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工点头却依然坚定:“我知道我将为您带来的长久悲哀,正如您知道过往数千年我历经的不甘与挣扎。”
他高昂起头,睥睨地看向不周山与汇集在其上空的天庭众神。
“我为断绝神途去撞不周山,遭众神阻拦,于是我开启诛神之战,不惜与生父火神祝融为敌,却还是战败,不周山虽在战中残损,却屹立至今。
“众神不满您为将我处死,让他们的徒子徒孙书写谣传,他们说我追权逐利,他们说我没挣到争天帝之位才撞不周山泄愤,他们的徒子徒孙将我描摹为贪婪小人。他们让我数千来年信徒凋零,神格残损,若不是我以水成神,早已神力尽失。
“《共工撞断不周山》,好一笔神仙传。我撞了吗?不周山断了吗?谁在乎?没人在乎。招数不再新,只要有用。用个数千年依然奏效的招数,自然会一直用下去。
“于是你们和我,我们这些所有的所谓神仙,眼睁睁看着同一批人轮流在世间弄权享富,作威作福,官名在变,权不变,贪不变,腐朽不变。九州大地死气沉沉,那些上古神明知如此,宁可主动葬身神仙墓眼不见为净,也不愿让我撞断不周山!”
共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现出蛇尾真身,天地灵气主动化为清水,如一方涌泉,绕着他蛇尾跳动嬉戏。
众神被共工的水神神威震煞,那蕴藏深厚的仿佛传承自远古的滔滔水势,恰如决堤洪水席卷而来。众神感觉仿佛被湮在水底,难受得脸色煞白,一个个云头下跌,与上古自然神的强弱悬殊一目了然。
与此同时,阿藕凝望着眼前化出蛇尾的共工大哥,忽有灵气清水跳到他鼻尖,像一粒豆子仿佛很亲近他似的在他脸颊跳来跳去,让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短暂忘却了对共工大哥的心疼和莫名而来的不安。
看到阿藕的笑容,共工停顿片刻,看向保持沉默的天疏阁主,语带警醒道:“[神]之所以能存续至今,只因有些人做梦都想凌驾于他人之上。他们对你和你的天疏阁所坚守奋斗的一切都深痛恶绝。就算亲眼见证所谓天庭众神不过如此,但只要有所得,他们依然会跪下双膝。”
天庭众神如被道破潜藏妙计一般齐齐变脸,裴牧云却似早有预料般平静,和他师兄对共工饱含尊敬地致了个谢礼,其郑重令九州百姓不解,纷纷猜测这对风云师兄弟的谢礼是不是还有别的含义。
见到这般反应,共工更为满意,也更为坚定,他重新看向女娲:“我是水神,我信仰的是您创造出的自然,新生的总会老朽,老朽的总会死去,腐朽成为新生之芽的养料,这是自然之道。
“失败后的我不甘于死去,是因我自私地不愿去滋养坏根。换句话说,我还怀有希望,虽然这份希望经过数千年不变的瞭望几乎令我绝望,我还是等到了希望。
“今日,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希望的火种,我毫不怀疑这片土地会在他们手中重焕新生,我没有理由再拒绝践行我的信仰。您能够看到未来的无数可能,应当对前路已有预见。我将投身这希望之火,成为这新生的一部分,我相信您会见证。”
女娲双手交叠于胸前,垂首示应,潸然泪下。
共工蜷起蛇尾,矮身颔首,闭眼祝祷,回应神母的送别。
他重新起身,游弋地看了阎王一眼,这一眼交换的信息没人看懂,只见阎王笑得慈祥,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阿藕无法理清越发浓重的不安,共工大哥低头看向他:“小家伙?”
“大哥。”阿藕无法解释自己的不安,只能求助地回应。
共工的神情温柔起来:“你还想知道我是谁吗?”
阿藕心下稍安,刚点头答了个“想”,忽然想起失声惊道:“不对,我!大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共工没有道破神力早知他神魂中的一切,只笑问:“好,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阿藕这才意识到要告诉大哥本名,他左看右看,凑到共工耳边,还用手挡住嘴道:“我大名叫……藕夜舒荷。”
“哦,”共工被小家伙的羞窘逗笑,“原来不是小家伙,开在夜里的小莲花。”
阿藕做了个鬼脸,晃了晃手里的手,食指不小心勾住了共工腕上手串:“大哥也笑话我。”
“不是笑话。”
“真的?”
