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道路极其隐蔽,又崎岖难行,依则却如履平地似乎已走过无数次。
狄飞白几步跟上去,追问:“不是你杀的,难道是谢书玉自导自演?”
依则不回答,专注找路,于树下刨到一只竹笼,笼子里逮着只灰兔子。依则弯刀旋掉一半兔脖子,将嘴凑上去喝血,看得狄飞白瞠目结舌。末了,她拇指擦掉唇边血迹,看狄飞白一眼,将兔子递给他。
狄飞白眼神中流露嫌弃。
依则哼哼一声,不多管他,几下将皮剥了,串起来烧烤。看她熟练的程度,不免想到这数月以来在山谷中,她就是如此过活的。
“你倒是藏得好,难道不知你的族人都被圈禁起来了?”
依则冷笑:“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她一说,狄飞白才注意到,依则用来串烤兔子的,是一截惨白的臂骨。
“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依则说,“这里是个乱葬岗。”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峡谷的水雾与山洞中所见竟为一体,雾中隐见鬼影幢幢,半空中一团低矮的雷云,不时降下明亮电光。一道闪电就落在狄飞白脚边,麻痹的感觉袭向全身,他低头看见土地里曝露出的骸骨。
依则见惯不怪了:“这里有雷电守护,是无法涉足之地。再往深处走一步,定会变成一具焦尸。每隔半个时辰,地气会达到鼎盛,那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记得藏好,不要丢了性命。”
狄飞白一头雾水,但见依则镇定地烤兔子,撕下一条肉腿递给他。
自昨夜到今晨,他都没有再吃过东西,这会儿闻着毫无矫饰的肉香味儿,饥饿的感觉骤然就苏醒了。
两人分食兔肉,狄飞白顾不上追问依则,吃得个半饱,依则薅了片树叶擦手,重新带上竹笼子,换了个地方设陷阱。狄飞白跟在她身后,待得收拾妥当,依则一看天色道:“时间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依则看他一眼,狄飞白想起来,她说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一场雷雨。
“回石台上去待着,好戏要开始了。”依则在原始的丛林里找到来路,返回半山腰的高台,二人将将站定,一阵迅猛的疾风刮过,险些把人吹打下去。顷刻间峡谷里阴风呜咽,云雾乱流,地面上风吹草动,狄飞白定睛一看,竟见土地晃动,犹如地震一般,白骨的手臂扒开泥土,尸骸破土而出,霎时间雾中白骨耸立,重重叠叠不可胜数。果如依则所说,这里乃是千军万马的乱葬岗。
狄飞白脸色发白:“这些都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依则说,“这些都是你们祖先造下的杀孽啊,竟都忘了么?那你好好看看,你们当年是怎么从垫江人手里,巧取豪夺来的土地。”
雾中汉甲士兵与披膊猎户持械相斗,依则看得入神,狄飞白只觉是群魔乱舞,这情形与山洞中所见一般无二。果然雷霆霹雳,一时俱下,山谷中晦明不定,声音震耳欲聋。江宜想找的东西,就在这山谷中,可这里是禁入之地,他该怎么进去?
那个手袋……狄飞白想起来,他在山洞中就将烟灰焚烬了,难道那其实是要用在这里?
可恶。狄飞白颓丧不已。
这时身后山洞中异响不止,地面震动,一团秽雾冲将出来。狄飞白下意识拔剑,依则淡然道:“都是幻象,不必紧张。毕合泽老爹以前说,阴阳相薄,感而生雷,雷霆是天地的记忆,可以重现往事。”
狄飞白却看见雾中的一张面孔。
这张脸似乎眼熟。那是谁?可是他一时间想不起来。狄飞白拔腿追上去。
依则吓一跳,见狄飞白一头扎进雷墓中,寻死似的。
雾中那个人,身形挺拔,瞪着一双凶狠的眼睛,五官却已具锋利的雏形。他带着一群阴魂冲上去与猎户搏杀,英勇无比,好像个将军。
一个将军?
