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衣荼他……恐怕是想引凤某去南海的封印之地,然后……”他顿了很久,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地开口道,
“然后,夺取凤某的灵喾。”
“凤族长……”江曜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凤临涯抬起了手,阻止他说下去。
“南海的封印如有破损,需要凤某的本源之力才能够勉强修复,那之后凤某自身,甚至于灵喾的力量都会虚弱很久。趁此时夺取凤某的灵喾,这应该就是凤衣荼的盘算。”凤临涯平静地说着,语气甚至有些冷静地过了头,带上了些机械的意味。
有些话,他只有强迫自己彻底冷漠下来,仿佛一台只能用性思考的机器后,才能说得出口,
“凤衣荼是疏影阁的人,而疏影阁背后的势力如林大师所说,荼毒大陆生灵,既然如此,这灵喾定是不能给,而凤衣荼也……不能留。”他说完,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手也紧紧地抓住桌板边缘,手背上青筋暴起。
江曜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情绪说出这些话的,只是他能看见,这位少年家主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明明凤临涯在人前是那样威严,自身实力又是无比强大,江曜却总觉得,他的身形看上去有些单薄。
“抱歉,凤某失态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那双眸子再度张开,江曜便看见他眼角有些泛红,眼中水光潋滟,但终究是没有落下泪来。
但他眼中的茫然无助,还有悲伤和愤怒不断地交错着,看得江曜有些心疼。
论年纪,其实凤临涯还要比他小上一些。
“其实,凤族长也不一定非要和凤老爷走到那一步。”江曜叹了口气,轻声开口,
“如今事情尚未发生,一切也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不。”凤临涯无力地摇摇头,眼神空洞地喃喃道,甚至不像是在说给江曜听,而是在说服自己,
“凤衣荼的性子,凤某……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他认定的事情没人能阻止,没有人。”他一边说着,却似乎被哽住了,喘息几下,这才缓过气来,
“其实他想要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他。唯独天下百姓,我不许他助纣为虐。”
“我……绝不允许。”他说完这句话,喉头却又是强压下去的一阵哽咽。
他不能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心生出哪怕一丝犹豫,他就会越来越动摇。
江曜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想安慰凤临涯,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劝他放过凤衣荼?但是凤衣荼会放过他吗,会放过南域百姓吗?更何况牵扯到疏影阁,牵扯到南域的幕后黑手,这件事情就不可能轻轻放下。
跟他说既然凤衣荼不顾兄弟情义,那他自然也不必在意所谓的兄弟情?那就更不可能了,他也有自己的兄长,就算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也能够共情,也会感到愤怒和悲哀。
他现在甚至不太敢说话,因为无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凤衣荼想对凤临涯下手的事实。
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过是在一遍又一遍反复提醒着凤临涯,他被背叛了,他被自己最为喜欢和信赖的兄长背叛了,抛弃了,如同狼狈的丧家之犬,遍体鳞伤,却依旧只能在自己这个外人面前故作坚强。
他站在南域的顶端,捧着一颗真心,却依旧换不回那个人哪怕一次的回望。
偌大的室内一下子陷入了沉寂,江曜不知说些什么,而凤临涯似乎也不想再说些什么,但头却默默地垂了下去。
“但是林大师,我……想问他,他为何如此恨我。”最后,还是凤临涯低低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抬起头,强行做出的冷厉姿态似乎破碎了,只余下了散落一地的卑微。
江曜没有感觉错,在和凤衣荼的相处中,凤临涯总带着低声下气的意味。
他能为凤衣荼一再忍让,好像只要能换来那人的一次注视,把自己低微到尘埃里都是值当的。
“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他摇了摇头,语气似是不解,但又好似只是在叹息。
“凤族长没有错。”凤临涯既然发问,江曜自然也不能再保持沉默,
“但是凤族长,有些事情,本来就强求不得。”
“那他又为何还要继续带着那支玉笛,为何还在继续吹奏那支曲子?”凤临涯放在桌上的手有些无力地滑下,
“那支玉笛是我在他十四岁生辰时送他的。既然那么讨厌我,为何这么多年他还一直贴身带着?”
