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前的玻璃窗上,男子孤零零的暗影凝固着,宛如蜡像一般。
安静许久,他合起信纸,从抽屉中拿出日历,握着钢笔在本月一个个周末间反复斟酌着,可临近年底的两月正是公务繁忙之际,怎么做都没有办法凑出两天的假期来。
解予安颓然搁下了笔,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抬眸看向了桌面上的相框。
木制相框内,雪白的阳光占据了大片的光影空间,坐在阳台上的青年望着他的神情依旧那般生动漂亮。
那眼角眉梢流露的笑意,似乎随时可以将他拉回昔日美好的幻影里。
“难道是我不够想你吗?”他对着相片,低声喃喃自语。
“明明早已集满了……”
他伸手拿来相框,垂着眼眸,摩挲着照片上青年的身影轮廓,喉结滚动了一下,“是你不够想我。”
“骗子。”
约莫是不大习惯新环境, 第二天清晨,还不到八点,纪轻舟便已早早醒来。
起床洗漱以后, 先叫了份早餐到房间,接着披上外套,端着餐盘到露台上,坐在那藤编小摇椅上, 望着薄雾弥漫的湖光山色,悠闲地享用了一顿早餐。
饭后,纪轻舟不紧不慢地更换了衣服, 看了眼时间, 见已差不多九点,就叫上早已准备完毕的阿佑,去了隔壁房间敲门。
“诶呀, 昨天不该喝那么多的, 一觉醒来头还是晕。”
骆明煊一边套着袜子, 一边打开了房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咋舌感叹着。
“你们进来等会儿吧, 待我洗个脸,马上就好。”
“现在知道后悔了, 昨晚我说你, 你还跟我贫嘴呢……”
纪轻舟轻嘲着走进屋子,原打算坐到沙发椅上等他, 结果环视一圈, 发现压根无处可坐。
不论床上还是长椅上,都堆放着骆明煊换下来的脏衣物,手提箱胡乱地摊在地上, 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的,臭袜子也是随地乱扔,很是不堪入目。
纪轻舟蹙了蹙眉,他工作繁忙时也会乱扔东西,但如这般只住了一晚,就凌乱至如此地步的,还是令他眼界大开。
“这也太乱了,你在家也这样?”他实在找不到地方下脚,就倚在了橱柜旁问道,“这两只臭袜子,你就不能顺手洗了?”
“家里有佣人,带回去洗即可。”
骆明煊用毛巾抹着脸出来,对上纪轻舟嫌弃又诧异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要是也没洗过,不会啊。”
纪轻舟不禁挑眉,他看骆明煊懂得挺多,还以为是个自立自主的新青年,哪晓得还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都搬家独居一年了,连袜子都没自己洗过。
“你都这么大人了,不会洗还不会学吗?难不成每次出差都要带一大堆脏衣服回去给佣人洗?”
骆明煊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听闻他这一说,却罕见地有些脸红起来,厚脸皮地笑道:“那不然你教我,怎么洗。”
纪轻舟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他想同是苏州巨室出身的大少爷,解予安到底是留过几年学又参过军的,这方面可比骆明煊好太多了,虽不会做饭,起码独自居住时家务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
见他这副表情,骆明煊就转头让阿佑教他如何洗袜子,非要在这会儿学会这项技能,一雪前耻不可。
纪轻舟对此既无奈又好笑,看热闹般地看着他捡起袜子进盥洗室,用肥皂搓洗一番后,拧干晾晒到了阳台上。
结束此事,骆明煊又恢复了得意洋洋的神情,朝着纪轻舟扬眉笑道:“这种小事,很简单嘛。诶,你的可洗了?反正洗一个人的也是洗,洗两个人的也是洗,以后我们出来,你的衣服我帮你洗!”
“好意心领,但大可不必,我十年前就独立了。”纪轻舟扯了扯唇角笑道,随即走向门口道:“赶紧吧,该出发办正事了。”
“马上,等我戴个帽子!”