“……”
狄飞白蓦然想起来这张脸——它曾经长在一尊神像身上——清溪关的将军庙,谢书玉的黄金像。
“喂!”依则追来,猛地拉了狄飞白一把。
天降雷霆落在身前,土地一片焦黑。“你倒是不怕死!”依则骂道。
狄飞白却甩脱她的手,追着谢若朴的幻象而去。依则目瞪口呆,她在山谷中停留了数月,也只敢远观不敢靠近,尽管知道峡谷掩藏着无数秘密,但天威仍令她止步不前。这小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雷鸣电闪,谢若朴的身影于雨中时隐时现。狄飞白紧追不舍,不知不觉到得谷底,环顾四周尽是枯骨磷火,死人堆里伸着一只手,谢若朴俯身,摘花似的探向那只骨爪。忽然他的身影又顿住,缓缓回头,看向狄飞白。
那双存在于数百年前的眼睛里,跨越了虚与实的边界,清晰映现出狄飞白的样子。
依则追上来,正撞上狄飞白后退一步:“坏了……”
“那是什么?”依则亦看见这奇异的一幕。
“这不是幻象,这是……”狄飞白语气有些发虚。
谢若朴拔出手中剑。
这时候的谢若朴还不是灵晔将军,并不具有谊威怒力凌乾坤的威能。按理说,也只是个凡人而已。然而,狄飞白止不住地想起黄金像前那道从天而降的雷霆。
谢若朴身后的骨爪五指绽放,那其中的确是有什么东西存在。狄飞白心中一动,意欲上前看个清楚,方起了念头,谢若朴长剑就横了过来。
狄飞白脚下不动。依则仿佛知道他的退缩,不怀好意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你的剑不是很快吗?”
“你不是不认识我,什么时候看过我用剑?”狄飞白一手握住牙飞。
依则不回答。
“那骨手里的东西,”狄飞白牙缝里挤出声音,“应当就是这座雷墓所守护的。我要拿走它。”
“拿走它又怎样?”
“不知道。也许这里的雷就停了,也许,触怒上天,咱俩都葬身于此。”
依则抚摸腰腹,衣服下卷绕着的铁索,触感冰冷而坚硬:“这座雷墓的秘密么……我也想知道。”
谢若朴的幻影执剑,瞪着两人的方向,面孔上显现一种不成熟的凶狠。
他的确是个凡人,不是后来高高在上的仙人。狄飞白意识到这一点,牙飞剑出窍,划破晓光寒雾——铁索卷上狄飞白的胳膊,猛地将他拖回来,与此同时乌云乍破万顷鸣雷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瞬充斥惨白之光。
狄飞白骇然,倘若他稍晚一步,就将被雷霆笼罩。
铁索救了他一命。
“当心!”依则喝道。
迎面一道剑弧,映入狄飞白眼中。狄飞白咬牙举剑相迎,与幻影短兵相接。依则挥舞铁索荡开闪电,发出铿然清脆的声响,迸发连串火花。
幻影不是灵晔本尊,却也有高超剑术,与狄飞白相斗,犹如两轮圆月争辉。依则唯一一次见到狄飞白出剑,即是在澡堂中,剑光破水而出,好像明月出海,她意识到这两人的剑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
那些明亮的剑光像月华,也像闪电。
剑光似电飞斩,在峡谷中留下道道沟壑,谷底泥石翻涌,那只藏着秘密的骨手已经不知所踪。
依则浑身是伤,一手盘山索一手弯月刀,被逼退至山脚。云雾中已不见有人,只见乱流搅动,剑光来袭。依则抖开盘山索抵挡,虎口震得发麻。她一低头,看见脚边曝露的骸骨当中,正有一只花苞似的手蜷着。依则俯身去捡,还未碰到,那骨爪倏然展开,将掌心所藏之物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依则:“……”
霎时间她不敢动弹,听见刚才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的人,在耳边说:“你觉得,拿走这样东西,会有什么结果?”