“真的。”
九州各地有两成单身男女在此时不约而同用本地方言发出了这俩到底在干嘛的抱怨,遭到了另七成兴致勃勃的观众毫不留情地打压。
“那小莲花就小莲花,”阿藕大度地说,“大哥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告诉我你是谁?”
共工笑望着他。
当共工开口时,绕着他蛇尾跳动的清水开始上涌,附上共工的身体,顺着交握的手向阿藕蔓延。
“我曾是火神祝融之子,他给我的一切,都已被他收回;他教导我的一切,都已被我抛弃。
“我是女娲后人,创世神女娲给了我永生不灭的身体和亘古不毁的神魂,她是我的神母,我是她的神子,我敬仰她就如我敬仰自然。”
“我是水神,水赐予我与水同在的神力,九州之水庇护着我的神魂,即便我神魂残损,信徒凋零,水从未弃我而去。水是自然中最伟大的力量,它喜爱我,就将来喜爱你,它守护我,就如将来守护你。”
阿藕的心忽然一慌,他不知为何想要冲动阻止共工大哥继续说下去,蔓上的清水却封住了他的嘴巴,水势暴涨,如海上卷风吸起的水龙,将他们包裹其中。可阿藕完全没去想为什么能在水中呼吸,他全副身心都在共工身上,死死地望着眼前人,无比畏惧即将发生的事。
“我是抗神弑父的叛者,我是诛神战败的罪神。共工是我的名字,水神是我的神职。
“我是共工,我在此请九州之水、天地灵气、创世神母共同见证,我将水神共工的身体和神魂献给紧握我手的眼前之人——让我的神魂沉入死地,引领他归来;让我的血肉化为神泥,重铸他身躯;九州之水听令:赐我以死,还他以生!”
神令一出,水龙狂暴!
共工身躯在一刹那间绞为齑粉,下一瞬,水龙消散,藕夜舒荷血肉重凝,眼前已是空无一物。
众人皆惊。
“大哥?大哥!大哥——!”阿藕找不到人,只手中一串用朱砂染透的雕鸮头骨,是共工大哥戴在手腕上那一串,被他食指勾住才留了下来……又或者是大哥留下给他?
“不——!”
复生者跪地哀鸣,其声悲怮入云,众不忍闻,惊飞山鸟。
终于与裴牧云执着的目光相对,阎王一声叹息。
“不……”只有解春风听到了师弟这声低语。
第156章 初级神魂交感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雨丝疏疏落落地飘零,没有电闪雷鸣的惊动,却不约而同落遍了九州,连那些全年干旱的地方也是一样。
不仅于此,各地奔流的河流江海,不论水量大小水流缓急,全都变了响动,或呜或哗,如泣如诉。
人们恍然明白,这是九州之水对水神共工的哀悼作别。
裴牧云回想共工所言,经过众神徒子徒孙的歪曲传播,反抗众神的共工被塑造成了善妒争权的贪婪小人,从这个角度看,前世某些控制了传播渠道的自诩先进文明的国家与异化的天庭众神何其相似——
它们通过无孔不入的娱乐传播重塑了一场战争神话,试图抹去太外婆北国故乡在那场战争中的功绩。还帮助投诚的加害者,淡化这片九州大地无辜遭受的苦难和对侵略者的英勇反抗。
世上腐朽的绝对权力都是相似的。如果天疏阁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失败,毫无疑问也会遭到明樑帝与天庭众神的歪曲。想到这里,裴牧云抬头看向飘在空中的一幅幅水镜卷轴。
发明水镜术时,他和师父都料想不到天疏阁将能将此术应用到这个地步,人们通过水镜看到真相,天疏阁才会这般赢得民心。水镜卷轴是人民的智慧,最终为百姓、为公正服务,天疏阁的造物自当如是。
而共工用自我牺牲为天疏阁换回了机术院最强新星阿藕。
水神共工让九州百姓见识到了一位真正上古神明,那是与天庭腐朽众神大相径庭的不朽神格,共工的高尚神格足以让九州万众在这一刻为其共哀。
然而,裴牧云在钦佩之余,却隐约察觉到一丝微小的不对劲,自己刚才好像说了什么话?
