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苏小姐,你的青梅竹马啊?人家都寄信给你了,你怎么也不好奇啊?”
解予安口吻清凛:“与你有关系吗?”
纪轻舟“嘶”了一声:“我就随口问问,你这么敏感做什么,暗恋人家啊?”
解予安不答反问:“你很在意?”
“我?我在意什么?”
“否则何必问这么多。”
“我八卦不行吗?”纪轻舟撇了撇嘴角。
闻言,解予安沉默了足足十几秒,随后语气平缓道:“没有。”
纪轻舟没反应过来:“啊?”
解予安又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暂无恋慕之人。”
“哦。”纪轻舟应了声,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强调这点,分明他们讨论的也不是这个话题。
“没有就没有呗,”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转向对方道,“起来吧,去吃饭。”
晚饭过后,两人回到卧室,纪轻舟给解予安放好了热水,继而又趁着对方泡澡的工夫,拿出手稿本苦思冥想起来。
明天就是陆雪盈那两套设计稿的最后交稿期限了,可他才画了一套,另一套想了好几天也没什么头绪。
在白纸上随意画了几笔,刚出来一个鱼尾裙轮廓,纪轻舟又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翻过新的一页,目视着前方开始发呆。
倏然,他发散的目光开始聚焦,视点最终落在了柜上花瓶里,那两支绽放的蓝紫色鸢尾上。
上午, 阳光和煦,清风微拂。
爱巷路口,梧桐青枝绿荫下, 一女子身着淡雅修身旗袍,披着浅灰色的羊毛披肩,手臂下夹着一把洋伞,从车水马龙间穿过, 不急不缓地走到了对面敞开的咖啡馆门前。
此时正有一穿着墨绿色衬衣、容貌气质相当不错的年轻男子端着一杯带盖的白瓷茶杯从里边出来。
见她要入内,便急忙让开了位置。
“谢谢。”女子用方言快速道了句谢,接着眼帘微垂, 目不旁视地走了进去。
祝韧青等待女子进门后, 才端着茶杯出来,脑子里漫不经心地想,这女子身上穿的想必就是先生最近一直在缝制的新式旗袍了吧?
这似乎是他近几日, 在租界内看到的第三位穿类似旗袍的女子了。
兴许不久以后, 这会成为上海女人的日常着装也说定。
真神奇啊, 就这么短短数日,他居然见证一种新服装的风行。
若非这些时日于日常中吸收了不少先生教导的知识, 若非身处在这行业之中,免不了会多留心他人身上的服饰, 他压根不会注意到这点。
也许要等很久以后, 等这新旗袍在他所居住的华界、在上海周边地带也流行起来,他才会于某个瞬间猛地回想起, 以前的妇女穿的并非是这样的袍子。
祝韧青怀着几分感慨的心态, 端着杯子从繁华马路穿过,走进了斜对面的巷子。
“先生,您的咖啡我给您打来了。”他边进门边道。
“打”这个字用得很奇怪, 但祝韧青却觉得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了。
在给先生工作以前,他从没进过咖啡店,甚至连类似的店是卖什么的都不清楚。
于他这种人而言,别说是那种坐满洋人的咖啡馆了,连西菜馆门口那些穿着西服喊“欢迎光临”的西崽都是遥不可及的阶层。
直到最近,先生交给了他一项新工作,便是每天上午,在先生到店后,拿着他的陶瓷茶杯去斜对面马路上的“文艺复兴”咖啡店,买一杯热咖啡,并让店员把咖啡装在这陶瓷茶杯里。
说实在话,第一次走进那家装潢优雅、窗明几净的咖啡馆时,祝韧青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紧张得脸庞通红,压根不知该如何跟店员开口。
幸好那店员是同先生认识的,一听他是对面成衣铺的伙计,不用他多说什么,就快速地将煮好的咖啡倒进了他带来的杯子里。
多来几次后,祝韧青就渐渐习惯了这份活计,甚至在等待出餐时,还有闲心观察其他的客人。
