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盈侧头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位个头不高、有些圆润的泰勒先生。
对方穿着深灰色的大礼服、拿着古铜色的手杖,兴许是为了掩盖发际线和那逐渐斑白的发色,便将头发剃得很短,圆润的脑袋在人群中亮得突出。
“晚上好,泰勒先生。”陆雪盈以为对方是冲自己来的,就率先打了声招呼。
毕竟她正穿着对方亲手所做的裙子。
哪知泰勒只是朝她点头笑了笑以示问候,随即便将注意转移到了她身旁的江珞瑶身上,用着带有口音的中文缓缓说道:
“您的这套礼服,非常漂亮,这样高雅华贵的风格,让我想到了一位我素未谋面,但欣赏已久的画师。
“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我想请问一下,您的这件礼服是模仿《摩登时装》画报上的那件红玫瑰黑丝绒礼服做的吗?”
“是的,您看出来了?”江珞瑶略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紧接着解释道,“但应该不算是模仿,毕竟画报上的礼服和我身上的这件,都是出自同一位先生的设计。”
泰勒先生“哦”了一声,恍然道:“所以,您是先请了那位先生为您画了这套礼服?“
“不不不,您可能有些误解,”江珞瑶浅笑着摇摇头,“我没猜错的话,您口中欣赏已久的画师就是《摩登时装》画报的画师纪先生吧?但他不仅是画师,也是裁缝,跟您其实是同行,我这件礼服是直接找他定做的。”
“哦?他居然也是裁缝?”
“对啊,”陆雪盈接过话,悠然说道,“有一期画报上不是还登了他店铺的地址吗?您可能没注意。”
“不,我看得很仔细,但可惜,我只能看懂一些浅显的汉字。”泰勒坦然笑道。
稍后他收敛起笑意,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本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温和询问道:“两位小姐,能否告知我这位先生的店铺地址呢?改日我想去拜访一下。”
“当然可以。“江珞瑶笑着回答,旋即接过钢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那店铺的名称和地址。
秋日午后,阳光柔暖。
沪报馆三楼的小娱乐室依旧是老友成堆,悠闲热闹。
“所以那贼人可有被抓住?”袁少怀嗑着瓜子,饶有兴致问道。
“这如何能抓得住,又没个目击者。”宋又陵摇头说道,“除非那人是个缺心眼,再于半夜来发个警告函,正好被门房逮住才行。”
邱文信正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对着自然光审稿,听到这不由笑了笑插话:“听轻舟对那封警告信内容之描述,还真像是个书踱头写的。”
“我一开始也觉得抓不着,结果还真抓住了,那家伙的确像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
纪轻舟剥了个橘子,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到了解予安手中,等吊足了他们胃口,才跷着腿靠着沙发,边吃橘子边道:
“我以为我那时装画当真令某些保守人士不堪忍受呢,说来你们可能不信,作案者和我是半个同行,是个专门给商店画广告画的画师。
“他自述自从咱们画报刊行后,有些常合作的商店便让他在广告画中加上时装美人,可他尝试多次也画不出来,那些老客户不满意便去找了别的画师,他因此损失了不少商单,便将这仇恨记在了我的头上。”
“啧,真是可笑又可悲。”邱文信摇头叹息。
“关键的你还没说,”袁少怀迫不及待追问,“所以他究竟是如何被抓住的?”
“别着急,我马上说。”纪轻舟吃完橘子,又抓了把瓜子,嗑着瓜子讲述道:“前一阵《民报》上刊登了一则南市裁缝店被砸的新闻,你们记得吗?”