解春风亦是感慨,然也许是龙族受到天地灵气偏爱,在这九州之水因哀显灵的时刻,他察觉到其中有什么不对,像是天地灵气在悄然提醒他,他不由看向师弟。
出于惯性,解春风转头去看裴牧云,做出转头这个动作时,他心底却忽而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他好像在刚刚不久前似乎因为什么缘故就已经转头看向了师弟,他是什么时候又把头转回来的?
“阁主。”
各自思忖的师兄弟看向来人,却是擦干眼泪的阿藕。
阿藕举起手向裴牧云敬礼,腕上那串朱砂染透的雕鸮头骨在雨丝浸润下愈发鲜红。
他吸了吸鼻子,拼命忍住忽遭巨变之后见到自己视为大家长的人物而生出的欲泣冲动。
在裴牧云与解春风鼓励的目光中,阿藕定了定神,坚定道:“阁主,天疏阁预备法士藕夜舒荷,受水神共工大恩死而复生,向您报道。”
裴牧云点了点头,正要出言宽慰,忽然双目一睁,肃容自语:“不对。”
“牧云?”解春风当即关切。
阿藕也是不明所以:“阁主?”
裴牧云顾不上与阿藕解释,匆匆唤了声师兄,伸手就去扯解春风的衣襟。
解春风下意识心头一喜,回过神来才又着急,因为他认出了裴牧云想干什么。
他们师兄弟有默契,九州万千生灵可没有默契,大家伙儿眼睁睁看着天疏阁主忽然扯开了春风剑侠的衣襟,将手掌贴在了春风剑侠的心口,又倾身上前与春风剑侠额头相抵,均是看得目瞪口呆。
各地百姓纷纷纳罕,怎么天疏阁主突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如此唐突行事,自家亲亲老、咳、自家亲亲师兄也不能大庭广众说上手就上手呐?心思活络些的人更是一霎时就想得小脸通黄。
别说各地百姓,各地的修士精怪,甚至连天疏阁法士,全都看得目瞪口呆,但让他们震惊的不止是这行为本身,而是他们先后想明白了阁主这是在干什么。有些忽然想明白了的甚至羞红了脸。
让九州修士精怪都震惊的行为,对解春风和裴牧云来说却是个早年的旧习惯,并不是第一次做,这还要从裴牧云解春风少时说起。
那时裴牧云还不知是迦陵叔舍身送书引他前来。而他来此短短数年,踏入剑修门槛后进步神速,但对于穿越的疑惑始终萦绕在他心头,入道之后越修越知神通广大,因此随着修炼渐入佳境,他反而时不时怀疑自己是否处在一个真实世界。
解春风那时尚不解风情,还以为自己对师弟的爱护是一心想当个好师兄,见师弟时不时烦恼,自然着急,变着法儿想知道师弟在烦恼什么。
裴牧云信任师父师兄,早已将异世家乡之事说得七七八八,因此师兄追问,也就把困惑说了。
“难道牧云觉得我不是真的?”解春风大受打击,全然不解师弟为何会这么想。
裴牧云还未答话就红透了耳根,但还是顶着冰山神情一五一十把想法说了,原来他觉得师父师兄人这么好还又对他这么好,更担心师父师兄是不是自己想象出的人物,解春风当时听得哭笑不得,只觉自己这师弟白长了一张冰山美人脸,芯子里软绵绵得招人疼,简直要命。
但师弟总这么想也不是个事,不仅心情不佳,还影响修炼,解春风在师父书房里上蹿下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个奇招。
当时年少气盛的解春风,作为一个路见不平就拔剑的剑修,他的思考心路是这样的:
问题的重心在于师弟怀疑万物皆幻,连我和师父都是他想象出来对他好的假人。
那首先还是要肯定师弟的想法其实还是有一定的道理,毕竟这天下万事万物,没有修为灵力变幻不出的,只要修为足够高,这些都能作假。不过,这天地间还是有一样东西是变不出的,那就是修真者的神魂。而且神魂是作不得假的,功德、道心、修为等等一切都由天道见证,是什么就是什么,再高的修为都无法修改神魂。
这样捋清楚,解春风认为问题就很好解决了——只要我把神魂给师弟看,我想什么师弟都能看到,他看到我有自己的想法,那不就证明了我是真的,不是他想象出的对他好的假人。那既然我是真的,就算我无法证明这天下万事万物都是真的,师弟也不是孤自一人应对,有师兄在,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解春风带着自己新鲜出脑的妙招和师父书房找到的残页古籍,找到望天观云的师弟,兴奋地侃侃而谈,完整解释了他的思考心路。