冷汗顺着脊柱滑落,依则镇定开口:“会天打雷劈?”
骨爪掌心躺着一截断指,一只素白的手从依则身后伸来,拾起指头。依则寸寸转头,看见他的脸——一张好似春睡醒来带着无边厌倦的脸,眉浅而目淡,宛如一幅为霖雨洗去的残画。
“差不多吧。”江宜神色恹恹,捡起断指。
断指在他手中迅速干瘪,血肉剥落,化作一段森森白骨。万籁与此同归于寂,更不闻一丝声响,无风也无浪,唯有玄虚与空茫,充斥依则心头。
她感到七情六欲离身而去,肉体变得无比轻盈,万顷闪电犹如接天的明镜,千万道狭长的镜面中锁着她的身影,像那引她前往仙境的天路。
大地怒涛汹涌,抛起她好似一叶小舟,轻飘飘地飞起来,只是腰上盘山索为一人拽着,欲飞而不能。
江宜一手拽着依则,一手于飞沙走石中接住被掀翻的狄飞白,天际一道游龙似的闪电,下一刻就出现在眼前。
飓风,逆流,龙蛇竞走,吞天沃日,令星汉为之倒悬,日月为之失色,一派毁天灭地的景象。
江宜目不稍瞬,即将为雷霆的威光所吞没。是时一只手掌横在他面前,五指紧攥,闪电在祂掌心不住挣扎,最终湮灭为无数荧光,散入峡谷中。
风停,依则与狄飞白摔落在地。
丰隆摊开右手,掌心为剑气搅烂,伤口渗出金色血液深可见骨。
“你是不怕死,还是觉得自己死不了?”
江宜作揖见礼,平静说道:“雷公阁下,好久不见了。”
“今日也是你设的不死之局么,为了逼我出手?”丰隆问。
江宜道:“凡人生命只有一次,岂敢以自己的性命一再试探。今日之事是个意外,本想用夔兽之角请出阁下,平雷墓风波,助我拿到神曜法器,未想兽角大概被狄飞白先用了罢。早先我就在想,雷墓的位置其实很明确,但为何从来没有人到达过?昔有太上治道清微昆仑山,山者在峰为阳,在穴为阴,此处山中洞穴连通阴阳,乃是一处启度场所,凡人在此场所中,唯有质心效信方能达成契约,抵达这处秘境。我曾对突 厥可汗说过,妖川黄泉在人间留有一个入口,位于西南群山之中,本是一个引他出兵的骗局罢了。不过,这其中应当也有几分真实,雷墓之中死气积聚不同凡响,我想,恐怕的确可以凭借某种方法,从此地进入妖川。”
“雷墓并非一个天然的缺口,”丰隆沉默后说,“当年,谢若朴曾在此地服过劳役,也追随神曜皇帝与垫江人小规模交战过。他被点将到白玉京后,从未忘记这片土地,利用其身份之便,暗中操纵子孙后代,领兵攻陷了垫江古国。垫江的覆灭,与雷墓的存在,目的都一样,是为了掩盖某个秘密。这个秘密现在就在你手中。”
江宜看眼掌心的指骨:“李桓岭的断指?”
“李桓岭沙州杀人,被贬越雟,靠着剿匪的功劳才走出大山。是他最早发现了垫江人的族居。谢若朴为了掩藏这件事,将屠杀场变成了雷墓,所有通往峡谷的道路都从世上抹去。六百年来我不断安抚着山中亡魂,然而亦无济于事,它们无法往生。”
“无法往生。”江宜低声重复。
“天地脉失去了净化秽气的能力,数百年里秽气不断累积……”丰隆说话被江宜打断:“一朝冲毁天书台,因此才有了我。对吗?”