“知道,石宥才那老东西,拐着弯地贬低我们画报,已经被信哥儿他爹堵在路口教训过了,那一顿骂得他是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的,量他以后也不敢再夹带私货。”
袁少怀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口吻说道。
“嗯,总之就是这则新闻,令我那半个同行觉得这是个威慑我的好机会,于是隔了两日后,又再度于凌晨时分回到案发现场,还特意携带了那份报纸,上书‘罪孽深重’几字,估计是想以此刺激我,哪知报纸还未张贴上墙,便被巡捕给当场捉拿了。”
“痛快!”宋又陵一拍大腿道,“这么说来,你们那边的巡捕房倒还算认真负责的,我们这一片的可真是……信哥儿去年冬夜回家路上被劫匪剥去的那毛皮大衣,至今还未寻回来。”
邱文信想起此事来,自嘲一笑道:“估计早已进了当铺,不知流通到何处去了。”
“嘿,指不定哪天你便在估衣铺又见着它了!”袁少怀接话道。
“那届时可得打声招呼叫声老朋友才行。”宋又陵笑着打趣,随后又问:“对了,那人抓住之后是如何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他也没给我造成实质损失,就只是关押几天,罚了十五块银钱而已,其中半数还都给了巡捕房。”
纪轻舟说到这,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从解予安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抬眸看向邱文信道:“怎么样啊信哥儿,我这画稿通得过吗?”
“嗯,大致没什么问题,只几个描述词我不是太懂,等会儿我再问问你。”
邱文信说罢,将画稿收拢,起身踱步过来拉开纪轻舟旁侧的椅子坐下,慢吞吞说道:
“其实你今日不过来送稿,我也要去找你,时装画报我们签的合同是三个月,现在这画报办得不错,我们报社想同你续约,你可有什么要求?”
“续约可以啊。”纪轻舟口吻明快,“不过我现在工作也特别忙,一个月八张稿还是有些吃力,能否改为一个月四到五张?”
“这……”邱文信皱起了眉,明显不大愿意。
袁少怀见状就帮忙劝说道:“诶呀,轻舟兄,你也知道,这画报的大部分受众便是冲你那新奇的时装风格来的,你若减到一个月四张稿,每期只登两幅,我若是这画报读者,如何肯接受啊?”
纪轻舟心想也有道理,正想稍微松个口,表示一个月六张也可以,便听身旁解予安倏而开口:
“续约的诚意呢?这画报靠他撑着,他的稿费却只有八元一张,合适吗?”
他这一开口,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开朗如袁少怀和宋又陵,一时也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不熟悉解予安的性格,对方既是解家少爷,又生了副凛然不可接近的面孔,若是平常话题的交流也就罢了,这种语气严冷的质问,他们就不敢参与了。
邱文信倒是丝毫不慌,也清楚解予安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本来也是准备给轻舟涨稿费的,涨到十二元一张,怎么样?”
问出后半句话时,他特意看向了纪轻舟,发动诚恳的眼神攻势,希望他能同意下来。
但还未等纪轻舟开口,某人便又抢先一步,故作不经意地朝他问道:“你那张婚纱稿收了多少?”
纪轻舟闻言险些被这刻意的问题逗笑。
但也知道解予安这会儿是在帮他争取稿费,就勉强忍住笑意回道:“两百元。”
“嗯。”解予安姿态淡然地应了声,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一时间,沉默如同沉甸甸的金钱,压在了报社几人的心头。
“这两百元一张画有些太贵了吧……”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上期画报的销量是多少?”解予安突然又提了这么个问题。
“好吧,五十元一张,这是最高价了。”邱文信不再与之讲价,干脆就报了个他心里的底线价。
虽说目前这画报销量不错,每一期都能稳定销售在一点二万册以上,但一角一份的价格本就便宜,纸张、印刷、人工等成本费用一扣,其实赚得也不多。
解予安动了动唇,还想再开口,纪轻舟就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提醒他可以收手了。
再说下去,他怕以后邱文信会在报社门口张贴一张“解元宝不得入内”的告示。
“那就五十吧,一个月六张,行不行?”
五十一幅的稿费其实已相当高昂,纪轻舟也怕再提价,这生意就谈崩了。
邱文信思索了一番,如今稿费涨得这般离谱,他反而觉得六张是个好数字,既能承担得起三百元的稿费,又不至于令画报内容太空缺。
至于其他的稿子,他们报社早已在报纸上打上广告,面向大众征稿了。
“嗯……可以,那便就定下六张,”邱文信斟酌道,“先签一年合同,如何?”
“签一季。”解予安口吻清凛接道。
纪轻舟捏了捏他的手掌,朝邱文信商量道:“先签半年合同吧,以后指不定我这风格就不吃香了呢?”
