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尸体衣着绛褐紫裳,腰上一枚玉质印信,乃是官员服饰。虽犹如被吸光了精气,只剩一层皮包骨,形容枯槁可怖,却仍能辨认出属于谢书玉的五官。
谢书玉的确死了。
商恪俯身,似乎想从尸体身上找到什么,手方一靠近,却有残余的秽气因畏惧他散发的剑意而逃逸出尸身表面,丝丝缕缕的黑雾像是爬虫一般。商恪看着这一幕,手僵停在半空,耳边的风声说道:“杀死他的是江宜。”
雨声说:“这很明显。你若说看不出来,就是在自欺欺人。”
“江宜不会杀人。”商恪说。
风道:“他虽不会功夫,杀人的方法却有一百种,你可不要小看他,此人应当是江宜用秽气杀死的。”
雨道:“以前的他也许不会杀人,但你别忘了,秽气本是人心中的浊鬼,他为秽气所影响,心性早与从前不同。如今,你可将他视作另一个人,一个仅仅披着江宜外表,被秽气所操纵的,满怀仇恨与愤懑的傀儡。”
“这就是你们想让他做的?!”霎时间商恪好似也被秽气影响了,怒火呼之欲出。疯狂的士兵举刀来砍他,瞬时被爆发的剑气罡风所掀翻,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风与雨盘旋在商恪周围,既凛冽又柔和,因势象形,并不惧怕锋利的剑,这犹如一种挑衅。
屏翳道:“凡人虽然渺小,却拥有最大的自由,即使是神灵也不能操纵一个人的生命。欺骗、利用、借刀杀人,这些都是自以为是的行为,我等不屑为之。江宜做事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想这么做。”
漭滉道:“你还记得洞庭湖畔的千秋一梦?梦中你与江宜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你一直在寻找江宜,是想阻止他,还是解救他?商恪,你只是不明白他。”
商恪行走在巷陌间,四处秽气肆虐,血流成河,垫江遗族与官军厮杀不休,黑色妖雾冲天而起,简直不似在人间。他看着那些人陌生而扭曲的面孔,又伸手一个个将他们推开,寻寻觅觅,总是不见。他终于放弃了。
街道太漫长,好似要走到天荒地老。灵晔到得商恪身边,风雨悄然散去,雷声也停了,他身上带着争斗后凛冽如割的气势,无声息地切开沿街瓦当。二人并行在废墟之中,倒塌的望楼下,有拖曳着残肢哭叫的受难者。
这里是灵晔的道场,数百年来即使为他利用,亦受他庇护,变成如今这般炼狱模样,灵晔沉默看着,阴云在他上空汇聚。
商恪低声道:“不要再增加这座城的死难了。”
灵晔闭上双眼,翻滚的云流渐渐平静。片刻后,他冷静下来:“丰隆插手雷墓,故意激我相斗,我心中便有所预料,才请你来查看。屠灭信徒之仇,仇深似海,数百年来丰隆却隐忍不发,这当然不是胸怀宽广,只不过是等待时机。我早知会有这一天。对世外天而言,祂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垮塌的山墙下压着半副人体,那人仍睁着眼睛呻吟,瞳孔中倒映着且兰府黑色的天,商恪蹲下来,一只手虚虚笼罩在其人脸上,如同他十六年前对江宜所做的。那人呻吟渐止,露出一个幻梦般的笑,生命的残喘终结。
灵晔冷漠地看着他作为,待得商恪起身,开口道:“战火已经烧起来了,很快这样的场景会随处可见。沙州与白崖镇只是那个人的开始。”
他对商恪说话的语气从未有如此真诚:“找到他,商恪。”
白崖镇破户,废井中。
井底厚厚积着淤泥枯叶,士兵靠坐在井壁,脱下头盔,解了皮甲,胸前是一道狭长的血痕。对面阴影里一人道:“你从前一定细皮嫩肉,如今可是沧桑了。”
士兵忍痛揭开前襟,裸裎的肌肤上,前胸、后背、腰腹皆有疤痕,旧伤添新伤,果然沧桑。
阴影中的人正是江宜,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细看之下,皮肤上亦有细小纹路游走。
士兵冷然道:“我的伤,受了还能好,你若是再伤下去,可就回不来了。”
他声音虽不像,语气却全然就是狄飞白。
望楼垮塌的一刻,狄飞白冲入黑雾中,于废墟里扒拉出被轧断成两截的江宜。大雨令江宜顷刻就从人形变成一团浆水,狄飞白忙以一面藤牌收集了,背到此地来。
他随手擦去胸前血水,膝行几步到得江宜身前,江宜已是半干的状态,腰部断面齐整,淌出黑水。狄飞白从江宜身上摸出经纶千丝,柔软得像一握倒映月华的春水,但这种丝线刀砍不断、火烧不尽,不仅缝合肉体,更能接续生命,重新把江宜变成一个囫囵的人。
江宜摸着线缝,不禁赞叹:“徒弟,你的技术愈发优秀了。”
狄飞白只是不答,看着江宜身上一道两道的线缝,腹上补丁似的疤,那些游走的黑字。
“你也愈发不像个人了,”狄飞白说,“你还能活多久?”
