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华美白袍的青宫之觋,手执神杖,庄穆地迈进祠庙,高大的建筑在他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唯有他头上素白的羽冠沐浴阳光,羽毛的尾梢在风中抖动。
当青宫之觋的身影消失于神庙大门,青露回过神来,留意到四周比以往开阔,那些平日里总是摆放在神庙门前的木牢早已经被人清理,并在原先的位置插上彩帜。
婚礼将于黄昏举行,在执钺者与青宫之巫进入祠庙祈告前,巫觋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工作,此刻,两位神使正在主殿举行通神仪式。
屋中昏暗,烟雾缭绕,鬯酒在高温中沸腾、蒸发,酒气不停腾升,弥漫整个室内,味道浓郁,香馥的气味扑鼻。
青南合目伫立在神坛前,双手举起贴在胸前,与神交接,他左侧站着觋申,亦做出同样的姿态,神情虔诚。
在觋申身前,摆放着一件黑陶盆,盆中炭火闪耀,炭火上架着一只大陶盉,陶盉里的鬯酒不停滚沸,鸟爪状的盉足被炭火烧得通红,盉口形似张嘴的鸟头,持续地向外吐出雾气。
被不断加热并逐渐蒸发的鬯酒化为雾气与高温燃烧中的木炭形成的烟雾交汇,互相纠缠,化为一体,以千变万化之态接触通神者的肌肤,进入口鼻。
巫觋通神往往需要凭借有特殊功能的草药,这类草药,有的会使人产生幻觉,感到愉悦,有的能使人精神亢奋,精力充沛。
所以通神用的鬯酒中不只添加香料,也会添加草药,不同地方的巫觋制作的鬯酒成分不同,气味也有差别。
玄旸说青南身上的香味与众不同,他不是在油嘴滑舌。
青宫使用的鬯酒与簇地祠庙里使用的鬯酒虽然成分不同,但青南多次出入簇地祠庙,对他们鬯酒的气味很熟悉。
此次鬯酒的气味怪异,在熟悉的酒味中夹带一股未曾有过的甜腻味,青南很快就警觉起来。
这股弥漫在周身,透过肌肤,口鼻进入体内的鬯酒挥发物使青南感到反胃与心悸。
觋申似乎对这种气味无动于衷,他一直保持祈祷的姿势,仿佛是块木头,连眉毛都没动过。
他不可能没发现味道异常,除非有意装作不知。
青南已经意识到鬯酒恐怕有毒。
对有毒的鬯酒加热蒸发,便形成毒雾,只要身处室内,就无法避免吸入。
不,不是鬯酒。
这股甜腻味似曾相似,是紫牡枝。
青南以不易察觉的动作察看陶盆中的木炭,木炭中间有一个状如鸟蛋的物体,这东西燃烧得最是旺盛,并泛着幽蓝的光,应该就是此物在作祟,那股甜腻味便是从此处散发。
身处水泽,湖泊遍布,青宫巫觋会在夏日于室内点燃紫牡枝熏杀蚊虫,也只有擅长炮制药材的巫觋,才懂得从植物中提取精油,这个鸟蛋形状的物品,便是由紫牡枝的精油制作而成。
若只是燃烧几根紫牡枝,毒性微小,只有蚊虫会受到伤害,而在紧闭的空间里,加热提纯的紫牡枝精华,对人体的危害不容小觑。
虽有危害,但不致死,觋申再疯狂,也不至于想与我同归于尽。
青南可以中止通神仪式,揭穿对方的阴谋,或者装作没有察觉,让仪式继续下去。
思考中,青南已经将双臂从胸前放下,变换手势作祝,口颂祈语,身边人突然做出举动,觋申连眼皮都没抬,他紧闭嘴巴,屏住呼吸,仔细看可以观察到嘴巴微微鼓起,口中似乎含着何物。
应是一颗药丸,他口含紫牡枝的解药。
长长的袖子拂过腰际,高举过羽冠,青南起舞。
与神交接的神使有时缄默不语,有时会敲响鼓乐,有时会不知疲惫地跳舞,都是常态。
青南的动作流畅,舞步轻盈,倏然,衣袂掠过觋申的脸,对方只觉鼻子异常瘙痒,脸很快憋得发红,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有什么物体从他口中喷出。
刹那间,觋申露出恐惧的表情,惊慌失措,想低头寻找那物,早不知掉落在何处,又顾忌会引起对方猜疑,竭力掩饰,他心烦虑乱,竟没察觉在衣袂拂脸的瞬间,有齑粉状的东西,扑向他的口鼻。
