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像一束光笼罩住吴桥一点点回笼的知觉,接着往下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
他丝毫不敢放松地用力去听,可是没有用。在下一个瞬间,那束光又骤然如同断线风筝般被深不见底的泥潭给卷走了。
遭了,遭了。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不管怎么努力,被放大的永远只有嗡鸣声中不知含义的那些奇怪语言。
吴桥知道自己现在很冷静,可是冷静,他娘的冷静有什么用,冷静有什么……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骤然,吴桥发觉自己在一个瞬间脱口了而出那串早就谙熟于心的咒文。
为什么?好奇怪……
他本能地觉察出不对,咒文却自己从声带里跑出来,就像是从泵血无力的心脏里强行地把血液挤满全身那样,饮鸩止渴。
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为了保全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理智,吴桥只能顺着那短暂的清明一遍又一遍地复念净心神咒。
可不管怎么念,好像总差了一点。
差什么?到底差了什么?!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最后的八个字!净心神咒的最后八个字!他想起来了!
为什么会忘记?为什么会没有印象!
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什么东西,吴桥只觉得眼前如石子砸水般荡起一点点的涟漪,随后很快风平浪止,视线所及处前所未有地再次清明起来。
就像是重新睁开了一次眼睛那样。
“许师宪!”
吴桥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重新得到氧气那样,相当用力地喘息着,声带颤动,不自觉地喊许师宪的名字,喊完了才猛地转过头,发现自己正攥着许天师握剑的手。
他是什么时候又把剑拔出来的?
不对!他什么时候带着那把剑的?!
突然又是一阵头疼,吴桥皱着眉抬手按压揉搓太阳穴,可惜根本无甚卵用。
“警察同志,就是他!估计是个精神病啊讲些什么神啊鬼啊的,还动手打人……这个小伙子被他打了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啊,下手忒狠!”
勉强恢复意识的吴桥挣扎着抬起头看,大概是好心群众终于找来了维持秩序的警务力量,很快,同行的医护人员就在警方的协助下带走了那个男人。
工作人员带走他时也问了问吴桥,说他的头晕不能排除脑震荡风险,建议一同去医院照CT,进行一个全面的检查和伤情鉴定。
医生是好心,可这话给吴老板讪得够呛。
被人一巴掌扇出了脑震荡,这说出去多招笑啊!
再说了……经历这么一遭神鬼莫测,其实吴桥自己也能估摸出来,他这个头疼,医院多半治不了。
于是吴老板只赶忙挥了挥手,解释自己头晕只是因为低血糖,也根本不会追究男人动手打人的责任,请诸位不需要考虑他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边还没说完,护士就紧赶慢赶地提着急救箱下车,蹲下身帮许师宪包扎了手臂。
吴桥转过头看去,那是一道很细却相当长的刀伤,从他的左手肘间一直延伸到手腕处,虽然不深,但红痕血线看着也叫人触目惊心。
护士说着要带许师宪上救护车回医院打破伤风针,吴桥赶忙好声好气地把人拦下,鉴于开放性浅伤口感染风险较低,实在也没有缝针的必要性,所以医生看过也只是据实告知风险,没有强行拉他俩去住院。
直到警方和救护车都撤离,游客也三三两两地散开去了,吴老板才终于擦了擦冷汗。
好险,这哪敢真的叫他们带去啊?
许师宪黑户来的,哪有医保啊?等下门诊健康卡一办不是什么都完了!
再说,给许师宪抽血……会抽出什么东西来啊?
吴桥被那种猜测渗得打了个颤,好半天才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这时候陈姜和林嘉敏也终于从大雄宝殿挤了出来。
“怎么啦怎么啦?”
陈姜眼见着吴桥坐在石墩子上不动,赶忙往这边小跑过来:“刚听游客在说,这边有个疯子打人被警察带走了啊?好吓人,到底是哪个衰鬼这么惨,出来拜佛还挨了打……”
她说着说着突然发觉眼前这两人似乎脸色不对,许天师左手小臂上还缠着厚厚一层纱布,突然顿悟道:“我靠,不会是你俩被打了吧?”
