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居中调停的能力,无论去做什么都能够成的。
黎未侧头看向花窗隔板外的大堂,人比昨日更多了点,容瑾说这叫做用小吃摊给得味楼引流,他深以为然, 得味楼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见到楼里面人多, 一些外地商客不去挤人多的三猴子街, 直接就进了楼里点餐, 便带动了酒水的销售。
后厨忙的,不仅仅是吴家的试菜,还有小吃摊和大堂里的买卖。
黎未轻轻呼出一口气。
二楼的这个小书房他以前常来,隔着花窗的镂空缝隙看向大堂里形形色色的人是他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他趴在花窗处看, 爹爹就在桌案这儿做事, 有时候娘亲也会来,她会拿着个针线筐做一些里衣、鞋袜。
爹爹总说这边光线暗,让娘亲仔细着眼睛,不要做针线活了。
娘亲说她不看也能够做。
爹爹就耍赖地抢走娘亲手上的针线筐, 娘亲笑着去打。
他呢,就在一旁笑着看。
“少爷。”
春夏小声地喊着。
黎未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后厨有事”
“不是的少爷,我就喊喊你。”
面对春夏担忧的眼睛,黎未扯了扯嘴角想一笑了之,但嘴角没有牵动起来。
他轻悠悠地叹了口气,放下笔的同时视线落在了纸面上。
黎未的心重一下轻一下地跳着渐渐连成了一片。
黎未第一反应就是抓了纸张团成一团后攥在手心里,扔哪里好像都不妥。
抬起头就对上了春夏担忧的目光,两个人一起长大,春夏还比黎未大上两岁,自小就是在照顾少爷的,是主仆、亦是玩伴。
黎未有些气馁地把纸团扔在了桌子上。
春夏,“少爷,此前我觉得郎君人品相貌都挺好,是个良配,但现在我觉得他不好了。”
“说什么呢。”黎未逃避。
“少爷,大夫说他身体不好,寿命不长,你就别把自己一颗心落在他的身上了。”春夏苦着脸劝着,他知道自己说的有点多,可不说又怕少爷一脚踩进坑里。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黎未小声地说。
春夏耷拉着肩膀,“我都想打之前的自己了。”
黎未抿嘴,有些回避春夏的目光。
他现在对容瑾的情感很复杂,不过是找来入赘的病弱夫郎,等他死了自己就寡夫独居,谁都别想打得味楼、黎家的主意,可随着相处,他不想他死了,最好健健康康、长长久久活着,活到他们一起死的那一天。
“少爷,感情的事儿我也不懂,可是看夫人那样,老爷去了后,她就和没了半条命一样,太苦了。少爷还年轻,没必要把自己栓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少爷看着温柔,其实倔着呢,老爷就说自己的小狗儿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旦容二郎没了,春夏怕陷进去的少爷会跟着一起去,他的性格比夫人还要刚烈。
“不会的。”
听少爷这么说,春夏忧虑的心稍微放下来一点,只要少爷还能够冷静看待和容二郎的关系就行了君。
“好吃好喝好药养着,把亏空的补回来,他能够活得久的,大夫说了他不长寿又不是短命鬼。”
春夏心中哀嚎,完了完了,少爷已经陷进去了。
“回去后,把库房里一些进补的药材拿出来,你列个单子,问问老大夫他能不能吃。”
春夏张了张嘴,把话憋了回去,他深知自己这时候不能劝,越劝少爷越上头。
决定了,食补药补抓的同时,他要多给老爷上两炷香,求他保佑病秧子长命百岁。
吴家的二管家姓王,是跟着吴老板走南闯北最多的一个,甫一走进得味楼他就不动声色地观察,外面都传遍了,得味楼普通人也能够吃得起了,百闻不如一见,还真是贩夫走卒,形形色色什么都有。
小二忙碌地迎来送往。
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王管家把惊讶敛在笑容之下,跟着他来的小厮有点不满地嘀咕,“和泥腿子一起用饭,太不雅了。”
“你说什么”王管家笑眯眯地问。
