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帝尊审判。”台下的人群还在不断逼近,不过此时他们距离玄师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玄师却感觉他们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不断的回响着,一遍又一遍地加重“审判”二字。
识海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玄师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凉气,紧接着脑海中便不断地浮现出一些画面来。
是宁岚雪。
他看见白衣女子抬手间便召唤出无数傀儡,如蝗虫一般涌向中域的各座城池。
他听见城内传来的哀嚎与惨叫,他听见孩子尖锐刺耳的恐惧哭声,然后又戛然而止。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传来的血腥味,看见地上散落的断臂残肢。
他看见了地狱。
宁岚雪有罪。
无论是否出于自愿,但的确是她让中域血流成河,民不聊生。不知有多少平民百姓因为她而失去至亲,颠沛流离,那些无法以量计的血与泪,是玄师绝不可能视而不见的东西。
但随即,另外的一段段记忆也紧跟着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也是宁岚雪。
他看见自己和宁岚雪的初遇。那时候他们修为都不高,没什么名气,大陆还不似现在这般有他们的约束,上层家族中欺男霸女,为祸一方的并不少。他和梦吟沧看不惯,坏了不少人的好事,后来终于被几个平日里狼狈为奸的家族盯上。
那几个家族中有执政家族,直接关了城门,说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搜出来。
宁岚雪便是其中一个家族的人。
也是她帮助梦吟沧和自己藏匿,躲过了几大家族的搜捕,而作为交换,他和梦吟沧要将她和宁岚月带离那个地方。
宁岚雪很好。
梦吟沧性子直,打起架来不要命,当初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多的是梦吟沧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却对着急得团团转的他无所谓地笑笑,说自己没事,让他别着急的时候。但自从宁岚雪和宁岚月加入他们之后,这样的情况便几乎不再有。
宁家姐妹性子都静,不急不躁,也不爱争抢。但那时宁岚月因为灵喾的原因不便战斗,也算是他们保护的对象,但一手炼药术却成了他们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倚仗。
而他和梦吟沧喜欢冲在前面,那宁岚雪就呆在后方,替他们挡住那些防不胜防的暗箭冷枪。
他看着他们四人一同出生入死,从名不见经传一步一步走上大陆顶峰。他看着他们一点一点触及大陆的真相,看着荧烛大陆从一潭死水掀起万丈波澜。
画面最后定格在宁岚月替她挡下牵丝蛊的一幕。
那在他记忆深处不敢翻看的一幕幕不断地提醒着他,若不是宁岚月替他挡下了牵丝蛊。否则,现在跪在台下的,应该是他自己。
他怎么下得去手?
与宁岚雪的过去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不断闪烁,而睁开双眼却又是一张张高喊着审判的麻木脸庞,过去和现实不断交织,仿佛编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牢牢包裹在其中,挣扎不得。
而当他不经意间垂下头,却又对上了玄初华的双眼。
如今场内混乱,但玄初华偏偏又安静了下来。混乱的大脑已经无法支撑玄师去思索玄初华的异常,因为看见那人的瞬间,许许多多他本来以为已经忘却的记忆又一下子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其实最初的时候,他和玄初华也并非是像如今这般两看相厌。
他刚被玄景安收养的时候,玄家上下的闲话并不少。那时候玄初华对他虽然也总是冷着一张脸,却会在其他人议论甚至羞辱他的时候突然冒出来替他解围,完事之后又头也不回地离开,还要强行解释说自己并非为他而来。
他会耷拉着一张不耐烦的脸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玄师的住处,塞给他他寻了好久的器谱后又离开,问起来只说是玄景安给他送来的,但玄师之后也才后知后觉,若真是玄景安的意思,又何必让他亲自来送。
而玄初华拜托他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情,便是玄家的家主之位。
而他答应了玄初华,却又在最后的时候反悔。他尤记得那天玄初华的表情由震惊到愤怒再到绝望,哪怕他一再表明自己只是需要借这个身份来汇集大陆的力量来对抗未来可能会出现的浩劫,等一切尘埃落定便不会再贪恋这个位置,但玄初华却一反常态地变得歇斯底里,甚至险些和他大打出手。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偶尔他也会想,玄初华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如此短视,仅仅因为一个家主的位置便误入歧途,但后来他才惊觉,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高高在上地批判?从小就在为之奋斗的目标,突然被自己这样一个外人抢去,心生不忿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若不是他当年答应了玄初华,玄初华又怎会生出那些终究会破灭的希望?他给了玄初华希望,却又亲手将它毁灭,无论怎样,都是他背叛了玄初华才对。
玄初华说的没错,是他将玄初华逼成现在这样的。
纷纷扰扰的思绪如退潮一般散去,但睁开眼的玄师却明显不复之前的平静。他凝视着台下的玄初华,眼中各式各样的情绪不断闪烁着,却见沉默已久的玄初华突然再度抬起了头,嘴角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玄霖澈。”他轻唤,明明身处劣势,但反而更像是游刃有余的那个。
他抬起头,看向最高处的玄师,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漠然,
“你要杀死我们第二次吗?”