吴桥还在发懵没心思骂她,抬起眼睛有气无力道:“没错,如你所见,衰鬼就是你老板咯。”
“擦……”陈姜皱了皱眉,龇牙咧嘴道:“这会不会也太惨了点啊大佬?你做什么亏心事遭人打成这样啊?快点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没事”,吴桥打断她:“我没事,被惊到一下而已,没必要上医院。”
“讳疾忌医啊你?”
陈姜嗤笑一声,“还惊到……怎么讲,要不要call卓道长帮你把魂喊回来啊?”
她这么一讲倒是点醒了吴桥,对啊,他的魂都还在吗?
刚才情况太紧急,只晓得要赶快抢回意识,可三魂七魄还能不能保全,已经丢在脑后完全记不得了。
“你的魂都在,没丢。”
吴老板还没来得及问,一旁的许师宪就幽幽地开口道:“七魄也都在,我看着,没丢。”
既然许天师这么说,那想必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吴桥放下心来想,那么自己还在发昏大概真的是因为脑震荡……
妈的,个十三点手劲真当大。
“脑震荡也没”,许师宪看了眼他,站起身,拍了拍根本仍旧纤尘不染的衣摆中缝,“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哦,好”,吴桥点了点头,心里头还记挂着刚才那个疯男人说自己难产去世的老婆和根本没死的孩子,他朝陈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抱歉姜姜,明明才刚刚上山……”
他道歉的话还没讲完,就被陈姜接过话茬问:“是不是又有准备打听的业务?”
这他娘的是怎么猜到的?
吴桥眨了眨眼睛,茫然答:“……是、是?”
陈姜点头顺势摸出手机开始打字:“放心,我会通知Kevin仔,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两天吧,老板。”
见她信誓旦旦已经开始安排工作,吴桥瞬间瞪大了眼珠子,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猜到的啊!
不过还没等吴老板彻底进入工作状态,就被林小姐推走了。
“休息日不谈公事,老板,许先生还受了伤呢。”林嘉敏说着瞥了眼许师宪手上的纱布,没渗血,大概伤的不重,护士再晚点到都能结痂了。
可被她这么一提,吴桥却突然紧张起来:“对、对,那我们就先走了。有什么问题线上联络,随时call我跟进,辛苦了。”
果然只听到后半句,林小姐默默叹了口气,抬起头又是保持微笑道:“好的,老板。”
等吴桥和许师宪走没了影,林嘉敏才转过头问陈姜道:“你怎么晓得老板要寻人?”
陈姜边打字边说:“嘉敏姐,你没听他们讲,那疯子是因为死了老婆孩子才到庙里发疯的……其实后来一听说有人挨打,我瞬间想到,保不齐就是吴桥那个二百五。”
“为什么啊?”林嘉敏不解,“也不至于但凡死个人都要往前凑吧?何况还那么邪门,发疯诶?要钱不要命了?”
陈姜手上还在给Kevin发简讯,听她这么问,一挑眉毛说:“是啊,就是要钱不要命咯。”
她说着停下了对话框的输入,抬起头认真道:“吴桥啊,就是一个相当不要命的人诶。当初,他为了把世纪良缘的梁子挑起来,硬生生跑了几百个饭局拉投资,喝酒喝到胃出血第二天仍然要去找客户跑推广,真的是不要命。”
“为什么?”林嘉敏皱眉,“吴老板有这么缺钱吗?”
“没有吧?”
陈姜笑道:“不如说是这个梁子把他的钱都榨干了,他现在倒是缺钱的要命诶。”
“为什么?”
这是林嘉敏第三次回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做生意不挣钱还做,蠢过叉烧啊。”
“谁知道”,陈姜叹气,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点亮屏幕是Kevin仔回讯。
「收到,明天跟进,周一汇报。」
一如既往简洁干练迅速的风格,看到那个简讯,陈姜莫名地又笑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某种理想,或者,因为大家过得真的都好惨吧?”
陈姜想了想,熄灭手机屏幕,突然一脸八卦很小声地凑到林嘉敏耳边说:“你知道Kevin为什么宁愿付违约金也愿意回这个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出路的公司来吗?”