小厮觉得面皮紧了紧,低着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个屁,还泥腿子,你老子娘投来吴家的时候还不如这些泥腿子呢。”
王管家跟着吴老板走南闯北的,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见过,最记牢的就是逢人三分笑,不要得罪人,得罪了达官贵人也许脱层皮、尚且还有转圜余地,得罪了市井小民也许当场就没了命。
光脚的不怕穿鞋,就是这么个理。
接待王管家的是得味楼的袁掌柜,两个人之前没见过,现在好得就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成年人虚伪的长场面,大家的那个度拿捏得都不错。
袁掌柜把王管家往后面的包间里领。
走出大堂往雅间,入目的就是个小荷塘,阳光落在水面上,有粼粼的波光,四围长着兰草,还未到季节,没有荷花的影子,却有一对鸳鸯在水面嬉戏。
走过荷塘边的回廊就进入了雅间,雅间以四季区别大小,冬季的布局最紧凑,夏季的院落最宽敞。
王管家看了一遍选了个叫做冬梅的雅间,离着前楼也最远,推开窗,院墙外高大香樟树冠挡住了大部分天空,攀援在墙上的月季带着花苞,还挺清雅幽静的。
包间内的布置也不繁冗,王管家暗暗点头。
他们要请的那位爷什么好的没见过,此番来东洲就想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
落座后自然是上菜,试菜才是本次的主要目的。
等候在门口的刘老虎听了吩咐,赶紧向后面跑,到了雅间与后厨相连的月洞门那儿,刘子快速地对候在那边的李大说:“可以上菜了。”
李大点头,扭身就往后厨跑。
得味楼有一套自己的流水线工程,前楼、雅间、后院三套伙计的班子套成了一个体系,互相配合又互不干扰,只是现在伙计走了不少,人手不够,就在各处抽调,刘子来回窜,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他和李大说完了就赶紧回到“冬梅”门口,垂手而立,静静等待后厨传菜。
后厨那儿,站在第一眼灶旁边的容瑾系着围裙,他的语调缓慢有力,声音不疾不徐,“先上凉菜,热菜从龙井虾仁开始上。”
第三十八章 试菜——先上冷菜“鹅六珍……
按东洲府这儿的规矩, 客人落座之前凉菜就应该已经摆上桌了。
今天情况特殊,王管家先确定的地方,后上的凉菜。
容瑾看着凉菜分装到两个描金刻花、重工重料的大食盒里面, 检查无一丝错漏,便说,“送过去吧。”
食盒很大,非一人能提动。
这种重工大提盒配同料的棍子, 需要两个人稳稳地抬起。
看着大食盒离开后院,步入月洞门, 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后容瑾才收回了视线。
吴家的管家来试菜是大事,但对容瑾来说是职业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他对每道菜都发自内心地喜欢,那么给食客呈现出来的每一道菜都是他能够提供的完美,接下来就是希望食客欢心品尝。
之前和黎未确定菜单的时候说过,卤味拼盘肯定是要有的, 用的养了两年的大白鹅卤制, 取鹅颈、鹅翅、鹅胗、鹅肠及肋前那两块肉为“鹅五宝”, 这道菜是从昨晚就开始准备的, 闷放了一晚,咸鲜回甘的卤汁就完全浸透到了每一丝的肉里面。
东洲府人喜欢双数,上“五”肯定不行,第六味的鹅肝, 当容瑾看到新鲜粉肝时有了别的想法, 在原有卤汁的基础上增加了更多的酒味,做成了酒香鹅肝。
上述合为“六珍”,放在一个“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特殊造型盘中。
在正式试菜之前,王管家和气的脸上笑意收了三分, 他是个说话做事都自带和气生财气质的中年人,笑意稍微收敛点后又显出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事故威严。
“老袁,我家老爷宴请的可不是一般贵客,不容有半点马虎。”
袁掌柜点头,深知这是为后面的不留情面做铺垫呢。
