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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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有缘能在东郡见到其中之一。
童子道:“你能呼风唤雨,想必道行深厚,谷璧是什么应当不必我多说。草木无情,持之谷璧,则白璧如顽石浑浊,是以此物多年来埋没于深山。直到楚州逸客识得此物,从山中掘出,献之朝堂。谷璧照见人心,乃现华彩。”
童子以谷璧照木槿树,玉璧顿时色泽暗淡,不出片刻就成了一块白色拙石。
又以谷璧照自己,表面映出人脸,光华隐现。
继而拿谷璧去照江宜。
江宜好笑,心想能走能言也不一定是活人,谷璧见了自己这样的异人,只怕也会变为顽石,可别吓到这小师弟。正想拿手遮一遮,那白璧却婉转地流动光晕,并未见变色。
童子一脸得到印证的表情,抚摸白璧。
江宜:“……这可奇了,莫非,我还是个人不成?”
童子讷然:“人眼看人是人,看鸡是鸡。但对谷璧而言,只要鸡有了人之心,鸡也就成了人。你虽修为不俗,毕竟也有一颗人心,怎么以为自己便是仙而非人?”
“……”
这童子原是误会了。他见江宜徒手拈来一缕风,就能吹散云气,又招来雷云降雨,以为是隐士大能自命不凡,脱离凡人之列了。
哪知道江宜自己心里也很惊讶。他一贯以为自肉身毁于天雷,又为天人重塑后,自己已很难称得上是个正常人。既不痛不痒、不冷不热、不饿不渴,又碰不得水、近不得火,比起人,更像是一具专用来盛放天书的法宝。
如今遇着这童子,却说自己“毕竟有一颗人心”。
园门处,童子同行的二人不知何时出现,警惕地盯着江宜。
童子起身,向江宜施了一礼,抱着谷璧离去。
江宜认得那手势乃术士之间通行,以三指竖立表示玄牝、神仙与天地。
天地虽大,莫广于神仙,神仙虽能,莫出于玄牝。
三人离去,过得一会儿,江宜亦回了客院。
宗训与狄飞白在门前不知说什么。
“……如此就说定了,明日我来此接二位,”宗训回头看见江宜,“大师。”
他抱拳让了一礼,离开。
江宜莫名其妙,道是这位总制署掾属对自己有些太尊重了。
狄飞白道:“他是徐大人座下幕僚,白身而已。”
江宜道:“这能说明什么?我也是无官无职的平民。”
“说明大师你呼风唤雨、招雷引电的本事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了。进屋吧。”
屋里点了熏香,上了茶水,角落里三足雁灯圈出一块若隐若现的领地。
狄飞白曲几后倒茶,招呼江宜入座,道:“你方才去了何处,我看这天气一瞬就变脸,比且兰府也差不了多少。不会是你干的吧?”
他本是无心打趣,却见江宜点头,顿时哑然。
江宜漫将刚才园林中所见所闻道来,狄飞白越听越严肃,末了点点头,说:“我知道了。那三人堂下所呼‘奉命调查’,原来是调查这种事情。依你看,谷璧究竟是何物?”
“谷璧玄黄玉鸡,乃凤台三宝,三者合璧可以克妖邪、算吉凶。我想,那童子既然持谷璧,玄黄与玉鸡或许就在另外二人身上。道书上说,请出国宝之前,非得焚香祷告、沐浴斋戒,乃是十分庄重之物。如何却被孤身携带到千里之外的东郡?”
