裴家工作人员在袭击中丧生,包括闻书玉。
除了闻书玉,其余遇难者都被安葬在首都烈士陵园里。政府为他们举办了一个庄严肃穆,又非常隆重的葬礼。
每一位遇难者的照片和简介都出现在了电视上,但没有包括闻书玉。
将闻书玉的信息从报道中拿下来,还是裴将臣的意思。
张乐天得到这个指令的时候还很诧异,反复确认:“您确定?甚至,死者名单里也不写书玉哥的名字?”
裴将臣冷声道:“我耳朵不好使,现在连话也说不清了吗?”
张乐天被吓得差点滑跪。
阿曼达安慰这孩子,说:“臣少是不想外面的人拿书玉说三道四。他们俩的关系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些对咱们不友好的人天知道会拿这事说些什么难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