丰隆看着江宜。
神是一种什么东西?没有来处亦没有归处,是自然化生的一缕意识,人死后能去妖川,神明之死却是化归天地,从无中来亦归无中去。妖川对祂而言是无法涉足之地。人之祸亦从人解,因此才有了江宜。
这是世外天亏欠江宜的吗?
与商恪一谈后丰隆一直在思考,否则今日不一定会出手相救。
“李桓岭肉身留下的只剩这一截指骨,灵晔负责镇守此物,与它之间建有某种联系。你拿走了它,灵晔很快就会赶来,”丰隆道,“若要走,趁现在。”
散去的雷云重新在峡谷上空凝聚成形。
丰隆袒身赤足,负手行走在谷底,口中轻哼古谣,遍地白骨随着祂的歌声重新没入土地。祂黧黑的脊背上,黥纹逐一点亮。
天外一剑破开雷云,裹挟着震天撼地的怒喝:“丰——隆——!!!”
丰隆抬脸无动于衷,手中雷鞭扬起,一白一紫悍然相接,掀起滔天气浪,飓风排开峡谷上空的云层,露出一座青锋似的苍翠山尖。山尖上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着彩褐红裳,腰上装饰金色羽翎,手中轻摇纨扇;一个道袍衣襟大敞,袒露胸前,看见峡谷中乱象,反而大笑两声,仰头灌酒,清酒顺着嘴角淌落脖颈。
空中一缕微波流过,戏子将扇一展唤道:“商恪,站住!”
波光流注于山尖,现出人形,果然是商恪。他周身剑气罡风未消,眼见是方从酣斗中抽身,神色仍带着戾气。
“不准你去帮灵晔。”戏子霸气说道。正是屏翳与漭滉。
漭滉呵呵笑道:“他怎么会帮灵晔,他才和灵晔打了一架。”
数刻钟前,商恪与灵晔一言不合争斗起来,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本来是难舍难休。却不料雷墓忽然发生了变故,灵晔立即方寸大乱,撇下商恪不顾,直冲着峡谷奔来。商恪紧随其后,欲探个究竟,心中隐隐有点不详的预感。
“这是丰隆和灵晔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别插手,”屏翳徐徐摆弄纨扇,眉宇间有一丝不满,“丽水自古以来就是丰隆的领地,灵晔这个后来的小辈,却要杀祂信徒,夺祂法坛。是可忍孰不可忍?丰隆宽忍他了六百年,今日便将此账一并清算了!”
漭滉但笑不语。
商恪忍不住问:“自古以来是怎么算?”
屏翳道:“那当然,是天地初开,阴阳薄而感生雷,第一道雷霆就诞生在丽水。正如第一缕风诞生在广漠,所以北地的戈壁是我的法坛。”
“霖宫洞天,亦是第一场雨降临之地。”漭滉乐而饮酒,说道。
商恪正思索,屏翳以扇敲他胳膊,说:“你就别想了,你是在李桓岭的玄天大殿里诞生的,可是那殿已经有主了。你流浪人间八百年,还没有圈到自己的地盘?”
商恪道:“这不都被生得早的分完了么。”
他语带嘲讽,与平时迥异,惹得屏翳侧目:“怎么,你还为灵晔抱不平?”
漭滉哈哈大笑,吐出一口酒气。
峡谷中雷鸣电闪,时而光喷星日,时而紫电明瞳,气浪排霄树倒石碎。这两位神通斗法,遭殃的却是谷中生灵。屏翳与漭滉正看戏,只听到灵晔一声怒吼:“商恪!!”
“快去!!”