正如他想象中那样,来到店里消费的先生女士们,除了洋人,便都是那种有钱又有闲情的富家小姐和公子。
坐在店内,或是门口遮阳伞下的,无不是边吃喝边闲聊、谈生意的,这项活动于他们而言似乎是一种高雅的消遣。
独他先生最为特别。
这种好似打酱油般的,拿着毫不起眼的茶杯去咖啡馆里打满满一杯,再带回店里像喝水一般往胃里灌的,祝韧青只见过他先生一个。
甚至,先生还在那咖啡馆里包了月,这真叫祝韧青不能理解,但隐隐又觉得先生的行为十分潇洒有个性,令他很是钦羡。
实则只是把自己当成“牛马”的纪轻舟,从祝韧青手里接过茶杯仰头灌了几口,接着就把盖子盖上放到了一旁,继续忙碌工作。
今日的工作任务,仍是制作施玄曼的旗袍。
前两日依照样板裁了衣片,经过辑省、烫省,给衣片归拔定型后,将衣身前后片肩缝做了缝合。
故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给旗袍敷牵带,随后制作前后片夹里,等明日再上领子。
贴牵条是为了稳固旗袍结构,因裁好的衣片开襟、袖窿等处皆为斜丝绺,便极容易在制作过程中拉伸和变形。
而贴了直纹牵条后,其结构便更为稳定,既不容易发生形变,也更加的立体美观。
另一边,祝韧青简单地将裁剪桌上的工具和碎布清理了一下后,便依照纪轻舟的安排,给绲边布做起了刮浆处理。
这也是他能做的,稍微简单一些的工作了。
只需拿着刮刀,蘸取一些小麦淀粉调制的浆糊,力度均匀地沿着绲边布反面的直纱方向,刮上一层薄薄的浆料。
一道接着一道,刮完整面,刮走浮浆,等其自然干燥后,再整理熨烫一下,便可用来裁做绲边条。
时间在忙碌中匆匆而逝,约莫十一点过半时,纪轻舟总算完成了上午的工作任务。
他随手将半成品的旗袍、夹里等放在缝纫机桌板上,接着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给祝韧青留下两角钱,让他自己去附近找个店解决午餐。
随后,便背上斜挎包,走到巷口,搭乘电车回解公馆去吃午饭。
这几日,因工作繁忙,纪轻舟甚少回去吃饭,今天之所以回解家吃,不过是为了方便吃完后直接去方碧蓉家。
去方家府邸,倒不是因为方小姐又下了什么新订单,而是昨日纪轻舟依照陆雪盈留的联系方式,打电话到陆家后,对方却约他在方家见面。
听陆雪盈在电话里那鬼鬼祟祟的语气,好似生怕他们见面会被人被发现。
纪轻舟怀疑,这礼服单子或许是陆小姐私自决定下的,实则她家里人并不同意她向别的裁缝定做衣服。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倒不是说,他在意自己花费诸多心思给人家设计的生日宴会礼服,人家穿不了,令他努力白费,且失去了一次在高端宴会展示自己作品的机会。
而是担心,如若陆雪盈不准备穿他设计的礼服,那么沈南绮当天穿着那套白梨花礼服出席晚宴时,兴许就会盖过人家宴会主人公的风头。
要是令沈女士难做,那就是他这个设计师的失职了。
故而纪轻舟觉得,还是需要当面向陆雪盈寻问清楚此事。
下午,方家府邸。
几人会面依旧是在那座红砖砌成的洋楼,空间宽敞、布置精致的会客厅里。
和上次不同的是,此次坐在天鹅绒长沙发上的不是施小姐,而是方碧蓉的母亲方太太。
而在方太太的身旁,还坐着一位气质成熟的陌生女士。
对方穿着一件裁剪精致的棕色羊毛连衣裙,腰间系着深棕色的小羊皮皮带,皮肤白皙,脸庞轮廓柔和,长相乍一看素淡清冷,但眼神倨傲,又昂着下巴,透着股盛气凌人的姿态。
纪轻舟在方太太招待下,于单人沙发上落座,过程中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对面沙发上、表情有些尴尬的陆雪盈,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初次见面,纪先生,我是雪盈的母亲,我叫陈颜珠。”那位女士微扬着嘴角,向他自我介绍道,“您是解太太的外甥对吧?”