凉风灌入井口,发出幽远的呜咽。井口逼仄的一方天空里,积厚的雨云开始重新酝酿一场雷暴。枯井虽早已干涸,却弥漫着更为窒息的沉默。
江宜在黑暗中淡然道:“放心吧,还死不了。”
游龙似的惊电划破天际,朝着日出之地,东方天空光明璀璨,一派金碧堂皇。紫极金阙下,灵晔现出真身,向莲灯浮桥走去,他所经之处紫电闪没,莲灯枯萎坠入云海。入得玄天大殿,殿中百年空寂,壁画上的神人微笑垂眸。
灵晔于壁画前盘膝坐下,闭目凝神。须臾片刻后,安静得似乎睡去。
一人脚步声踱到他身后,轻轻地犹如从他肩头拂去灰尘:“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这一手扫去了悬浮在灵晔周身的雷电,使其平静下来,睁开眼睛。
“陛下。”灵晔道。壁画上空无一人,回过头,那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当年飞升之际,陛下肉身被毁,一直以来受困于壁画之中,不得离开寸步。这是世外天对陛下的忌惮,设下阳谋将他软禁于此。那些神人号称自然封正,超脱六欲,也不过是群胆小鬼,自矜于超然的地位,惧怕被人拉下神坛。
陛下寻觅数百年,方才得一法门,可以离开壁画与他稍会。可惜其中亦有许多局限,做不得真。
“丰隆那厮,已然亮明态度,襄助江宜激我相斗!”灵晔仍有余怒,“这凡人到处挑拨是非,只他一人不足为惧,然世外天假他之手,搅乱人间百年基业,此人决不能留,必立除之。怪的是连商恪也找不到他究竟在哪儿……”
李桓岭道:“世外天圆光池号称能窥见百代因果,不妨借池一观。”
二人离开金殿,投身西天。
方到太初之境,神庭之外,看见那九重天上,一池悬天之水犹如明月一般,散发淡淡光辉。周围不见半个影子,空荡荡寂静如死。
二人到得池边,灵晔说:“这是在我梦中,只怕圆光池也不能找到现世里的人。”
李桓岭将手一挥,抹开池水縠纹,现出一副画面:“且看看他身上的因果。”
水中倒映出一座祠堂,燃香的青烟孤直飘渺,两小儿俯身堂前,灵晔说:“这是什么?”
“这是他小时候,”李桓岭并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让我们看的,也许算是前因。”
倒影又回到更早时候,江家操办周岁宴,年纪稍长的江合逗弄襁褓中的弟弟。
灵晔莫名道:“什么前因牵扯这么远,难道还要从他怎么出生的说起?”
李桓岭饶有兴趣,看着倒影中四季更迭,竟然真回到了江宜出生以前,江母身怀六甲于院中槿树下乘凉。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出现在水中倒影,她端详自己的影子,盈盈掬水浇在脸颊。
那姑娘的脸一闪而没,接着又是农夫牵牛走过,猎户在林中奔跑,财主点灯数钱,官员殿前拜相……囚犯、流民、伶人、书生……无数张脸,无数个场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这是他的前身……?”灵晔立刻明白过来。
圆光池能看见一个人的前因后果,这些人如果与江宜无关,是不会出现在映像中的。今生的叶子曾长在别处的树上,凡人死后肉体枯朽,精神离体往投他处,就成了别人的前身。
灵晔自己也曾使用圆光池,探问谢家的运势,并在那映象中看见了谢公书玉的投身之处,因此授意谢励将璧山出身的新科进士收入门下。
在那无数个前身中,出现一条漫漫长路,一老者拄杖而行,前往道路的尽头。这一幕似乎没有什么分别,李桓岭却蓦地伸手触及水面,涟漪荡开的瞬间画面消失。那老人只是遥远过去的一个残影,并非现实。
灵晔看眼李桓岭:“这人是谁?”
