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被调往麓邑的营建小队全都是羽邑人,他们扛着工具,拖家带口过来,这些人显然也是最想要离开羽邑的人。
他们的屋舍要么曾遭水淹,要么有亲人在瘟疫中死去。
第一批人建起新居后不久,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人陆续到来,至此,麓邑的居民包括大部分羽邑人,与及少量舒塘、西墩与鹿畔人。
尾埠的工匠是第三批过来的人,他们来时嘴里抱怨,一登上高地,见到台地上崭新的屋舍升起炊烟,谷地上的花草鸟兽,湖光潋滟,当即就改变想法。
这里真美啊,而且四周资源取之不竭,有家的感觉。
到冬日,又有一大批羽邑居民抵达麓邑,他们听见早前去过麓邑的人对麓邑的称赞,纷纷背上行囊前来。
人们信任青宫神使,对于迁徙的决定才没有较大的抵触,人们也相信垣崮,这位兄弟做事向来靠谱,从没坑过大伙。
到第二年春日,麓邑已经初具规模,屋舍俨然,鳞次栉比,居民在谷地开垦一片又一片水稻田,田中长出翠绿的禾苗。
山上正在营建一座不宏伟,但是位置很显眼的祠庙,房屋的框架已经建好,屋檐上挂着一条条青色的彩带,迎风飘动。
也许麓邑的祠庙日后不会被唤作青宫,因为青宫只有一处,只存在于羽人族的故都羽邑里,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农闲时,还得仔细巡视下环境,因地制宜挖壕沟,在隘口与山峰上设置关卡与瞭望台,防范野兽、还有日后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从麓邑开始营建那日起,青南与觋鸰轮流更换,留在麓邑主持工事,或者回羽邑召调人手,他们十分繁忙,心思也全都在这里头。
巫鹤一直留守羽邑,羽邑还有些居民未进行迁徙,需要她来管理,她还需照顾三名青宫孩子,维系与簇地的关系,接待簇地使者。
当她执着青宫之主的巫杖,步行在日益萧条,即将被废弃的古老都邑里,心里或许有感伤,但绝不悲凉。
青宫收养的三个孩子为两男一女,男孩名字分别是:青云、青郁,女孩唤作青橘,他们都只有十几岁,
巫鹤将他们教导得很好,已经能帮上忙,协助巫鹤采药制药、制作礼器,参与祭祀。
春天结束后,青南从麓邑返回羽邑,他需出使一趟簇地,避免簇地的执钺者对羽邑居民的迁徙行动做出过激举动,并将对方的顾虑消解。
麓邑离羽邑远,离簇地更远,对执钺者而言,迁徙的羽邑就是一只鸟儿飞进了森林,日后他再没有机会掌控。
出行前夜,青南在竹文室里书写竹文,记载麓邑的营建事宜,这是一件大事,需要为后人留下记录。
灯芯快要燃尽,灯光昏暗,忽然灯芯被人挑亮,青南抬头,见是巫鹤,她不知几时进来。
“我听觋鸰说明年秋天能将环壕挖好,到那时只有一条路能进出鹿邑,方便防御。”
巫鹤边说边整理木架上稍显凌乱的竹片,那三个孩子都爱来竹文室里翻阅竹文,不知是谁粗心大意,没将动过的竹文放回原处。
“大概得到冬日才能建好,日夜劳作,人们早已又倦又乏,稍稍让他们歇息些时日也无妨。”
青南将写好的竹片用绳索串起,他边忙活边说道:“这是最大的工事,等环壕合围,麓邑才算是真正建起来。”
抬起头来,青南的声音温和:“巫鹤可是担心执钺者会对麓邑出兵?”