“为什么?”林小姐搓了搓耳朵,第四次提问。
“吴桥是他的「救命恩人」啊”,陈姜附在她耳边笑道:“嘘,具体的我不能讲啦,不然会被Kevin仔杀掉。但,现在这个世道嘛,钱就是命诶!大家都知道的是,Kevin刚刚入职的时候问吴老板借过一大笔钱,大概有……二三十万?总之吴桥二话没说就转给他了。”
“二三十万?”林嘉敏有些震惊,“虽然创业开公司的老板能拿钱出来我倒是不奇怪,但,借给一个刚刚入职的员工二三十万?这到底是蠢还是搞慈善?”
“搞慈善咯,反正吴桥也没催他还。不过Kevin很快就还了,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还是把钱还上了,然后吴桥拿回了钱,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发工资。”
林嘉敏惊讶地甚至瞪起了眼睛,两者都很叫人难以置信,在钱比命更重要的艰难岁月,借出去的钱居然还能回来?回来的钱又居然还能发出去?
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所以啊”,陈姜拉着林嘉敏站起来,继续往山上隋塔的方向走去,空气还是很新鲜,她在叽叽喳喳的鸟鸣中接着说道:“所以啊,吴桥真是恨不得卖自己的命去换钱,Kevin仔也真是恨不得卖自己的命给他。”
一时之间,林嘉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风平浪静的工作群。
“不过,咱们还是先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陈姜笑着搓了搓林嘉敏的脸颊说:“来公司打工是为了讨生活又不是卖命。再说了嘉敏姐,有你在的话,我们明天殡仪服务公司一定不会完蛋的啦!”
林嘉敏也被她夸张的语气逗乐了,笑骂一句:“神经……”
“没办法嘛”,陈姜耍赖:“因为老板是神经啊!”
从天台山一路开车回到杭市,吴桥能很明显的觉察到,那种诡异的奇怪消失了。
说是消失都不足够,是几乎快要想不起来。
那种沉入泥潭般溺水的谵妄似乎只留存下一个很浅很浅的影子,被风一吹就要彻底失去痕迹。
回家之后,吴桥也试图问过许师宪,那是什么东西。
可许天师像个锯嘴葫芦,什么都不肯说。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扔下突然开始对互联网检索热情高涨的许天师,独自跑去西湖边静坐,一通电话拨给远在锦城度假的卓云流。
“喂?先生,有何贵干啊?”电话那头的卓天师似乎心情不错。
吴桥没心思和他寒暄,开门见山问:“你上次说,你不是灵羊道观是弟子,为什么?”
卓云流似乎没想到他会专门打电话来问这个,愣了愣,“问、问这个干嘛?”
吴桥不理会,接着问:“为什么?”
他突然提起这茬,卓云流也觉得疑惑,“这倒本来就不是什么辛秘事,不过一定要现在讲吗?”
吴桥皱眉,语气强硬道:“为什么?”
见他态度坚决,卓道长只好叹了口气,长话短说:“哪有什么为什么的,本来就不是啊。我没有彻底皈依三清三宝,也没有得到上师授箓,只不过跟着清虚道长学了点超度的丧仪法事混口饭吃,自然算不得道观弟子。”
怎么可能只是那样。卓云流是真傻还是装傻?既然不是辛秘为什么还要打哑谜?
吴桥眉心紧锁,又是追问:“那你说,他们要你的命,是为什么?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去死,指的是什么?”
“就是要死啊!”
虽然吴桥今天铁了一颗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卓云流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总而言之,就是需要有人为了某事而死那种意思吧?但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先生,去问许天师不是比较快一点?”
吴桥无语,“他要是肯说我还需要来问你?”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大漏勺卓云流:“……反正,应该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既然我不死还有卓风,卓风不死还有别人,那就说明谁都可以啊!要是真的那么危急,还能这样一年年往后推脱吗?要我说,根本就是没意义的送命吧!”
不重要,推脱,无意义。
吴桥沉默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拒绝相信那是无意义的,大概不是不重要,而是没办法。
就像吴家的那口金棺,在半衰期的最后一个二十年内找到新的「家仙」也能勉强维系,可是任谁都知道,那样做其实根本来不及,只不过做了比没做好罢了。
可是灵羊道观需要什么?