李桓岭语气中不辨喜怒,注视着空静澄澈的池面:“他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你没有见过他老去的样子。”
“……”
灵晔有所领悟,听见李桓岭自言自语:“竟然是他,这世上之事,当真无前不后,无因不果,呵呵。那年在天刀陉,我亲手杀了他……”
灵晔冷不丁一个激灵:“军师……是江宜的前身?”
八百年前天刀陉一战,李桓岭阵前处决军师冯仲,年轻的一代谋臣就此绝迹。纵然后世流言蜚语,揣测冯仲乃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假死脱身,当事的灵晔却很清楚,冯仲的确是死了。死于背叛主君。
他曾经对此人无比敬佩,得闻他有贰心,一度难以接受,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冯仲死后,他追随李桓岭飞升白玉京,数百年光阴漫长,他本早已把旧事放下。直到得知此人死而复生。
或者说,逃离了死后世界,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李桓岭道:“对冯仲而言,一切事都在他算计之中,就连自己的生与死亦然。此人身负神通,晓畅阴阳,不仅知道魂魄如何逃出地脉,还拥有让孤魂在光天化日下行走而不被天道发现的法宝。我找到他后,取走那件法宝,他很快就被天地脉发现,收走了魂魄。那一缕天魂几经辗转,原来到了江宜身上。我同他,果然是宿命里注定的缘分。”
灵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布衣纶巾、羽扇轻摇的文士,面对他人疑问,他总是胸有成竹、捻须微笑,仿佛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一个算天算地算无遗策,连百代之后世都尽在算计之中的人,寻常凡人怎能与他相提并论?江宜若是军师投身,还能将他等闲视之吗?
李桓岭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笑道:“谁人身上无有前缘的牵绊?然而过去的事业已过去。冯仲已死,人死灯灭,纵使他的一部分落在江宜身上,意义也全然不同了。我能杀他一次两次,就能杀他三次。”
察觉到李桓岭言语中的杀意,灵晔不禁侧目。陛下对待江宜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虽不杀亦不放,今次于圆光池中惊鸿一瞥,看见冯仲,却就因此萌生杀机。纵使时光不返,斯人已逝,陛下对冯仲的忌惮曾不能减少分毫。
“我会找到他的。”灵晔说,眼神变得凌厉,手中闪现的剑光如电插入圆光池中。
“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夜阑灯静,壶矢棋枰。琳琅街隐藏在名都腹地,入夜后正值热闹,戏馆内伶人歌舞助兴,座屏上烛火影影绰绰,四下席面里人声低语。
商恪打帘入得雅间,里面已有人在,见是他来,招呼道:“寸刃兄弟,快坐,上酒上酒!”
那人衣衫不整,坐没坐相,怀里一个小倌服侍他吃喝,正是狄静轩。
另外还有两人,却是陌生面孔,作文人骚客打扮,一个青年模样,另一个则年纪稍小,神情里带着一丝探究,打量商恪。
“这位是云峤云贤弟,这位是吴珠吴小友。”狄静轩介绍。
商恪略一点头,却没有兴趣,独自于几案后落座,一口闷了酒。
狄静轩道:“怎么心情不好,谁惹你了?”
商恪淡然道:“今早且兰府事变,消息还未至名都,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狄静轩:“?”
云峤与吴珠对视一眼,俱都莫名。云峤笑道:“这位莫非也是哪座府上的大人?”
狄静轩笑道:“哈哈哈,什么大人不大人。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不谈国事。寸刃兄,你讲话太多机锋,恕我听不懂。来来,我敬你一杯。”
杯中满上,商恪心情烦闷,一气饮罢,一杯接一杯,看得狄静轩咋舌。
第170章 少年祝史
商恪最是好酒,喝来喝去,还是梅园的陈酿深得他心,因此常来名都找人喝酒,与狄静轩竟混成了酒友。
今晨他与灵晔分开后,便往观圆光池,搜寻江宜的踪迹,虽是依旧不见其人,这一回,境中出现的却是名都街景。
江宜不知习得什么谜法,可以在天道的注视下隐藏踪迹,此时人应当就在名都城中,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商恪百般无奈,只好来此借酒消愁。
云峤见他兴致不高,搭话道:“今日可是出好戏,这位朋友不感兴趣?”