巫鹤拿起木架上的一只长方形盒子,是件朱色漆盒,她背对着青南摇了摇头,慢悠悠说道:“我不担心,麓邑路途遥远,山路又崎岖,簇地不方便出兵,何况,自从两年前执钺者的大军被怀夷击溃,他就不再热衷战事。山林野兽多,将环壕建起来,虎豹财狼才不能进入聚落伤人。”
巫鹤总是心思细腻,心怀悲悯,她予人冷漠之感,但有颗比谁都热诚的心。
“近来,觋鸬可曾再派人来羽邑刺探?”
提到簇地,青南想到一个人。
“不曾,他在羽邑人心尽失,又素来忌惮我们。”
巫鹤打开盒盖,从盒子中取出一枚木片,木片陈旧,有破损痕迹,上面的符号模糊,她冷冷说道:“即便日后麓邑的祠庙建好,他有何脸面回来。”
“他自是不敢来。”青南微微一笑。
除去在羽邑失去人心,并且被青宫大觋厌弃外,当年觋鸬离开青宫,逃去簇地还有一个原因,他惧怕巫鹤。
觋鸬为自己的私利,一再强征羽邑、舒塘、西墩、鹿畔的青壮去簇地为执钺者打仗,使不少人死于战场,人们怨恨他,巫鹤不忍见众人因他受苦,凭借毒药的死亡威胁将觋鹳威慑。
青宫的女巫历来擅长制作毒药,巫鹤在草药方面的造诣碾压觋鸬,当时若不是觋鸬察觉并逃离,巫鹤真得会将他毒杀。
觋鸬知道自己在羽邑不得人心,也知道青宫大觋已经厌恶他,又出于对巫鹤的恐惧,才不得不离开青宫。
巫鹤将木片拿到灯火旁,用很轻的声音阅读:“牛羊转场,饱腹不饥,地不养人,弃地存人。”
青南看得不真切,因为巫鹤戴着面具,但她眼眸莹莹,似有泪光。
这句话由觋鹳亲手写下,这枚木片是觋鹳遗物中的一枚,它被单独存放,因为它具有特殊意义。
将羽邑居民迁徙的想法,青南萌生于旅途,真正下定决心,是在西离,当时他在觋鹳留下的数十枚木片之中,发现了这枚木片,窥见了觋鹳的想法。
牛羊吃完了草场上草,便会自行迁移,去往水草丰茂的新草场,人在一个地方生存不下去了,就该换个地方求生。
这个道理,觋鹳在旅途上肯定想明白了。
如果觋鹳能活着回来,他第一件要做的事,肯定也是把羽邑居民迁往别处,将这座已经不再适合居住的古城留给沼泽、森林与时光。
见过又干又冷,田地里多是砂砾的西离,肯定也会想到郁郁葱葱,资源富饶,充满生机的南方。
羽人族身处富饶之地,本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只需放下执念,进行迁徙。
夏日即将到来,麓邑的居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挥动工具挖土,一大群人在沟中忙活,他们正在修筑环壕。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仲溪直起身子,朝外头探看,只是一眼,他立即将手中的工具扔在地上,以笨拙的动作爬出环壕,直奔祠庙,大声喊道:“岱夷使者来了!”