是不是和许师宪有关?!吴桥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卓云流喊他祖师爷啊,道观还供着许天师画像……
这种事逼问卓云流怕是没有结果,于是吴桥沉了沉气说:“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我?”卓云流在电话那头笑了笑,然后声音突然小下去一点,大概是李叙催他出门吃饭,应了声后又转回到听筒这边:“我知道什么啊?先生,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吴桥有些心急,不想再和他推太极,语气又冷了几分:“关于许天师的事情,告诉我。”
“哈?那个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一定要说的话只有传说,传说要听吗?”
“嗯。”
“天地人鬼神,道家五仙。我们说凡人成仙是要先无爱后有爱的,人因爱生忧,因爱生惧,若离于爱者,则无忧亦无惧。所以无爱者无欲,无欲者无求,无求者无惧。”
“传说祖师爷生而缺少七情六欲,无爱无忧无惧无欲无求,是为救一切生,断十方恶,六度万行,意同天心。”
这话说得有些太深奥,吴桥只能勉强理解他要说许师宪因为天生不具备爱人的能力,所以被认为具有成神救世的天赋。
可是,爱人的能力?吴桥沉默,他不懂道行五常,只是他自己认为,那种东西本来就是需要习得的才对吧?
人不是天生就具备去爱的力量的,而是要先得到爱,感知爱,才能逐渐学会去表达爱的。
那边卓云流似乎又被催了一下,加快语速道:“师父说,那样的人是理应要保佑千民万土封神登圣的,只可惜天命不佑,乱世将倾,佛家避世归隐随之恶教横行,不知道从哪片土地上冒出了位活佛转世,自称万寿无疆的不动明王。皇帝不认他这位佛祖,可活佛也不认什么皇帝,带着众信教徒一路南下。”
“起初,就像扮作苦修沙门的悉达多那样,那位活佛一路往南行,一路传教。理论无非是缘与觉,万事万物相关联,修行与智慧。可世人真的奉他为佛,推行他的理论,供奉他的法相,跪拜成为信徒。因为他的确做了佛该做的事,平恩怨、断是非、传智慧,维系和平。”
“可是在传说的后半段中,活佛在某天夜里做了一场大梦,梦见佛祖乔达摩端坐于恒河之上的莲花宝座,向他作出了最后一个预言:不死不灭跳脱三界轮回不在五行之内的不动明王将在成佛前被一个重新诞生的人杀死。”
诞生,重新诞生?
人是由胚胎诞生的,婴儿从母亲体内被分娩而出,除此之外,人类尚未研究出彻底产业化生产新生儿的流水线,因此根本别无他法。
“……好了!就先说这么多吧!再不走我真的要被杀掉了啊先生!”
卓云流讲完这句就擅自挂了电话,完全没有给吴桥跟他讨价还价再多问两句的机会。
僧侣、佛。
诅咒?恩惠?传教?杀死和被杀?
吴桥坐在西湖边的长椅上撑着脑袋想得出神,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盯着他看了看,然后也坐了下来。
那个一边磕头一边呼喊求救的男人又是谁?他的妻子和孩子死了吗?
他们说的恶神,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活佛不动明王?
“……吴桥?”
“嗯?”
吴桥应声转过头,随即马上笑了起来,“诶?Jimin?”
金Jimin,韩国人,吴桥的大学同学,妈妈是有名事务所的心理咨询师,父亲从事金融行业,在毕业之后回国继续接受督导,不出意外的话会继承母亲的衣钵继续成为一名咨询师……
“你怎么会来这儿?”吴桥拍了拍他的肩膀,读书时关系不错,眼下又是许久未见,实在有些兴奋:“找我?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不过居然这样也能找到?你卫星监控哦?”
“我说了啊!”
Jimin有点委屈地眨了眨眼睛说:“我往你的邮箱里发了几万封邮件,可你一句话都没回。”
“什么邮箱?”吴桥不解:“edu后缀的那个毕业两年就被收回了啊!”