“好吧好吧,那就半年。”邱文信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应道。
起身去拿合同的时候,瞧了眼正悠然喝茶的解予安,暗自摇了摇头。
什么发小之情胜似亲人,到底比不上佳偶在侧,心满意得啊。
爱巷路口,明媚秋阳洒落街巷。
杨记小吃铺的伙计小杨拿着抹布收拾着门口桌子上的碗筷,朝坐在另一张桌子旁低着头吃面的青年打招呼:“阿青哥, 今天不吃包子改吃拌面啦?”
祝韧青抬头笑了笑:“嗯,换个口味。”
“好像许久未见到纪老板了,他还过来吗?”
“先生最近很忙,在做大生意。”
“大生意啊, 那肯定能赚不少吧,我早知道纪先生不是一般人,他那精气神儿一看和我们这弄堂里混日子的就不是同类人, 不会在这待多久的, 果然吧……”
小杨笑说着,拿着抹布一擦桌子,将碗筷叠在一块端进了铺子。
祝韧青听着他的话语动作略微凝滞, 接着叹了口气, 低头继续大口吃面。
吃完面条, 他端起碗筷将剩下的汤汁小料等都唏哩呼噜地倒进了嘴里,这时路口电车放缓速度经过, 祝韧青听见声响,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实际只是习惯性地看上一眼, 并未抱有什么希望, 却正巧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电车上一跃而下。
祝韧青眨了眨眼,旋即猛地放下空碗, 抬起袖子一抹嘴站起身过去迎接。
“坐这吃早饭呢!”纪轻舟下车便看见了他, 扬起笑容打了声招呼。
“吃完了。”祝韧青抿唇笑着回答,满心欢喜地跟着纪轻舟走进了对面的铺子里。
“有阵子没来了,实在太忙了, 但还是得过来看看,最近有什么生意吗?”纪轻舟说着,拉开了抽屉,拿出工作记录本翻到十月份的日期瞧了瞧。
“有几个客人来做旗袍和长衫的,听说要等上一两个月,便不做了。”
“嗯,正常。”纪轻舟核对着本子和抽屉里的零钱,疑惑问:“盒子里的钱是不是多了几块,你这段时间午餐费没用吗?”
祝韧青点了下头:“母亲最近身体好多了,不再吃药了,您给我的工钱够我自己吃饭了。”
“你的工钱是你的工钱,说了给你包午餐,你尽管按标准花就行。”
纪轻舟劝说道,“自己的钱花不掉可以攒着,这么年轻不能得过且过的,多少得为自己未来考虑考虑吧?”
虽然被不轻不重地教育了几句,祝韧青反倒觉得心里有暖流涌起,乖乖应声道:“好的,我知道了先生。”
“对了,还有件事想跟你说来着。”
查完账,纪轻舟合上抽屉,继而拉开缝纫机旁的竹靠椅坐了下来,说道:
“我现在在做的是个电影戏服的单子,那电影需要一个形象不错的年轻人去演个男二号角色,戏份不多的,出场大概就几分钟,你要不要去试试?”
《移花接木》虽然主要讲述的是两个女主角之间的故事,却也设置了一点爱情元素,里面的男一号是黎韵琳的未婚夫,后来成了秀蝶的未婚夫。
男二号则是黎韵琳的钢琴老师,一个深情忧郁的角色,一直默默暗恋着黎小姐,秀蝶假扮黎韵琳便是被他所发现和揭穿,所以说是戏份不多,却也是个重要角色。
张导前几日来店里查看戏服制作进度时,提了一嘴说男二号嫌钱少不演了,问他愿不愿意去串演个角色,反正戏份不多。
纪轻舟自然没有答应,且不说他压根不是这块料,更怕自己上了荧幕后被京城的那些朋友、仇人、前同事之类的给认出来,届时找上门来认亲那真是麻烦得很。
不过张导要求不高,只是想找个仪表堂堂的男青年,也不需要演技和表演经验,毕竟戏里大部分都是新人。
纪轻舟一听便想到了祝韧青,于是今日过来就顺便问问祝韧青的意愿。
“演电影?”祝韧青有些吃惊,还有些手足无措。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跟母亲看过一次电影,那是在一家茶馆楼底下,一个洋人拉了张白布便开始放映电影,那白布上竟然能看见旱火轮一节节的车厢驶过,让他很是惊奇。
但他所看的电影就是一种记录式的短片,至于由人扮演的戏剧电影,他所能想象的就是那种唱念做打的戏曲表演。
那种表演他这从未学过的怎么能演?