“我待会儿要是说了什么难听的,你们多担待。”
王管家又说。
“试菜当然请王管家畅所欲言。”
王管家点头,袁掌柜挥挥手,刘子才小心翼翼地从食盒里把上下迭了六层的荷叶盘拿出来,放到了桌子上,“鲜卤鹅六珍。”
如果客人有所需,雅间的小厮有负责介绍菜肴的责任。
刘子今天穿着簇新的衣裳,靛青色窄袖裋褐,简单地包着头,他的视线微微垂落显得谦顺又不卑微,他心里面反复记着郎君说的话:你们是得味楼的脸面,要顺而不卑,勿要弄出一副小人作态,矮了得味楼的身段;勿要目中无人,恼了客人雅兴。
他反复琢磨,无人的时候对着墙壁不断练习仪态。
“这道菜挺有趣,盘子造型有趣,六珍取的亦有趣。”
王管家伸出手指按在转台上小幅度地濑户移动,仔细端详着这道菜。
“鲜卤鹅六珍”,盛放它的莲叶盘由六个大小不同的莲叶形状盘子组成,最上面的“莲叶”做小、最下的最大,最上面是鹅胗六片、次之是鹅颈六段……最小是酒香鹅肝九片。
容瑾是懂摆盘的。
最最好看的盘子放最少的料,务必看起来高级、雅致、吃不饱。
袁掌柜察言观色的能力极为出色,见王管家很感兴趣的样子,就给刘子使了个眼色,刘子当场会意,开始介绍这道菜的用料、做法、味道。
为了让他说出来的味道都是发自肺腑的,郎君每道菜都让他尝了尝,让他用自己的话说了一遍。
刘子读书少,识字不多,说来说去就是好吃、很香、眼色好看。
那时他窘迫地不知道如何是好,郎君和东家却没有笑话他也没有恼怒,郎君直接拿出了纸笔开始写,写出来的字句让他背下。
刘子现在说的,就是东家和郎君斟酌了字句写出来的,介绍到酒香鹅肝他顿了顿,那丰腴肥嫩的口感仿佛一下子在舌尖复现,刘子怕出洋相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之后才接着说:“鹅肝入口肥腴粉糯,入口鲜美,淡淡的酒香去除了鹅肝本身的腥,又不抢夺鹅肝的味美,回味甘甜。”
“这孩子不错,口齿伶俐,说的我都馋了。”
王管家一开始没仔细看这些在雅间里伺候的小厮,现在听刘子介绍了一番后他正眼看了,见这个小厮很有点看人眉眼高低的眼力见,态度不卑不亢,口齿清晰、言语有条有理,对比下自己调教出来的小子,真是有点气。
袁掌柜嘴角弯着,显然也很满意,不过是听了郎君的几句提点刘子变化就这么大,真是不错。
“王管家尝尝看,觉得我们这道鲜卤鹅六珍可好。”
“正有此意,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哈哈哈。”
别看王管家只是吴府的二管家,宰相门前三品官呢,吴府掌着漕运,生意很大,没办法直接巴结吴老板的当然从他身边人入手,王管家在外面很有几分体面的。
走出去,寻常庶民看了都以为他是哪家的大老爷。
王管家不拘于小节,直接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最让他心动鹅肝来吃,舌尖传递到心里面的味觉感受当下就有点让他惊艳。
当吃到美味的时候人是没有太多形容词的,王管家矜持地说:“好吃。”
再吃其它,他摇了摇头,“和鹅肝比起来,其它逊色许多。”
袁掌柜记下了,外面听壁脚的也记下了,很快就传到了后厨。
黎未已经从大堂二楼的书房来到了厨房,听到传话后他拧了眉头,“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喜欢还是不喜欢,好吃还是不好吃”
他连说三个“是……还是……”,有些郁卒地捏捏手指。
“莫慌,这才刚开始呢。”
黎未看向容瑾,看到他端着茶壶大口喝水,灶头热,把没什么血色的脸烤出了健康的红润。容瑾不慌不乱,做事从容,有自己的节奏,不仅影响了后厨的其他人,亦感染到了自己,黎未深吸一口气,紧绷的心脏慢慢松开。
“嗯,才刚开始。”
鲜卤鹅六珍之后,是咸瓜炒毛豆、蜜汁金带鱼、油爆元宝虾、牡丹酥海蜇、炝拌鲜笋、时蔬包银和最后一道不算在甜品上的甜菜,糖枣莲。
盘子造型各异,但都是老窑口出的白瓷,质地厚重温润,有玉质的光泽。
王管家心中揣摩着那位主子的喜好和老爷的要求,一一打量这八道凉菜。
吃也吃了,介绍也听了,他心里面对得味楼的新厨子产生了好奇。