商恪一怔,须臾间领悟到了什么,蓦地看向屏翳与漭滉。
漭滉摊开双手,示意无辜。
商恪要走,屏翳又伸出纨扇拦他,没拦住,云流刷然乘风而下纵入人间。漭滉道:“他与灵晔毕竟同僚。”
风云色变,有雨欲来,漭滉仰头饮酒,嘴角噙着一丝笑。
同一片天下,谢书玉伸手接住一滴雨水。
他身在望楼之上,一张长几上盛着他的香樽与茶水,烟气升入半空,很快被风吹散,满城乌云翻墨,点点寒星,是弦上待发的锋芒。
垫江坊里外水泄不通,白涯所的官军在浓厚的雨云下像一片沉默泥沼,正在吞噬这里的屋与人。坊门内遗民走出家门,围聚在狭窄的街巷里,面对刀剑一言不发,犹如一种深邃的黑暗。
白涯所千户马昭骑坐马背上,一手掀起铁覆面,看眼远处望楼上的令旗,等待长官给出信号。一旦他的手从额前落下,包围垫江坊的士兵就会万箭齐发,将坊内遗民悉数钉死。
“我再说一遍,交出越狱逃犯,今日暂可放你们一马。”
“……”
马昭再次看一眼望楼,令旗打出。他心中一沉,暗暗想道,难道这就要大开杀戒?
前日总管府地牢里关押的一批罪民集体越狱,谢大人于府中遇刺,危急关头幸得雷公庇佑,得以生还。事后大人下令全城缉拿逃犯,未果,众人于是都将目光投向了垫江坊。这时候还能庇护逃犯的,也只有同族之人了。
“当真是非我族类……”马昭缓缓放下右手,“皇恩浩荡……也不能感化蛮族……”他之右手忽然为人半路截住。
马昭低头,看见是身边一小兵。
此人反应奇快,将马昭的右手攥在半空,继而徐徐抬头,对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老话说得好,杀人者人恒杀之。”
马昭凛然抽手,却纹丝不动,那人借力飞身上马拔剑二话不说向他刺来。马昭悚然间以铁护指钳住长剑,金石之声尖酸刺耳,犹如一个号令,霎时官兵中有人松弦放箭,只听数声惨叫,倒下的却是同伍。
“有奸细!”
官军自乱阵脚,不知杀戮从何而起,忽然便见鲜血飞洒,惨声连起,同伍之间自相残杀起来。混战中一小兵抽刀上前,劈开坊门,长衢霍然洞现,无数双拥挤的眼睛看着那兵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消瘦而锋利的脸庞。
依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这样堂皇地出现在她的族人面前。
她手里拿着弯月刀,继而转身,以刀刃划开一名官军的脖颈。鲜血溅落在坊门内安静的青石板上。
众人仍以寂静的眼睛注视着门外这场杀戮。
马昭一手紧握牙飞剑,阻止它扎进自己喉头,一手拔刀,杀手飞起一脚踹在他手上,回剑,跟着旋身一挑,剑尖自他眼皮底下划过,马昭躲避不及,扑跌下马。杀手欺身而上,一式剑走偏锋,取他肋上三寸,马昭仗着有圆护在身,硬吃了他一招,将刀锋一递。剑尖没入铁甲,刀锋则在那杀手胸前滚了一圈。
二人错身,各自滚地而起,杀手胸前皮革裂开,隐隐沁出殷红色。
这时候先是落了几滴雨水,厮杀中无人察觉,继而地面上开始出现密集的雨点。一记闷雷,大雨犹如一面帷幕,被天孙之手刷然拉开。
轰鸣的雨幕里,马昭大喝一声,正要拖刀上前,胸前圆护忽然在微弱的声响中碎成数块,伤口中剑气猝然爆发,将他的心脏震成一团血肉模糊。
雨水汇聚成一条血河,冲刷过长衢,坊市里的人却仍似无动于衷。
依则数不清有多少士兵倒在她刀下,她只能以不断杀人来点燃族人的斗志,一个不行就杀两个,两个不行就杀三个……
她并没有像狄飞白一样乔装自己的容貌,那张脸上开始显现出疲惫。
人群中一柄弯月刀遥遥与她呼应,杀出一条血路,和她背靠在一起。依则感受到这嶙峋的脊骨,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以至于鸡骨支床,却仍然蕴含着力量,足以支撑她,至少绝不在此刻倒下。
苏慈……
依则跳动的心脏涌现一股热流,直冲颅顶,她口中发出暴雨里听不清的叫喊,再一次举刀杀向敌人。
垫江坊的情形,清晰地呈现在望楼视野中。
这不对劲,必须马上给出命令。然而谢书玉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的传令兵不干了,令旗一卷随手丢了,迤迤然做到长几对面,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
谢书玉定定盯着他,发现这是一张很熟悉的脸。
这张脸在自己身边待了有一刻钟的时间,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江宜倒了茶水,自己是不喝的,将杯子推至对面,示意谢书玉:“大人,请坐吧,站着不累么?我们文人,不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该可以好好聊聊天罢?”