衣袂再次携风,齑粉状的物质在觋申头上悬浮,纷纷坠落在他的羽冠上,粘附着羽毛。
如此昏暗的环境里难以察觉如此微小物质的存在,它们宛如尘埃,随着觋申的呼吸时而聚拢,时而散落。
青南衣袂下的手掌正握着一只破碎的小陶罐,小陶罐里的药粉早已尽数撒出。
仿佛看见两条互相喷溅毒液的毒蛇。
巫觋便是这样的人,阴险而可怖,睚眦必报。
我也是这样的人,青南在心中自嘲。
源自青宫的巫舞古老而神秘,令人目不暇接,当舞蹈结束,青南调整气息,手指紧扣手心,压抑住身体的不适,脸上做出与神成功交接的欣喜神态。
紫牡枝特有的甜腻味充斥周身,青南装作若无其事,再次将双手举至胸前作祝,不露一点痕迹,他有很好的定力和耐性,而且年轻健康。
你我同处一室,紫牡枝作用于我,也将作用于你。
而我洒出的毒粉,或多或少你总要吸入。
不多时,觋申的指尖开始出现细微的抖动,呼吸声显得沉重,有那么几次,他偷偷去瞥身侧的青南,想从脸上看到任何痛苦的迹象,眼神是那么急切。
见对方始终保持着通神的姿势,连眼睑都没有动过,仪态端正,神情专注,觋申越发感到焦虑。
他刚跳过舞,四肢跳跃时呼吸必然加速,身体应该吸入更多的毒雾才是啊。
难道紫牡枝对他无效?
遗失解药,自身因紫牡枝而反胃、恶心,甚至呼吸都感到费劲,这些令人不安的症状还在加剧,对毒物正在侵蚀身体的恐惧使觋申战栗,心律加速。
不知不觉间,冷汗已经从额头流下,浸湿觋申脸上的半张面具。
当他再次看向觋鹭,晕眩感强烈,而对方身板仍旧笔直,神态从容。
过去如此长时间。
为何他没有中毒反应?
觋申艰难地保持姿态,咬牙忍耐,陷入焦虑与恐慌。
门外出现了几条来回踱步的黑影,他们都是簇地祠庙的巫觋,这些身影显然也是焦躁不安。
仿佛无穷无尽的等待,最是难熬。
长时间身处有毒的密室,青南早就感到强烈不适,但内心没有恐惧。或许他的精神已化为和猛兽斗狠的毒蛇,直到对手露出败状,才会满足。
瞥眼冷汗直流,身形摇晃的觋申,青南结束这场无声的凶险对决。
自己再待下去恐怕要露出马脚,意识都将丧失。
青南淡定地结束通神仪式,迈着坚定,带有迷惑性的步伐走下台阶。
冷汗渗透觋申的面具,聚集在无遮挡的下巴,不停地往下淌,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栗,他吃力抬起头,目送青南离去,双目因惊愕而圆睁。
青南推开门,走到室外,一众守在外面的巫觋见他出来,显然都受到极大的惊吓,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他们才回过神来,慌忙地朝门内挤去,一拥而入,随后青南听见重物倒地的声音,很响。
觋申昏厥,祠庙的巫觋惊慌大叫,有人在喊快去取水,有人在喊快把门窗都打开。
簇地祠庙的巫觋很惊恐,他们看见青宫之觋如有神助,安然无恙地走出毒室,而他们的领导者觋申却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意识不清。
如果神使的身份,必须经过神的考核,那么今日的毒室便是一场考核,青宫之觋是真正的神使,不惧毒物,而觋申显然已遭神明遗弃。
外面的阳光如此灿烂,万物熠熠生辉,真奇怪,照在身上却带着寒意,使人四肢发凉,明明是盛夏,为何风却像冬天一样令人难受。
步入祠庙奢华而宽阔的院子,拼命地呼吸新鲜的空气,早将后方的混乱置之脑后,而前方擦身而过,涌向主殿的人群则仿佛鬼影,有不真实之感。青南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凭借意志力使自己站直身体,缓缓将头抬起,他将要发出的痛苦呻今声咽下,并抑制住想要呕吐的强烈感觉。
眩晕感阵阵袭来,袖子下面是拳起的手,凸出的骨节发白。
“觋鹭,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觋鹭?”