“我知道啊!所以我发的谷歌邮箱嘛,可是你也没回复啊。”
谷歌邮箱……
吴桥语塞,这玩意儿确实很好用,只是,不科学上网的话,回来之后也确实很容易收不到信息提醒。
这么说起来确实是自己的错,吴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最近太忙,他起码有半年没检查过谷歌邮箱了。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留在美国的”,Jimin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忏悔,接着说道:“什么时候回国的?那时候你不是已经在很出名的集团实习了吗?”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吴桥只能先含糊其辞地回应:“总之,毕业之后就回国了,跟你当时的选择一样,其实就算是我自己也没想到。”
“不过话说回来”,他说着话锋一转问道:“你这次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不会真的只是因为我没回邮件跑来吧?这么闲?”
“也不是啦”,Jimin笑了笑,“有正事,我说过的吧?其实我小时候在中国长大,因为我的外祖父是中国人。”
“那你这次回来……”听他讲起这个,吴桥突然有种不太好的微妙预感。
Jimin果然点了点头说:“没错,奔丧。可是好奇怪,明明是曾经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的亲人,通知我们赶来的时候,我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说着,看向吴桥,按了按胸口,“就像现在,完全没有任何足够为人称道的悲伤或难耐。”
“……已经过世了?”
“嗯”,Jimin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我母亲不属于中国公民,外祖父又病得很急,所以等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签证、机票以及工作安排,就已经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了。”
来不及,来不及。
这个世界上好像真的有太多的来不及,可是吴桥只吐了口浊气递给Jimin一支烟问:“什么时候追悼下葬?你父亲也来了吗?”
“没有,只有我和我母亲。后事本来应该由我舅舅作主的,可是现在……情况很复杂,几句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总之下葬或许还要等几天。”
“是你的中文退步了吧?”
吴桥笑了笑,也推一支烟点起,趁眼泪还没有掉下来的时候,对Jimin说:“遗憾也不是你的错,这个世界上遗憾的人太多了,不要为难自己。”
“我知道。”
金Jimin的Zippo被登机口收缴了,他叼着烟转头想蹭吴桥的火,却被毫不留情地躲开了。
吴桥别过脸从兜里摸出个打火机扔给他,“两块钱一个,童叟无欺。记得转账,人民币,转美元也行,但谢绝韩币。”
Jimin被他逗乐了,用手掌挡着风点烟,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没什么事做的话,来我公司看看吧”,吴桥说着朝不远处望了望,随后站起身,递名片给他,“周一开始营业,恭候莅临。”
金Jimin还想说点什么,但却被一个似乎急着赶来还有些气喘的声音抢先。
“天天!”许师宪难得露出那种说得上着急的表情,“要出门,怎么不和我讲呢?”
“因为你在忙着检索不能告诉我的很多事情咯,干嘛要打扰你?”
吴桥哼了声,“反正就算问了,你也不打算告诉我关于你的任何事,不是吗?”
“我不是……”
许师宪想解释,却又被Jimin用韩文打断。
“男朋友?”他问吴桥。
吴桥的韩语烂到爆,于是用普通话回他:“室友。”
这么说好像有点太假,所以吴桥又补了句,“合伙人。”
“嗯……”金Jimin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勾唇笑了笑,挥挥手上的廉价塑料打火机说:“谢谢你的火机,周一再见,吴桥。”
“记得转钱。”
吴桥说完就没再回话,拉着许师宪往地铁站方向去了。
好奇怪的感觉,许师宪低下头,觉得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心情悄悄地擅自从脊背后长了出来,向上向下延展全身,又痒又酸,不太舒服却又尚且可以忍耐,像蚂蚁的啃噬一样,好微妙。
这到底是什么?许天师低着头想不明白,可是吴桥也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没察觉他的心情,还是单纯因为生气懒得搭理。
总之,短暂的假期很快过去。
周一一早,在吴桥带着尚未成功入职的许天师来到公司的时候,一推开门就看到了正被陈姜拽着问话的金先生。
“早啊,吴桥。”金Jimin笑着朝门口挥了挥手,比差点迟到的老板更像老板。
吴老板一个头两个大,天杀的,来这么早干嘛?到底能不能多少有点作为客人的自觉啊!
