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轻舟点点头,摸着那绣花真丝绡思索了几秒,接着便转头询问掌柜怎么卖。
他想自己已经找到沈南绮那套礼服的主面料了。
掌柜一直注意着他们的动静,闻言就快步小跑过来,看了眼纪轻舟所指的料子,露出温和笑容道:
“先生,这料子是按整幅卖的,若要裁开,难免会破坏了上面的绣花。”
“那这一幅是?”
“这一幅长约两丈,幅宽二尺半,您要的话,给你八银圆包下。”
“八元?”纪轻舟愣了下。
近九十的幅宽,七米长的手绣真丝绡,只要八元!
那差不多便是四角一尺,比骆明煊给他的苏罗定制价还便宜!
纪轻舟简直被这价格震惊,当即道:“我要了。”
因为前两日才收到了沈南绮给的三十元零花钱,眼下他买起布料来也没那么抠抠搜搜了。
之后抱着淘宝贝的心态,他一层层架子、一匹匹布料地细瞧过去,结果还真被他又挑到了一匹好料子。
那是一匹浅蓝色的乔其纱,没有任何装饰或印花,就是单色的乔其纱。
但它的蓝却是如今市场上少见的低彩度低纯度的蓝,是一种淡雅甜美的奶油蓝。
纪轻舟记得解玲珑当初在他的画稿本上一眼相中的就是一件天蓝色的抹胸裙,故之后他给那小姑娘设计的裙子,主面料所想使用的就是蓝色的真丝雪纺纱。
但因为一直未找到合乎想象的蓝,他也就一直没有动手,这回总算是被他给遇见了。
纪轻舟招呼掌柜过来,询问价格后,请他帮忙裁十尺的料子。
这一笔又花费了一块半。
在等候掌柜裁布包装的时候,纪轻舟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问骆明煊道:“为何这的料子色彩花纹都要比上海的泰明祥齐全?”
照理说,上海的市场应该更大才对,而他去南京路的那家泰明祥选料时,就没见到有这般色彩齐全的雪纺纱。
“还能为何,上海的市场都快被洋布挤满了!你敢想象,那边的仓库甚至还有十年前的存货堆积?诶,如今乐意买传统丝绸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喜欢洋布……”
骆明煊撇了撇嘴,一副无精打采的腔调,“但也没办法,谁让洋布花纹又多又新鲜,价格比丝绸便宜,产量还大……”
纪轻舟略微蹙眉,问:“你们没有考虑办个印花厂吗?”
“我大哥倒是有提过,被我父亲否决了,说是要坚持传统染印,实则就是怕投入大量资金买了机器办了厂,结果还是干不过那些洋人的厂子,最后亏得血本无归。”
纪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据他所了解,国内至今还未有人投资创办过机器印花厂,等于说这条道路上的创业前景对国人而言还属于空白未知状态。
尤其骆家又是百年老字号的绸缎庄,卖的就是传统风味,对新事物有所顾虑也很正常。
两人闲聊着走到了店铺大门旁。
听见两人脚步声走近,被冷落了足有十几分钟的解予安心情稍霁,刚想佯装悠闲地端起茶杯浅喝一口,手里的瓷杯便被一只手夺了过去。
纪轻舟正有些口渴,见解予安端着茶杯又不喝,便直接拿过来咕噜两口把杯里的水喝了个干净。
他随手把空茶杯塞回了解予安手里,侧身看向骆明煊,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那如果有比洋人更多更新鲜的图样,你敢于一试吗?
“毕竟是苏州第一绸缎业巨商,你也不想眼睁睁自家产业被时代抛弃吧?”
这次他用的不是“你们”这个称谓,而是“你”。
“纪兄这是在怂恿我办厂吗?”骆明煊瞧着大大咧咧的,有些缺心眼,某些事情上却是直觉敏锐,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纪轻舟的意图。
“所谓更多更新鲜的图样就是你绘制的是吧?”