是青露的声音。
定神一看,青露已经来到跟前,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他时常陪伴青南,已经察觉出对方的不对劲。
青露伸出手,摸到青南的手腕,凉得像井水,失去温度,他吓了一跳,将手缩回。
他想询问,见青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不敢吱声。
青露心中惴惴不安,他发现觋鹭虽然一声不吭,但脸色苍白,模样显得很疲惫。
在意识到觋申下毒那一刻起,青南便知道自己只有一种选择,用觋申选择的方式击垮他。
从而令觋申所代表的簇地巫觋势力对嫁往簇地的青宫之巫生出畏惧之心。
青南不会容忍如此强烈的恶意存在,与其让这份恶意化作毒药,有机会实施于青贞身上,不如由自己来化解并将觋申这条毒蛇拔牙。
玄旸离开羽邑前夜
简易的木棚挡住夜风, 营地的火映亮不大的空间,与及身处其中的两人,屋外是无尽的漆黑, 月光暗淡, 照不透层层叠叠的林雾。
身处林郊,北面便是层层叠叠的山峦, 无论是屋中两人,还是这栋简易的小小的棚屋, 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们相拥在野地里,身上盖着一张暖和的黑熊皮毛, 身下是柔软的稻草与荻席。
“床”很小, 本来便是玄旸小憩的地方,哪怕白日在营地忙活, 夜晚他总是会回青宫过夜,睡在青南的寝室里。
今夜不同以往,两人都没有回幽深的青宫,而是入宿郊野,野宿对玄旸而言是寻常事, 对青南而言, 是稀罕事。
汗水使皮肤显得光滑, 并逐渐被自身与火焰的温度蒸发, 玄旸光着上身坐在营火边,他湿淋淋的头发披散, 此时的模样颇为粗犷, 火光映亮的脸庞俊美, 眼睑低垂,似乎陷入沉思。
他目光垂视于火上的陶盉, 陶盉中的醴酒沸腾,酒气四溢,他却毫无察觉,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难得流露出愁思的情绪。
强健的体魄,宽厚的肩膀,丰茂的头发,似乎比常人大更具智慧的脑袋,能使他苦恼的显然不是野兽,不是人情世故。
“是五溪城的醴酒?”
青南裹着一件岱夷斗篷,来到玄旸身旁,他刚坐下,就留意到对方的情绪异于平常,没有得到答复。
“玄旸?”