“那是你看得见的。你看不见的地方,或许有禁卫随行保护。你和那童子说话时,说不定,有一百发暗箭对着你,就怕你一起歹意,会被万箭穿心。”狄飞白说。
江宜呵呵笑罢。
狄飞白见吓不住他,无趣道:“当然,我自会把你捡回来拼上。”
他一口喝了茶水,赞道好茶,江宜闻不到茶香,心里又想起童子说的话。
狄飞白将之前宗训所言转述,原是邀请他二人同游东郡。
“我本已应了他,听你这样一说,东郡似乎也不太平。紫气冲日,东南方有贵人现世,皇帝坐不住,当然要派人来查,总督只怕自身难保。”
江宜回想起从前种种惊险,他自身倒是无妨,只怕拖累了狄飞白,便说:“若是是非之地,不然我们还是不要逗留了。”
狄飞白托腮不语,一手摩挲剑柄,这乃是他心中焦躁的习惯。
雁灯的光影落在他鼻梁上,好像一座山峰。
初遇时他本是艺高人胆大的嚣张少年,然而毕竟与江宜一起经历了许多,神态里的锋芒微有收敛。
“好,”终于狄飞白说,“明日待把东郡游遍,了你一桩心事,我们就脱身。”

李桓岭在东郡留下的故事,历经百代传说,衍生出无数版本。
唯一的共识是,先帝离开越雟服刑地后,于东郡东山再起,招募一干谋士武将,起先平定东郡一带海乱。前朝暴君专政,失德于天下,以致朝野动荡枭雄四起,李桓岭又以东郡为后方出征讨逆。
东郡是时运的转折,也是一切的开始。
宗训陪同江宜、狄飞白二人城中游览,先后去了先帝殿、将军庙等地。
“昨日你们在东郡道院中,见到了将军洗剑池。传说中,谢若朴直至离开越雟,仍然平平无奇,看不出有何特殊才能,有好事者猜测先帝提携谢若朴在身边,并非因为谢若朴的能力,而仅仅因为在越雟受难时,谢若朴是他身边的人。正是运气使然。”
狄飞白不屑道:“你信这个?”
宗训笑说:“这个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灵晔将军经东郡一战成名,却是成为了无可否认的武神护法。其中转折,与洗剑池有关。”
“灵晔的惊电剑法就是在道院洗剑池中领悟,”狄飞白说,“这我知道。洗剑池乃灵晔每次杀敌归来后,洗去剑身污血的地方。与其说洗剑池悟道,我倒认为,乃是他杀了太多人,戾气自然堆积,到了爆发的顶点。”
三人正从将军庙中出来,前来上香的信客多是太太小姐与江湖镖客,发愿家人仕途亨通,或是自己武运昌盛。
宗训摇着撒扇:“狄少侠也是习剑之人,说不得有感同身受之处。不过,还有一种说法,道是谢若朴一日于池畔洗剑,忽然一道晴空霹雳,雷霆之威不可逼视,他乃是从这一道惊雷中悟出了剑法。惊电剑法的名称,最初并非指谢若朴飞剑犹如电闪雷鸣,而是那道法无穷的天雷。”
狄飞白与江宜会意一眼。
虽是不知真假的轶闻,二人却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
“冯仲的事迹更是随处可见,”宗训道,“他撰写的‘羽公十论’流传至今,有道是未读羽公论不做入幕宾。天下第一谋士,亦是古今第一谋士,这座码头即是当年冯仲所建,粮草运输、水师屯战、商贸往来,都仰赖于此。”
及至岸边,远望货船来往,码头上百名纤夫牵引货船入港,除了运输大宗瓷器、绢绸布匹香料茶叶,也有客船沟通南北。自东郡码头上名都,千里路程一日可毕。
海风吹衣冷,水面粼粼波光。
狄飞白说:“最烦一些作古之人,偏要号称古今第一。这上一千年与下一千年,未必就没有超越他的。”
宗训笑脸附和,道:“冯仲这个古今第一,多半是以他辅佐神曜陛下的功劳。可惜他未能走出东郡,乱战中死于军前,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否则论功他未必不能登白玉京,点为文曲星。只能说时也运也。”
江宜一旁听着,想起半君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老师。所谓至圣无名,便是有胜于冯仲才华的人,未必却能青史留名。
宗训言谈间对冯仲颇有推崇,想必是同为幕僚,比常人更钦佩冯仲的成就。
江宜不免想到若是有人在狄飞白面前,声称有为古今第一剑客,狄飞白只会拔剑冲上去一决高下。
忽然一群人来到码头边,举着肃静退避的牌子,屏退闲人。
为首的是一名少年、两个小童。其中正有江宜游园一遇的那位童子。
“二位,不如上船暂避风头。”宗训说。
靠岸一艘楼船,气势不凡,显见是艘水师战船。宗训道是东郡新制的战船,邀请两人参观。上了船,还能看见那三人在岸边,清空了码头人群,不知摆弄什么东西,一时面朝大海,一时对着大日,神神叨叨。
宗训道:“那三位,是名都太常寺来的祝史与咒禁生。不知少侠与大师,有没有听说过近日的一个传闻。”
他有意等江宜与狄飞白发问,二人却都沉默,似乎并不感兴趣。
宗训眉头一挑,自顾自说下去:“太常寺司天博士夜观星象,发现客星犯紫薇。天象有异,太常寺算出异变在南方,近水,是以派来祝史一行人,沿东郡江宁池州一带查问。近日在我东郡盘桓。他们身负重任,总督大人也必得配合。”
宗训观察狄飞白神色,见他不为所动。
“是么,这我们不知道,也不关心。”
宗训笑道:“我却是知道大师有神通,可有掐指一算出什么?”