“那是谁啊?”
卓云流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陌生男人,打着哈切拐了拐李叙问,“谁给他开的门?”
“他和Kevin说是来谈生意的,就给他开咯。”李叙咬了口手里的肉馒头,觉得不太好吃,“今天这家怎么连包子都做不好?会不会太夸张?”
不过金先生进了公司半句不说办什么事,也不搭理准备向他介绍业务的Kevin,跟领导视察似的自顾自地闲逛起来,还是八卦精陈姜进来才把人拦下,叮铃哐啷地一通问。
“大肉包有什么好吃难吃?”
林嘉敏到了工位就支起电脑,瞥一眼仍旧兴致勃勃的陈姜问:“工作时间,也这样随她去?”
“那有什么办法?”卓云流说着分走李叙半个难吃肉包,不过他嘴笨,尝不出来难吃在哪儿,“老板不在她最大咯。”
不过才刚转过头,吴桥就领着另一个闲杂人等姗姗来迟了……
其实也没迟,只不过因缘巧合大家都早到,反而吴老板踩点,显得像是迟到。
“老板!”
陈姜兴奋地挥了挥手,“你同学来公司诶,怎么不早说?”
“早啊,吴桥。”
金Jimin也眯眼笑着挥了挥手,比老板还像老板。
“喂”,吴桥见他摆谱没忍住笑了笑:“干嘛?打算并购我公司啊你?”
金先生蹙着眉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不是很擅长管理企业啦,不如还是你聘我来做员工团辅好了?”
“少来!”吴桥翻个白眼呛他,“你一分钟值几多美金?我可请不起你。”
“免费嘛”,Jimin又眯起眼睛笑,“收你钱,我要遭天谴的。”
“快闭嘴,发什么神经?”
“你知道我中文说得不好啊……”
“金先生是外籍华裔吗?”
陈姜好奇地凑过来问,结果被林小姐一把拽走:“工作都做完了?”
“急什么啊嘉敏姐?”陈姜挑了挑眉,“工作嘛,摸鱼一分钟就是赚到一分钟咯。”
吴桥瞪她一眼:“我说你,老板还在呢!”
“好啦,下次等老板出门再讲真心话。”
威严扫地的吴老板揉了揉太阳穴叹一口气,想起还没安排许师宪,刚想开口却又被Jimin打断。
金先生说:“不是。”
“诶?”陈姜眨了眨眼睛,“什么不是?”
Jinmin笑,“我是韩国人,有大概……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
“诶?!外国人哦!居然能够这么无障碍交流……好厉害。”陈姜感慨道。
“吴桥”,金先生突然转过头问:“怎么不告诉我,你新公司的业务是丧葬?”
“那个”,吴老板不好意思地讪笑一下:“做熟人生意,会有点尴尬的嘛。”
“没关系,宰我好了啊。”
Jimin 不以为意,伸手一把挽过陈姜抬起头问:“一站式的殡仪服务需要花费多少?十万?二十万?一百万?”
“财神爷啊?”陈姜不明所以:“按规格来的嘛,客户有要求,下至一万块上至一千万,各人有各人的死法嘛。”
“一万块你要怎么做?”
靓仔工作狂Kevin 瞥她一眼,然后瞬间翻出了公司业务价目表道:“金先生,感谢您对我司业务能力的认可,我是业务员 Kevin,向您介绍一下收费项目的具体明细……”
“喂、喂”,吴桥打断他们,“开玩笑的啊,别真的当回事办了!”
“谁说是开玩笑的?”Jimin 指了指骨灰盒的收费项目问:“金丝楠木的,多少钱?”
Kevin被问得一时语塞,这是来谈生意的还是来搞事?
吴老板叹气:“那东西违法,白痴。”
“我给钱”,Jimin 眯起眼睛笑。
“给多少钱我也弄不到啊!”吴老板忍不住翻白眼,“捣什么乱,发神经……”
“不接。”
“诶?”
吴桥听到声音转过头去,许师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他买来放在办公室,但事实上半次也没用过,早就落灰了的茶具,自顾自泡了壶功夫茶,正端着茶盏闻香品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