这一声唤,仿佛才将他唤醒,他抬起头,用灼热如同能将人烧穿的眼神看人,使青南感到回忆起缠绵时对方的眼神。
玄旸的岱夷斗篷穿在青南身上显得特别宽大,露出白皙的脖颈,乌黑的长发披散,与斗篷一样几乎要垂在地上,斗篷下是光着的双脚。
青宫之觋摘去了那些象征神性的佩玉,脱去了华美的丝袍,取下了羽冠,在恋人面前毫无保留,唯有额前的神徽还想彰显他的神性,却为发丝遮掩,和黑色的眼眸一样,朦胧不清。
玄旸猛地揪住青南的斗篷,将他按倒在地上,火焰啪啪燃烧,屋中气温似乎也随之腾升,天旋地转,脑袋有片刻空白,仍在持续的激烈拥抱和长吻使青南喘不上气,他用力去推这个莽夫,对方的手指却紧紧缠着他的发丝,两人无法起身。
“你对他人也是这么胡来?”
“何曾有他人。”
玄旸抚摸青南的头发,适才爆发的激情显然已被平息,他的神情很柔和,柔和得不像他这种人能拥有的。
“背部疼吗?”
“地面硌你的手,并非我背。”青南坐起身,将斗篷上的沙土拍去。
玄旸扑倒人时,出于本能地用手臂护住青南的身体。
“我倦了,你不倦吗?”挨靠着对方的臂膀,青南闭上眼睛。
对方那无穷无尽的精力,令人甘拜下风。
臂膀移动过,但一直在支撑青南倚靠的脸庞,酒香味扑鼻,青南缓缓睁开眼,见到递到唇边的酒。
“是五溪城的醴酒,暖暖身子。”玄旸让青南喝下一小杯,他揽住对方,温语:“你身体冷的好快。”
喝下热酒,感觉温意又向四肢蔓延,青南慵懒地坐正身子,伸出手烤火:“初春的野外真冷啊。”
“南方还好,这时节北方的冰雪尚未消融。”玄旸自己也喝下一小杯酒,脸上挂着笑意。
没问他适才在思考什么,与及为何突然扑倒人,其实青南心里知道原由,他瞥向棚屋角落,明日出行的行囊都被玄旸放在那儿,早已经备好。
“我三月前得赶赴玄夷城,参加玄夷君的立嗣仪式。”玄旸将陶尊里最后一点醴酒倒进陶盉,继续加热美酒。
“玄邴吗?”青南将手揣进斗篷里,打了一个哈欠。
他们折腾一晚,夜应该已经过去大半。
“是要立他为嗣。”
“正月出发,三月前能抵达玄夷城吗?”
“来得及。”
“你不是也没参加玄邴的婚礼,急冲冲南下来找我。”
“在大皋城早参加过了,回玄夷城他们又会举办一次婚礼,我参不参加无所谓。”
“为何立嗣仪式如此重要?”青南仰头看他。
他不会为了任何不重要的事匆匆离我而去,况且城墙还没修好,不符合他的做法。
玄旸点头,也只是点头。
见青南确实倦得很,玄旸将他抱起,很快,两人裹着熊皮卧下。青南没有睡去,头枕着对方臂膀,双眼一直睁着,玄旸拨开他额头的发丝,亲着他的眉眼。
“簇地与怀夷争斗多年,你回去时避开怀水南岸。”青南这才合上眼睛,能听见他轻轻的叹息声。
羽邑与玄夷城相距遥远,旅人习惯自此分别便是一生这种事,他永远不习惯。
“我走鱼埠。”玄旸说这句话时,手臂放开青南,往一侧探身,似乎在取什么东西,他从枕下翻出一束皮革,放在青南手边,笑语:“我绘了条路线,想我的时候,你可以依此路线去玄夷城寻我。”
“我为何要寻你?”
青南拨开皮革,片刻过后,又将皮革拿起来,打开览阅。
这是一条从羽邑去玄夷城的路线图,沿途的城与聚落都做出标记,有几处地方还写下一些符号,这些符号青南不认识,猜测是岱夷符号。
路途漫漫,一座又一座城,一个接一个聚落,群山迭起,江河交汇,湖泊纵横,野兽遍布。
“羽人族没有旅人。”青南将皮革卷起,搁在一旁,重新把脑袋放回玄旸臂膀上。
“觋鹳不就是。”听见身边人这么说。
“我未必会想你,何况我也不会为你不要性命。”青南心中是有些懊恼的,道阻且长,他与这家伙原来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啊,如果没有特殊的缘分,两人根本不会相遇。
“你有我的白宗。”
“什么?”