这日青南刚从簇地返回麓邑,在祠庙里与觋鸰交谈,听见窗外仲溪的声音,两位神使一起朝窗外望去。
一支岱夷旅队进入麓邑,足有十人,领头的正是麂子。
这群人除去麂子与两名岱夷勇士外,其余人分别是土匠、陶匠、木匠与髤漆匠,玄夷君遣派这些人跨越山河来到羽人族的土地上,让他们协助青南营建新邑。
这些匠人不是普通的匠人,全是玄夷君的工匠,经验老道,技术精湛。
去年夏日,麂子参加完帝君庆典才返回玄夷城,那时他就听青南提过羽邑将迁徙的事。
显然,返回玄夷城后,麂子就将这件事告诉玄旸。
“觋鹭,我在委麓听说羽邑人在嶂山营建新邑,便就直接过来,没有前往羽邑,果然你人就在这里。”麂子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只四方型的朱漆木盒,他恭敬地将它递向青南,笑语:“国君托我带给觋鹭。”
漆盒捧在手中分量不重,想来又是一件十分贵重的礼物。
“他人可安好?”青南接过漆盒,问询。
“国君很好,就是不肯娶妻,谁劝都没用。去年国君调停舒渎与尹城的战事,尹君有个女儿十分漂亮,尹君想要将女儿嫁予国君,遭国君拒绝。我们都猜测,国君或许早有钟情的女子,可惜因为某种缘故无法迎娶她。”
听见麂子的这番话,青南淡定回道:“不无可能。”
捧在手中的漆盒沉甸甸,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后来,青南打开漆盒才发现里边竟是一件缀有白玉与珍珠的锦袍,袍带尤其华美,绣工精湛,令人赞叹。
这样一件锦袍,价值远远胜于美玉,是不可多得之物,恐怕也是国君及其配偶才能穿的礼服。
漆盒内还有一枚木简,上面有一行岱夷符号,用朱砂书写。
青南无法释读,但若是他日后前往玄夷城,执木简问书写者,便能知晓木简上写了什么。
玄旸写它时,心里那点小心思,简直藏不住。
大概会是:“青南,若是新邑建成,你可愿意前来”诸如此类的字句吧。
玄夷城的工匠只会说岱夷语,无法与羽人族的工匠交流,起初一直由青南与觋鸰负责沟通与转述,后来双方的工匠互相熟悉,在合作中培养出默契,这些玄夷城工匠的作用才真正发挥出来。
两族的技能互相交流,互相学习,对双方都有益处,玄旸将他们派遣过来协助青南,显然也有让他们向羽人族学习技术的想法。
麓邑的营建搞得如火如荼,夏日结束前,绝大部分屋舍已经建好,祠庙与祭坛营建大半。
天气转凉,秋叶纷纷落下时,麓邑的壕沟合围。
自此,麓邑成为真正的聚落,有众多居民,有成片的农田、有手工业作坊,有武备——瞭望台与壕沟,人们安居,心中有希望。
麂子便是在这时候决定离开麓邑,他留下玄夷城的工匠,与两名岱夷勇士结伴同行,他们将在冬日到来前渡过怀水,行色匆匆,在冬天赶往玄夷城。
麓邑的居民为他们举行欢送酒宴,在篝火与歌舞中送行这三名玄夷城来的尊客,人们心怀感激。
麂子离开时,怀里揣着一只羽人族漆盒,漆盒上绘有红黑相间的神鸟图案,漆盒中放置一枚竹片与三颗王树果实。
青南使用文邑文字,以流畅的笔触在竹片上写下:南人不至,南物可赠;杳杳东土,念之思之。
麓邑的祠庙与祭坛在第二年的春日才营建完毕,它们是最晚建成的公共设施,青南与觋鸰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优先营建居民屋舍、挖井与及加深壕沟。
随着祠庙与祭坛落成,羽邑青宫的器物便陆续转移至麓邑,此时羽邑只剩最后几户人家,他们不舍得世代居住的地方,念念不舍。
觋鸰告知他们麓邑为他们建起新屋舍,什么时候想过去都行,但务必在雨季到来前迁徙。
羽邑的水患将一年比一年严重,失去居民后,再无人清理沟渠,筑高河堤,水将淹没宫城,郭城的沼泽也将快速扩张,空荡失修的建筑会成为野兽与飞禽的家。
这一年的夏日,大雨冲刷羽邑的城墙、与及朽败的青宫,塌倒的民舍,山洪滚滚仿佛从空中倾泄而下,几只被雨淋得瑟抖的走禽游荡在广场上,更多的飞禽落在青宫的游廊下避雨。