对于灵士来说,除了周岁和象征着成年的及笄及冠之年以外,同样重要的还有象征着灵喾觉醒的十四岁。
或许也正是因为凤衣荼一直带着那支玉笛,即使经过这么多年的冷待,凤临涯却依旧对他怀揣着那么些期待。
至少他还带着那支笛子,他未曾被彻底厌弃。
“如果他全部忘掉了,全部丢掉了,那我还可以告诉自己,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凤临涯越说,眼中的神采越黯淡。
他仰望了凤衣荼那么多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被他捂热了。
他以为,就算回不到最初,但总有一天凤衣荼会被他打动,对他态度缓和。
终究是他高估了自己。
第218章 小爷回院
“凤某的家务事让林大师见笑了。”凤临涯垂下眼帘,忽地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来。
连他自己都回答不了的问题,又怎么可能从江曜身上找到答案。
“关于疏影阁,林大师可还有其他要紧的情报?”他又问道。
“其他的信息,凤家的卷宗记载或许会比在下知道的更加详细。”江曜摇了摇头。
他手上情报的最大价值,在于和其他几域的线索交错,至于细枝末节上,他自然是比不过凤家对于南域的情报掌控。
江曜并不觉得凤临涯不知道这个道,所以他既然这样说,那便是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凤族长事务繁忙,在下也就不多叨扰了。”想着,江曜开口道,一边准备起身。
“今日多谢林大师的情报。”凤临涯也没有挽留江曜的意思,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
他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待上一段时间。
江曜看着垂下眼帘的凤临涯,最终也只能轻叹口气,朝着凤临涯轻轻点头,然后朝着门外走去。
“凤族长,目前的一切不过都只是猜测,毕竟采宝人还没有带回情报,一切都是误会也说不定。”
临近出门时,江曜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地留下一句,这才走出了房间。
凤临涯依旧半垂着脑袋,直到江曜离开也没有回头,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这才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有些恍惚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他颓然地坐在书桌边,桌上的案牍堆叠成一座小山,放在往日他定会将处过的文书再确认一遍,但此刻他却只是呆坐在桌边,双眼有些放空地看向夜色愈发浓厚的窗外。
直到一阵带着微热的晚风吹动窗棂,带来院中馥郁的桂花香,凤临涯这才如同初醒一般,手不自觉地朝着书桌之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探去。
咔哒一声,书桌旁的暗格被打开,里面放着一些被用心好的卷宗,和一大摞凤家家主的私铺地契,还有一些精巧的小玩意,不过最显眼的地方却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桂花糖。
那块桂花糖用了灵力保存,不会坏掉,但放在这里,却明显与整个暗格格格不入。
桂花糖也算是南域的特产,大街上随处可见,隔个三五家铺子便能有卖桂花糖的小店。可以说,它能出现在南域的各处,上到各大家族的酒宴甜点,下到街边稚童的解馋零嘴,都可以看见它的影子。
但即便是如此,桂花糖出现在这个场合,也着实有些奇怪。
凤临涯的眼神落在那块还未开封的桂花糖上,却又忽地想起多年前,在他即将接过凤家权柄的时候,他曾特意去找过凤衣荼,他想告诉自己最喜欢的兄长,即使自己成为了凤家的家主,但凤衣荼依旧可以是凤家真正的管者。
他不介意做一个傀儡,毕竟凤家需要的只不过是他的武力,他只需要挂着一个名头,然后族中的所有权力继续交给凤衣荼就好。
他知道的,凤衣荼天赋不好,或许他只能靠着这个才能证明自己,证明即使有着无比耀眼的弟弟,但他凤衣荼也依旧有着存在的价值。
但那日,还没到凤衣荼的院子,他便远远地听见了凤衣荼的声音。
他听见凤衣荼在质问凭什么。
他在问凭什么凤临涯生来就能拥有一切,他在问明明凤临涯什么都没有做过,为什么仅靠一句话就能拿走他手中所有东西。
就因为他拥有凤家的传承灵喾,而我是个废物?凤临涯看见,凤衣荼双眼赤红地对着身前的一名女子逼问道。
那是凤衣荼的母亲,在凤临涯的记忆里,凤衣荼与她十分亲近,从未红过脸。他自出生起便失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那名女子也将他视作亲生儿子看待,所以他也一向尊敬她。
那女子向来温婉,声音也柔和,因此她说了什么凤临涯听不太清,但他只听见凤衣荼冷笑了一声,然后脸上绽开一个有些悲哀的笑容来。
那我究竟算什么,我凤衣荼又究竟算什么?他红着眼眶看着那女子。
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母亲,您让我如何与他回到从前?