“白宗,你叫它象牙雕筒。”
“嗯?”
“有这件信物,在岱夷的任何城邦,任何聚落都不会受到伤害,还能得到救助。”
“渡过怀水南岸,前往鱼埠,那是一处四方部族混居的聚落,在那里能找到要前往玄夷城或大岱城的旅队结伴。”玄旸搂住青南脖子,拍着背部,低语:“睡吧。”
心思都被看破,是忧别离使疲惫不堪的人不想入眠。
四面漏风的小棚屋此刻似乎特别暖和舒适,特别暖和的也许不是营火,而是对方的怀抱,是熟悉得令人安心的气息,使人感到舒适。
让人想就此沉沉睡去,不愿醒来。
觋鹭,觋鹭。
似有人在叫唤,是青露的声音。
青南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青露贴近的焦虑脸庞,室内昏暗,似在夜晚,又不是夜晚,门窗紧闭,缝隙有光。
我在哪?
青南想起身,刚抬起头便觉昏沉眩晕,头疼欲裂,身体虚软乏力,手指试图抓住身下的荻席,指腹触碰到一片冰凉,是汗水。
炎热的夏日,冷汗竟渗透衣物和席子。
苏醒后,种种不适感纷沓而至,恨不得立即昏睡,回到那个和玄旸宿在林野的夜晚,回到舒适的臂膀里。
室外远远传来的嘈杂声响,室内不同于青宫的摆设使青南意识到自己在簇地,与及回忆起自己在簇地的祠庙通神时,中了紫牡枝毒。
“觋鹭是不是想吐?”
听见对方发出压低的痛苦声音,青露急忙拿来一只木盆,想去接呕吐物,青南虚弱地将它推开,无力地摆了下手。
过了一会儿,症状稍有缓和,青南终于能说话。
“扶我起来。”
声音沙哑,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在青露的帮助下,青南终于坐起身,背部靠着墙,他感到呼吸仍旧不畅,望向从门缝渗透进来的阳光,喃语:“此时是何时?”
“觋鹭睡了一夜,已经是第二天午时。”青露守在一旁,不安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懵懵望向窗缝渗透进来的光,青南的眼眸迷离,他慢慢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回忆玄旸的拥抱与亲吻,仿佛这便是一剂解药,能很好缓解他的症状。
玄旸笑着说,你若想我,可以去寻我。
他还说,你有白宗,旅程上会得到岱夷族的帮助。
青南在身上摸索,摸到那只挂在腰间的象牙雕筒,这便是白宗,玄旸的白宗。
指腹摩挲象牙质地的冰冷器身,青南眼眸低垂,陷入思绪。
青露离开房间,过了好一会才返回,手里端着一碗药汤,他返回时,发现青南手中仍握着那件奇怪的器物,人一动不动宛如塑像。
“觋鹭昨夜喝剩的汤药我已经倒掉,这是我今早新熬的。我不晓得要用哪些药,按着昨夜的药渣重新配了一副,不知道有没有出错。”青露的声音越说越没底气,他的性格谨小慎微。
“辛苦你了,端过来吧。”
在巫鹤和青南的教导下,青露的草药知识很丰富,他做事一向细心,不会有误。
青露恭谨地将汤药递给青南,他站在一旁看对方缓缓将汤药喝下,关切地问:“觋鹭今日好些了吗?”