“哗啦——”此言一出,只听见一阵铁链碰撞的巨大声响,玄初华和宁岚雪身上的锁链骤然收紧,而同一个瞬间,只见玄师手上红光一闪,一个赤色的印记被他打入掌心,下一秒却见他的表情突然扭曲了一瞬,掌心处也传来一阵难闻的焦糊味来。
那是皮肉骤然遇到高温从而被炙烤而出的味道。
紧接着,玄师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烧灼得不成样子的手心正传来一阵阵的剧痛,但躁动的内心终于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就在刚刚玄初华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他的心口突然传来一阵抽痛,脑海中又毫无征兆地涌入种种画面。
是玄初华和宁岚雪。
或者说,是死在他手上的玄初华和宁岚雪。
刚刚玄初华的话仿佛一语成谶,连带上过往的回忆也不断在他面前变换闪现着,连带着耳边的呼喊声也越来越大,而更奇怪的是,但凡他有了一丝动摇,其他的负面情绪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沉重的情绪如同一波比一波高涨的浪潮,卯足了力气要将他打翻,拖拽进无底的深海。
脱离了实力而直击人的精神,即使是玄师,也不得不承认这招有些高明。猝不及防之下,连他都险些着了道。
他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真实,而“玄初华”口中的话更是句句戳心,但是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的画面想要强行让他失控,却反而露了端倪。
这里不是现实。
哪怕一开始伪装得再像,哪怕他的记忆或许都被迫发生了篡改,但是很多东西一旦被抓住了破绽,那么剩下来的种种违和便会一下子浮出水面,就像是有了裂纹的鸡蛋一般,一触即碎。
只是,在确认这一个事实后,仿佛是触发了什么禁忌,玄师脑中本就支离破碎的记忆更是一下子变得更加混乱,就连记忆中的一张张人脸都变得模糊而扭曲,而唯一不变的是一道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冰冷扭曲,就像是隐匿起来伺机而动的毒蛇,只等他露出一丁点破绽便会将他置于死地。
就算是玄师再冷静,但作为人类,在面对着自己最不愿回首的过去时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不过将陷阱勘破的玄师却知道,既然这个地方想让他失控,那么他的情绪越是被挑动,情况对于他来说就越不利。
这种时候,唯有疼痛,才是让他快速恢复清醒,不让情绪彻底乱套的最好方法。
掌心传来的烧灼感还在持续增强,玄师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清明的眼神环顾向四周。
他现在的情况着实不太好,脑海中还在不时传来阵阵疼痛,各种繁杂的声音仿佛充斥在他的耳边,让他求不得片刻安宁。
冷汗顺着玄师精致的下颚不断滴落,甚至将艳红色的衣袍浸得跟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环境里面的“人”似乎只是为了用作调动自己情绪之用,并不会真正地攻击自己。
这个幻境的难缠之处在于它似乎读取了自己的记忆,所拟态出的人和事都和他潜意识中的印象完全符合,这也是他最初未曾起疑心的由。而除此之外,它又为自己做出了一些记忆之外的虚假延伸,从而让自己的情绪更加混乱。
但是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耳边的各种声音还在不断地回荡。真实与虚幻交错间,玄师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
自己所认为的虚假难道就是真正的虚假,自己所认为的真实难道就是真实的真实吗?他到底是谁,又身在何处?