“我演不了的,先生,我不会唱戏。”
“不用你唱戏,演电影说难也不难,就跟你日常生活一样,穿上戏服,把你自己代入电影角色,对着镜头和人物表演情绪就行。”纪轻舟大概知道他误解了什么,便简单解释了一番。
“反正那角色戏份不多,试试也无妨,说不定你很有天分呢。”
“可是我……”祝韧青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对此仍是没什么信心。
“做电影演员可赚得不少哦!”纪轻舟其实对他演不演电影无所谓,不过想着以后这老铺子不开了,他暂时也用不着模特,就想给他另谋个生计。
“虽然是个小角色,但到底是男二号,拍个几天就能赚个几十块了。万一这电影火了,有了名气,成了大明星,那以后找你演电影的就更多了,届时我说不准还得花钱请你给我打广告呢。”
也不知是他的哪句话触动了祝韧青的心灵,他犹豫少时,终是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去试试。”
“嗯,那你决定了的话,回头我去找张导约个时间,你们见上一面。”
纪轻舟立刻做出安排道,“我要是能抽出空来,届时就陪你一道过去。”
既然已经决定了,祝韧青也就一口答应下来:“好,谢谢先生。”
“别谢太早,人家还不一定用你呢……”
纪轻舟半开玩笑地说,接着看了眼时间,就站起身道,“下班电车要来了,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有消息再来找你。”
说罢,他鼓励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就转身大步地跨出了门槛。
去老铺子跑了一趟,等搭乘电车到工作室时,已是九点过半。
进门厅后,纪轻舟刚脱下外套搭在门旁衣架上,准备给登利公司打个电话,和张景优约个试镜时间。
这时胡民福从餐厅出来,略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先生,有个客人找您,是个洋人。”
“洋人?是唐女士吗?”
纪轻舟刚这么问着,转头看向右侧,正好瞧见一位个子小小、穿深色格纹西服、头戴黑色礼帽的中年绅士出现在会客室门口。
同他对上视线的瞬间,那绅士挑起眉头做了个惊喜搞怪的表情,继而走上前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自我介绍道:“是纪先生吧?我是布莱恩·泰勒,一个裁缝。”
纪轻舟闻言有些诧异,同他握了握手道:“泰勒先生是吗,我有听客人谈起过您的名字。”
虽不知这位同行来自己店里做什么,他还是礼貌地邀请他进入会客室就坐,并让阿福去沏一壶红茶过来。
布莱恩进屋后就摘下了他的礼帽,毫不在意地露出了他有些光秃的脑袋,坐在沙发上态度和善地注视纪轻舟道:
“大概两个月前,我的助手推荐给我一册画报,我一听名字叫做《摩登时装》,就起了兴趣,买来一瞧,真是令我目瞪口呆,您的那些设计简直天才,只有做我们这行的才能明白您的想法创意有多么超前……”
纪轻舟连忙制止他道:“别别,您别太吹捧我了,还是说正事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他自知自己的设计之所以能被对方大肆称赞,是因为他来自一百年后,许多在后世习以为常的款式廓形、时尚风格等,现在还未出现,才惹得对方这般惊奇。
见他这般谦虚的模样,布莱恩不由得“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放过他说道:
“那就说正事吧,看得出来你也挺忙的,那么我尽量长话短说。”
纪轻舟点点头,表示自己会认真倾听,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近三十年,可以说已经将这里当成是我的第二个故乡。”
布莱恩不急不缓地开口:“这些年,我勤勤恳恳地经营我的事业,名声、钱财、业内的地位,这些我都不缺,但如今年过六旬,身体渐渐不行了,就想创办一所专业的裁缝学校,培养更多的学徒。
“但这不是件容易事,而我年纪大了,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幸而前几日,在一个宴会上结识了几位职业教育社的先生,同他们谈起了我的想法,那几位先生对此相当支持。
“我们商量之后,觉得可以由我来牵头和募集经费,请他们帮忙奔走寻找场地,建立校舍,在上海创办起一所女子裁缝专业学校。”
纪轻舟听着微微点头:“办学当然是好事了,所以,您是找我募捐办学经费的?”