“带鱼一定要选用鱼腹那块脂香肥厚的,鲜笋只要笋尖那一点就可以,我看了菜单,热菜里有龙井虾仁,汤菜里有腌笃鲜,食材上是不是和凉菜的重复了”
“油爆元宝虾用的海虾,龙井虾仁用的是南湖的白虾。炝拌鲜笋是春笋,腌笃鲜里面用的冬笋。”
袁掌柜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但看着重复,等试完热菜后再说。”
袁掌柜点头,把刚才王管家说的都一一记下。
“白瓷清雅温润,但不够精致。”
袁掌柜说:“得味楼有其它瓷器,待会儿拿出来给王管家一一过目。”
“不必了,届时府里面会全套的碗碟送过来。等确定了菜品所需的食材你们列个单子,府里面会采买好送来。”
袁掌柜心中微动,他觉得那日容瑾对客人身份提出的两种猜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宴请的客人身份尊贵,什么好的都见过了,此番到东洲来就是体会下“寻常百姓”的生活。
侯在门外听话的李大拔腿跑回了后厨转述给了容瑾。
容瑾点头表示知道了。
“食材、碗筷都由吴府准备,得味楼就提供了手艺和场地。”黎未在一旁重复了一遍,好似在想得味楼应该拿出什么标准来接待。
“吴老板对客人好重视啊。”周元亮惊讶,“那干嘛来得味楼吃饭,自家宴请客人不是更加周道吗”
“好好做你手上的事情,客人的事情少打听,以前师父是怎么教你的。”白塘看了周元亮一眼。
周元亮缩了缩脖子,没有师父时不时收收笼头,他现在有点飞了。
“知道了,我干活。”
凉菜送了上去,那就要开始上热菜。
八道热菜以龙井虾仁开头,剥好的南湖产白虾虾仁在锅里面滑炒几下就变了颜色,新鲜的虾仁肉质鲜甜脆嫩,明前的新叶似带着雨水的潮气和清香,与虾仁同烩,吃上一口眼前展现出来的便是淫雨霏霏中南湖畔茶园的画卷。
先清淡,后浓墨。
所以龙井虾仁之后的上菜顺序是醋溜小黄鱼、紫菜狮子头、松鼠鳜鱼、东坡肉、粉蒸排骨、鲍鱼红烧肉。
一味的把味蕾感受向上推会后到了鼎峰就开始极速疲惫,需要清雅收尾,这时候清淡的菌菇,与细嫩元贝搭配,辅以青绿的薄腌雪里蕻,非常解腻,所以收尾菜是竹荪炝元贝。
王管家合上菜单的功夫,第一道龙井虾仁就摆到了跟前。
后厨那头。
一小碗豆米炒饭出现在了黎未手上。
豆米,就是毛豆。
现在不是毛豆上市的季节,得味楼用的毛豆是去年的冻货,赶在下市前剥好了冻在了冰窖里,味道和口感肯定和新鲜的不能比,但能够拿出毛豆和切碎的咸瓜炒的小凉菜就很低调地传递出一个信息——得味楼底蕴还在。
“我用虾头熬出了虾头油炒的,那边试菜,我们也别误了饭点。”
第三十九章 焦糖布丁,甜甜滴……
下意识接过炒饭, 黎未想说一声谢谢的时候发现容瑾已经走远,正端着碗边吃边盯着周元亮处理小黄鱼。
沿江而上不到两个时辰海边新鲜的海产就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东洲,码头边有人接应, 以快马送到得味楼。在碎冰里的小黄鱼颜色明艳,眼睛干净,鱼鳃红亮,很是很鲜, 做成醋溜小黄鱼绝对可口,周元亮现在就在处理小黄鱼。
他是得味楼的切墩, 各种切切剁剁的活儿接触的不少,可师父拿手的拆鱼头他不会、整鸡脱骨和整鸭脱骨他也没学精,被容瑾盯着处理小黄鱼,他是越弄越力不从心,软丢丢的小黄鱼好像瞪着死鱼眼睛在控诉他,说它死了还要把它弄这么疼。
“用手轻轻地拽掉鱼头, 鱼肠就跟着一起出来了, 你别犹犹豫豫、拖泥带水, 直接拽。”
容瑾扒拉着炒饭, 他以前可没这么三餐定时的养生,忙起来的时候什么吃的喝的全然不顾,等想起来的时候早就错过了饭点,胃里面饿得没有感觉。一个厨子有胃病, 说出去都有点好笑, 可这就是事实。
现在可不行了,这身子骨,养生是头等大事。
“嚼嚼嚼……手轻点,不是自家……嚼嚼嚼……吃, 端上桌的……嚼嚼……必须好看……嚼……”
周元亮扭头,木然地盯着容瑾看。
容瑾,“……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挺好看。”
他腮帮子微动,虾油炒饭里面放了毛豆,鸡蛋碎就和金屑一样均匀地和米饭融合,在他的不断努力下,已经快要见底。
周元亮气馁,低头继续和黄鱼奋斗。