玄师觉得自己现在似乎陷入了一个有些诡异的怪圈中,他知道这个幻境的目的是让他失去智,而脑海中不断翻腾的各种画面也在从另一个角度提醒着他,在这里待得越久,他的处境也就越危险。
玄师知道他要尽早离开,但找不到出去的途径,他越是想要离开,反而心中不安之下,倒是让他的精神又险些失守。
他该怎么办?紧紧蹙起眉头,玄师眼中的思绪快速闪动着。
他必须要尽快出去,因为……他抚上自己的前额,似乎想要从自己的直觉反应中找出自己真正的模样。
混乱的思绪停留在梦吟沧模糊的脸上,一瞬间,玄师突然睁开眼睛,手不知不觉攥紧成了拳头。
对,他必须尽快出去,因为幽荧未除,大陆即将面临浩劫。
他终于跟着自己的直觉找到些许真实的记忆,却发现天边似乎出现了一道正不断扩大的裂缝。
“果真如此。”
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突然出现的异常让玄师心头终于生出了几分豁然开朗之感。正如他所想,幻境想用那些纷乱的情绪将他困在其中,那么或许当他想起真实,便是破局之法。
他强行忽略耳边传来的那些杂音,想要顺着刚刚的那点记忆思索下去,却突然又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
叮叮当当一阵接连不断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高台下的“玄初华”不知何时甩掉了身上缠绕的锁链,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唉,你是想离开吗?”他突然换上了一副十分轻快的语气,对着面色重归凝重的玄师调笑道。
“为什么要走呢?”他靠近了玄师,瞪大了眼睛,语气无辜。
玄师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这个突然变了样子的“玄初华”,眼中隐隐带上了一些警惕。
“啊,我知道了。”只是,虽然玄师保持着沉默,但“玄初华”却突然有些开心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歪了歪脑袋,盯着玄师自问自答道,
“还有人等着你去救呢,我说的对不对,我的帝尊。”
“阁下到底是什么人?”看着对面之人嬉皮笑脸的模样,玄师终于皱着眉头开口道。
“我?”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玄初华”笑得无比开心,“要不你猜猜看?”
话音刚落,他的整个身子突然扭曲蠕动了起来,渐渐变成了另一个模样,“我可以是任何人。”
绝美出尘的清丽面容出现在玄师面前,刚刚变形而成的“宁岚雪”轻笑一声,伸出手抚平玄师紧锁的眉头,但抬手之间又变成了宋天音的模样,
“那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杏眼女子对着玄师露出一个娇俏的笑容,然后纤细的身子又开始扭曲变形,
“你是想要离开吗,玄霖澈?”
白皙的手托着腮,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波流转间是无边的魅色,红衣如火,那东西竟然又变成了玄师的模样,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将那人的变化尽收眼底,玄师如今的脸上满是冷漠。
他皱着眉头站起身,欲转身离去,不与与那人做更多的交流,但紧接着,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为什么一定要救他们呢?”