新建成的商品陈列馆位于紫迎路和延龄路的交界口处,也就是泗水路的西段,距离新新旅馆大概三公里路。
程馆长担心他们不熟悉道路,专门派了车来接。
上车前,骆明煊快速吃了个早饭,颠簸车程三十分钟,总算是赶在约定的时间,到了商业场,和程馆长碰上了面。
之前,纪轻舟就听骆明煊介绍过,这商品陈列馆建得相当壮观,今日亲身来此地一瞧,还真是规模宏大,尤其是与周围低矮灰旧的老建筑对比起来,就更为鲜明突出了。
它整体是由三排两层的楼房相连组成,外加一栋三层的办公楼,所有楼房皆为白墙黛瓦的中西融合式建筑。
白色的楼房围绕成一个类似于“凹”字的形状,房与房之间皆贯通着长长的门廊。
根据程馆长介绍,这商品陈列馆正式开业还是今年九月份的事情。
不到两月,此地俨然有现代商业广场之繁茂,光是看路旁停留的那一排黄包车,便知此地定然人流众多。
“这一栋就是我们商业场的主楼,一二层是土特产陈列馆,三层是我们的办公区。”
程霖春抬手示意那栋房顶上挂着大时钟的建筑介绍,态度温和地朝纪轻舟提议:
“骆先生上回都已参观过了。你是第一次过来,在去看商铺之前,可愿随我先四处逛逛,看看此地特产,了解一下我们这的经营情况?”
纪轻舟望着主楼入口处所悬挂的“振兴国货,推广销场”的口号,饶有兴致地点点头:“那当然最好不过了。”
程霖春似乎也很享受带客人参观自己所管理的商业场。
一边领着他们穿梭在熙攘客流之间,一边嗓音柔和地介绍推荐着本地特产,偶尔回答几个他们的疑问。
骆明煊刚掏钱给自己和纪轻舟一人买了把折扇,扇着风,抬头望见对面二楼长廊上人头攒动,轻吸了口气道:
“程馆长,我看这楼上的客流似乎比楼下还多啊,二楼店铺的生意可是要好些?”
“的确,商店开在二楼,于民众而言是一件新鲜事,去二楼闲逛之人确实要比一楼更多,但生意嘛,也相差无几。”程霖春如实回应道。
“那馆长您推荐给我们的铺子是在一楼还是二楼?”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一楼大致地转悠了一圈,几人又上了二楼。
沿着长廊行走着,纪轻舟一路过去也没看见一家空着的商铺。
每间店铺内都安排着密集的商品,一家家商店招牌悬在门口,一眼望去,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完全是个百货市场。
“这商业场内,现在有多少商家?”纪轻舟询问道。
“不算上主楼的特产陈列馆,共一百零二家。”程馆长示意了下一旁的铺子道:“每店大多是一间屋子,宽一丈三尺,进深一丈六尺,统一这般大小。”
他们谈论时,恰好路过一家竹编店。
纪轻舟望见那店里堆放的、墙上挂满的种种竹筐、竹篮、竹席等器物,觉得颇为拥挤。
此地虽然热闹,但商店太过密集,又是统一管理,没有橱窗,位置也有些狭窄。
倘若用来开时装店,全部衣服堆挤在几个架子上,一眼望去实在没有特色,很容易被忽略。
他心里正这般忖度着,骆明煊便直接开口评价道:“这店铺空间有些不足啊,仅适合卖小东西,换成我们的店,怕是展示不了几件衣服。”
“这你放心,我当初设计商业场时也有考虑这点,特意在转角处做了几间大铺面,留给二位的正是那样一间。”
程霖春好声好气地解释,侧头看向纪轻舟问:“纪先生要是逛够了,不若现在去跟我看看?”