“不,募捐经费我有太多选择了,不必找上你这刚崭露头角的小后生。”
布莱恩到底是在国内住了快三十年,说话虽带有口音,但沟通用词和地道的国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那您找我是?”纪轻舟微微挑眉问道,实际心里已有了大概的答案。
布莱恩正要再开口,这时阿福端来了茶水,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布莱恩慢吞吞地道了声谢,端起茶水喝了口润了润唇,然后说道:“你在时装这块上的才华令我敬佩,我来这,一是想和你结交一番,二来,假如以后学校创立了,希望能请你去做个教师,薪水也许不会很高,比不上你开店的收入,但一个月一二百元还是有的。”
纪轻舟有种毫不意外的感觉,考虑了一阵,坦率道:“我可以偶尔去上个课,做老师只怕我抽不出时间,毕竟我也不可能放弃我现在的事业。”
“嗯我能理解,我的意思也不是聘请你做全职教师,只要你能一周去上个两堂课就可以。”
“那没问题,一周两堂课的时间我还是抽得出来的。”纪轻舟爽快应道。
放在刚来的时候,他肯定没底气说自己敢教学生,但现在带了个宋瑜儿,也算是累积了些经验。
而等学校办成,兴许都是一两年之后的事了,届时他也应该更为成熟了吧。
布莱恩听他答应下来,心里也觉得分外宽慰。
之所以在学校连雏形都还未出现的时候就来聘请老师,他自然也是存了些心思的,凭借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假以时日,必然能飞黄腾达。
到了那个时候再出动,恐怕就请不来对方去他那小学校上课了。
这挖掘潜力股嘛,自然是得趁早。
“正事就这么一件。”
布莱恩生怕对方回过味来,改变主意,随后便放下茶杯,望了眼窗户旁模特架子上的那套女士西服,岔开话题说道:
“我对你这家时装店很是好奇,方便带我看看吗?改日你去我店里,我再好好招待你。”
纪轻舟回想了一下楼上制作间的电影戏服进程,昨日刚完成了一套礼服,已经收到了储藏间,这会儿冯二姐和叶师傅忙碌的估计还是打版剪裁的工作,也没有什么秘密可泄露的。
于是就欣然点头,站起身道:“可以啊,请吧。”
周末上午, 解公馆一楼的小会客室内。
每月一次的定期诊察结束后,沈南绮便站起身来,亲自送张医师到门口。
随着会客室门被关上, 老太太就叹了口气,目含忧虑地瞧着孙子说道:“怎么还是一点恢复的迹象也没有呢?
“这都过去半年了,针灸结束也两个多月了,那老道士会否算错了命相, 还是你和小倾相处得不够多啊……”
她自顾自不间歇地说着,与其说是在谈论病情,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也是, 那孩子来了这, 没几日就开始出去工作,也不想想我找他来是做什么的,要不然还是把他……”
“祖母。”解予安倏然开口, 打断了她的碎碎念。
继而口吻镇静说道, “您说得对, 我们相处得还不够多,之后我会常去他店里坐的。”
顿了顿又补充:“干脆现在就去吧。”
说罢, 就起身拿起了手杖,径直地朝门口走去。
解老太下半句话未能说出来, 他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只好把话都憋回了肚子里。
等沈南绮回来,就发现会客室里仅剩下了老太太一人。
“这孩子, 刚回来时还不愿意, 如今倒像是生怕我对小倾不满,要把他赶走似的。”解老太见儿媳回来,就把刚刚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末了评价:“到底还是心软, 和小时候一个样。”
沈南绮听她复述的话语,心间微一颤悠,莫名又闪过了当初那古怪的念头。
不过听到老太太后半句话后,从前的一桩趣事忽然冒上心头来,她便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笑了笑接道:“是心软,他六七岁那会儿,逛庙会买的那只小鸭子,您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阿岫也还在呢,有次过年他回来,见元元养了只鸭,便骗他说等把鸭子养大就宰了吃,这孩子还真信了,偷偷把鸭子藏到了屋里养,怎么说都不听。