我连看到他都觉得恶心。
后面的凤衣荼说了什么他并没有听到,因为他有些仓皇地逃掉了。
那一天,凤临涯才彻底意识到,原来从出生起,他和凤临涯之间就已经被划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是凤凰灵喾的继承者,是凤家未来的家主,而凤临涯只是个毫无天赋的废物。
无论他愿不愿意,他终究是要从凤衣荼手中夺走他最看重的东西。而经由他再给凤衣荼的权力,却又像极了带着怜悯的施舍。
如同凤衣荼自己说的,对于凤家,凤衣荼什么也不是,这权力作为家主的凤临涯想留就留,想收就收。
至于凤衣荼,那就是个笑话。
那时凤临涯口中的话语如今还回荡在他的耳边,凤临涯这才惊觉,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凤衣荼的关系无可挽回,只是这些年来他都在刻意去忘记,刻意去模糊那些让他感到不安的记忆罢了。
早在他成为凤家家主的那天,不,或许更早,在凤临涯因为自己而被家族惩罚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出现裂痕,那裂痕随着时间越来越深,现在的他不过踩着最上层尚且完好的薄薄冰面,然后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冰面之下也依旧完好如初。
他们的关系,就好像没有挤干净脓疮的伤口,虽然看上去已经愈合,但若是撕开那层浅浅的痂,或许就会发现内里其实早已腐烂。
而如今,那一层堪堪维持住平衡的表皮也即将被撕开。
凤临涯抓起暗格中的那块桂花糖,手背上青筋凸起。
其实以他的能力,要毁掉那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桂花糖不过是瞬息的功夫,但最终,他也只是抓着那块糖,有些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其放回了原本的位置。
他回首望向窗外的月光。
江曜回到了自己和玄师的小院,推开房门,便如往常般看见了静坐在桌边的玄师。
“师父……”他走进房间,屋外的桂花香混合着玄师身上的冷香朝着他鼻子里钻,让他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人身后,下意识地便贴了上去。
“怎么出去一趟就变得跟孩子似的?”玄师哭笑不得地转过身,顺了顺江曜有些散乱的头发,“怎么样,凤家主怎么说?”