“那请您带路吧。”纪轻舟微笑抬手道。
虽面上不露声色,但纪轻舟逛到这里,其实对这边呈现的商业氛围已有些失望。
这里头的确是一个热闹的大百货市场,但更适合人们逢年过节时过来赶集,适合外地人来购买特产,却不怎适合卖时装。
此时,他心里直觉这一趟多半要白来了,已开始琢磨起等会儿要怎么婉言拒绝程馆长的好意。
结果跟着程霖春下了楼,拐了两个弯后,却看见了一家分为宽敞明亮的店铺出现在眼前,叫他立即忘记了方才的心思。
这家铺子,位于商业场外圈的转角位置,也就是那“凹”字形的右下角处。
不知为何,这一边的外转角处并未设计门廊,却有着好几扇落地式的拱形橱窗,连带转角足有三间相连的店面,约莫六十来个平方,空间很是宽裕。
“这间铺子其实有许多老板来谈过,茶叶绸缎,金银首饰,我都觉得差些意思。”
程霖春推开那嵌着玻璃的深咖色店门,缓缓说道:“我所想是有这么一家店,开在这转角处,凡路过者目光皆为之吸引,从而给我们的商业场,带来更多的客人。
“这么说或许有些灭自己威风,但我们国货,在陈列摆设上,总是缺乏些许的吸引力。直到我在翻阅报纸时看见了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你们世纪时装店的门面,那漂亮的布局与精心打造的橱窗陈设,顿时吸引了我。
“最令我欢喜的是,世纪时装是一家国货牌子,我想起骆先生曾给我留下过地址,便立即委托人送了信件。”
“奥,原来如此。”纪轻舟会意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进入商店仔细瞧了瞧。
店铺内部目前只做了基础的装潢,墙面粉刷洁白,天花板与地板都是铺设的黑漆木板。
商店转角两侧各有一扇对开店门,店门两侧又各有两扇拱形格窗,一共八扇窗子,因此光线格外的通透敞亮。
纪轻舟进去看了圈后,心里就大概地产生了一些橱窗设计想法,走到骆明煊身旁,低声道:“这店铺布置好了可相当漂亮。”
骆明煊很是干脆回应:“你喜欢?那我们便拿下了?”
纪轻舟失笑:“你先问问价。”
骆明煊于是转过身去,望向那长相斯文的馆长。
刚准备询问,对方便仿佛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主动说道:“这一间原本是二十四元的月租,但二位是我邀请来的,我定然是要给两位朋友优惠价的。倘若你们愿意签五年以上合同,就十八银圆每月,如何?”
十八块的月租,假如和上海的铺子对比起来简直太便宜了。
但想到南京店铺十六元的月租金,纪轻舟又有些拿不准。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骆明煊,就见这小子挑了挑眉,快速地做了个“可以”的口型。
他一想也是,同样是在商贸繁华地段,这一间铺子都有南京那分店的三倍大了,十八元还真是个分外优惠的价格。
于是略作沉吟,便下决定道:“您的诚意我们都有感受到,实话说原本对这些统一规划的商铺,我是不太钟意的,但这一间铺子的门面设计却恰恰好符合我的想象。我想,我们可以去您办公室谈谈合同了。”
“纪先生说话还真是坦率。”
程霖春听着浅浅一笑,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态度恭谦道:“你们满意就太好了,那走吧,去我办公室坐坐。”
说罢,他便带路走出了店面,锁好门后,朝着主楼所在的方向走去。
刚转过一个小弯,纪轻舟看见一家方才闲逛过的绸缎店,倏而想起问道:“对了,馆长,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
“嗯?”程霖春转过身来:“你说。”
纪轻舟望了望那挂着绚丽绸缎的店铺,问道:“您可知晓,这附近哪里有杭缎织造坊?”
十二月初的清晨, 风清气澄,洒落在大马路上的阳光带着丝丝暖意。
随着“叮铃”一声的铃铛脆响,红色的店门被推开, 披着件黑色大衣的纪轻舟提着皮革外层的大手提箱,走进店内。
一旁正整理着橱窗模特陈设的店员立即向他打招呼问候“早上好,老板”。
纪轻舟点头应了一声,顺便扫视了下她正在打理的模特穿搭。
这是一套昨日才上新的冬季主推新款。
一件墨蓝色的交叉领羊毛连衣裙, 上面错落分布着深红的山茶花图案,腰间配上一条墨绿色的丝绒腰封,整体风格既古典端庄又温柔大方。
作为搭配的冬外衣, 则是一件深灰兔毛领的翻领大衣, 大廓形的宽松剪裁体现着刚柔并济的风格,深灰的毛绒领面与袖口滚边设计,又增添了几分温柔而慵懒的魅力, 予过路行人以舒适温暖之感。
“可以再搭上一顶帽子。”纪轻舟扫视了模特几眼, 目光转向陈列架, 朝店员示意:“就那顶饰有网纱的黑帽子吧。”
店员闻言,立即去将那顶帽子拿了过来, 戴在橱窗模特的头上。
纪轻舟抬手调整了下帽子的角度,将帽上的蝴蝶结与网纱转动至侧面后, 便满意收回手, 走到柜台旁,问林遐意道:“新款销量怎么样?”