“等到过完了年,阿岫走了,他才把鸭子放到院子里养着,一养五年,硬是给它养老送终了……”
提起过去的事情,老太太眼底不禁流露几分怀念的笑意,但说着说着又缓缓消失了。
沈南绮知道她是想起了因病去世的长子,就握住老太太的手轻轻拍了拍,假作不经意地引开了话题。
“今年过年可算是圆满了,元元在家里,良嬉也要回来吧,对了,宴知还给您添了个曾孙呢……”
自十月下旬起,随着电影戏服的制作进入尾声,繁忙的日子就仿佛被按了加速键,风风火火的就到了月底。
这段时间,纪轻舟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一方面,每天都在制衣、修改、试穿赶进度,一方面又得时不时地接待新上门的客人,应付制片方的工作进度视察,画稿和给学生布置作业……期间甚至还陪着祝韧青去和张导见了一面,完成了电影的试镜。
永远忙不完的工作便导致这半个月他加班的次数显著增长,越是接近月底,下班越晚,一周连续好几日,都是被解予安的车给接回去的。
三十号这日傍晚,秋容已暮,斜晖脉脉。
预估最后一套戏服今晚就可以做完,纪轻舟特意下楼,给百乐琴行打了个电话,请施小姐明天上午来店里试穿戏服。
不出意外,明日试穿结束,做完最后的调整,就可以按时交货了。
打完了电话,他正要再上楼去工作,忽而听见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穿着一身黑色丝绸长袍的解予安拿着手杖踏上走廊台阶,颀长的身形在斜照的夕阳光线下被勾勒出清晰的剪影轮廓。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纪轻舟挑了挑眉问道。
解予安似没料到他就在门厅,听见声音先是脚步一顿,随后大步迈进门厅,语调平缓回道:“早?你不妨看看几时了。”
“我知道,快六点了嘛,但最近赶工那么忙,你不是应该默认我会加班到九点吗?”
“你也好意思说。”
“所以还早嘛。”纪轻舟厚脸皮笑了笑,顺手帮他整了整衣襟,接着便握住了他空闲的左手,牵着人走上楼梯。
“其实我加班你派辆车来接就行了,不必天天亲自过来,你现在来我店里这频率高得,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对我产生了那个什么黑暗效应,离不开我了。”
解予安眉头微动,语声疑惑:“何为黑暗效应?”
“你觉得呢,字面意思猜一下?”
“心理疾病?”
“这个算不得病吧,我想想怎么解释。”纪轻舟组织了一会儿言辞,说道:
“大概意思呢,就是说人在黑暗环境中,会对身边人降低戒备心和紧张感,产生依赖与安全感。
“所以,情侣就喜欢挑选在幽暗的环境中约会,比如咖啡馆、电影院啊,因为更刺激,也更容易滋生爱情。
“你这都暗了大半年了,还没有滋生感情吗?”
末尾话语,他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逗弄意味。
似乎是开玩笑,解予安听着却忽感心头猛地一颤。
好似坚实到顽固的铜钟被钟杵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砰一声巨响后,余音还在嗡嗡地扩散向全身。
思考许久的谜题,此刻才蓦然惊觉答案是什么。
转瞬之间,他被纪轻舟牵着的手就泛起了紧张的潮汗,脚底也有些轻飘飘的,好似行走在云端。
恍惚感似乎持续了许久,实际不过几秒钟。
直到上了二楼,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捏了捏,才陡地回过神来。
“发什么愣啊?”纪轻舟未等到回话,就回头看向他问:“手还出汗了,你紧张什么?真爱上我啦?”
解予安倏然止住了脚步。
纪轻舟见状也跟着停下了步子。
不知是否是受到了对方通过相牵的双手传来的情绪感染,他此时仿佛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问题,不自觉地有些忐忑起来。
惶惶中又夹着几分暧昧不清的期望。
但注视着对方等了好一阵,他却依然没等到回应,便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