江宜呵呵一笑。心想,若说异变,沙州狼骑、且兰府遗族都不算么?也不知这夜观星象,观得究竟准不准。
国朝表面上海晏河清,暗地里却不知生了多少事端。
岸上三人逗留须臾,朝海的某个方向一指,随从拿图记下,一行人撤了。
宗训顺着祝史所指方向看去,忽然闭了嘴。
待得回程,已近傍晚。海面余晖如火烧。
江宜正要下船,忽被身后宗训扯住袖子。
岸上狄飞白回头:“?”
脚下甲板震动,只见平静的浅水一阵泥沙翻涌。狄飞白猛地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船梯却已收了。楼船随着潮汐滑向远处,眨眼间已离岸有两三丈远。
楼船的铁碇全数收起,两边摇橹,竟然加速驶向海面。宗训一手牢牢钳制着江宜,面对岸上愤怒不已的狄飞白,朗然笑道:“狄少侠,在下与大师且去东海龙宫一游,数日就回!莫要担心!”
“哈哈哈哈。”宗训笑声传出十里,摇着撒扇,一副得逞模样。
岸上狄飞白身影缩成一个小点,楼船滑入大洋,东郡已远远向身后退去。
江宜挣脱宗训魔爪,没有说话。
宗训赔礼道:“这艘战船大可容纳三百余人,食粮能供给数月,饮食生活都自有人服侍。大师可不必为生活担心。听说大师此行只为遍历四海,此事便是我自作主张,邀请大师一览东海风光。这一路景色无两,别处都见不到,大师定当不虚此行。”
东郡战船不同凡响,尖底犹如一柄劈波斩浪的巨斧,行船速度很快。甲板又宽阔稳当,犹如一片树叶,轻巧漂浮在水面上。
江宜隐约觉得,船行驶的方向,与方才祝史三人在岸边一指的方向,十分接近。
“宗大人,我都上了你的船,想离开也没办法,大家就坦诚相待吧。”江宜道。
他倒是冷静得很。
宗训笑得更像一只狐狸:“大人二字担待不起,宗某不过白身一个。所作所为与他人无关,大师只当是我仰慕您的大能,邀请您同游东海,若是不尽兴,我自当给您赔罪。”
江宜见他无论如何不肯说实话,知道之后必有事要发生。楼船出海,举目无所依靠,也只能任人宰割。
日暮的海面深沉而幽远,海天一线相接,残阳犹如点缀在线上的火焰宝珠。
宗训不知道的是,这样的景色江宜看了很多年。太和岛上没有人与事的烦扰,他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很久,从日出到日落,直到明月高升。
最美的是玉轮倒映在广袤的星河中,水波微动,犹如仙人踏月而来。
岸上,东郡总制署。狄飞白怒气冲冲,直闯议事堂。
“徐牟何在?!”
“大胆!”议事堂卫士执戟上前。
徐总督从屏后出来:“狄少侠,今日不是与宗训出游么?”
狄飞白横眉冷对。
徐总督见他脸色不对,喝退旁人,请他坐下慢慢讲。狄飞白半点脸面不给,怒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竟然动手劫人!”
“哦,什么情况?”
“你的谋士宗训,把我师父劫持上船,现在两人已出了东海,不知往哪里去了!”
狄飞白冷冷道:“可别说你不知此事,若无你的示意,宗训什么角色,敢自作主张?!”
徐总督:“少侠莫急,听我一言。”
狄飞白道:“不必多说,我只要你把人还回来!”
徐总督笑道:“少侠何必动这么大的火,宗训所作所为的确未有事先通知我,不过我能猜到他的一些想法。你若沉得住气,就听我解释。若急不可耐,就拿出那支能使唤谢书玉与裴同之的青牛令信,我马上就命船出海,把他们拦回来。”
狄飞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中骤然警惕。
“你什么意思?”