谢书玉一言不发,盯着那盏茶,线香的余烬掉落在桌面。
“今日请仙,上仙可有应答?”江宜笑问。
谢书玉看着他,隐约明白过来,窒息感再次来袭。那天袭击他的刺客,他也猜到了,跟在江宜身边,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是那个姓狄的游侠。或者说,现在还有谁不知道,狄少侠就是李世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谢书玉问。
江宜反问:“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垫江遗族集中起来看管监控,余者下狱,刑罚伺候。当初陛下的敕旨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江先生,江大人,如今你也是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江宜打断他话头,道:“我到了名都后,机缘巧合,遇见了受罚的谢白乾谢千户。千户告诉我一句话,这个国家的政治发生在神庙里。我琢磨一阵,且兰府哪里有座神庙,那日见到总管大人,才想起,呀,原来是在贵府后苑。我曾经听说大人有听雷的习惯,雷声对你而言有什么预示么?”
谢书玉握着茶杯的手指发白。
江宜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脸上的神色,笑了一笑道:“八百年前,谢若朴随李桓岭平定越雟山匪之乱。两百年后,出身名都谢家的谢济元,踏破万山围子,居功柱国将军。不久前,谢白乾本也可以借垫江人作乱之机,平乱立功,回到名都。这些垫江人,仿佛天然就是他们谢家人练箭的靶子。谢大人以为如何呢?”
谢书玉也笑:“江大人是阴阳博士,又不是御史,怎么也说些捕风捉影的事?”
“你觉得我是信口雌黄?那你每日进香听雷,是在向谁发愿呢?”江宜问。
几面上香灰被风吹散,铺就深深浅浅的图案。谢书玉盯着桌面,忽然想起江宜又不是毕合泽,他本来就通达道门术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代替了他的传令兵,有斯本领的人怎么会被他一两句话就轻易瞒过去。
“人力有时而穷,求神拜佛岂非世之常情。”
“既然是寻常事,你又杀了半君做什么?”
谢书玉笑容敛去。
江宜道:“半君窥见你与灵晔通灵,被你杀了灭口,又嫁祸给依则。且兰府的事情本不是谢白乾主导,乃是你从灵晔处得到的启示——事到如今,我也有个疑问,谢大人,您究竟是不是名都谢家的子弟?”
谢书玉叹一口气:“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
江宜费解道:“谢大人不是璧山佃农出身?”
“我在璧山脚下的桃村长大,自幼失恃,与母亲相依为命。我也不知道,我爹究竟是什么人,”谢书玉说,“金榜题名以前,我从没想过有机会认祖归宗。那尊黄金像,是谢励送给我的。你猜对了一半,且兰府的事,是托付在我身上,谢白乾只是来协助我的。被你坏了事,他也只是替我回去请罪。”
“还有一半猜错了?”