“来逛店试穿的客人不少, 购买的倒是不多, 可能是价格稍贵了。”林遐意一边回复着,一边拿出昨日的营业报表给他看。
纪轻舟大概地扫了几眼,点点头:“也正常, 冬装嘛。”
“可要做做广告?”
“广告早已登上杂志了,冬季还长着呢,不着急,慢慢来吧。”纪轻舟心态平和地说着,将报表放回了柜台上。
随即拿起柜上今日刚出的十二月刊《纪元》杂志,转身朝楼上走去。
到了三楼的办公室,纪轻舟同秘书打了声招呼,随手将箱子搁到了门边的柜子上。
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后,便拿着杂志坐到办公桌前,靠着椅背,跷着二郎腿,悠然地检查起内页插图的印刷质量。
十二月刊的封面,造型服装是本次上新的冬季系列中的一套,内页的插图,则是采用本期主推面料——杭缎,制作的一件礼服裙。
模特依旧是阿琳娜小姐,图片上的她亚麻色的卷发随性地扎成辫子挽在脑后,头上装饰着绒线钩织的花卉发卡。
身上的礼服则是一套方领、落肩袖的曳地长款连衣裙。
纯白色丝滑柔软的缎子垂直地包裹着她曼妙的身躯,看起来简洁而随性的剪裁,却分外的淑女俏丽。
裙子在胸部用黑色的金丝绒料子做了一个裹缠设计,为这轻柔的面料增添了几分冬日沉厚的质感,同时衬托得模特身形比例更为修长高挑。
再往后翻一页,便是对这杭缎面料的详细介绍,也就是大半个月前,纪轻舟去杭州采访得来的素材。
杭州素有“丝绸之府”之称,若想要在那找一传统工艺做宣传介绍,有太多的选择。
之所以选择杭缎,除了考虑到这一面料比较好发挥裁制礼服,也是因为近几十年,出于社会动荡之故,这一传统织造工艺正慢慢走向衰落,便希望通过这一方式,宣传推广一番。
检查完了内页插图,纪轻舟便合起杂志放到了桌角的书堆上。
正要摊开画本,准备新一期的时装画稿,忽然想起一事,扭过头朝季景含道:“对了,你等会儿空了去趟邮局,将我带来的这手提箱寄去南京。”
季景含看了眼他放在柜子上的箱子,下意识地点头应了声“好”,旋即问:“是何物品,可需要特殊报备?”
“就一件衣服,不是什么危险品。”纪轻舟懒洋洋地回道,想了想又嘱咐,“不过要是邮局有加急寄件,可以加几块钱,尽快送过去。天冷了,家里人等着穿。”
季景含立即明悟地点了点头:“好的。”
纪轻舟回过头来,微微叹了口气。
他寄去南京给解予安的,正是之前给对方设计的那件黑色军领大衣,加上一条浅驼色的羊绒围巾。
原本这两件衣物,他是打算这个月抽空去看对方时,顺带送过去给他的。
但最近工作实在繁忙,既要忙碌明年春季大秀的衣服制作,又要制作电影戏服单子,与此同时,临近学期末,学生们开始准备起期末考试内容,出于对学生负责的态度,他时不时地就要去趟学校,指点学生作业。
种种工作都凑到了一块,着实是脱不开身。
他将真实情况写信描述给解予安后,对方近期寄来的信件愈发透着股强烈的怨念,他便只好先寄些礼物过去,就当安慰一下对方了。
“越靠近年关,越繁忙啊……”
纪轻舟撑着脑袋,暗自轻叹了一声,旋即稍稍直起腰背,翻开了画本,开始工作。
忙忙碌碌中,大个半月转眼即逝。
十二月下旬的第一个周六,才刚到四点,日头已经落山,气温紧跟着骤降了下来。
纪轻舟穿着较厚的夹棉大衣,顺着工作室院前的石阶小道走向路旁的汽车时,一路冽冽寒风从树梢间不断刮来,冻得他不得不裹紧了自己的大棉衣。
加快步伐来到黑色小汽车旁,纪轻舟拉开车门,刚急着想要钻进去,弯腰却见车后座赫然藏着一个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顿时愣住了动作。
直到对上那双熟悉的漆暗眼眸,他还有些愕然不敢相信,过了片刻才问:“你怎么回来了?”