“你们在码头遇见太常寺一行人的事,本官已知道了。宗训所做,只是想为我分忧解难。大师能通鬼神,声名在外,他恐怕是想求大师相助,先太常寺三使者一步,查出东海异象。你要知道司天博士的预言,可大可小,若确有其事,追究起来本官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们又有何干!他的本事,倒也没有大到颠倒乾坤的地步!何必将他牵扯进此事中。”
徐总督一笑:“大师的本事么,不是我们这些凡俗之人可以评价的。不过本官心里也有数。毕竟你父亲那样的人,也拜他为师,如何不能说明他的神通?”
狄飞白本自烦躁难言,听徐总督提及父亲二字,忽然冷静下来。
他的脾气也像剑一般,有时虽冷言冷语以对,仍然藏着锋芒,冷不丁要刺人一下。这一会儿,却好像收起了所有尖刺,突然地沉默了。
“你放心,大师之尊,宗训心中有数。只是举手之劳,求大师相助,不出半月定然还你个毫发无损的人。”
徐总督安然端坐太师交椅,似乎对狄飞白苦口婆心劝说。
这厢终于将他说动,眼看狄飞白认栽,默然起身就要走。
徐总督端起茶碟,还未送至嘴边,走到门前的狄飞白忽然回头:
“你们心里有个屁的数。”
徐总督猛地呛咳起来。
“算计我?”狄飞白淡淡道,“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么?”
他离开议事堂,徐总督方才回过神,一口没动的茶水放回桌面,摊开手心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这一局似乎是将了狄飞白一军,然而……
徐总督回想起少年人那眼神。剑客的眼神总是锋利的,只是再厉害的宝剑,徐总督也有办法让它老实待在剑鞘中。唯有那样一眼,犹如看一只蝼蚁,高高在上,气度如巨厦将倾,徐总督几乎以为自己被碾死了。
“几斤几两……几斤几两?”徐牟念念有词,末了无奈叹一口气。

江宜躲在船尾杀时辰。宗训提着一壶酒前来。
江宜此时再看宗训那一张笑脸,总觉得背后藏着什么算计,也是余悸未消。
“餐风饮露,也是仙人的一种习惯么?”
“仙人哪有这么容易见到,我只是一修士。”
“那日您于总制署园中呼风唤雨,南郊由晴转阴,有此等灵通,称一声仙人又何妨?”
江宜这才相信那天当真是有眼睛藏在暗中。
宗训说道:“我知有大能者,能算古今未来,通天地晓阴阳。宗某不敢班门弄斧,不知大师能否算到,此时我心中在想什么?”
江宜看了看他。
“你在害怕。”
宗训一愣。
“你害怕等我们回去,狄飞白会找你算账。”
宗训破颜大笑,觉得十分有趣。
江宜诚恳地说:“我当真不是什么大师,你不必恭维。其实,所谓呼风唤雨、招雷引电,只是借力而已。借天道自然的力。便如祭祀求雨、焚香请降,只不过我省去了祭祀焚香的过程,教你们误以为那是我自身的本事。”
“话虽如此,能够沟通自然,也是一大本事。想我小时候,也有这一遭,那时高热不退药石罔效,险些夭折,全赖一游方道医,据说为我点香通神,挽留三魂七魄,方才保下一命。因此我幼时常能听见耳边有唼喋之音,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大约是魂魄离体后,能听见自然中精怪魍魉的声音。”
宗训笑道:“长大后就听不见了。小时候告诉别人,都不被相信,爹娘以为我鬼门关前走一遭,中了邪,还有算命的说回来的非是我的魂魄,险些被拉去点了天灯。”
此话十几年后讲来也不免唏嘘。江宜不禁想到自己,未料二人之间还有这共同点,一时亲近不少。
宗训给江宜倒酒,被推辞,也不强求,便席地而坐,自在独酌。
海天一色星河倒悬,可堪美景。不多时晚风吹动云絮遮蔽天空,星光黯淡,海水漆黑,楼船犹如在无尽深渊中行走。
情形摄人,宗训忍不住叹道:“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江宜接道。
二人相视而笑。
当真是上不接天下不连地,宛然有置身天地烘炉之感,只觉其身渺小,生命也如飚尘,奄乎而逝。
生命终有尽时,而天地有终乎?
宗训道:“大师说到仙人,若有人能以一己之力,令星月重现,驱散黑云得见天日,这就是仙人吧!……大师?”
江宜回过神来,方才一刻他简直以为眼前乃是天地终结后的虚无之境。能令重见天日者是神仙,能终结这天日的,又何尝没有伟力?