此时羽邑已经没有任何居民,留守的巫鹤走了,最后的那几户人家也走了,一同前往新家园。
玄夷城的工匠也在这个夏天离去,他们在鹿邑居住一年,走时人人都能说几句羽人族的话,他们携带麓邑居民慷慨无比的馈赠,背上沉沉的行囊。
青南亲自将这些玄夷工匠送至鱼埠,目送他们乘船远去。
为营建麓邑,年复一年忙碌,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光,但那日,青南看见风帆鼓动驶向东方,他发现自己的思念之情是如此剧烈。
晴朗的一天,巫鹤在祠庙接见簇地使者,使者送来簇地王妃祝贺新邑落成的礼物,屋外,青郁提着一只陶壶为院中的草木浇水,他已经长成一位少年,容貌清秀,有一双黑亮的眼睛。
草药房内,青橘正在制作药物,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将石臼中的根块用力碾碎,忘乎所以。
竹文室里,青云整理从青宫搬迁来的大量竹文,他将一枚陈旧的竹片拭去灰尘,低头释读上面的符号。
广场上人声鼎沸,无数人围簇在觋鸰身旁,另有一些人在比试弓箭,举行格斗,这是一场选拔比赛,为麓邑挑选勇士。
乌狶与不少猎人身穿皮甲,手执盾矛在壕沟外巡视,他们身后跟着两条狗子。
青南悠然漫步在石径上,笔直的石径一头通往祭坛,一头通往祠庙,路过鲜花盛开的道路,见到下方热闹的广场,他嘴角有淡淡笑意。
麓邑的风吹拂他的丝袍,羽冠上白色的翎羽在风中摆动。
王树是南方植物, 将种子亲手栽入土时,玄旸不确定它在东方能否生根发芽。
春日万物萌生,这么好的时节, 它的嫩芽总该钻出泥土, 沐浴于阳光下吧。
三颗王树种子,最终仅一颗在春雨中萌发。
棠花落的宅院有仆人照料院中的花草, 但如果他们的国君离开宫城,前来棠花落暂住时, 小小的王树树苗总是会得到国君的特别照顾,亲自浇水, 猫腰拔除它周边生长的杂草, 悉心呵护。
宅院里的仆人都知道这是一株珍贵的南方植物,是国君的宝贝。
从春至夏, 它长高了不少,有繁茂的叶子,瘦长的枝干,仆人围在它身旁,谈论这棵植物会不会开花, 能不能结果。
它开的花会像海棠一样美丽吗?
花有没有香气?
它的果实能吃吗?
好吃吗?
这得是多年以后的事, 如今尚小, 等长大后才会将鲜花开满枝头。
秋叶纷飞时, 宅院里的仆人听闻国君派遣去南方的工匠已经返回,工匠们在南方学会不少新技能, 工匠的北归使国君大为欣喜, 他召集人手对棠花落的宅院进行修缮。
仿佛有什么尊客即将到访这里似的, 所以主人精心布置居所。
冬日来临,国君时常返回棠花落, 他担心雪花冻伤王树树苗,让人在树苗上方搭一个小棚子。
有仆人声称曾看见国君对树苗说着听不懂的话语,也许是地中语,也许是南方话,国君以前是一位旅人,他哪的话都会说。
这一年玄夷城的雪不大,落在王树上方的小木棚上,很快融化为水。
细雪绵绵,玄旸在棠花落的宅院居住数日,享受久违的清闲时光,他在宫城总是不停地接见他人,事务繁忙,待在棠花落这栋古老的宅院里,仿佛将自己藏进山野中,有满山遍野的海棠树做为屏障,这里是他闲居的地方,外人不会冒然闯入。
宅院的仆人想起国君秋时命人将屋舍里里外外修葺一番,他们还以为会有尊客到访。
直到整个冬日结束,都没有客人来访,国君伫立庭院,形只影单。
春日灿烂,海棠花开,棠花落美若仙境。
种在庭院中的王树苗比前年长高许多,分出枝桠,叶片碧绿油亮。
玄旸没有空闲回来照顾王树,更别谈到棠花落赏花,他在宫城里,正坐在大殿上,听文邑使臣向他讲述地中的战事,烽火四起,地中打成一片,唯有文邑不受战争影响,文邑很强大,但还没能力一统地中。
“帝徵说地中东边的战事多与岱夷相关,地中与岱夷两族在此处杂居,历来争夺不休,又说若是有一位岱夷话事人在,与他联手调解两族间的纷争,将是一件大善事!”