他笑了一笑,“不过你上次所给的图样确实新奇少见,连我们染坊的老师傅都说那匹罗染出来相当之漂亮。”
“那看来我们是有合作空间的。”纪轻舟说道,“你要是愿意出资办厂,我可以技术入股。”
“亏你也信我,我可从来没自己做过生意……”骆明煊闻言勉强一笑,有些纠结地搔了搔后脖子。
随后一歪脑袋道:“这样吧,回头我去找我哥他们谈谈,若他们愿意支持我,我就听你的,去办个印花厂。”
骆明煊确实对投资创业之事缺乏了解,但他自小就是个胆大敢于尝试的性子,又有家人兜底,故敢于做出承诺。
“可以啊。”纪轻舟欣然应声。
他本就是临时想到此事就提议了一下,若成了,于他肯定有好处,不成也不损失什么。
聊到这,掌柜也将他要的料子包好送了过来。
纪轻舟便止住话题,将棉布包裹的卷成一卷的两匹料子夹在了臂弯里,满足地回家。
下午,前往上海的火车上。
窗外景色流动不迭,不变的是笼罩原野的湛蓝天空与丝丝舒卷的白云。
回程因多了个人,纪轻舟四人正好填满了一个包厢。
纪轻舟和解予安坐一侧,隔着小桌,对面是骆明煊和黄佑树。
骆明煊嫌无聊,火车发车后不久,就问乘务员要了份《沪上日报》,兴致冲冲地翻到后面第四版快速浏览,随即一拍报纸道:“诶!果不其然,这一期信哥儿评的是状元楼美食。”
状元楼也就是解予安上次请客吃饭的那家宁波菜馆。
纪轻舟刚从包里拿出未读完的《福尔摩斯》,闻言好奇抬头:“是吗,给我看看。”
解家订的报纸基本都是专注报道时事新闻的大报,而邱文信父亲所办的《沪报》则为小型报,专注于登载本地民生衣食住行等日常琐事,内容包含短评、小说、剧谈、笑话,以及一些名优名妓的八卦等。
还别说,这小报的发展相当不错,销量有时甚至能超过那几个老派报社。
只能说民众都是八卦的,越通俗的反而越受欢迎。
纪轻舟平时除了给解予安念报,自己甚少翻阅报纸,这还是他第一次拿到《沪报》。
翻到后面一瞧,果然看到了邱文信所写的《谈状元楼》。
纪轻舟大致地浏览了一遍,邱文信所写的纯粹就是对于当日所点菜品酒水之评价,没怎么提及同席的伙伴。
他的文字简短而幽默,大部分是推荐,但也给其中两道菜色做了犀利的批评和排雷,闲暇读来其实还蛮有意思的。
纪轻舟正想着给某位请客的东道主念一念这文章,目光一瞥,却被上面的一则短评吸引过去。
——【近日上海女子风行新装,乃旧式旗袍所改。此新装衣身既长且窄,衣袖紧束,腰身更是异常狭小,太太小姐们穿上此衣,则玲珑曲线尽显,看似窈窕婀娜,斯文秀雅,实则胸凸于前,股凸于后,轻浮佻达,甚不雅观,与妓家无异,殊非自重之道。
而此等不雅服饰,竟惹女学生纷纷效仿,委实有害风俗。吾以为,这等不良风尚,当局应严查禁止,否则恐变本加厉……】
“什么玩意儿!”纪轻舟没读完,便忍不住咒骂出声。
扫了眼短评作者的名字,“鞠谨钦”,一看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东西。
“哪来这么大脸,女士们爱穿什么穿什么,关他屁事。”
他直接将报纸拍在了桌上。
一看到这种老古董言辞,他便又想到了昨晚之事。
于是故意用左腿撞了下身边人的右腿,嘲讽道:“竟还有人比你思想更迂腐,真是开了眼了。”
解予安偏过头:“我惹你了?”
纪轻舟轻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哪呢?给我瞧瞧。”骆明煊见他神色激动,忙拿过报纸,扫了遍上面的短评。
随后附和说道:“哎那些死脑筋的冬烘先生,平日没事干,就爱管这些闲事。
“别说他们了,我家便有一个老顽固。就你给我做的这件皮衣,当日我从你店里穿回家后,便被我老爹骂了一通,说我像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一点不正经,非要我穿回那花花绿绿的绸子长袍,说看着吉利。但我哥、我娘和我养的狗都说这一身好看!
“这说明什么?我爹的审美连三旺都不如!”
骆明煊这不孝子显然私下对他爹积怨颇多,骂起他爹来真是声情并茂。
纪轻舟和黄佑树一时间都被他的口吻逗笑。
也就解予安还老神在在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骆明煊见纪轻舟不再生气,也跟着挂起了笑脸。
随即眼珠一转,前倾身体道:“诶,你做的这件皮衣着实不错,实不相瞒,它已成了我出席各种场合的战袍,我一天不穿它就没有自信。
“但战袍只有一件不太够穿,你能否再给我做上两件,别的款式的也可以。”
纪轻舟听到一半便知他的意图,后靠座背摇了摇头道:“排队等着吧,反正这两个月是没空了。”
“两个月都没空?这么忙啊,你都在给谁做衣服?”