青南用淡淡的语气说:“我已经无事,不必担心。”
紫牡枝中毒的恶心反胃症状还未完全消除,一碗汤药饮下,胃部的不适感加重,青南的眉头微微皱起。
此时的模样大概是病恹恹的吧,昨日在祠庙与觋申“斗法”,没想过后果。
笃定不会死,便无所畏惧。
抚摸白宗,心里不免后怕,我还想见见他。
那家伙是个旅人,也会在旅程上思念他人吗?
将这份多余的情绪拂去,青南整理自己稍显凌乱的发丝与衣袍,他还有事要做。
“青露,昨日觋申昏迷不醒,我受执钺者之请,替代觋申暂时履行庙祝之职,我与执钺者和巫鹬在祠庙一同祈告时,祠庙的巫觋可曾对外人说过什么?”
“觋申在通神时昏死过去,巫觋们全都很惊恐,他们偷偷摸摸凑在一起商议着什么,不让人听见。我看见执钺者结束祈告后,命令虎武士抓住两个祠庙的巫觋问话,过问觋申的事,那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跪在地上不停地发抖。”青露回忆昨天的事,他记得很清楚。
“我本来还想再看看他们会不会开口,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巫鹬从我身旁经过,低声叫我快走。她可能早就在祠庙里发现端倪,她一向比我聪明。我真糊涂啊,都没发现觋鹭是被人下毒了。”青露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清秀的脸皱成一团,眼眶微红。
青南没提过自己中毒的事,今早青露从剩余的汤药中挑出药渣,他显然注意到这些草药是用来解毒的。
青露继续往下说,声音发颤:“是祠庙里那些巫觋做的吗,他们很可疑……可是……他们为何连觋申也害?”
困惑地摇了摇头,青露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觋申要对我下毒,却不想险些毒杀自己。”青南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带着点自嘲意味,自己的中毒症状也不轻。
又叮嘱:“我中毒一事,你不要声张,不必让外人知道。”
青露的表情先是惊诧,继而愤慨,听见青南说不要声张,他又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心里仍有困惑,不过青露没有问,他知道觋鹭这么做肯定有缘故。
青露小声嘀咕:“活该,叫觋申不得好死,最好簇地的祠庙换一个新庙祝,来管管这些又毒又坏的巫觋。我每次从祠庙经过,他们的眼神都让人害怕……”
青露说着说着,突然就不说了,他露出愁容。
“走吧,扶我起来。”
青露很诧异。
“我想到院中坐会。”
青露更是露出不解的表情,吃吃道:“刚喝下汤药,觋鹭就好了吗?”
“嗯。”青南随口附和。
在青露的帮助下,青南站起身,除此,他不需要凭借,靠自身的力量走出房门,来到庭院。
脚步有点趔趄,不明显,如果凑近看,会发现他的嘴唇灰白,下巴失去血色。
青南选了个背对院门的位置,让青露摆上木案,取来朱砂,他就这么坐着,慢悠悠地研磨朱砂,制作朱砂颜料。
巫觋在一些仪式中需要使用朱砂。
使不上力气,动作慢条斯理,额头上又渗出冷汗,权当是暑天流的汗水。
好在戴着面具,不是亲近之人很难察觉他是位病患。
如果觋申的人想来院外暗中观察,妄图刺探虚实,就让他们看看我悠然自得的模样吧。
第25章
立于高楼之上往下看, 从高屋广场有序离开,沿着大道行进的那支军队,宛如一条火龙, 士兵们都执着火把, 火光照亮他们年轻的脸庞,还有肩上的弓箭盾牌与石斧。
里边必然有一些青南眼熟的脸, 他们来自羽邑归属羽邑的小聚落,只是夜幕深深, 难以辨认。
他们或许是渔夫,来自舒塘, 或许是种稻的农人, 来自西墩,或许是猎人, 来自鹿畔,他们冬时被召集在羽邑修补城墙,仿佛城墙完好便能庇护他们,不受簇地调令。
如今他们却被聚集到簇地,即将走向战场。