天地与我携终。
先帝剑诀在他心中,忽然蒙上别的意味。
甲板上一阵骚动。
宗训抓住一个旗兵,问出是前方水面上有船相遇。
楼船上下全副戒备起来。江宜不知他们为何忽然紧张。这船本是战船,通体覆上牛皮作甲胄,等闲冲撞不会造成威胁。
宗训亦是肃然,似乎酒全醒了。往船首去,前方一片黑雾,顺着旗兵手指方向,果然隐约看见一只影子。
犹如匍匐在浓雾后的大鱼,水面上留下深刻的阴影。
楼船的橹已停了,与影子间距离仍在缩短,一时分不清究竟风动帆动。
“是船么?”宗训问。
身旁那旗官回答:“是船,但……体型略小,像是渔船。”
浓雾分开,果然是艘小舟。
众人大惊,此地已离岸一潮远,远海渔船未有这般大小。那船上只有一人站着,广袖博带,船上无桨无橹,却无风自动,缓缓划开水面,向楼船靠近。
空气中微有嗡鸣声,随着小舟靠近,变得清晰刺耳,犹如无数马蜂在耳旁盘旋。众人一齐捂耳,面露惊惧。这小舟情形诡谲非同一般,舟上之人竟似鬼魅一般!
宗训定神朝那舟下看去,水中乱流涌动,似乎无形之手在舟底搅动,助它行进。
“当心!”
宗训尚在惧怖之际,猛然为江宜扯动,只听一声弦断之音,桅竿拦腰切断,半截滑倒下来,在宗训原来站立的地方砸断成两截。宗训心有余悸,忽然凭阑处也有如为刀剑切碎一般断落。
小舟驶来,舟上那人环顾似在找寻,对眼前巨大楼船视若无睹,一双广袖频频轻抖。江宜眼尖瞧见,那人腰畔似乎悬着一柄剑……
江宜豁然明白,那双袖子里藏的乃是持剑之手,颤抖便是出剑。
第一剑斩落桅竿,第二剑劈开甲板,第三剑、第四剑,就将这艘拦路的楼船沉入水中!
这只小舟绝不会回避退让,他只会毁灭所有拦在眼前的障碍。
“卧倒!卧倒!”江宜大喊。
舟中客袖中显现一抹亮色——
众船员东倒西歪,宗训瞠目结舌,却是无法出声。
忽然头顶楼舱中一串疾奔的脚步,继而二楼窗破,一道人影飞出。
江宜卧倒在甲板上,只看见一道灰衣化作长虹。
舟中客袖中抖出一条光亮长蛇,咬向楼船。空中那飞影亦拔出一“剑”。
目瞬之间,两剑相击,迸射出霞光万道。
其威如山崩,其音如剔骨,其色如照霜,其光亮,有如白日射金阙!
霎时间江宜耳朵短暂失聪,只觉眼前清风拂过,舟中客那神秘一剑已被化解。
灰衣剑客落地受身而起,手中长“剑”迎风一擞,原来是柄鱼叉。
满船兵将摔的摔,晕的晕。
江宜与宗训互相搀扶着爬起来,只见海面上那一叶小舟,忽然无声无息从中断开,海水一径渗入,瞬息之间就将小舟淹没。而舟中客纹丝不动,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仍无意识地环顾四周,继而海水没顶,只余一片衣袖坠入黑色海底,终于不见踪迹。
宗训:“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痴人。”灰衣人说。
“这还是个人?”宗训问。
灰衣人道:“从前是。痴人有痴念,终其一生都在为一个念头不停寻找,死后也不甘休。他的修为很高,遇神杀神,遇仙诛仙。你可以叫他剑鬼。”
宗训看一眼江宜,半信半疑,然而江宜也不知道那舟中客什么来路。宗训对灰衣人道:“多亏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上到这船的?!”
这灰衣人所着灰衣,近似江边渔民常见日晒发黄的蓑衣,脚上一双草履,头戴一顶蓑帽。他摘下蓑帽,露出一张英朗的面孔,皮肤晒得黝黑,牙齿则十分洁白,龇牙一笑那表情令宗训幻视,恍然大悟道:“你是东海的渔民?”