骆明煊语气有些失落,顿了顿又问:“你给元哥做过吗?”
纪轻舟抬眸扫了身边人一眼,轻笑了一声:“他哪需要我给他做,整个衣帽间都是他的衣服。”
闻言,安静了许久的解予安总算开启嘴唇,道:“你便是做了,我也不敢穿。”
“放心吧,就没想过给你做。”
“……”
话落,包厢内气氛骤然间冷了下来。
连火车的噪音都无法掩盖那令人尴尬的寂静。
骆明煊眼珠转溜着看了看纪轻舟,又看了看解予安,直觉告诉他,这两人都有些生气。
尤其他元哥,从他那微微下沉的嘴角与冷若冰霜的面色来看,估计气得还不轻。
“额,哈哈,元哥你的头发有些长了嘛,是不是回国来就没剪过?”
为了缓和气氛,骆明煊刻意岔开话题,提议道,“不若等会儿到了上海,就顺便去理个发吧?我知道有家理发店师傅手艺不错。”
话落,见解予安不理睬自己,他又看向纪轻舟,语带笑意道:“或者干脆让轻舟兄来理,反正他手艺也好。”
纪轻舟一口拒绝:“我顶多给你们做个造型,剪头这种事还得让专业理发师来。”
而解予安听着这话,注意到的却是他言语中的“你们”这个用词。
他也不知自己那股脾气从何而来,就直接回绝道:“不必了,左右也不影响视力。”
嗬,还开始卖起惨来了……
“真不知道每天在嘴硬些什么。”纪轻舟不由得吐槽了一句。
“我何时嘴硬了?”
明明火车行驶声嘈杂得很,纪轻舟吐槽声也不大,解予安还是清晰听见了他这句话。
“得了吧,就你那张嘴,大炮都打不穿。”
“……”
解予安又不开口了,面色比刚才更为紧绷。
纪轻舟撑着下巴看向他,莫名其妙的,看见解予安这张不高兴的俊脸,他又突然有点想笑,连带着方才燃起的那股气劲也一下烟消云散了。
好歹相处了一个月,对解予安的脾气,纪轻舟不说十分精通,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对方什么时候是真拒绝,什么时候是“欲拒还迎”,他一看便知。
于是就故意作对般地朝着解予安说道:“等会儿就把你拉去理发店剪了。”
翌日, 依旧是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天。
两天没有到店里报道,纪轻舟颇有些挂念自己的成衣铺生意,这日便起了个大早, 比平时还要早半个钟头出门上班。
本以为这个点,祝韧青或许还没过来,结果一下电车,就见自家店门大开, 门口的旗帘被风吹得轻轻飘起,在朝阳映照下泛着灿然白光。
“早上好啊!”纪轻舟迈大步伐跨进店里,“我以为我会比你先到, 结果还是你快了一步。”
祝韧青正在店里打扫卫生, 听见声音,他当即转头望去,便见穿着一身雪白衬衣的先生正朝自己快步走来。
不知是否为长久未见的缘故, 在看到纪轻舟那干净清爽的笑容时,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觉得对方似乎比之前更为耀眼夺目了。
早起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他不自禁地停下动作, 扬起唇角打招呼道:“先生早。”
“嗯。”纪轻舟走到缝纫机旁,摘下斜挎包问:“吃过早饭了吗?”
祝韧青注视他道:“吃过了。”
“那再吃点吧, 从苏州带的松子糖。”
纪轻舟说着, 便从包里拿出一只纸袋递给他,随后特意将斜挎包收进了存放布料的木箱里。
如今他的包里除了琐碎的零钱事物, 还多了把皮套包裹的勃朗宁手枪, 这包是不敢顺便乱扔乱放了。
祝韧青不大好意思地接过纸袋,趁着纪轻舟坐到椅子上翻看排单本的工夫,打开袋口瞧了眼。
里面装了一些切成小块的糖食, 虽是冷食,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他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犹豫片刻,将扫把靠在一旁架子上,擦了擦手,从里面拿出一块糖食,咬了一口。
这重糖松子是选用上等松子混合白糖研磨制作,糖块表面除了磨成颗粒状的坚果糖霜,还沾着红色的玫瑰花屑。
口感乍一品细腻酥脆,回味则是油润甘甜,可谓色香味俱全。
祝韧青从未吃过这样美味的点心,两口便将那糖食吞下了肚。
“好吃吗?”纪轻舟抬头问。
“嗯。”祝韧青点了点头,舔了舔嘴角碎屑,将袋口卷好道:“剩下的我想带回去给我母亲尝尝。”
“可以啊。”纪轻舟随口应道,听他提起他母亲,便问,“我上次跟你说的,带你母亲去看西医的事,你有和她商量过吗?”