“玄师”的声音淡淡的,倒是不似刚才那般刻意。
“你又得到了什么?”看见玄师想要离开的身体顿在了原地,“玄师”不由得嘴角轻轻扬起。
“住口。”微微侧过头,玄师的眼神带着惊人的冷厉,如刀锋一般猛然扫向那人。
“哈哈哈,有什么好掩饰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玄师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
“我看见了啊。”
似乎有什么东西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玄师靠近。
最后,一个有些冰凉的气息贴在了玄师耳边,
“你不愿意的。”
玄师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能这样阴冷与恶劣。
“你真的开心吗,这么多年。”似乎是感觉到了玄师身体的僵直,那人似乎更兴奋了,就连声音中也带上了些许蛊惑之意,
“玄初华本来不会与你背道而驰。”
“宁岚雪也不会死。”
“你当年为了他们拼死拼活连命都不要,可是他们呢,这么多年过去,大陆上还有几个人记得你的名字?”
玄师依旧没有说话。
他停留在原地,随着那人的声音响起,不可避免地,他脑中又被强硬塞入了许多的画面。
好像从遇到烛照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他。
比“林澈”本身更重要的,是朱雀灵喾的拥有者,是大陆的救世主,是大陆在幽荧手下幸存的希望。
所以他回到了玄家,舍弃了原本的姓氏,以自己的未来为筹码,换取了在玄家的地位。
而以此为契机,玄初华与他彻底决裂,后来在玄景安意外离去后,他更是直接离开了玄家。再见之时他已经站在了幽荧的身边,与自己不死不休。
玄师这才忆起,似乎当年玄初华离开时,他也想过去寻找,去挽留。但玄家突逢大变,作为新任家主,他只能将玄家的事务放在第一位,而玄初华在当时的玄家内部也是声名狼藉,不会有族人认同他将一个叛徒置于家族之上的举动,他甚至不敢让人去寻找。
而画面一转,他又看到自己亲手手刃宁岚雪后,脸上的难过与悲伤只持续了一瞬,而睁开眼却又是一副漠然的模样,就好像他刚刚手刃的并非挚友,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敌人。
责任,就好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将他禁锢,让他空有一身实力,但其实也不过是这名为责任牢笼的囚徒。
不会有人与他交心,就算是梦吟沧和宁岚月,也会守好该有的界限,不会有所逾矩。他的强大是所当然,他的孤独似乎也是所当然。
可敬又可笑。
第312章 小爷师父想到了什么
所以当初在南域,看着凤临涯,他仿佛不受控制地看见了以前的自己,因此才陷入了思维的困顿中,甚至没有去细思凤衣荼种种举动的微妙违和。
“所以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呢?”像是察觉到了玄师的动摇,“玄师”轻轻笑了,冰冷的手轻轻从他的后脖颈上划过,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偶尔停留一下,也不错吧?”
“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低笑声在耳边响起,玄师看见一双手从自己身后伸出来,在他面前虚握了一下。
一瞬间,四周的景物突然如同水波一般扭曲起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扭曲的水波重归于平静,而周围的一切变了模样,而另一个“玄师”也不见了踪影。
青翠的竹林掩映着朱楼画栋,看着面前的院楼,玄师直觉有些眼熟,正不由自主去思索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这处楼阁,但还不等他从模糊的记忆中将这片竹林搜索出来,却突然听见一声带着些惊喜的呼唤:
“小澈?”
那声音陌生中带着些隐隐约约的熟悉,让玄师莫名觉得亲近。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在看清身后人的一瞬间,身体却突然呆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苦大仇深地看什么呢?”束着高马尾,红衣似火的美艳女子看着微瞪着眼睛,僵直住的玄师,突然展颜一笑,伸出手戳了戳玄师的脸。
但玄师依旧一言不发,只是轻皱着眉头,无言地看着面前女子明媚的笑脸,手上灵力悄然汇聚,然后突然猛地朝着整片空间席卷而去。
“哎哎哎……”恐怖的高温在一瞬间炸开,眼前的景物空间都扭曲了一瞬间,眼前的明艳女子一愣,马上抬起手,金红色的光芒自她手中散开,将玄师的火焰团团包裹。
“哟,心情不好?”光芒混合着玄师刚刚的火焰在她手中高速旋转着,然后缓缓消散。而女子看着玄师,脸上却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仿佛刚刚玄师只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一般。
她挥散手中的金红色光芒,伸手轻轻摸了摸下巴,脸上浮现出一个坏笑来,“那要不,咱娘俩去比划比划?”