要说聪明人不知心动一起犯迷糊,裴牧云不仅觉得他师兄这妙招想得很巧妙,还对师兄的思考心路感动不已,连那残页古籍为何只剩残页都没仔细寻思,就跟着他师兄莽起了这无名的神魂展现之法。
此法虽无名,但叙述详尽,施术方法是以掌抵住彼此心口,额头相抵,心念咒文,神魂自然互现。若单方施法,就是单向展现。只是有前提条件,那就是参与此法的施术双方必须志同道合,而且对彼此极度信任与忠诚。
在解春风和佩牧云看来,这法子前提条件他们两个完全满足,施术方法异常简单,哪还需要三思,直接就莽上了手。
幸而两人都是修真天才,第一次就成功不在话下,更要紧的是裴牧云经历了与师兄神魂互现,清楚看到师兄的想法,还真有效缓解了他的焦虑。
从那以后,裴牧云偶尔再有困惑,解春风都毫无保留地陪师弟互现神魂,直到裴牧云越来越坚定剑护百姓的信念,对真实的怀疑早已不再重要,两人才自然而然地停止了这么做。
本来事情到此就已结束,但师父某日访友归来,不知路上遇见了什么奇闻八卦,一回到玄真观就急急忙忙把剑痴大徒弟和冰山小徒弟拎到书房,给两个徒弟弥补讲授凡人风月之事的医理,再又把修士疗伤的神魂互感和修士行风月的神魂交感细细说了区别。
解春风和裴牧云这才知道他们两个一直做的事竟类似于神魂交感,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这俩小兔崽子平时眼神轻易离不开彼此,此日却眼神游移不敢往对方那看,星归道长自然起疑。
对凡人风月医理毫不感兴趣的两个徒弟听着神魂互感交感的区别红了脸,星归道长心里当时就咯噔了一下,立马担心两个徒弟是不是在外面受伤隐瞒不报,偷偷用神魂互感给彼此治伤了。神魂互感虽是疗伤之法,可一不小心就要受重伤的!
越想越气的星归道长急得直拍桌,质问他俩是不是偷偷用神魂互感疗伤了?
裴牧云毕竟不会对师父说谎,这种时候还是解春风站了出来,指天发誓自己和师弟绝对一次都没动用神魂互感请师父放心。
解春风把一句不算谎言的实话说得斩钉截铁,星归道长也就放下了心,以为他俩是没经历过这些又互相有好感脸皮薄,还出言打趣,压根没想到这俩小兔崽子比他深知的还要更胆大包天,直接跳过了神魂互感早早玩起了交感。
但说他们所做的就是神魂交感,却不准确。
他们所做的可以算是神魂交感的初级,两个神魂互相感应,并且进一步展现了彼此的短时记忆,将短时间内的所思所知所感完全展露给彼此的神魂,但神魂并没有交融,连触碰都没有,所以还不能说是神魂交感。
而裴牧云在此时此刻,可以说不合时宜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用此法,还是因为他察觉到的那一丝扭曲。
他隐约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一句话,却没有相关记忆,也想不起自己说了什么。他隐约记得师兄似乎看向了自己,却没有相关记忆,师兄似乎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最让他怀疑的,是以他对阿藕的认知,虽然阿藕是个坚强的预备法士,但他更是个重感情的人,不会这么迅速地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这些不对劲可以用记错、看错和阿藕的成长来解释,但裴牧云并不认为真相就是如此。
时隔多年,当他又一次怀疑眼前所见的真相,隐藏在他心底多年的真实困惑再度被女娲的神力揭开,他几乎是被习惯带着下意识做出了动作,向解春风的神魂寻求安宁,他需要解春风的神魂来当他的锚点,他需要解春风的记忆帮他校准现实。
而解春风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没有让他失望。
当两个人再度睁开眼,事实已经再清晰不过——时间被操纵了。
裴牧云略施小法,瞬时理好师兄的衣襟,这才看向女娲:“你做了什么?”