谈及此事,祝韧青神色一下子变得黯然:“我说了,她不同意,我娘她对洋人有些恐惧。”
“也有国人开的医院,我可以帮你介绍。”
比如沈南绮她哥的那家仁爱医院。
祝韧青沉默片晌,还是摇了摇头。
“行吧,你们自己好好考虑。”纪轻舟没有多劝。
作为外人,他不想过多插手人家的人生大事,否则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恐怕到头来还会责怪到他的头上。
他随即岔开话题:“我不在这两天有生意吗?”
“有的,有两笔单子。”谈到正事,祝韧青就提起了精神。
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本本子,一本是纪轻舟送他的笔记本,一本是专绘旗袍的图稿本。
他将图稿本往后翻了几页,又摊笔记本,辨认着上面的文字说道:“有个名叫杨新枝的客人,昨日来定了件旗袍,就是这件。”
纪轻舟扫了眼他的笔记,那文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还夹着几个祝韧青自创的符号,估计只有他自己能辨认得出来。
“我按您说的,告诉了她需要测量哪些尺寸,她说今日下午会再过来一趟,届时再付定金。”
纪轻舟拿起图稿本瞧了瞧,新客人选定的是一款靛青色的苎麻旗袍,直身廓形,半开襟、低开衩的款式,绲边为浅蓝色,裙摆与袖边有蕾丝贴花设计。
整体就是一款风格质朴保守中透着点素雅的旗袍。
这笔订单所需的面料和衬里店里都有,纪轻舟点了点头,问:“还有呢?”
“还有一个是裤缝开了线来修补的,我用这缝衣机器给他缝上了,收了两个铜板。”
话落,祝韧青就从抽屉的零钱盒里拿出了那两个铜板,浅棕色的眸子望向纪轻舟,隐隐含着几分期待,仿佛等待着主人指令的小狗。
“不错,一些小活都能自己应付了,蛮能干的。”
纪轻舟采取鼓励式教育,笑了笑道,“看来以后我可以偷点懒了。”
祝韧青腼腆地摸了摸脖子,克制着笑容道:“还需要向您学习更多。”
“那是,你要学的可还多着呢。行了,别跟我闲聊了,开始上班吧。”
纪轻舟说罢,就从箱子里拿出已经过预缩处理的苏罗,展开平铺在裁剪台上,又找出前几日复刻的旗袍样板,边排料边道:“赶紧把地扫了,垃圾倒了,然后来帮我的忙。”
祝韧青立即应声:“好的,先生。”
当天下午,杨新枝如约来到店里,给了纪轻舟她的尺寸数据,并支付了两元的定金。
通过与新客人的对话,纪轻舟才得知这位女士也是通过沈南绮介绍来的。
对方原本并没有特别想定制旗袍,不过这段时间,报纸上出现了不少批判嘲弄新式旗袍的声音,她看不惯那些“封建余孽”自以为是的言论,他们越要限制女性着装自由,她便越要支持推行摩登新装,故昨日一早才会特意过来跑一趟。
于她而言,这是一场无形的战争,为了反抗社会风俗与传统礼教对妇女的规训与教化,哪怕会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她也自甘做这战场上的前锋。
于纪轻舟而言,即便他知晓在西洋风气影响下,时尚的潮流势不可挡,未来妇女的袖子必然会越来越短,裙子的长度也会随时代变化而改变,但对于这般敢于冲做时尚先锋的女性,他也打从心底地敬佩。
为了给这无形的战争出一份力,他便向杨女士许诺,会在半个月内,将这件旗袍做出来,给对方送过去。
于是,在一时冲动决策下,他的工作安排变得更为紧密了。
忙碌两日,转眼又是周末。
依照以往经验,纪轻舟知道沈南绮一般都会乘坐周六下午那班的火车回上海。
正好他给沈南绮设计的礼服也绘制完成了,这天便提早一小时下了班,准备回去和沈女士商量一下礼服定制事宜。
凑得正巧,他到家时,沈南绮刚放完行李,正带着解予安从中央楼梯下来,身后跟着阿佑。
“今日回来得挺早啊!”沈南绮见他从玄关门厅进来,抬起了眉打招呼道。
“正好有事要找您商量,就提前下班了。”
纪轻舟说着走上前去,看了眼解予安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不去哪,看天气不错,拉元元出去晒晒太阳。”
沈南绮随口应答,旋即问,“你说有事找我商量,是有什么事?”