“夫人……”玄师皱紧的眉头还没松开,却又听见一声带着些无奈的叹息。
一个颀长的身影走到了红衫女子身边,声音清冷,白色为底的衣袍上晕染了些许墨色,衣袂翻飞间若谪仙临世,但转过头来,却又露出一张精致妖冶至极的脸来。
“小澈,你到底怎么了?”他看向玄师,语气中带上了些许探究之意。 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一眼看上去,那双狭长上挑的眼,和玄师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看着面前的二人,哪怕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但玄师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他甚至想闭上眼睛,不再去和那二人对视,但看着那两张被他埋藏于记忆深处的面孔,他突然又有些舍不得。
他舍不得不去看那两个人,就算明白这是虚假,就算知道自己应该当机立断地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略略平复一下心情,偏过头去,手中飞快地凝聚起灵力,似乎想要强行将这个方空间打破。
然而,还不等他动手,他的手腕却突然被一双素手捉住。
他回过头,却猝不及防地看见一双盈满关切的眸子。
“小澈,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跟娘亲说说?”
林挽缨秀眉微蹙,掌心光芒一闪,玄师手中刚刚才凝聚起的狂暴灵力便就此消散。
“我……”玄师本想退后一步和林挽缨拉开距离,但脑海中却突然传来一阵眩晕,而回过神来,他已经开口道,
“我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不对,不是梦……玄师想要摇头否认,却只能看着林挽缨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是梦的话,醒了不就好了吗?”
“娘亲和爹都在这里,有什么好怕的。”
不对,不对……
看着林挽缨关切的样子,玄师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腕,向后倒退了一大步。
如今这般,强行突破是行不通了。
他垂下头,移开视线免于和林挽缨的对视。
这个幻境着实歹毒,竟然生出了林挽缨和玄知鹤来扰乱他的心绪。
不,甚至不是扰乱他,在看见二人的一瞬间,他自己都有些惶恐地发现,他生出了些贪恋。
他竟然也会贪恋这噬人的幻境,只因为它幻化出了他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
他想冷静下来去寻找离开的方法,但心底却总是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再提醒着他。
真的要离开吗
到底什么是幻境,什么是现实?
如果幻境比现实更加美好,那为何不干脆将幻境当做现实,把现实看做是一场并不美妙的幻梦?
为什么不呢?
更何况,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但事实也如他所见。
他无法离开这个幻境。
留在这,留在这……
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着。
为什么不留下呢,在林挽缨和玄知鹤的面前,他可以只成为他自己。
高处不胜寒。将他的过去当成一个不太好的梦境又有何不可?
仿佛蛊惑一般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
可是……玄师还想反驳,却听见脑海中的声音又传来一声嗤笑。
有什么好可是的。
不用再孤身一个人,不用再成为责任驱策下的傀儡,多好。
你难道还想像过去那样吗,看似被人尊敬,但只不过是因为你能保住他们的性命罢了。他们只知道仰仗你,依赖你,把你当成庇护自己的工具,又何曾将你当做和他们一样的人来看过?