商恪不答,狄静轩打趣道:“这你就不懂了。戏是好戏,可一起看戏的人不一样了,心境自然大不同。寸刃兄弟,要我说,既然想见,你不如就去找他好了。”
商恪饮酒,闷闷不乐道:“他不想见我。”
“哦?”狄静轩狐疑,搞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人生短暂,还有什么是比及时行乐更重要的?商恪又不愿多说,转脸去看台上春戏,杯中空了,云峤挽袖取来酒壶为他斟上,吴珠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云峤笑道:“你说的,是一位红颜知己?”
商恪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看在云峤给他倒酒的份上,答道:“是一个朋友。”
“只是一个朋友?”
“……”商恪看着杯中一泓青雪,在烛光里消融。
云峤道:“看来这个朋友的意义,有些复杂。”
商恪在晃眼的光里闭上眼睛,心头莫名浮现清溪关那山溪边垂钓的樵户,这一幕何其相似。为何都要追问他的答案?
答案重要么,谁人不是稀里糊涂过完一生?难道不知道这个答案,他就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戏台上伶人涂着雪白的脸庞,瞳色漆黑,面容渐渐与江宜重合,在走马灯的光影里翩翩舞袖时喜时嗔,一颦一笑间似乎有所诉说。你究竟想说什么?商恪恍惚中伸出手,却看见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剑。他将那剑送进江宜心口。
伶人飘逸的身姿僵滞,直挺挺倒下,刺杀他的同伴悲泪,如痴如狂,亦吞剑自尽,一场戏以死亡落幕。
“真是无聊,”吴珠嘲弄道,“不如喝酒。”
狄静轩哈哈一笑,夹一片牛肉细细咀嚼。
商恪掌心攥着,拇指深深抵在食指根处,并不去碰云峤给他倒的酒。云峤端详他的神色,忽而道:“这戏当真是没有逸趣么?小生倒是有一技艺,聊与诸位逗个乐子。”
“哦?”狄静轩好奇心起来,见云峤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卷纸,一支笔。
“作诗?”
“作画。”云峤笑道。
他要将画纸铺开,吴珠帮他清空酒案,又取出半个巴掌大的砚台研磨。云峤沉思片刻,以笔尖舔了舔墨汁,挥毫落纸行云流水一般,几笔便勾勒出戏台的形状。他那架势,气定神闲,当真有大家风范。
狄静轩兴致勃勃道:“你要画这出戏?”
画在纸上成形,狄静轩笑道:“这怎么画的,台上却没有这些景致。”
云峤答道:“做戏非有殊,观戏乃各异,此画是小生眼中所见之戏。诸位虽同席而坐,看见的戏想必也各自不同。”
狄静轩指点他的画,赞道:“那你见到的戏,当真是风雅。我看见的,不过都是些赤条条、白生生的肉体罢了!哈哈哈哈。”
商恪似乎有所触动,待要细观那画,云峤却已完事,将画一卷,吴珠取来画筒为他装上。
“二位,今日已经尽兴,天色已晚,我与吴珠就先告辞了。”
云峤与吴珠一拱手,挟着画筒离去。
商恪目送二人背影,一点趣味又没了,坐下饮酒,忽然咋舌,颇感到这酒也没了滋味,有些心不在焉。
“那二人是谁?”商恪问。
“云峤与吴珠。”狄静轩答。
“我是说,”商恪道,“什么来历?”
狄静轩:“我不认识。”
商恪:“……”
狄静轩潇洒一笑:“相逢何必问出处,都是今夜初见,也就比你来得早一点罢了。”
商恪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他原以为那是狄静轩的朋友,因而没有多问,怎么却是两个陌生人。
云峤与吴珠离开琳琅街,夜色里入得一家客店,要了间房,将门一关。吴珠点起一盏幽暗烛灯,仿佛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云峤道:“不必如此偷摸吧,难道我们藏得还不够好?”