文邑的使者文质彬彬,言语优雅,他年龄很轻,不是玄旸以前的旧相识,而是新生一辈,文邑真是人才济济。
“没那么容易,岱夷并不存在什么话事人,你应该听说过‘岱夷九种,各有君长’,谁都不服谁。”玄旸神情淡定,言语多少带点调侃,他发髻上插着一件玉簪,那玉簪的簪挺翠绿呈竹节造型,簪首呈扇形,由西离白玉制成,簪首上镶嵌着两枚圆润的绿松石片,簪首镂空,镂空部分组成的形状便是岱夷神徽。
这是一件王器,唯有国君才能佩戴。
精美绝伦,工艺极为高超。
镂雕绿松石玉簪总计两件,它们由岱夷技艺最精湛的玉匠花费数年制作而成,一件上面有神徽是王器,在玄旸手中,一件没有神徽,被玄旸赠予青南。
本就是玄夷君及其配偶才能佩戴的礼玉。
文邑使者留意到玄夷君笑时上扬的眉梢,乌黑的鬓发,与及头戴缀有绿松石片的发冠,与及发髻上那件巧夺天工的玉簪。
玄夷君的尊贵与显赫还体现在他的项饰、腕饰、腰饰、华美的王服上。
由美玉、绿松石、海贝、吉金、玛瑙、水晶、珍珠等等材质构成的装饰,都彰显出玄夷王在岱夷诸君中特殊的地位。
他掌控四方物资的输出与输入,他能调和四方。
“帝徵与我说玄夷君能当那位话事人,所以派遣我前往玄夷国,我这一路东行,路过数座城,就属玄夷国的城最大,且最为富有。”使者身体前倾,他的话不像在恭维,真心实意。
玄旸把一只手臂搭在大腿上,随意松弛,他笑语:“帝徵真得这么说?他自己都管不住东边那堆好战的部族,居然以为我能管得住,他总是喜欢干费劲又遭人埋怨的事,还要把我也拉进去。”
听来似乎在抱怨,文邑使者谨慎地抬起头,表情专注,随后玄夷君说的话让他舒了一口气:“你回去告诉文邑王,他若是能说服东边的地中部族,并率领他们来颖水举行盟会,我会劝说大岱城的玄鸟上使当岱夷的话事人。”
仍是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的笑容,亲和又带着些许戏意:“我看文邑王这事多半搞不成,要真是成了,我亲自去大岱城帮他游说。怎样,这下你可以安心回去交付了吧。”
文邑的使者立即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欣喜道:“我这就回去禀告帝徵。”
“不必那么着急,休息几日不耽误事,我还要问你文邑的事,听说你们帝子娶妻了?”