谢书玉远看雨中的垫江坊,鲜血染成一朵冰冷铁城里绽放的木棉花。
“还有一半,”谢书玉说,“这里的破事,哪值得人谋取功名,不过是替人收拾烂摊子罢了。江宜,你又来坏事,这次你是怎么料到我会在今日发难,竟在白涯所军士里提前安排了内应。”
“那不是我做的,”江宜诚实道,“我没有这样的本事。那些是从你的地牢里逃出来的垫江战士,垫江人本来擅长易容乔装,藏在白崖镇,也许是想救出受困的同胞,却正好撞上今日的屠戮。我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罢了,老实说,我也刚从险境逃出来呢。”
“险境?”
“这个,大人一定也知道,便是你们称为将军渡的地界了。”
谢书玉一愣,继而笑着摇头:“居然是那里。你真是能出人意表。”
“我在将军渡里,遇见了垫江族长,顺手把她也带了过来。这时候,她应当已在垫江坊了。至于我,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实在不擅长,便来与谢大人交一交心。”
谢书玉摸索着茶杯,将冷透的茶水一口饮尽。
他与江宜见面不多,对其人印象却很深,觉得是个与自己在某方面相似的人,此时听见这句话,更是忍不住点头。
“这倒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谢书玉抬手拒绝江宜为他续茶,说道,“不过,你觉得搅了我的局,今天还能平安离开么?”
江宜好奇问:“你想怎么做呢?用你手下的兵,杀光所有垫江人?”
“我有个更简单的办法。”谢书玉说,他在茶几下摸了摸,抽出一把匕首,通体盘玩得莹润自然,是敲茶饼的茶刀。
江宜饶有兴趣,看谢书玉用茶刀指着自己。“这刀也能杀人?”
谢书玉摆摆刀尖,示意江宜起身,二人到得凭栏边,且看翻盆大雨中乱箭四射,倒下的不知是谁,白崖镇官军一轮飞射,箭雨没入里坊的屋脊下。
“死太多人了,江先生,”谢书玉以刀尖抵着江宜后心,“让那些逃犯停下来,束手就擒。”
江宜叹气:“杀我可没用,没人听我的。”
“那可未必,你们是同谋,”谢书玉道,“至少还有一人,他的行踪我很想知道,那位一直跟着你的少侠……世子殿下,现人在何处?”
狄飞白是个变数,谢书玉还记得他带着皇帝敕旨像一支箭一样洞穿了且兰府的雷雨之夜。不在局中,却身份贵重,谢书玉惦记着将他除掉。郢王世子杀不得,杀一个无名游侠却没什么大不了。
风雨乱入危楼,打得谢书玉睁不开眼睛,他模糊地感到江宜身影仿佛变淡了。
“不错……死了太多人……”江宜的声音在风号中微乎其微,“谢大人,你没有看见雨水的颜色么?……这是场黑雨,是那些往生者的秽气所化……数百年来这些浊鬼就生活在丽水之下,在你的脚下……”
谢书玉握刀的手变得冰凉,他低头,看见一种幽深的黑色蔓延至手腕……
白崖镇如在黑夜,飘风急雨中,望楼上高高地掉落一具人体。
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大喊一句:“谢书玉死了!”
“谢书玉已死!”
“总管大人!”
官军大乱。车颂穿着官军甲胄,将装载弯月刀的板车推倒在坊门前,铁刀丁玲哐啷卸了一地。“谢书玉已死!”这句话犹如鼓舞人心的咒言,众人大吼着冲上前,抢夺弯刀,加入了混战。
望楼淹没于黑色的浓雾中,化为腐朽,轰然倒塌,压垮数楹民舍,一阵地动山摇。废墟中淌出血水,黑雨侵蚀了屋舍,淋在人身上,使之心中充满仇恨与愤怒,投身于永无止尽的厮杀。
官军与遗族,士兵与百姓,人与人,人与鬼,彼此杀戮,掀起卷天的黑风,商恪身化流光裹入风中,穿行过血腥的长街,秽雾如流水退去,显现出一具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