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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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是冲介回答:“因为垫江人从来就不在神的目光里。”
二人如痴如狂,沐浴在狂风暴雨中那剑客顶天立地的背影下,风魔一般歌颂:
“天意要我救人我便救人,天意要我杀人我便杀人,这是自然运行的道理!”
依则的弯刀递了出去,冲介人头滚落,而身体兀自维持着舞蹈的姿态。
梦中那剑客的影像消失了,毕合泽高喊着跑上前,想要抱住他的双腿,却被刀刃钉在半空——一眨眼,他的人头也咕噜咕噜滚落,发辫污脏得绞在脖子上。
两人的尸体倒在依则脚下。
两颗头颅则滚落山崖。
“天意如此,天命难违,”梦老旁观这一切,叹息着说,“梦里死去的人若忘记自己在做梦,现实中也将一同死去。这对他们而言,又岂非是为心中信仰而死?”
“天意若是要我族灭亡,这天意就不值一提!”
“你的母亲与弟弟也不值一提?”
“什么意思?”依则警惕。
梦老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他们盗取且兰府神像,却被天雷一道劈死?或许正因为他们窥见了天意,却拒绝奉行。”
依则如坠冰窟,脑中一阵剧痛,眼前景象亦随之变幻不定,好像要从梦中醒来。
雷墓的高山塌陷幽谷填平,浓云散去,四面无数砖石垒成白墙黛瓦,回到那日总管府中。依则浑身为大雨湿透,身穿府邸官兵甲胄,正一刀向倒地的谢书玉斩去。而身旁六百年前垫江族长身化的鬼影,也正一刀送进另一个谢书玉心口。
时间在这一刻悬停。
梦老围绕着四人,仿佛观赏一场戏剧:“为了土地与仇恨,纷争不休。你的仇恨来自六百年前,六百年前的仇恨又从哪里来?”
他说着自娱自乐一般,哈哈笑道:“战争,战争未有一刻止戈。”
梦老在漂浮的雨丝中手舞足蹈,那情形简直与陷入癫狂的毕合泽一模一样。
依则头痛不已,四周景物震动扭曲。
“咦?”梦老回头,看见屋檐下站着的人群,“这里也有人在做梦。”
屋檐下青年睁大双眼,漆黑瞳孔中倒映风雨如晦。他有一张苍白无血色的面孔,一双颜色浅淡的眉毛,好像纸糊灯笼上一抹透光的烟云。
梦老上前一步,身形遁入青年点漆似的瞳孔中,顿时消失不见——
虚空里传来梦老唱诵的歌声:
“五更百梦残,万枕不遑安!
去者梦光阴,来者梦前程。
梦中亦役役,人生良鲜欢!”

第69章 第69章 徐少青
依则大梦一场惊醒,已是浑然忘我,不知虚虚实实、今夕何夕。地面不再传来雷声的震动,头顶地板上脚步走来走去,已是清晨,驿馆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清晨,晴明无雨色,白云千万里,青山前后溪。
清溪关,将军庙。
神像在高阔的门楣下沉默,连片的阴霾笼罩在将军眉目间。庙前一人,站在槛外却不肯进前一步,抬头望向神像面容,语气似乎不悦:“人间行走本自麻烦,为何还要与我为难?”
庙中一阵寂静。
其人终是厌烦,离开庙宇。
这时刻忽然晴空一道电光,犹如九天直落的铡刀径自劈向那人。一片粲然光芒中只见一只手掌翻起,接住,电光消弭。
其人收回手掌,掌心光洁如新。
再没有电光闪烁。将军庙上空陷入死寂一般。
其人双眉颦蹙,埋头钻进庙旁山道里,很快背影便看不见了。
群山之间,道路崎岖隐没。匹马出驿站,峰回路又转,山中传出书信,直到东陆尽头。
天尽头,一隅海岛。岛上孤楼独立斜阳中。
一道人并立岸边,脚下海浪拍打,犹如开了败败了开的白花。而她脚边有一朵真正的花——
法言道人手持半只瓟,信手舀了海水浇在那花头上。花瓣微微绽开两叶,竟也没被浇死,迎风轻柔舒展无暇的身姿。
她掏出袖中书信,将就残阳看罢。此信乃是江宜自菁口驿馆寄出,大致讲述了且兰府一行经历的事,交代行程,只说欲去往东郡一带。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待看到风伯屏翳与雷公丰隆相继现身且兰府,且又有疑似灵晔将军手笔的 迅电,险将江宜等人击毙。法言道人眉毛都未抬一下,神色刻板,似乎不为所动。
‘弟子随缘修行,囊中羞涩……’
“事有机缘,随机应变。”法言道人犹如没看见,径自将信揣了,兜着两手回雷音阁,继续闭门修行。
海浪下的小花随波摇曳。
这时候江宜还不知道他要钱的信又没了回音。
离开且兰府一路向东,越走天气越凉,已是出了暑。人间逢七月,大火向西流,三星低北护,万相拱南州。
二人二骡,行来路上竟也太平。较之沙州与且兰府之行,算得上波平浪静。
江宜道:“为师离开沧州时,只道天下太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谁料一入尘世,却是漫江撒下钩和线,从此钓出是非来。”
狄飞白表情古怪,原来是在憋气。
他听不得江宜自称师父,然而认师亦是他自甘情愿,每到这时候,便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模样。
“离东郡,不知还有多少路程?”