一声一声的劝说仿佛要将他淹没,让他沉溺在看不见底的死水中。
不是的……但是,听着那一声声蛊惑,玄师紧皱着眉,却还是摇了摇头。
不是的,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他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坚定地反驳道。
不是的,明明也曾有人说过要保护他,要替他接过身上那压得人窒息的责任。
明明有人说过要站在他身边,和他并肩而立。
脑海中的声音嘈杂到让他无法继续思索,但他很确定他刚刚的确在自己一闪而逝的记忆里找到了那样的对白。
他不是孤身一人。
到底是谁?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他脑海中闪过,有他的伙伴,挚友,一张张面容都无比熟悉和亲切,但玄师却依旧没能和心中那点莫名的直觉对上号来。
不对,不对,不是他们,肯定还有别的,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人。
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玄师用尽全力去思索着,终于在蛊惑的声音要占据他的全部思维时,撞进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眸。
“师父……”
高速转动的思绪突然停住,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时,玄师的心脏突然开始疯狂跳动。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林挽缨还在担忧地看着他,而原本站在后面的玄知鹤也走了过来,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却又担忧道:
“不要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着。”
两道目光落在玄师身上,不带任何压迫,只是纯粹的关心。
但是,玄师却只是抬起头,对上了对面二人的眼眸:
“抱歉,爹,娘。”他的眼神忽然一下子变得坚定了起来,嘴角露出一抹有些苦涩的微笑,喊出了那两个对他来说甚至有些陌生的称呼,
“我得离开。”
“离开?”然而闻言,林挽缨却明显有些讶异,“去哪里?”
“去……”玄师忽然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去救那些随时可能丧命在幽荧手下的灵士和百姓。”
“你……”听见他这样说,林挽缨一怔,但随即和玄知鹤对视了一眼,露出一个笑容,
“小澈,你都……想起来了?”
虽然是问句,但她却用上了肯定的语气。
“真的不留在这里吗?”她追问道,似乎有些遗憾。
玄师后退一步,有些警惕地想要汇聚灵力,却见她低笑一声,对自己摇了摇头,
“小澈,你不必紧张。”
她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玄师的脑袋,“我们尊重你的决定。”
“只是,你真的觉得,离开是更好的选择吗?”她笑着,平静地问道,
“你在外面过得并不好。”
“可是百姓需要我。”玄师也轻笑一声,回答道,
“您曾教导过我,百姓为根本。”
“是啊……”听见他这样说,“林挽缨”眼中也出现了几分追忆之色。但等她重新看向玄师,眼中却是带上了几分欣慰之意,
“小澈,娘亲很高兴。”
“但是你一旦离开,就再也没法回来。从今往后,你就只能继续一个人……”
“我明白的,娘亲。”然而,还不等“林挽缨”说完,玄师却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但是娘亲,我并不是一个人。”迎着“林挽缨”的目光,玄师的声音温柔却又坚定,
“那个孩子,他说过他会追上我。”
“ 噼啪——”不知从何处接连传来了几声仿佛琉璃碎裂一般的声音脆响。
“他说他会等我。”玄师声音平静,不疾不徐地接着道,而四周的景物却开始出现一道道宛若蛛网一般的裂痕,
“他还在仰望我,我又怎么可能让他失望。”
想起江曜,玄师只感觉自己心中又传来一阵难以言明的触动。
在第一次听见江曜说出这样的话时,他只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那时候江曜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半大的孩子,自己都还没长成,却口口声声说要为自己报仇。
后来江曜跟着他的时间长了,这样显得有些天真的话也就不怎么说了,但玄师却依旧能感觉到,他的这份心思其实一直没变过,只是不再挂在嘴边罢了。
从他们初遇直到现在,江曜一直都未曾懈怠,最初的时候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但到了后来,他们走过的地方越多,江曜明白的东西越多,即使不再有其他人给他的压力,他自己反而更加不敢停留。
他想变强,他想救下那些在乱世之中宛若浮萍一般的无辜百姓,他也想追上玄师的步伐,替他接过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责任。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心口处,胸膛中的心脏还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稳健而又有力。
那是生命的节奏。
而玄师也清楚地记得,如果不是江曜,莫说这具鲜活的身体,就是他的残魂,恐怕如今也早已不存于世。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初江曜刚从裂缝中出来的模样。那被无尽的时间折磨到濒临崩溃的精神和身上那一道道即使经过处淡化也依旧狰狞可怖的伤痕。
江曜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就算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也早就该被捂热了,更何况他从来都不是不懂感恩的人。
很多东西,他不说,只是因为以他和江曜的关系,把话说明白反倒是显得生分了。
而现在,江曜似乎又在不经意间救了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