站在墙角的黎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垂下眼眸把笑意尽数藏了下来。整个厨房都在忙碌,大家接替着扒拉口饭,他待在厨房里显得有点碍事,就尽可能站在边角不影响他人,这种热闹很鲜活,就和碗里面的炒饭一样热闹。
他吃了两口,筷子头在碗里面很明显地触碰到了什么。
黎未不动声色地用筷子拨弄了一下,露出两只开背的大虾,只有新鲜紧实的大虾才能够在烹煮后缩卷出最漂亮的圆形。
他抬头看向已经吃完了炒饭的容瑾,这个男人总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的温柔和细心。尚在孝期,吃用都尽量素简,清素归清素,能吃还是要吃点的,避着点、藏着点……黎未又用筷子拨弄了一下,把虾仁藏在了金黄的米粒之下,心里面暖暖的,像是捧着一碗阳光。
当弄坏了第二条小黄鱼后,周元亮又是气馁又是自厌,“我不弄了。”
“再弄一条,要是还不行,我来弄。”
“哪里不行了,我弄第二条的时候就是力道没有掌握好,手法对的。”
周元亮稍微激一下就不服气。
“行吧,那就再让你弄一条,事不过三,你最后的机会了。”
周元亮看了眼容瑾,他眼睛里冒火,大有大吼“你行你上啊”的架势,可心里面清楚,容瑾还真能上,他一旦让出砧板,切墩的活儿就干不稳了。
容瑾不是师父,被师父骂两句,他可以埋头继续干,直到干好为止。
现在干不好,那么多只眼睛盯着呢,在得味楼的后厨就立不住脚了。
周元亮吸了一口气,属于海鲜的腥味钻入了鼻腔,小黄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是蓄满了嘲讽,仿佛在说:你拆不好老子,老子死给你看。
他扯了扯嘴角,耳畔似再度回响着容瑾的话:
——不要用蛮力,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鱼头,用手腕的巧劲儿蹬掉鱼头。
——打开鱼腹后刀刃卡着脊骨,不要一点点往下拉,那样鱼肉会碎,要一气呵成地滑下去。
——在尾端干脆利落地斩断,顺带刮掉鱼腹两侧的黑膜。
在这些指点下,周元亮专心致志地做。
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干脆利落。
周元亮看着自己拆出来的黄鱼肉,就两个字,完整。
“做的不错,我要三条。”
周元亮调高了眉头,不满地嘟囔。
就这就这!
师父还会说两句:小亮干得好,未来可期。
容瑾怎么就就一句“做的不错”把他打发了啊
“知道啦,容大厨,再给你整两条出来。”
周元亮美滋滋地又抓了两条小黄鱼放在砧板上,他看不见,此刻他的嘴角扬起的弧度多么灿烂。
也没看到,旁边人投来的目光,或羡慕或暗暗嫉妒……
白塘垂下眸子,更加用力地揉着面团,团成圆的又按成扁的,脑海里是容瑾拆字一样一撇一捺的指点,好似自己听了一遍也会去拆小黄鱼了。
“三条,容大厨来检查检查。”
白塘细微而又无奈地摇摇头,眼神中或多或少流露出的情绪是羡慕,只有他这个朝夕相处的师兄知道,周元亮喊的那声“容大厨”不是调侃。
“嗯,松鼠鳜鱼的蒜瓣肉会切吧我那天做的时候手法注意了吗”
容瑾接过小黄鱼的时候问。
周元亮心头尴尬,原来容瑾知道他做菜的时候自己有偷看,偷师最要不得,肯定会被讨厌吧。
抬起头去找容瑾的眼睛,看到他的眼睛里只有单纯的询问,没有谴责。没有厌恶……周元亮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他诚恳地说:“注意到了,没学会。“
容瑾点头,“待会儿我做的时候你再仔细看看,切墩没有快捷方式,就是多练多看,唯手熟尔。”
“嗯,”周元亮点头,虚心受教了,不过他有疑问,“你定菜单的时候我就想问了,松鼠鳜鱼是哪里的菜”
定菜单的时候他听容瑾形容过这道菜的造型、口味,后来容瑾做过也让大家尝了尝。可是疑惑一直盘绕在心头,跟着师父做过、吃过、见过的菜那么多,这松鼠鳜鱼究竟为何物,竟然闻所未闻。
难怪师父总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眼界还是太窄太浅了,像容瑾这样多读书果然有用。