“凤家主说,如果南海的封印出了问题,他拼了命也要将其修复。”江曜思想斗争一番,最终还是没舍得松开爪子,而是挂在玄师身上接着道,
“所以师父,南海的封印是出问题了吧。凤家库房灵材不足是凤衣荼捣的鬼,目的就是让采宝人下海带回封印松动的消息。”
“他想借机引凤临涯去修复封印,好趁机夺取他的灵喾,对不对?”他一股脑地把自己的猜测全部说了出来,然后埋首在玄师颈侧深吸一口气,手上圈住玄师的力道大了些,紧接着松开自家师父,走到他对面的椅子边坐下。
“不错,有长进。”听完江曜的话,玄师看着对面的小徒弟,表情中带上了些赞赏。
能根据凤临涯的回答便推测出这些东西,不得不说比起他们初见时的那个少年,如今的江曜成长了太多。
“不过师父,按照你之前说的,南海海底封印的东西是……毁灭之力?”想起买下炎烬之时玄师给他解释过的,南海海底的情况,江曜的眼神也逐渐凌厉了起来。
“嗯。烛照幽荧当初为了封印南海海底的毁灭之力,特地留下了三条属性至纯的白蛟,以凑齐五种至纯的元素,好模拟出创造之力的效果。”玄师点了点头,
“不过万物皆有寿数,从烛照幽荧创世至今,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年岁,南海海底的三条白蛟也早已尽了寿元,只余尸骨。虽说他们的尸骨也是由世上最精纯的元素凝成,但毕竟不是活物,起到的效果也会打些折扣。”
“所以,南海的封印就松动了?”江曜试探着问道。
“嗯,但好在只是松动,并没有彻底崩毁,所以还有挽救的余地。”玄师点了点头,
“以血统纯正的上古灵兽本源浇灌,便可延长封印的寿命。虽然不能长久,但也能保一时之安。”玄师看着似懂非懂的江曜,嘴角扬了扬,继续道。
“血统?”江曜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
“嗯,这里血统纯正的依据,乃是指幽荧烛照创造它们时使用本源能量的多少。像是四圣兽这样,消耗了大量本源之力的灵兽,在血统上甚至可以与烛照和幽荧平起平坐,能力上也是如此,而再次一级,便是如凤凰这般,诞生于四圣兽身上的灵兽。”玄师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跟江曜解释着,
“以此类推,这样延续三代之内的灵喾,都具有加固南海封印的能力。当然,前提是对应灵士的实力足够。”
所以,实力强大的灵喾或许有很多,但能满足加固封印的条件的可谓凤毛麟角。再加上对于灵士实力的限制,怪不得凤临涯会说,能去加固南海封印的,整个南域只有他一人。
“那……这么说来,我是不是也以去加固封印?”江曜若有所思地开口。
虽然他的修为不如凤临涯,但他的灵喾毕竟就是烛照本体,在这一点上肯定比凤临涯更有优势。
“加固封印需要剖你的心头血,你确定要去?”玄师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家小徒弟。
“诶?”闻言,江曜一愣。
“我过去助南域修补过一次封印。”玄师轻笑一声,
“那时候我已经是八阶巅峰的修为,已经可以短时间唤醒朱雀的灵志,故而不用剖心取血。但小家伙你才四阶,除了强取心头血来引出灵喾本源以外,别无他法。”他好似看穿了江曜的心思,没给江曜插嘴的机会,
“小家伙,这可和你那次的小打小闹不一样。就算你的灵喾是烛照,恢复能力极强,但去修补这南海的封印也会伤了本源,需要花几十甚至上百年才能恢复。”
玄师的一番话让江曜一下子没了声音,他咬了咬下唇,还没想好该怎么接话,却又听见玄师轻叹了口气,
“小家伙,我知道你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一些事情发生,但你的命不只属于你自己。”
“虽然我从不赞成人的人格有高低贵贱之分,但从大局上看,你的命比其他人重要,这是事实。”
“我知道了,师父……”江曜有些心虚地垂下眸子,不敢去看玄师的眼睛,他的确是动了代替凤临涯的念头,但也只是动了一下念头罢了,毕竟他早就不再像初出茅庐之时那样莽撞了。
先不说加固南海封印对他自身的损害,就是暴露了灵喾的下场,那也不是现在的他能负担得起的。
“那……难不成我们就真的只能被凤衣荼这样继续算计?”他不死心地反问道。
凤衣荼的最终目的是凤临涯的灵喾,而一但让他得逞,凤家自然落入凤衣荼囊中,而南域自然也会由着那些人肆虐。
保住凤临涯不单是因为江曜的个人情感,就是为了南域百姓,他也不得不那样做。
“南海海底非去不可。若是封印真的损坏,后果只会比比南域被疏影阁掌控还要可怕。”玄师摇了摇头,
“我们能庆幸的,恐怕也只有提前得到了消息,可以对疏影阁早做提防这件事了。”
“到时候我们可以与凤族长同去,再带上凤家的其他强者,或许事情还能有转机。”他看向神色凝重的江曜,轻叹道。