第157章 神力毋庸置疑
“我必须拿走一些时间,以展现她想要告知世人的真相。”女娲回视裴牧云,她眉目间仍余有淡淡哀愁,言语间却透露出一丝嘉许,“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裴牧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坎壹和地府众法士都已经死了。”
他感受到后背传来温暖的支撑,是师兄。
女娲观察着他的反应:“难道你忘了他们早就是已死之魂?但是,是的,他们已随地府湮灭,不存于这世间。”
“不!不会的!他们就在这、这——!”阿藕急忙回身去看,震恐地发觉坎壹婆婆和两位法士早已不知所踪。
女娲略带歉意地解释:“我拿走了一段记忆,现在还你。”
她话音刚落,阿藕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昏倒在地。
霎时间风云变色,云黯天低,愈显得覆盖穹顶的法网流光肆意,电闪雷鸣,呛啷一声,裴牧云已执剑在手,直视创世神冷声质问:“你在观察什么?”
解春风亦是威压尽出,同时默契为师弟护法,心剑高悬。
九州百姓大部分都还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人死了,却还是讶异这跟随风云发怒的变天气象,佩服这对师兄弟竟为了保护一个法士就敢对上创世神,不免为他们悬着心。
天庭众神却无心在意气象,他们并没有遭到针对,但毕竟在场,直接承受了这两人联合释出的强大威压,才知道人家先前根本没认真跟他们动手,这两人释出的威压让众神生平第一次领会什么叫泰山压顶,顷刻就跟下饺子一般往地上掉,噼里啪啦栽倒在不周山下的草地上。
更恐怖的是他们虽扛不住威压掉落在地,却仍没有逃开威压范围,神魂之体无处不痛,感觉仿佛随时可能被威压压爆,就像被塞进石磨里碾磨的黄豆,一时心惊震怖,却又苦不堪言,被威压压迫得动都动不了,连嘴都张不开,只能拼命运转神力维系魂体。
可惜,对峙双方几乎同时给予了昏迷的阿藕术法保护,却都没给掉了一地的天庭众神哪怕一个眼神。
女娲并未发怒,反而像是对裴牧云的敏锐颇为满意,回答之前她看向京城方向,面色凝重起来:“他们唤醒了一个怪物。我在观察,你是否依然愿意为这世界而死。”
死字一出,不周山上空刹那间再度电闪雷鸣,解春风双目掠过沉金之色,不受控制地发出白龙怒吼。
创世神的反应却是怀念感慨:“神龙一族的专情。”
裴牧云通过法网叫了声师兄,同时直视女娲皱眉回道:“我可以给出肯定的回答,但我认为,我一直以来的行动已经足够回答这个问题。”
“是的,我知道,”女娲并不否认,儒门算计白龙那日,裴牧云就有过赴死的举动,而她更知道,早在裴牧云创立天疏阁时就向法网展现了甘愿牺牲的决心,“但在这个世界夺走你更多亲近的人之后呢?”
她毫不留情地分析道:“你的品性,还有你未能救下亲人的心结,让你可以为救陌生人付出性命,你前世就是因此而死。此刻,九州所有选择追随你的生灵,都将随你奔赴战火,你不可能保护每一个,他们中的一些必将在战火消亡。到那时,你将作何选择?”
裴牧云的回答实话实说,没有做任何矫饰:“我没有天真到以为革命不需要牺牲,我会尽力救助每一个人,但我不会有任何奢望。”
女娲翩然腾空,转眼间神体就大到巨如高山,再过瞬息就已顶天立地,她盘起蛇尾,天目黑眸蒙出激光似的深红,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审视着裴牧云。她没有动口,平静的声音却响彻天地:“那么,看好了。”
神体伸出巨手,将开裂的地面打开,她的动作轻松到像是折纸,但眼睁睁看着不周山被她轻轻推到一边竖折起来的九州百姓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就好像至今难以修补的不周山对她来说就如纸折一般可以轻松折叠摆放到不碍事的地方。
她甚至没有在意掉满草地的天庭众神。天庭众神随着不周山被竖折起来身不由己地开始翻滚,有些幸运的撞到山体停了下来,在某个夹角堆在一起,有些顺着山体一直滚滚到掉落,也不知掉去了什么地方。因为动不了,都只能停在哪躺在哪,想惊叫都叫不出声。
从被打开的地面中,整个地府缓缓升起,包括黄泉火河与地府鬼城依附的庞大山脉,各地生灵都在目睹这神迹时屏住了呼吸,终于,地府升到地表与先前提出的那一角重新拼合完整。
不知从何处高高流落的大江,江水并非河水,而是炙热明黄的跃动熔浆,质若流焰,色如烈火,这满江流焰滔滔不绝,在城池起源处分流为二,一条绕城而过,一条九转十八弯浩浩荡荡地穿城而出,分流在城门外汇合,汇合后流出荒野,化为飞瀑,坠落不知何方。这就是黄泉?