吴珠看着他,皮笑肉不笑:“我看你上赶着给人倒酒时,倒是巴不得他认出你来。这样见面不相识,显你俩交情浅。”
吴珠吴珠,有眼无珠,原是一句讽刺。
云峤被他刺了一句,不敢说话。
吴珠在一路携带的褡裢里翻来翻去,找到牙飞剑。昏黄灯晕里,他抚剑沉默。
云峤道:“一切就交给你了。”
吴珠一张脸十足冷漠,提剑起身,出得客房门外道:“你别死了。”
“放心,不会的。”
吴珠头也不回,却是等到云峤的回答,才一点头,拔足下楼去,潜入夜色中。
客房中许久寂静,名都的深夜只有风声,夜鸟振翅,归人车马轻。
云峤打来一盆水,洗去笔画的五官,露出江宜的脸来。揽镜自照,湿水后的面孔犹如幽魂,飘渺无定。江宜面无表情,看着镜中的人。
枯坐片刻后,他背起褡裢出门。
今夜本来是要从狄静轩处下手,奈何与商恪不期而遇,只好另寻目标。行走在国都大道,江宜凭借梅园居住时的记忆,寻到慈光院外巷道,此巷中府邸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圈地围墙、枕岭砌石,住宅皆大而广之。中有一座更为甚者,不知吞了几条街,垣墙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俱有人说此府邸有五进两跨院,分别为红葩、狎猎、宴乐、书文与农作之所,应有尽有。府邸虽气象非凡,主人的爱好却是耕田种地,于家中独独辟出一块农地,弄了座茅舍居住,平日里则穿些布衣短褐,作风简朴。
这乃是因为,主人已至富极、贵极之境界,俨然返璞归真了。
正是太子太师,赵国公布警语。
他家的府邸,日夜都有家丁看门护院。好在江宜此番不为做偷鸡摸狗之事,只是在墙根下捡了处僻静地界,取出褡裢里的笔纸来,就地铺开。他原本用笔不必研墨,只以唇舌润之,便有墨色浸出,下笔更像是以笔带手,细细勾画出一座山、一座观。
江宜月下观画,那画本不是他所做,而是蛇瘿之笔依据他心中意象所勾绘。
“好画,不过,还差了神。”江宜赞罢提笔,在山间通往古观的小道上,滴了两滴墨,点成两个小人儿。小人儿栩栩如生,似乎令山路也活转过来,山林婆娑,山风吹过,江宜的鬓发随之轻飏,那阵风拂过国公府上空,明月微起涟漪。
如水的霜华下,茅舍卧榻上布警语正熟睡,风吹铃铎响,令他睡得不安稳,眼前犹如出现一片云雾。拨云见月,月下是一条蜿蜒山路。
“国公爷,这边走。”
布警语跟着侍卫沿路登山,环顾四周,看见山门方碑上刻着“鳌山”二字。
“岳州鳌山?”布警语听见自己出声询问。心情十分微妙,好似疲乏后泡进温水中一般,懒洋洋的不兴半点情绪。
侍卫道:“正是。洞玄观便在山顶,少时就到了。”
果然复行百十来步,只见一檐庑殿顶曝露在林冠之外,林中阒寂,侍卫似乎早知此时既没有落锁,也无人守门,推开大门便领着布警语进入洞玄观,熟练地穿过抄手斜廊,经过前殿、主殿、客舍、敬香院,到得住持道长居住的静室外。
“早就听说岳州郢王一心问道,无意于政务,甚至将居所也搬进了洞玄观。就连岳州大旱,也是他滥行淫祀所致。他修道修得走火入魔,说是已经疯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布警语半是讽刺半是试问。
侍卫只竖起一指靠在唇边,示意布警语侧耳去听。那微微而笑的神情似乎不会出现在他的侍卫脸上,令布警语一时感到违和。
“洛州都督郭恒回信,愿听从王爷调遣。王爷起事之时,他必举兵策应。”
“传世玉璧在本王手中,持有玉璧者可号令天下,忠于李家王朝之人,当然要拱卫本王。如今这天下明珠暗投,大宗正统旁落,宝座为持身不正之人占据,此违背了天命所归,因此江山才生出祸乱,到处战争不断……但是终有一天,会回归正道,本王登临之日,将天下归心,万民来朝。”
“王爷预备何日举事?”
“此事宜早不宜迟,要就趁他江山不稳,内忧外患之时……”
“沙州一战悬而未决,孔芳珅决计难以抽身。徐牟麾下水师为东郡海贼拖住,腾不出手。且兰府又遗民作乱,皇帝一门心思都放在此事上。咱们这时与各方联络谋划,朝廷定然难以察觉……”
布警语怒发冲冠,一指冲着静室气得发抖:“好好好,郢王李裕果然心怀不轨!他娘的来人,快来人!把这个反贼给我拿下!”
四周哪有人听令而来,布警语自己的声音亦在这空寂的夜晚显得不真切。
那侍卫纹丝不动,对国公爷的愤怒漠然视之。
布警语热血冲上脑门,眼前景象开始旋转,耳边夜鸦的鸣叫好像一种清脆的铃响。屋里的人闻声冲出来:“什么人在外面!”