容瑾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摇头,“以后就是本地菜了。”
他没细说,直接起油锅把三条小黄鱼炸得定型——两头微微翘起,似弯月,又似翩跹的蝴蝶。
然后就是调汁,醋溜,顾名思义就是以酸为主调,甜咸辅之,吃的是浓稠汤汁里面小黄鱼外壳的酥脆、白嫩鱼肉的细嫩,所以炸的定型的时候要用八成热的油温下锅,一次性炸透。
深盘里面铺满汤汁,三条“飞跃”的小黄鱼落在其上,再轻柔地淋上剩下的汤汁。
容瑾吩咐,“送过去吧。”
雅间里。
王管家眼前呈现出来的就是这么一道菜,酸香的味道勾人。
龙井虾仁清雅,虾仁鲜甜,好看有余,对王管家来说好吃不足,他跟着老爷到处走的,口味较重,鲜甜清淡的食物吃的有点没滋没味,但那道菜他承认,是好吃的。
“王管家,先喝茶。”
旁边小茶炉煮着,茶香极淡,却丝毫不容忽视。
袁掌柜执起茶壶,絮絮地把白瓷盏装满。
口杯不大,慢慢品,两口的事儿。
袁掌柜比了个请的手势,王管家微微让了一下就拿了口杯抿了一口,“嗯,有些年头的老君茶了吧”
“王管家厉害,六年的茶饼了,六年前春天雨多,做的茶味道更清幽。”
多年藏的白茶口感绵柔细腻、甘醇清冽,越煮越香,能够很平和地冲淡口中的杂味,试菜的时候配这个正相宜。
王管家表情愉悦,被重视谁会不开心呢。
那就继续试菜,小黄鱼油炸的,放久了可不好吃。
酸香开胃,新嫩鲜香。
这是王管家对这道菜的评价。
“小黄鱼油炸的,分菜的时候怕是不方便。”
袁掌柜点头,提出了解决方法,“正式宴请的时候一人一盘,吃起来也方便。”
“这个可行。”
又是一杯老君茶,紫菜狮子头上来了。
用的头水紫菜,紫菜吃起来口感更加肥厚,海的鲜与肉的鲜搭配在一起是个奇妙的组合,王管家点点头,他越发期待后面的菜了。
可是端上来的不是松鼠鳜鱼,而是一道小甜点。
“这是”
王管家一个中年男人,外头行走的,面皮肯定细嫩不到哪里去,肤色也深。他此刻端着一个白色大盘子,大盘子上半个鸡蛋那么大的小东西,那是个小圆柱,黄色豆腐似的,顶部有一层焦糖色的脆壳,闻起来就甜,看起来更巧。
更配小女儿家或者小哥儿吃,他一个老男人拿着有点滑稽。
王管家不是个笨人,一下子就想到了菜单上写的。
“焦糖布丁”
袁掌柜笑着点头,眼角却有点抽抽。
盘子那么大,你就给那么一点点布丁,显得忒抠门。
但容缙坚持说,这样高级。
袁掌柜看了眼盘子,布丁旁边用糖浆斜斜地画出了两道,顺带落了两个点,与大片的留白呼应,他有点承认,是好看的。
“原来这就是布丁,我还以为是补丁呢,这个小甜点从没见过。”
“不瞒王管家的,我也是,头回吃的时候,还闹出了一点笑话。”
王管家感兴趣了。
袁掌柜无奈地摇头,“我以为是烫的,吹了吹。”
王管家微微睁开眼,他其实、差点,就这么做了。
“哈哈哈。”
两个老男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黎未也有属于自己的小点心,雅间那边是随餐的小点心的话,那他是餐后的。小盘子里晃着小蛮腰的焦糖布丁透着诱人的香甜,他吃过一次就爱上了,但他没说,没想到容瑾记住了,今天试菜又给他准备了一份。
亦或者,不是看出他的喜好,只是做的时候顺带给他也安排上。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很美好。
黎未看着容瑾处理鳜鱼,明明身板瘦削,可拿着刀的手臂到手腕到手指都蕴藏着精微的力量,低头认真专注的样子很好看。
容瑾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朝着黎未看了过去。
黎未小鹿一样的眼睛慌乱了一下,很快就调整好了迎上了容瑾的视线,腼腆里自带倔强和认真。
容瑾笑了,有人正在欣赏自己干活。
做厨子,是容瑾的职业。烹调美味,是容瑾赖以生存的手段。一个没什么学历的小子能做的工作不多,厨房里的忙碌是他糊口的能力,慢慢就培养了成了兴趣,找美味、寻美食,成了生命惯性延续的一部分,谈不上多少高级,容瑾有时候想起来,觉得也就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