果不其然,是陆雪盈的母亲……
该说不愧是母女吗,两人说话口吻简直一模一样。
“是的。”纪轻舟接过佣人端给他的热茶,态度从容问:“没想到陈女士今天会过来,您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听我女儿说,她在你这定做了生日宴会的礼服裙?”她明知故问道。
纪轻舟闻言,借机看向陆雪盈,心想如果对方想通过眼神交流递给他一些暗示,那么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结果,这女孩眼睛转来转去的就是不敢看他,那模样简直心虚得不行。
很好,看来,那礼服真是瞒着家里人在他这定做的。
“嗯……目前还没确定,只是陆小姐听说我擅长制作洋装,就让我给她设计两套试试。”
既然陆雪盈没给他暗示,纪轻舟就选择了实话实说,“至于要不要在我这定做,得看你们是否满意我的设计。”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稿本从包里拿出来,在对方开口表态前,翻开手稿至灰色礼服那页,微笑着做了个向前递出的动作:“陈女士,要看看吗?”
陈颜珠确实是抱着狐疑和不满的态度来的,但倒不是怀疑纪轻舟的裁缝水平,而是觉得对方压根不是裁缝。
自昨日发现女儿在同陌生男子通电话后,她便惴惴不安,看过的诸多话本戏剧情节冒上心头,疑心女儿可能是被某个妄想入赘豪门的穷小子给盯上了。
于是今日,她女儿前脚出门,她后脚便跟上了,两人在方家相遇后,她就直接询问对方是怎么一回事。
而陆雪盈估计是害怕事情暴露,就临时编了个找裁缝定做衣服的理由来欺骗她。
到底年纪小,一遇事便慌了神,为了让她不怀疑,还编造了对方的身份,说是沈南绮的外甥……
呵,她和沈南绮认识二十多年了,两人虽说关系一般,好歹从前也是一起在圣玛利亚女学念书的,她怎不知对方还有个做裁缝的外甥?
这谎言未免太蹩脚。
因此直到纪轻舟进门前,陈颜珠都对自己的猜想坚信不疑,想着必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一点教训。
谁知在等了十几分钟后,到来的却并非她想象中那种梳着油头穿着西服、打扮得人模人样,实则胸无点墨,只会油嘴滑舌哄骗女孩儿的年轻人。
对方虽也穿着衬衫西裤,仪容却相当的端正漂亮,周身气质清爽,举止得体,瞧着确实像是书香子弟出身。
这令她对女儿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起来,正好纪轻舟此刻向她递来了画稿本,她瞄了对方一眼,便顺势接了过来。
她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随即,垂眼一看之下,陈颜珠眉尾便微微挑了起来。
雪白的纸面上,背身回眸的女模窈窕婀娜。
那稍稍拖尾的裙摆,若花瓣层叠交错,颜色似水墨晕染,又撒着星星点点银光,简直将淡雅与奢靡融合得淋漓尽致。
居然还真准备了一套漂亮的礼服裙……
“哇,好美……”
身边忽然传来女孩的轻声感慨,陈颜珠一扭头,便见陆雪盈不知何时趴到了她身旁,正捧着脸颊,眼神发亮地盯着那图纸,看样子是对这件裙子的效果图非常满意。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陈颜珠已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真的误会陆雪盈了,但一时又拉不下脸改变态度,就故作不满道:“这颜色也太老气了,你才十八岁,这套裙子会把你衬得像三十岁。”
心里则想,我倒是适合穿这一套出席宴会。
这叫低调的奢华……
被批评用色老气的纪轻舟暗暗嘀咕,面上仍保持礼貌微笑,说道:“不喜欢的话,下一页也是。”
陈颜珠捋了一下鬓角的发丝,神色淡淡地翻过一页。
随着灰色系礼服的消失,紧接着出现了一抹交错的暗金与淡紫。
“哇……”或许是有前边的深色系做对照,陆雪盈瞬间被眼前的配色惊艳,一时竟只能用语气词表达自己的惊叹。
上一套礼服在她眼中虽美丽却尚不至于令她惊艳,但看见这件裙子时,陆雪盈只觉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画中模特单臂叉腰,礼服裙整体是由多层淡烟熏紫的薄纱所构成,上身是挂脖削肩设计,保守起见,画了一条暗金色的丝绸披肩,遮挡肩膀手臂。
下身裙身前短后长,正面露出部分的小腿,背面的燕尾裙摆则长得拖地。
裙身打了多道软褶,利用斜裁料子的悬垂性与弹性,制造出流动的线条感。
以波浪形交叠的裙摆边缘镶了沙金色的缎带,质地紧密的裙边与质感轻盈的裙身相拼接,得以将裙摆弧度撑得饱满具有立体动感,同时也衬得腰肢与小腿更为纤细,身材更为高挑。
尽管只是一张设计图,但因其出色的画技,陆雪盈光是看着图纸,便能想象到那裙摆在行走和舞动间,会是何等的流光溢彩。
“这一套倒还不错。”即便是戴着有色眼镜观图的陈颜珠,看见这件礼服裙时也难以说出苛刻的话语。
“鸢尾花裙……”陆雪盈默念着纸页下方的礼服名称,觉得甚为贴切。
这裙身不规则的软褶,裙边微微卷起的弧度,这淡紫与沙金的配色,可不就像一朵徐徐绽放的鸢尾花吗?