“您的礼服设计图画好了,给您过目一下。”
“这么快啊,那我们去小会客厅聊。”沈南绮一听是这件事,心里顿时燃起了好奇,也没心思出去晒太阳了,就让黄佑树带着解予安去散步。
解予安闻言张了张唇,看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同黄佑树一块朝玄关走去。
临近黄昏,太阳西沉,东馆尽头的小会客厅晒不到半点的夕阳,已然是一片昏暗。
沈南绮走进屋内时,顺手打开了灯,坐到了单独的那张黑色座椅上。
纪轻舟在靠近她座椅的长沙发落座,从包里拿出手稿本翻到给沈南绮设计的那页礼服,递给对方道:
“您看一下,有不能接受的地方尽管提,若整体都不喜欢也可直接和我说,不用客气,我可以给您换个设计。”
“弄得怪正式的。”沈南绮微笑着接过了本子。
只第一眼,便被画上服饰吸引了。
依旧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个身姿婀娜的女模,不过这次她所穿的不再是中式氛围旗袍,而是一件纯西式风格的收腰连衣裙。
两件套的款式,“X”的廓形,内搭是上紧下蓬的抹胸吊带裙,使用的似是某种光泽感极好的白色绸缎。
外层则是偏于日常的衬衫裙款式,其中袖子是双层轻纱所制,使用的似是散落着不规则印花或绣花的薄纱材质。
蓬松薄纱的灯笼袖不长不短,正好超过肘部,手上则是一双尽显女士神秘优美的白色短手套。
伞状的裙身轻盈朦胧,透着里层缎面衬裙的洁白珠光,与模特头上那顶装饰着米白色缎带的大帽檐草帽正相配。
乍一看,这套衣裙廓形配色都更偏向于年轻秀丽,而其圆领带有小v口的设计,却又给这件裙子增添了几分成熟女子的干练与沉着。
使其风格在清新明快的同时,又不失端庄高雅。
再加上那造型夸张的帽子与及环绕主题的珠光缎面设计,穿这一身出席宴会,恐怕令人过目难忘。
“这……”沈南绮张了张嘴,一时难以评价。
她难以挑出这套礼服裙的缺点,却又觉得自己缺乏勇气穿上如此时髦且带着点浮夸感的衣裙。
沉吟片刻方道:“漂亮是漂亮,可这般饱满的裙摆,会否过于隆重,况且又是如此纯净的颜色,我这年纪穿上合适吗?”
“您这年纪岂非正好吗?”纪轻舟歪了歪脑袋,“成熟优雅又美丽,只要避开那些过于幼稚或老气的颜色和款式,您什么都可以穿,不必有那么多的顾忌。”
沈南绮也是习惯了他这张口就夸的嘴,无奈叹了口气道:“可这毕竟是陆家姑娘的生日宴,我总不能抢了人家的风头……”
纪轻舟没有多劝什么,而是拿来手稿本,翻至后两页道:“陆雪盈的礼服我也设计了一套,您想看看吗?”
“可以给我看?”