“好你个李裕!先皇与陛下待你如此宽仁,你却这样背叛他们!”布警语在一片眩晕中指着对方鼻子大骂,“顶头三尺有神明!你对得起祖宗吗?!……”
眼前愈发天旋地转,警铃大作,犹如一只墨笔伸进池中,搅浑了一池清水。
“国公爷!国公!”
“醒醒!快醒醒!”
“这是怎么了?”
布警语自茅舍床榻上醒来,众人只见他双目充血、青筋暴跳,弹身而起抢下墙上挂的犁耙,奋力挥舞:“我杀了你!我替陛下杀了你!”
茅舍一檐,风铎不住鸣叫,发出刺耳啼音。
院墙外,江宜手中画作裂开两半。
“哦?有护身法器,罢了。”
他拾起残画离开深巷,那逶迤的画卷上火光冲天而起,烧灼了层林里的古观。
第171章 少年祝史
百尺凤台之上,灯树安静燃烧,少年祝史灯下看书,忽然有所感应。他抬头,见天边明月犹如被夜风吹皱的一池湖水。
“天象……有异……”少年祝史掐指一算,拍案而起,反身入得凤台藏宝阁,拉响挂在檐角的一枚风铎。
顿时只听藏宝阁上下十三层风铎齐响,其声清明脆亮,惊破长夜,十三层灯火逐一亮起。数人奔上凤台:“天象有异!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名都作法,引动了天象!快去通知寺卿!”
少年祝史匆匆下楼。藏宝阁旋梯两侧俱是珍奇宝物,李氏王朝国祚绵延数百年,网罗而来的珍物不知凡几。沿梯而下,藏宝阁底层却有一道氤氲奇光,在那光晕笼罩下,四面宝物无不静默收敛。
光芒中心,盲童盘膝而坐,两手捧着一方白璧。正是凤台国宝之一的谷璧,可以吸食人之心力,因常年由盲童侍奉,使得盲童看上去略有呆滞之相。
面前更有一只玉琢的公鸡,单足而立,形容活灵活现,光华在玉质的眼珠中流转,犹如点睛一般。
数人匆匆下得底层,盲童眼中映出谷璧表面,无数星辰在玉璧中沉浮隐现,昭示着人的命运,与天道走向。
其中一星于天图中骤然显现。盲童抬手,一指某个方位。
夜色下,数名道士手持风水罗盘,拜访慈光院。
“太常寺卿,求见陛下!”
院正迎三人入内,到得燃灯堂外,堂内常年明灯不灭,乃供奉先祖神曜皇帝的金像所在,为历任皇帝静思之所。
堂外,院正道:“陛下正在堂上定禅,事前已说过不许任何人打扰,几位大人请稍候片刻。”
寺卿道:“是大事!”
“有多大?”
寺卿一手指月:“天大!”
院正一惊,想到近日陛下为国事烦扰,外敌入侵、内乱不断,所谓天大的事,难道是江山不稳了?然而转念一想,来的是太常寺中人,又非兵部急报,今夜又平静一如往常,不像有什么大事。是否要冒罪打断陛下的静思,院正一时拿不定主意。
燃灯堂内,金身塑像的面容似乎与民间众多先帝殿的神像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敬香之人的身份。李初的三炷香尚未燃尽,他垂首坐于蒲团上,面容如熟睡般沉静。香烛的青烟悠悠升腾,笼罩在金像头部,云遮雾绕间,似乎有唇齿阖动,密语送出。
李初梦中皱起眉头,神色困惑。
“这是什么意思……请您明示……”
俄顷,李初睁眼,低声呢喃:“竟是如此,妖道胆大妄为,乱我朝纲,则必除之。”
线香燃尽,李初推门而出。堂下等候的寺卿等人急忙迎上前去:“陛下,臣有事要禀。今夜天象异变,月犯太微,乃是有人在名都施法所致。太微为帝皇之居,此人所作之法必欲对皇家不轨。臣等一经察觉,不敢怠慢,特来禀报。祝史与其师弟已经查明施法地点,此刻已前去捉拿此人。”
李初听得禀报,眉心一跳。此时,众人皆看见门前染上一片渥丹似的颜色,抬头一瞧,当空一轮赤月。
其征兆似乎不详。想到刚才燃灯堂梦中所见,李初隐约明白了:“是你么?你来了……”
江宜挎着褡裢走过乌衣巷,月影如山,赤红的光华在城中流淌。他在乌衣巷中所待不过片刻,已听到国公府内大乱,料想布警语借助外力从蛇瘿幻梦中脱身,也如当初的李裕一般失心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