如今的局面,已经没有了能用计谋扭转的余地,他们进退两难,恐怕也只有硬拼一途。
虽然不知道那些幕后黑手在南域安插的人实力如何,但按照之前的经验,说不定会有一名六阶强者,还有疏影阁内部不知数量的五阶和四阶灵士。
反观凤家,加上凤临涯共五名五阶强者,而其中最强的凤临涯的修为虽然是五阶巅峰,但终究不是六阶。
即使是五阶巅峰,但和真正的六阶强者比起来,差距还是太大了。可以说,这场局中,真正的变数只有江曜师徒,或者说玄师一人。
但是偏偏玄师身份敏感,除非真的到了绝路,否则玄师不会轻易出手。而一但出手,后患也是无穷。
悬殊的实力差距让江曜不禁有些泄气,他垂着脑袋,冥思苦想着,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奈何怎么看,如今的他们似乎都被逼上了绝路。
“先等采宝人传来的消息吧,毕竟我们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看着面前死皱着眉头的江曜,玄师脸上露出一个如常的笑容,宽慰他道。
江曜难得地没有接话。他知道玄师的意思,毕竟玄师虽然肉身被毁,但怎么说也曾是九阶强者,拼尽全力也并非不能力挽狂澜。
但是倘若真的那样做,他和玄师一直以来的东躲西藏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师父,我不想……”半晌,他皱着眉头开口道。
“小曜,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玄师无奈笑道。
“但是……”江曜摇了摇头,他眼中漾着的情绪有些复杂,像是翻腾着波浪的海面,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师父,我……我其实并不是只想说南海这件事情。”
他抬起头看向表情中带着些疑惑的玄师,眉宇中带着不解和说不出的愁绪,
“师父,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问您了。”
“您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的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呢。”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江曜却看见,自己话出口的一刹那,玄师愣住了。
他们二人之间很少会有玄师接不上来话的时候,甚至冷场的次数都很少,但如今却罕见地陷入了沉寂。
“大概……是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吧。”不知过了多久,玄师这才绽开一抹有些牵强的笑容。
“可是,很奇怪……”江曜依旧皱着眉头,“我有些时候真的觉得,师父你……就好像不是人类一样。”
在江曜的眼中,玄师近乎是完美的,容貌也好,性格也好,还有实力,但有时候,江曜也确实觉得,玄师不像是人类。
人会有自己的私欲,这不是所应当的事情吗。
诚然,玄师也曾说过,他有过自己的私心,例如收江曜为徒,例如引着江曜长大、变强,但那也并非为了玄师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江曜想,这种完全除开自己的情绪,仅仅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幸福追求真的能被称作为欲|望吗?
玄师从来没有为自己谋求过什么,哪怕是生命——这种人类最根本的东西,可是玄师却连一点动摇都不曾有过。
这很不对劲,对于江曜,他尚且存了几分温情,江曜知道玄师对于很多东西都在遮遮掩掩,目的无非是让江曜随时都有抽身而出的机会。但是对于自己,玄师却总是显得十分无情。他说他存在的意义是引导江曜成长变强,为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即使是如今的刻意伪装和躲藏,也不过是怕身份的暴露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江曜敢肯定,如果有一个机会让玄师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来换得自己实力迅速增长至足够的高度,那么玄师肯定会立马选择牺牲自己,甚至不会有半分犹豫。
“师父,你有为了自己而生过喜怒哀乐吗?”
“不是为了其他人,仅仅是为了你自己。”
“师父,你有过吗?”