青南心情沉重, 眼眸低垂, 不忍看视, 袍袖下的手紧紧拳住。
“很好, 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不是懦夫。人们渴望战斗, 战胜敌人, 得到我的赏赐。我将奖励真正的战士, 给予他们从来不曾拥有的财物,包括最珍贵的美玉。”
执钺者羽原的尾音上扬,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美玉……”青南抬起脸,直视执钺者,他的眼眸忧郁。
天幕山的玉矿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枯竭,如今连玉奚都捡不到一块像样的玉石,也就委麓的山里还能挖出一些品质下乘的玉石,这类玉石,自然不属于执钺者口中的美玉。
为了玉料,簇地一直对怀夷发动战争。
用人命换来的,染血的玉料。
“玉是羽人族的珍宝,历来为神钟爱,世人亦爱玉的灵性。羽王与王后只用美玉做饰物,唯有美玉方能彰显尊贵;巫觋用琮璧祭祀,令神明喜悦;武士以获得用玉料制作的羽冠为荣耀,为这份荣耀英勇无畏。若无玉器,神将不再降临人世,人间的秩序也将从此崩溃。”青南的声音是如此感伤而非激扬,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哼两百多年前,当天幕山的玉矿枯竭,羽邑的王庭便沦陷,那对觋鹭来说确实是一件可怕至极的事,暴动的人群焚毁宫殿,搜刮宝物,有多少巫觋的血染红青宫。有些人视我残酷,却不想是我在保护这片土地,拯救羽人族。”羽原的左手握着玉钺,右手是象牙权杖,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模样威严,令人畏惧。
青南轻轻地摇了摇头,目视缓缓移动的火龙,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他心中有话无法抒发。
我见过不需要玉器也能令神明喜悦的族群,哪怕是一支桃花,一束野花。武士们只需要佩带一朵陶制的地母花,便能受到激励。他们的生活平和,无论男女老幼,人人快乐无忧。
“觋鹭,你想说什么?”羽原的声音阴鸷。
摇头,便是挑衅,在簇地谁敢挑衅他的威严。
思绪被打断,青南愧疚地低下头,袖子下的手紧握,他身为青宫之觋,不管是五溪城的阅历,还是对战争的厌恶,似乎都不该动摇他的信仰。
当青南抬起头,他的目光不再迷离,很清亮,声音清晰:“羽人族可以通过交易获得玉料,与四方族群互通有无,不需要战争。羽人族的漆器历来为外族喜爱,就连怀夷也视为珍宝。”
“执钺者为的是自己的贪欲,又何必说是他们的渴望。”
一句又一句。
执钺者的虎武士就在身后,长矛尖锐,执钺者手中的玉钺体量硕大,刃部锋利。
突然发出一阵笑声,执钺者掂了掂手中的玉钺,他看青南的表情惊讶,仿佛在看一件难以理解的物件。
“这番话,真是耳熟。”羽原不再笑了,他的神情严肃,甚至有些凝重。
相同的话,曾从他的老师——觋鹳口中说出,而那时,羽原还只是个小少年,遭到觋鹳斥责的是上一任执钺者,羽原的父亲。
“漆器。”羽原已经放下手中的玉钺,语气充满讥讽。
他身后的虎武士绷紧的神经明显也松开了,姿势不再僵硬。
漆器的工序极其复杂,工时漫长,产量很低,还得供养一大帮漆匠,才能确保漆器得以被制作出来。以漆器交易玉料,远不如战争掠夺来得快。
出乎意料,执钺者没有发怒,不过言语中仍旧有嘲讽之意:“青宫总是出一些自以为有能力支配执钺者意志的人,听闻觋鹭也曾经远游?”
“我去过五溪城,谈不上远游。”
“羽人族不需要旅人。”羽原冷冷说道。
青南清楚说什么都无用,他是不惧羽原的恐吓,但毫无用途。
无人能左右羽原的决策,簇地执钺者的粗蛮无礼,早有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