玄旸那口吻就像在话家常。
直到文邑使者离开玄夷城后,才想明白为什么玄夷君给他的感觉那么熟悉,因为他与帝徵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玄旸时常要接见使者,这些使者来自各地,代表不同的利益,有不同的诉求,有时不同城主派来的使者,他们的诉求还会相互抵牾。
玄旸处理事情很快,不管是接见使者,还是处理国中事务,一般来说,重要的使者他都会亲自接见,而国中事务他更喜欢找到合适的人代他去打理,效率更高。
自从玄旸成为玄夷君,他在国中设置官职,有专门管农耕的官,有专门管水利的官,有专门管作坊的官等等,他这人赏罚分明,而且相当慷慨,人们在他手下做事一向很积极。
暮春时节,玄旸在广场上操练士兵,举办竞技活动,他从青壮之中挑选出可用的人才,这些青壮来自岱夷各个部族,甚至还有几个地中族人。
大岱城的九神使受邀前来参加盛会,他在勇士们的激烈比试中,在国君赏赐的来自四方的物品中,预见了日后玄夷城的强盛。
“玄旸,我还以为你这个国君是推辞不了,只得勉强当当,如今看来,除去不娶妻外,你真是一位令人钦佩的玄夷王。”
阿九压低声音,话中带着揶揄,想来面具下的表情也是。
“阿九,你身为玄鸟神殿的神使,不去管神明的事,倒管起我的闲事来?”玄旸说完话,示意侍从端来一杯美酒,他将那杯美酒递到阿九面前。
别说闲话,喝酒。
阿九呷口酒,嘴角上扬,话他肯定要说:“我当年在文邑,曾邀请觋鹭到大岱城作客,他应诺了,我觉得他肯定会来。”
玄旸喃语,声音温柔:“他允诺的事,就会去做。”
“我听玄邴说,你在棠花落的宅院里种下一棵南方佳木,看来你与觋鹭一直有联系,当然你去不了南方。一个逃避责任选择四处游荡的旅人,最终承担起自己应尽的职责成为一国之君,被囿于宫城中。果然再强大的人,也无法抵抗神明的安排。”
阿九嘴角的笑意不改,他多少有点幸灾乐祸,毕竟玄旸这家伙一直都是个肆意妄为的人,如今被责任困住,不能随心所欲,必定很苦恼呢。
“我请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奚落我。”
凛冽的眼眸一瞪,阿九果断闭嘴,低头喝酒。
“知道,不就是为了颖水之盟。玄鸟上使跟我说,只要文邑王能将人召集起来,他可以为迁徙去地中的岱夷人走一趟,东君从不吝啬将光芒照耀他的子民。”
看向广场热热闹闹的场面,与及不时前来玄旸跟前敬酒的四方使者与岱夷臣民,阿九的目光挪回到玄旸身上,将他打量。
来时就发现玄色的礼服,缝缀绿松石的发冠,与及浑身上下的华丽饰物特别适合玄旸,庄穆而尊贵,英俊不失威严,令人畏惧又使人感到亲和,这家伙注定是一位王。
“你今年还没有派遣使者前往南方吧,记得帮我捎句话,告诉觋鹭,我阿九不忘当年之约,在大岱城候他。”
这时,一群勇士举酒上前,要向他们的国君敬酒,阿九留下这句话,便就起身离开。
见他与玄邴一家子寒暄,还将一件护身符挂在小玄霖身上,是赠予这个孩子的礼物。
阿九是如此聪慧的一个人,显然意识到这个孩子极可能会成为玄旸的嗣子。
玄旸一辈子都不会娶妻,也不会有子嗣,他倾心觋鹭,两人之间应该有某种约定。
玄邴担任虞官,负责管理林泽,辅佐玄旸,他早已摒弃酗酒的恶习,做事兢兢业业,他与妻子对阿九表达谢意。
夫妻两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这一年,玄旸没有派遣使者前往南方。
夏至刚过,一支来自南方的旅队抵达玄夷城,率领旅队的人是位羽人族巫祝,他头戴白羽冠,身穿粹白丝袍,脸上罩着一张鹭鸟面具。
草木摇曳,水珠莹莹,他在雨后霁青的天空下出现,宛如一只白鹭鸟。
郭城的门卫疾驰,将消息通报宫城护卫,这个消息如同风般迅速,被带入宫城,传达给宫城的主人——国君玄旸。
任职卿士的麂子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与玄邴都在场,玄旸正和稷官商量农田灌溉的事情,护卫进来通报,说羽人族巫祝率领一支旅队抵达玄夷城,正要进城。
麂子大喜,说道:“可算来了!”