江曜一连串的提问让玄师直接陷入了无言之中。见状,江曜不由得发出一声低笑。
其实,当他问出这个问题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不如说,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个违和,他才会开口发问。
在江曜记忆中,玄师较为激烈的情绪几乎都是涉及到被无辜戕害的生灵,但提及他自己,无论是他的过去还是现在,玄师的情绪都总是浮于表面,隐藏于玩笑话之下的,反而是让人心惊的漠然。
就如同江曜之前感觉到的,无论是身处高位还是低谷,似乎对于玄师来说都没什么两样。这之中固然是有玄师心性坚韧的缘故,但江曜如今回想起这些,却总也品出些别的意味来。
“小曜,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些?”一瞬间,玄师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异样,耽等到江曜对上那人的眸子,却又发现那双眼睛恢复成了平日里深邃的模样。
他甚至都不敢确定自己刚刚看见的那抹异色是不是错觉。
“我心……担心您,需要由吗?”江曜反问道。
玄师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江曜,再一次陷入了无言。
虽然他也未曾去刻意隐瞒,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小徒弟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
他本以为江曜什么都不会发现,毕竟这么多年来,除了和他最亲近的那几个旧友以外,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些。
就算是旧友,也只会佯装无意地拍拍他的肩,仿佛只是闲聊时无意间提到一般,告诉他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
能如此直白地追问他的,直到如今也只有江曜一个。
玄师自然不会如小徒弟所愿的那样回答他的问题,但如果非要他回答,他只会说,他没有,他也不能。
因为对于玄师,对于玄霖澈,对于玄帝来说,“自己”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在大局与天下苍生的博弈中,“自己”是他最先舍弃的筹码,而以此换来的好处便是,他的很多软肋就此消失。
“有什么好担心我的,小家伙。”玄师最终还是如常日般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心中有数,也并非在逞强。”他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戏谑之色,
“小家伙,我现在是不如最巅峰的时候不假,但我可从没怕过任何人。”
“小曜,即使是现在的我,也比绝大多数的灵士要强。”他笑道。
“可是……”然而,江曜的眉头却依旧没有舒展开来,
“再强的人也是会痛的啊。”
“师父你自己也知道的吧,被那些人发现会是什么后果。”青年的嘴角扬起一抹略带苦涩的笑容,
“魂飞魄散,我只是想想都觉得很痛苦啊师父。”
他有些懊恼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转而又低下了头。
其实他也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但他只知道,每当玄师不痛不痒地说起自己的生命时,他心口总是会莫名泛起一股酸涩来。
萧池说得对,有些事情他不说,玄师根本不会知道,所以,他还是问了出来。
“小家伙,很多东西并不是只靠我们的意志就能改变的。更何况这么多年,我也早就习惯了。”手腕被握住,玄师轻轻拉下江曜的手,看着 小徒弟依旧有些茫然的神色,微微一笑,
“但你能为我着想,我很开心。”
“师父……”因为掩盖了真容,所以玄师如今的容貌可以说是十分平庸,但不知为何,在看到那抹笑容的刹那,江曜依旧感觉自己的心弦仿佛被什么东西拨动了,漾起一圈涟漪。
“我说的是真的。”看江曜久久没有反应,玄师又仿佛是想解释什么似的,补充上一句。
“不,师父,我不是那个意思……”江曜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反握住玄师的手,
“我只是……”
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欲望将太多的人引进了深渊,但反过来,若是一个人完全没有私心呢?
没有一点点的私欲,心中只有大义却从不为自己着想,这样的人,还能够称之为人吗?
江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纠结着什么,无论怎样看,玄师的外在表现都绝对不能称得上是异常,但每每思及此,江曜却总会觉得奇怪。
那种异样的违和感放在日常之中并不明显,但如今被明确地提出来,配合上玄师刚刚的反应,事情便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了。
“抱歉,师父,是我僭越了。”但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握住的那只手,提起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掌心之中还残留着些许凉意,江曜曲起手指轻抵住鼻梁,勉强用手遮住下半张表情有些失控的脸,
“唉……真是,也没想到南域的事情会这么麻烦。”他故作轻松地低笑一声,似乎想要用玩笑的语气将之前的话题轻轻揭过。
“不过说起来,解决了南域,我们应该就要回东域了吧。”江曜转移了话题,但话一出口,眼神也不知不觉地变得幽深起来。
近日修炼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瓶颈已经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或许再过不久他就能进入四阶高段。而五阶的进阶物他也早已拿到手,按照他如今修炼的速度,晋升五阶也是指日可待。
五阶,这是曾经的江曜想都不敢想的高度,但如今,即使是这个于过去的他而言堪称恐怖的实力,依旧无法令他感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