想到这,她忽又涌起好奇,伸手将纸页翻到前面。
结果那套礼服下方并没有写名字。
她便看向纪轻舟问:“纪先生,这一套是什么名字?”
“……额,”纪轻舟顿了顿,说,“这套没起名字,一定要起个名的话,可能是黑莲花。”
因为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名称,他本来没打算提起。
谁知这姑娘听了之后,面色却颇满意。
“黑莲花,很有股神秘幽寂之感啊。”
陈颜珠听着他们的对话,回过神来道:“实不相瞒,纪先生,其实我早已给雪盈准备好了她生日宴的礼服,不过方才看了你这一套,我觉得它比我所选的那一套更为美观,也更适合我女儿在成年礼上穿着。所以,我想向你预定这条裙子,可以吧?”
“当然可以,本来就是给陆小姐设计的。”纪轻舟应答道。
“嗯。”陈颜珠犹豫了几秒,又看着画稿本上灰色礼服道,“以及,这套黑莲花裙,既然你都花费心思设计了,也不好让你的时间白费,那这套灰色的我就要了。”
——我就知道……
陆雪盈听闻,转头朝好友方碧蓉做了个口型,暗自撇了撇嘴。
纪轻舟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对方挂着一脸兴师问罪的态度而来,结果非但没给他什么责难不说,自己还多预定了一套。
他确认般询问:“您订那套礼服是在您女儿的生日宴上穿吗?如果是的话,我可能来不及制作。”
“不,我七八月份左右需要去参加一个舞会,你们解家应该也会受到邀请。”
作为解家编外人员,纪轻舟对此尚不知晓,但这也无所谓,就点了点头说:“好,那先这么定下,等我完成了陆小姐的礼服,届时您再给我您的尺寸数据。”
陈颜珠扬了下眉角道:“没有问题。”
“那么,请先支付定金吧。”纪轻舟目光扫向了陆雪盈,“这套礼服的定制费包含衣裙、披肩和手套,总价是六十八元,定金十元,没有问题吧?”
六十八元……真是一点不便宜啊……听见报价的方家母子暗暗在心里感叹。
一套衣服抵得上饭店经理一个月的薪水了。
陈颜珠母子却未表露对价格的不满,兴许在她们眼里,礼服的价格不高,还不配上她们的身份。
“可以。”陈颜珠一口答应下来,从手提包中拿出了十块银元递给了纪轻舟:“明日,我让佣人量好雪盈的尺寸,送去你店里。纪先生是有想法的年轻人,希望以后常来往。”
对于出手阔绰的顾客,纪轻舟态度很难不和善,闻言便是一笑:“我也很高兴,结交陈女士。”
第35章 讹钱
日影逐步从小巷偏离时, 纪轻舟顶着午后灼热的阳光,一手抱着卷面料,一手提着两只沉甸甸的纸袋, 快步转过路口,跑进了店里。
“才刚过立夏,这天怎么就这么热了。”
纪轻舟将那新买的白色塔夫绸料子放进面料箱里,随后卷起袖子, 朝祝韧青招了招手道:“阿青,来,尝尝这糖食。”
从方家回来后, 他顺路去买了布料, 途中路过一家糖果店,看见有新鲜出炉的冰糖松子和橙糕,就进去试吃了两小块。
松子糖虽没有上次苏州带来的好吃, 但也还不错。
橙糕则是那家店的特色, 橙香浓郁, 酸甜融洽,尤为适口, 他就各买了两斤。
祝韧青正忙碌着纪轻舟交给他的工作,便是将过了水晾干的靛青色苎麻布用熨斗熨平整。
这是杨女士那件旗袍的主面料。
听见先生召唤, 他下意识地应了声“好”, 接着不慌不忙地将电熨斗放到一旁,并拔下了熨斗的插头。
这种需要插电使用的电器, 祝韧青也是直到来这里工作, 才首次接触到。
先生教他使用电熨斗时,有特别强调此物的危险性,不论是熨斗的高温, 还是电器使用不当导致的后果,他都牢记在心里,不敢马虎大意。
放下活计,祝韧青转身看向缝纫机桌台,瞧见那两大袋的糖食不由得睁大了眼:“这么多啊……”
“你拿些回去给你母亲吃,你母亲不是每天都得喝药吗,肯定苦得很,喝完药正好吃块糖解解苦。”
纪轻舟说着,从包里拿出问糖果店老板讨要的纸袋,装了些冰糖松子和橙糕进去,递给祝韧青,“剩下的我带回去,给我家那口子吃。”