“这么不想见我?”
解予安思念的目光定定地凝注在他的脸庞上,开口语气却是不冷不热的,仿佛刚吃了臭皮蛋般,含着几分悒闷的情绪,“家里藏人了?”
“呵呵,是啊,但凡你早来一步,就能抓个现行了。”
纪轻舟漫不经心地说着,钻入汽车后座,关上了车门,朝驾驶座的黄佑树道:“赶紧出发吧,已经迟了几分钟了。”
“好的,先生。”
随着汽车启动,缓缓驶上马路,纪轻舟将夹棉大衣敞开了些许,姿势放松地靠在座椅背上,侧头看向解予安问:“所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解予安眉毛微动:“你说呢?”
“什么语气?我在认真问你呢。”
解予安轻抿了下唇,默然不作声响,也不知在闹什么脾气。
纪轻舟一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刚要捏他脸颊,黄佑树便出言提醒道:“先生,今日冬至。”
“你们冬至也放假?”纪轻舟略诧异地挑了下眉。
“我信上提过,你有放在心上吗?”解予安不高兴地接道。
听他这么一说,纪轻舟才隐隐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但这也不能怪他疏忽,解予安那每日复制粘贴般的流水账信件,谁有空一页页特别仔细地翻阅过去啊……
“那即便冬至放假,加上周末,不也就两天假期吗?”
纪轻舟说道,“今天来,明天走?你是火车超人?”
他这么说的本意是不希望对方太过疲惫,毕竟火车一来一回的着实消耗精力。
解予安听着,却觉得他好似不怎高兴见到自己。
顿了顿,语气冷然道:“我此次不回来,你是打算三个月都不见我?”
“是我不想见你吗?我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工作和我,你选工作?”
“那你不也选了工作吗,现在又在埋怨我什么?”纪轻舟多少含着几分烦闷地说道。
他都不知在信上解释过多少遍了,并非不想去看他,是真的抽不出时间来,结果一见面又在质问此事。
他越想越是心绪烦乱,便道:“反正我这人忙起来就是这样,你要是接受不了就分手,找个愿意天天黏着你的带回南京去。”
解予安无声张了张唇,看着他别过脸去的动作,心里不觉颤悠了一下。
随着他一句话落,车内气氛陡地寂静了下来。
作为旁听者的黄佑树连想要放个屁,都不得不憋着慢慢放。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落入了某个影片的慢镜头中。
解予安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自己的衬衫袖扣,略微侧眸看了他好几眼,见对方始终望着车窗,而全然不理睬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安静许久,他眼尾余光瞄准青年搭在座椅旁的右手,悄然地探出手去,握住了他稍有些寒凉的手指。
见纪轻舟没有拒绝,便拉着他的手到自己身前,给他按摩起掌心和手指来。
一边按摩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低沉开口道:“你寄给我的衣服,我收到了,还有那张画稿。”
话落,听对方未接话,又兀自问道:“但为何,比上次多了对狗耳朵?”
纪轻舟瞟了他一眼,没什么语气地回:“你不喜欢?那下次给你画个绿帽子。”
解予安给他揉着他手腕的动作顿然停止:“你就非要说这种话刺我?”