再看那纵深蔓延的万里鬼城,望去可见屋宇殿阁错落有秩,万家灯火通明结彩,然而万千灯火皆为鬼火,即使万家灯火也无热闹之意只有浓重奇诡之感。看得更清晰的是城门外江面两侧对应的黄泉渡口和鬼门关,渡口旁那株漫开血色桃花的庞大桃树,树冠横跨了半个江面。这就是地府鬼城?
很多人在这一刻激动不已,华夏有史以来,这是地府第一次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呈现于睽睽众目之前。
百姓更激动地看到江面上有七个鬼差驾驶着七只纸船,不停摆渡,往来于黄泉渡口与鬼门关之间。有一众鬼魂在等候摆渡,队伍鱼龙混杂,凡人鸟兽妖精修士各类俱全,衣着有贫有富,修为有高有低,在鬼差的管理下排出一条一字根本看不到尾的长队。
这就是列祖列宗都走过的转世投胎黄泉路!虽不见一些故事中的孟婆汤,各地百姓仍为见证传说而兴奋。
只有少数人想到了女娲说的那句“他们已随地府湮灭”,心底悚然一惊,可眼前地府明明完好无损?
修士们用修为眼力先注意到了原先那一角还站着的共工、阿藕并阎王法士五个,惊觉这地府竟还处在共工牺牲前的时刻。而且,虽然黄泉流动,但地府所有生灵都一动不动,像是被停止了时间。
此时,神体双目看向飘在半空的水镜卷轴,像是从中得到灵感,巨掌一挥,一个圆镜出现在鬼城上空,镜中正是放大的原先一角,百姓们看到还活着的共工,这才先后反应过来,不知女娲做何神术,眼前这地府竟不是此时此刻的地府,不禁对着镜中共工唏嘘不已。
神体双目又看向裴牧云,又像获得了灵感,巨指在鬼城上空轻点,地府中的生灵就以一种奇异的快速行动起来——
只见地府忽然一震,紧接着一角飞出,共工望着空无一物的半空进行着快速对话,因为言行都太过快速,从镜中看到的画面让百姓们惊奇得摸不着头脑却又忍不住感到滑稽。
片刻后,有听力敏锐的聪明人反应过来,这就是刚才共工与女娲的对话,只是加快了速度,不过不知为何女娲的身影没有在其中出现。
唯独裴牧云熟悉这加速画面,前世习以为常的倍速观看视频被女娲以神通广大的力量操纵位面、逆转时空叠加表现出来,就连裴牧云都感到奇幻得不可思议,但让裴牧云心生警惕的是女娲对他前世的了解。
女娲或许不仅仅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
祂的神力毋庸置疑,但祂显然不止是人们认知中的神,“祂”究竟是什么?
没有给裴牧云继续思考的时间,镜中画面已走到共工将要牺牲之时。
不少人都注意到共工呼唤阿藕前看向阎王娘娘的视线和阎王娘娘的摇头回应,暗自猜测他二人究竟交换了什么意思。但很快,共工牺牲的情景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即使加快了速度,百姓们依然为这位水神肃然起敬。
与此同时,各地都发酵起了一鼓声浪,他们大声嘶吼着“阴曹地府绝不可废”“天疏阁凭什么断绝祖宗之法”“老百姓的祖先都被天疏阁害成了孤魂野鬼”“没有地府穷苦人还怎么投好胎”等抗议之言,鼓动身边人一起向女娲大神抗议喊冤。
阎王娘娘与天疏阁主短暂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女娲的巨指终于从鬼城上空离开,镜中人的言行终于恢复了正常速度,所有人都听到了天疏阁主脱口而出的那声“不”。
但下一瞬,就在镜中的春风剑侠关切看向师弟的瞬间,镜中的风云师兄弟、阿藕、飘在半空中的水镜还有天庭众神都在同一时间停滞了动作,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也在同一时间,当时的女娲终于出现了身影。
九州所有生灵都在冥冥中意识到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时刻,他们将视线牢牢盯着天幕,不放过镜中展现的一丝一毫细节。
[镜中]
阎王娘娘发现天疏阁主师兄弟身形停滞,立刻看向阿藕和天庭众神,发现众人和水镜卷轴都已停滞,唯独自己与两位法士行动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