上回张医师给解予安扎完针后,表示只需再针灸一次,这第一个疗程便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喝药。
一天两大碗的中药,喝半个月,再进行第二个疗程。
纪轻舟曾有段时间染了肺炎,治好后仍咳嗽不断,为了调理身体就喝了大半个月的中药。
那混着土腥味与草药味的腥咸苦涩,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恐怖,于是今日路过糖果店,就进去买了一些甜食。
祝韧青都已经习惯纪轻舟时不时的投喂了。
这种时候他若别别扭扭不肯接,先生反倒不高兴,嫌他推来推去的浪费时间。
于是祝韧青现在也学乖了,先生给了,他便乖乖接过,再道声谢,至于恩情就记在心里,日后好好工作,作为报答。
他接过纸袋,闻见那橙糕酸甜的香气,刚想要拿一块尝尝味,听见纪轻舟的后半句话,心底倏然有点泛酸。
他状若寻常地牵起嘴角说:“您对您夫人真好。”
纪轻舟似感肉麻地皱了下眉,咋舌道:“一般般吧,勉强容得下彼此。”
祝韧青低下头,拿起一小块拇指大的橙糕放进嘴里,软糯细腻的橙糕在嘴里融化,化为了浓郁酸甜的果香。
犹豫片刻,他还是克制不住好奇询问:“您和您夫人,是怎么认识的?”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八卦?”
纪轻舟瞥了他一眼,抓了几块冰糖松子,坐在椅子上边吃边道:“我们大概算是奉父母之命,不得不结婚,目前先凑合着过,以后过不下去了就离。”
祝韧青闻言,酸涩的心情倏然好转了几分,心想看来先生和他夫人感情一般,说不准哪日就登报和离了。
尽管这和他这个小伙计并没有什么关系。
说来惭愧,祝韧青也自知自己有这种想法很不应该,但他却打心底地希望先生是单身一人的,而不要有什么妻室。
抱着这种理不清的思绪,他将两种糖食各尝了一块,接着收好袋子,转身过去准备继续工作,
这时忽听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他下意识回头,看见来客时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你来做什么?”纪轻舟比他先瞧见那不速之客。
刚刚还一派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吃糖,见到那张令他作呕的面孔,顿时挑起了眉,眸光冷厉。
当时就应该问他要回名片的……他心里暗忖。
顾泊生依旧穿着那套灰蓝色的条格纹西服,形容却比之前落魄了许多。
梳好的油头透着种刻意抓散的凌乱,肤色蜡黄,眼底青黑,一脸的肾虚样。
但凡上次纪轻舟见他是这副状态,都不会放心地跟着他去茶馆三层。
顾泊生起先是直冲纪轻舟而来的,但随即目光就被一旁的祝韧青吸引了过去。
他眯着眼打量了几秒祝韧青的衣着头发,似笑非笑朝纪轻舟道:“你竟然还真收了他,他会干活吗?”
“比起某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他可太好了。”
纪轻舟语含讽刺道,“你来做什么?伤养好了,皮又痒了?”
顾泊生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得不耐着性子,强作笑脸道:“我来是同你说声抱歉,上回之事,是我有眼无珠,害您受了惊。
“眼下我已被鲍先生解雇,不再是新顺安的经理,我现在可谓是毫无收入来源,连养家糊口都很困难,算是得到了惩罚,你也该解气了。
“能否请你同解先生说一声,请他们不要再追究此事了,我可以给予你赔偿。”
“哦,原来是这段时间日子不太好过,来求我来的?”纪轻舟状似懒散地嘲讽着,实际心中颇感厌恶。
如今是因为他有这背景,顾泊生踢到了铁板,才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来同他道歉,那若他没有解家这支柱可靠呢?现在岂不是惨了?