“非也,我是一游侠散客。”
宗训:“……”
江宜:“……”
灰衣人掂量手中鱼叉,道:“我在码头用佩剑与渔民换了出海的船只。不过忽然来了一群人,霸占码头,把大家都赶走了。我见岸边停着一艘高大楼船,比我买的小船威风多了,想着上来避避风头,找船主商量一下能否给钱捎我出海。没想到,我在甲板上,就看见有人偷了我的小船。这下我没地方去,只好留在你们船上咯。”
宗训:“………………”
众官兵见宗训不发话,皆戒备起来,暗暗围住那灰衣人。他则毫不在意,一脸坦然,似乎宗训要赶他下船,他也能爽快跳海。
江宜默默捏了把汗,心想凭此人方才惊鸿一剑,这一船的人加起来都不是对手。别看他端得一派的春风化雨,有才之人大多都心高气傲,不宜开罪,便如狄飞白。
宗训则更是心惊肉跳,回想岸边情形,满船兵员竟无一人知道灰衣人是何时上得船来。
“上船之后,你又躲在何处?”
灰衣人答道:“咦?我可没有躲。你们船上侍从好吃好喝招待,我一直在二楼包厢里。不信你可以问问下人们。”
宗训彻底无语了。
他把江宜诓上船,全副精力便都在江宜身上,竟然连二楼一壁之隔多了个陌生人都不知道!
灰衣人道:“刚刚我才发现,偷我船的人,原来就是那只剑鬼。这下船也沉了,海上无处可去,不知能否拜托你们捎我一程?船费我照付不误……哎,我一路仗义疏财,钱都花完了,连剑也抵了出去。这样吧,我可以在船上做工。”
江宜听得想笑。
宗训捏着眉心:“这位……侠士,不知尊姓大名。”
“没有尊姓只有大名,”灰衣人道,“在下单名一个寸字。”
“……”
江宜一阵恍惚:
残缺的残,半生的半。
徐抽寸寸刃,渐弯曲曲肘,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
‘我的意思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不过,确然有种,该要遇见个什么人的感觉……’
狄飞白嘲弄地说:‘你在看什么?等一个有缘人么?’
“为何只有名,没有姓?”宗训问。
灰衣人洒脱道:“无父无母自然无姓,有师有友当然有名。”
宗训仍然心存戒备,他道是此人身份存疑,连真名真姓都不敢透露。只可惜出海在外,无从查证。
“便是你这么说,难道要我们大家都以一个单字称呼阁下?不太合适吧?大师您以为呢?”宗训看向江宜。
江宜微笑道:“这个嘛,不如加一个刃字,合为寸刃。此亦合阁下剑客的身份,不知意下如何?”
宗训:“……”
“哦,我说的有何不妥?”
宗训忍了又忍,把诧异表情收了回去。他本意是让江宜看看面相、算算此人来路,江宜却竟然给人取起名字来。
这时黑雾散去,星辉渐歇,东方天际已然破晓。碧天数道云气,犹如运剑于美玉上錾刻的伤痕,海面一片灿然熔金。寸刃背光而立面目模糊,刹那间数张面孔在眼前重合。
江宜听着自己的心跳。
纵使可以改头换面,然而那一剑的风姿,见者绝难相忘。

第74章 第74章 寸刃
名叫寸的浪客在包厢住下,宗训招来饭菜美酒。一室之隔,江宜一边脱下外袍一边听见他们说话。
宗训的声音道:“幸得阁下武艺高强,出手相助,否则遇到那艘怪船,只怕我们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道阁下是何方人氏,籍贯何在?”
寸刃笑道:“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江宜脱了外衣,露出皮肤上密布的黑色小字。
他猜得不错,方才一瞬间遮天蔽日的黑雾,果然是秽气。随着寸刃一剑斩断小舟,舟中客沉入海中,秽气也消散退去。只看那些留在江宜身上的字虫子一般爬动,有的钻入皮肤深处,有的又从深处浮现浅表,犹如郁律不绝的呐喊,充满了茫然悔恨,仿佛是走失的孩童。
密密麻麻千篇一律,写的全是两个字——“翦”、“英”。
推门进去,宗训正与寸刃说话。他这人狡猾,言谈间滴水不漏,想套寸刃的信息。
只是聊了半天,发现寸刃像面白墙,什么也问不出来。没有姓名、没有来处之人,漂泊为生,出海只为寻访传说中的鲛人秘境。
“曾有渔民捕获海中鲛人,剥皮献礼,其物至今仍保存在东郡某处官邸。虽然谁也没见过,不知传说真假,反正我闲来无事,特意探寻一番。若能也捕捉得个传说之物,拿去换酒钱也够我后半辈子花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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