“当然可以,您又并非我的同行,还能剽窃我的创意不成?”纪轻舟轻笑着说道,又将本子递给了她。
沈南绮一看见那画上的衣裙,便轻轻地吸了口气。
顿时明白了纪轻舟为何叫她尽管放心穿她的礼服,而不必担心抢人家风头。
这张画稿上,女模呈现的是一个叉腰回眸的背影。
她戴着装饰着宝石和羽毛的黑色丝质小帽,眼前是半遮眼帘的面纱。
上身所穿的应是一件紧身胸衣,中灰色的丝质三角披肩从正面左前侧往后遮盖上身,在右手臂后方打了个随意的活结,别上了别针。
披肩遮掩的下方,是深灰色的长得盖过了鞋面的蓬松裙身,那丰满的裙形一看就知是由多层薄纱堆叠而成,背后还有着荷花花瓣般形状的黑灰渐变色薄纱错位交叠,直至裙底。
而纪轻舟似乎还觉得这样太过单调,在那渐变色的薄纱上增添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痕迹,或许是准备在面料上镶嵌珠饰或闪光亮片。
沈南绮仔细地看着画稿上的细节,时而被女模盖过肘部的黑色长手套吸引,时而又落在女模那半遮面容的面纱上,觉得这一切细节怎能搭配得如此完美。
和陆雪盈的这套礼服比起来,她的那件所用料子不过区区两层,裙长也尚不及脚踝,除了帽子的大帽檐较为夸张,其余方面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日常款,便是出行度假也都可以穿着。
“优美,真是优美!”盯着画稿足足看了三分钟后,沈南绮由衷地发出了赞叹。
怎么她年轻那会儿就没遇上这般有点子又审美在线的裁缝师傅呢?
“现在您不用担心了?”纪轻舟挑了下眉问。
沈南绮翻回前两页,再度观赏了一下自己的礼服,莞尔道:“不错,就这件吧。”
“那就确定了,”纪轻舟收回本子说道,“过几日您让梁妈给您量个尺寸吧,不出意外,我大概下个月初动工,中旬左右就能给您做好。”
“好,时间你来安排,能赶上宴会便好。”沈南绮点了点头,随后问,“按你店里的收费标准,定制这样一整套,包括帽子,还有手套,价钱是多少?”
“二十元。”纪轻舟报了个熟人价。
毕竟是量身定制的礼服,所用面料又是手绣真丝绡,又是白色塔夫绸的,再加上帽子、手套这些,整套下来,成本就高昂得很了。
若换成其他客人,纪轻舟肯定是往二十五元以上报价的。
这样的一套礼服裙,但凡放在裕祥没个三十元拿不下。
沈南绮心里知晓纪轻舟肯定给了自己优惠价,和颜悦色道:“那等会儿,我叫梁妈把这钱给你送过去。”
纪轻舟扬唇微笑道:“多谢阿姨支持生意。”
商量完此事,他刚把手稿本收进包里,这时小会客厅通往花园的玻璃格门从外面被打开,解予安和黄佑树一前一后地走进屋里来。
开启的门扉中刮来一股晚风,将落地窗前的纱帘吹得鼓起了大包。
“这么快就回来了?”纪轻舟低头看了眼手表,说,“你这才晒了十分钟的太阳啊。”
“太阳落山了。”解予安不急不缓道,在黄佑树的引导下,走到了纪轻舟身旁坐下。
“你怎么知道太阳落山了?”
“我是看不见,不是没长嘴。”
“你这嘴长了还不如不长的好……”纪轻舟低声咕哝了一句,没敢让沈南绮听见自己的吐槽。
沈南绮见解予安紧挨着纪轻舟在长沙发落座,手臂都快贴在一起了,刚想打趣一句小辈相处不错,忽然她有所察觉地“咦”了一声,问:“元元,你的头发是不是剪过了?”
“嗯。”解予安简单应了一声。
“从苏州回来那天剪的,”纪轻舟帮他详细回答道,“我见他头发长得遮眼睛了,就带他去理发店稍微修了修。”
“那早知就剪短些,剃个小平头好了,像阿佑这般的多轻省,接下来半年都不用再去理发店了。”
“……”纪轻舟对此不敢苟同。
这时,沈南绮忽然又记起另一事,朝解予安道:“说起苏州,苏家那姑娘,苏时月,你记得吗?以前住我们对门那户,早些年还差点给你们定了娃娃亲的,她现在在金陵女大文科念书,听闻你受了伤回国,前两日还寄了封信到苏州给我,慰问你的身体如何,你想看看吗?我去拿来,念给你听?”
“不用。”解予安一口拒绝道。
“行,那我也懒得上去拿了。”
沈南绮靠着椅背说道,看样子是早知道他会拒绝,压根也没打算起身。
直到外面走廊远远地传来了孩子的笑声,她才提起了精神,道:“看来是予川他们带玲珑郊游回来了,我去看看。你们再休息会儿,也可以去餐厅准备开饭了。”
纪轻舟应了声好,随着沈南绮起身离开,会客厅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纪轻舟放松身体,仰头靠在沙发座背上,旋即眼珠转了转瞟向解予安,用自己的膝盖撞了下他的腿,压低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