“是。”即便被讽刺,顾泊生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气,“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
“你这话说得,我何时追究你的过错了?事情都已经传到我阿姨耳中了,她向来最为护短,你来求我没用啊,倒不如多花点心思,去求求你那鲍少爷呢?”
纪轻舟浅笑着说道,“至于赔偿就不必了,我嫌你的钱脏手。”
顾泊生闻言,不知从他的话语中联想到了什么,面容忽然一阵扭曲。
他盯了纪轻舟几秒,又狠狠地剜了祝韧青一眼,想到对方在短短几日内便已改头换面,对比此刻自己的遭遇,心底更是燃起一股强烈的妒恨。
约莫是觉得反正此行目的无望了,他咧咧嘴,朝着纪轻舟冷笑道:
“我是脏,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你以为他是被迫的?我们可没有绑着他、压着他,他是自愿的,只因他尝过甜头,拿过对他这种人而言大把的钞票。只要有钱,多的是人愿意把尊严丢在那拴着铁链的笼子里。
“你也不必摆出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在这个地界,摇尾爬行之人可往往比昂首挺胸之人走得远……”
“啰啰嗦嗦的狗叫些什么?”纪轻舟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你这么会爬,不如早点去找你主人摇尾乞怜,在我这叭叭叭的有什么用?”
“你……”顾泊生眼角抽搐,袖子下双手悄然捏紧了拳头,但终是不敢再得罪他。
又扫了眼沉默的祝韧青后,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纪轻舟在他即将走出店门时,又出声叫住了他的脚步。
“虽然我不需要你的赔偿,但你还欠了他工钱呢,来都来了,总得把欠款结了吧?”
一旁的祝韧青闻言,眼瞳微颤,额头沁出了汗意。
“欠款?我何时欠他的?”顾泊生转过身来,瞧着纪轻舟一脸笃定的神情,还以为他是想借此名义给他的手下讹钱。
“他打了我一拳,还要我给他钱不成?”
“怎么,他不该揍你吗?”纪轻舟扬了扬眉。
“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纪轻舟不可置信地反问。
见顾泊生一脸的愤恨模样,就故作扫兴地叹了口气:“诶呀,本来心情蛮好的,你来了之后,这吃的也不香了,活也不想干了,回去得好好跟我阿姨姨父诉诉苦。”
“……”
顾泊生气得胡子都上翘了。
一时间脑子里两种声音回荡着,一种声音叫嚣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吧,反正都已得罪他了,不怕得罪得更死。
但理性上,他又劝慰自己,至少目前鲍子琼还未厌烦他,只要多舍身求求他,哄得鲍子琼开心,将来还是有机会继续当他的经理,不能彻底断了后路。
最终,对前途与钱财的渴望占据了上风。
顾泊生闷声不响地掏出十块银圆放在缝纫机桌台上,接着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店门,背影中透着股仓惶。
纪轻舟瞥了那十银圆一眼,微微蹙了下眉。
他转头看向侧对自己的祝韧青,想了想,问:“他真的欠你工钱了?”
祝韧青有种此刻果不其然还是到来了的感觉。
心底挣扎了数秒,终是转过身低着头道:“对不起先生,我不是存心想要骗您的,但那时已拖欠了一个多月的药钱,还欠着房租,实在急用钱,所以……对不起先生,您别辞退我,我绝不会再瞒您任何事情了。”
话落,屋子里陡然寂静下来。
纪轻舟坐直身体,撑着下巴凝视着他的脸孔,沉默着一声不语。
良久,直到看得对方眼睛都起了雾,他才朝对方抬了抬下巴,道:“拿着吧,别跟钱过不去。”
祝韧青小心翼翼窥了他一眼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从未如此愧疚过。
他如今已还了欠款,日子虽拮据,但勉强过得下去,心底实则不想接受这钱,却又不敢违逆他的话语。
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心怀忐忑地收下了这十枚银圆。
“下不为例。”在对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工作时,纪轻舟淡淡说了句。
“是,我绝对不会再骗您了。”祝韧青再次诚恳保证。
纪轻舟摆了摆手,让他去工作,心情难以言喻。
虽直觉知晓祝韧青并非什么纯真老实的小白兔,但得知自己被骗取了同情心的时候,还是有些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