“也未必是刺你,”纪轻舟一副稀松平常的口吻道,“反正异地久了感情肯定会淡,我这工作接触的俊男靓女又多,哪天看上别人了也不稀奇。”
解予安嘴唇微启,一时如鲠在喉。
回想起对方从前所言,什么“期待在一次次重逢中相爱”,果然都是哄人的甜言蜜语。
可比起对纪轻舟这般轻薄言语的气闷,他心里头徘徊更多的还是后悔。
后悔方才见到青年时,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拉进怀里,以行动诠释自己的想念,才使得这时隔两个半月才兑来一次的见面,闹到这种局面。
尽管心里上演着种种可能,可到头来,他也只是紧攥对方的右手,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闷闷地说道:“你休想甩开我。”
纪轻舟此行是为了去和一个棉花商人谈合作。
他们的成衣虽交给了制衣厂代加工, 但原料都得由自己提供。
已上新的冬装棉衣,所用的棉花是在制衣厂经理所介绍的洋行采购,棉花质量固然不错, 但进口棉价格却也较为昂贵,连带他们的冬季新款大衣成本都上涨了一倍。
接下来预备做的两个新款棉衣,又将使用到大量的棉花。
纪轻舟着实不想再于那家洋行购买,而恰好这时有个荣记商行找上他, 说可以提供较为便宜的棉花,他特意托人打听了一番,得知这荣记是个可靠的老牌棉花商, 今日便特意约了时间见面。
约定是下午四点半在西藏路的一品香饭店吃饭。
从工作室出发时, 时间已晚了几分钟,本以为会迟到一会儿,结果不知是冬日傍晚马路空旷之缘故, 还是黄佑树今日开车格外的平稳快速, 最后竟然正好踩点赶上了。
日落西山后, 天光昏暗凄清,从饭店透出的暖黄灯光分外的温馨惹人向往。
尽管路上和解予安闹了点小别扭, 下车时,纪轻舟却又恢复成了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带着对方一块进店吃饭谈生意。
也是凑巧, 解予安今日恰好穿了那套纪轻舟送他的商务风西装,披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 风格肃然, 看着比纪轻舟还像是去谈生意的老板。
又因为心情不悦的缘故,挂着张凛然正色的脸庞,往那包间的餐桌旁一坐, 对面荣记商行的老板和经理,态度都格外的谦恭和蔼。
因两边都有意愿促成此项合作,一顿随和又简便的饭局结束后,这生意就顺利谈了下来。
不过,荣记商行提供的棉花虽比起洋行进口价要低一些,但因纪轻舟的品质要求较高,价格同样也算昂贵的。
签合同前,纪轻舟便不甘心地再度尝试砍价:“荣老板,真不能再优惠些了?我目前要的量虽不多,可我们这是长期合作,您今日少赚一点,日后必能多赚一点。”
对面的荣老板听着这话,略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是相当优惠之价了,自从洋商大量涌入后,我们这些国内的棉花商行,为竞争市场,价格已是降了又降,但再如何也低不了太多,毕竟这棉花的产量本就不高,农民也是要吃饭的。”
其实此时棉花的行价,纪轻舟大概也有所了解,知晓他说的的确是个事实。
闻言就只好点点头:“行,那就这么定吧。”
他自己谈生意向来很少墨迹,今日有了解予安这么个一言不发的冷面“助理”坐镇,就谈得更为爽快了。
吃完饭、签完合同,才过去了不到一个钟头,还来得及赶去解公馆再吃一顿冬至夜饭。
送走荣记商行的老板伙计们,纪轻舟和解予安又坐上了汽车,准备前往解公馆。
路途中,他心里琢磨的仍是棉花的事情。
此时的棉花品种多为传统品种,比如茧子棉等,本身产量就低,栽培技术也落后,就导致国内的棉商很难竞争过洋商。
作为与纺织业息息相关的时装业,纪轻舟自然也十分关心棉花产量。
他记得沈女士有提过,她在国外留学,学的便是农学专业,回国后的理想是想要办一所农业专修学校,改良棉种,推广种棉事业,结果却因为某些原因,未能达成理想。
但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没有去做呢?
沈南绮应该不缺钱才对,不论是她的娘家沈家,还是她的丈夫,都是鼎有名的大富豪,她自己手上的资产肯定也不少……
纪轻舟思索着,正想问问沈女士的儿子这个问题,结果转头却见解予安低垂着眼睫,面庞清凛淡漠,仍是一副郁郁不乐的神情。
发觉身旁有目光注视,他似不经意地侧头与他对视了一眼,旋即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默然不语。
纪轻舟看着有些好笑,右腿撞了撞他的膝盖道:“还生气呢?”
解予安睫毛微颤,闷声道:“没有。”
“你这嘴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还说没生气?”
解予安闻言下意识地抿了下唇,将嘴唇拉成了直线。
纪轻舟见状,又觉得他的小动作有点可爱,不禁轻轻地笑了声。
他的脾气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是被问烦了才刺了对方两句,后来吃了顿饭又谈了个生意,那些不愉快的心情便都随着时间流逝化解了。
但解予安却显然不是这种人。
固然对于自身不在意之人,是相当的冷漠毫不关心,可若是心爱之人,哪怕给予他一个不高兴的眼神,都能令他介怀一整日。
此时听闻纪轻舟轻松调侃的语气,他紧绷的心弦不觉跟着放松了些许,可与此同时又燃起一股莫名的委屈情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