一回过神来,身边哪还有玄旸的影子,他早就离开大殿,疾步如飞,稷官看得目瞪口呆,从没见过国君这么激动,玄邴很淡定,对不知所措的稷官招手,说道:“就按你的提议执行,国君昨日与我们探讨过,他的想法也是这样。”
“邴哥,我出去迎接旅队。”
麂子匆匆与玄邴交代,他急着离开。
“去吧,你将那几个能说羽人族话的工匠也唤上,玄夷城建城至今,还是第一次有南方的旅队到来!”
玄邴很高兴,这毕竟是一桩奇事。
自从玄旸治理玄夷城,类似的奇事已经发生不少,玄夷城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繁荣、更热闹,四方之人前来拜访,携带来四方之物,这里早晚会成为岱夷族最显赫的一座城。
玄旸刚赶到宫城门口,就见到青南带领旅队穿行在通往宫城的笔直大道上,道路两侧全是人,仿佛全城的居民都从家里钻出来,互相推挤,争相观看。
这支由南方人组成的旅队,既有头戴白羽冠的南方巫祝与他的随从——头插黑翎的少年乌庆(乌狶之子),也有戴朱羽冠的委麓人朱岗父子,还有不戴羽冠,穿着打扮十分华丽又怪异的鱼埠人,除去巫祝和他的随从外,旅队成员全都携带着众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南方物品。
玄夷城的居民仿佛是在过节般热闹,人们呼朋唤友,欢声笑语。
旅队再无法前行,被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挡住去路,忽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国君来了!
青南发现四周密麻的人群瞬间散开,人潮如蚁群般向两侧挪动,让出一条宽敞的道来,在大道正前方是一位身穿玄色礼袍,头戴华冠,腰佩美玉的高大男子,他杵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像似不知所措。
哪曾见过他这幅呆傻的模样。
自从两人在大鹰城分离,距今四年有余,他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岁月似乎无法在他身上刻下痕迹。
青南嘴角扬起,眼眸含笑,他缓缓朝玄旸走去,直走至他跟前,说道:“这身装扮与你很合适。”
说的是羽人族语。
玄旸痴痴看着眼前人,目不转睛,他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以往,他可是最会耍嘴皮子的人。
“玄旸,你仿佛在梦中。”
青南笑语,他碰了下玄旸的手,问道:“醒了吗?”
玄旸扣住青南的手,用羽人族语一字一字说道:“青南,我梦见过你。”他低下头,贴在青南耳边低语:“不只一次,不过只有我俩,可没有这么多人围观。”
低哑的笑声,熟悉的嗓音,张扬的笑容。
“许多人在,莫胡言。”青南压低声音,声音温柔。
旅队中的这些人都出自羽人族,此时全都好奇的打量这位玄夷城的王。
玄旸笑着执住青南的手,他扫视旅队中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庞,他用羽人族语朗声道:“玄夷人历来以美酒款待远方来客,朱岗,你们不仅是远方之客,亦是我的故友,请随我入宫城。”
“大家让让,不用争着观看,明日他们还在,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麂子让护卫维持秩序,使旅队的行进之路畅通,他与旅队成员待一起,和他们边走边谈。
玄旸与青南并肩,两人走在最前方,戴羽冠的南方巫祝有着修长优雅的身姿,着王服的玄夷国君强健且高大,他们予人的感觉完全不同,站在一起,又显得很和谐。
国君举办丰盛的飨宴,招待众多宾客,来参加宴饮的人既有南方旅队全员,亦有玄夷城的权贵与及一些身份并不尊贵的匠人——他们都是曾经协助营建麓邑的玄夷工匠。
人们在飨宴上欢歌,起舞,畅饮笑谈,国君与南方巫祝坐在一起,他们时而和他人交谈,时而互相低声细语,国君那神态那语气都是少见的温和,任谁都能看出国君与南方巫祝有着极深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