狄飞白道:“涿江已在眼前,不日就能见到东州城楼。听说东郡道院有一座先贤塔,高逾八丈,十里地外都能一眼望见。”
二人骑骡下柳堤,果然侧畔一江碧水滚滚东流。正是一笔划分江南江北的涿水。半君曾说他的老师周游天下,欲往东海去而不得,他便将老师骨灰撒入涿水,共江流东逝。
狄飞白说:“你不要提半君。像我们这样的正常人,死了朋友通常半年之内都不会谈起他。”
“哦,为何?”
“伤心,你懂吗?提一次便伤一次。你这人身体是假的,连心只怕也是假的,估计不会懂。”
江宜道:“非也。若是提也不肯提起,岂不是刻意忘记。斯人已逝,怎能不怀念?”
狄飞白见与他说不通,便道:“那你怎得从不提起残剑兄?残剑兄惊才绝艳,死在碛西那样荒芜之地,我真替他可惜。”
江宜深感认同。
只是他这副样子, 倒显得很轻松似的,令人觉得他不会感到沉重与悲痛。
有时江宜会做同一个梦,似乎是在他从小修行的太和岛海崖之滨,惊涛骇浪,急风骤雨。他寄身之所却十分安定,犹如风雨飘摇之中一叶浮舟,五岁的江宜蜷起小小的身体,缩在小舟中。
然而醒来那坚实的倚靠就消失了。
及近东郡,极目之中一川麦陇翠蒙茸。几处人烟,一座高塔。
东郡位在滨海,乃富饶之地,种稻养鱼、捕虾捉蟹,更兼酿酒、纺织、陶业均较为发达,百姓生活富足。便连东郡出身的官场新贵亦是人数最多。原因八百年前神曜皇帝李桓岭曾在东郡创办了一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院,名号东郡道院。
后世纷纷效仿,乃至东郡书院为全国最盛。
入城之后,狄飞白径自去大吃大喝了一顿,之后又去澡堂,里里外外搓洗干净。总算洗去一路疲乏。
江宜坐在澡堂外门阶等候。东郡日光与且兰府大不同,且兰府太阳好似蒙着一层纱,又如云霭后的一团烟气,东郡太阳则明晃晃、直愣愣。日光落在人身上,虽已近秋,也有一丝温暖。
街道上行人车马如流,一派繁荣景象。
江宜漫无目的,盯着过往行人,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过得片刻,狄飞白一身清爽得出来了,膝盖在江宜背上顶了一下:“看什么呢?”
“……”
狄飞白嘲道:“等一个有缘人么?”
“哦?”江宜奇怪道,“什么意思?”
这一问,狄飞白自己也是一愣,有些犹豫说:“我的意思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不过,确然有种,该要遇见个什么人的感觉……罢了,你就当我一时胡言乱语。”
二人大眼瞪小眼,俱是莫名其妙。
在城中转悠片刻,自去客店放了行李,出来后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座著名的道院先贤塔下。
江宜道:“当年李桓岭平定越雟民乱后,东山复起,受命东郡太守。东郡是他发际的福地,道院培养的青年才俊亦有不少揽入他门下。”
二人抬头仰望,先贤塔基座深藏在几重屋檐与一片青松翠柏之后,塔刹则冲霄而起,远远没入云端。
道院三间四柱牌坊,青玉檐流光溢彩,琉璃的翘角,铜塑的仙鹤龙狮,庄重非同一般。牌坊下不见闲人,唯有一老妪持帚扫落叶。
“不知这道院可是随便能进的?”江宜说。
狄飞白道:“这有何难。你想瞻仰神曜圣迹,就是有规定不许,偷偷溜进去就是了。”
扫叶老妪抬头看他二人。江宜流汗道:“这……偷偷摸摸的事也可以大声说出来么?”
这时一书生从旁经过,狄飞白立即叫他留步。那书生本是道院的学生,听说有人想入内观摩先贤塔,当即道:“这不成问题,道院本就是随意进出。平时有经师讲学,亦对外界开放。若是想参观先贤塔,我领你们去就是了。”
江宜连忙道谢。
那书生姓徐,名少青,自称是东郡人,在道院求学已有十二载。平日里道院门庭冷落,非是不许参观,乃是因城中住民早已见惯不怪,并不争一朝一夕了。
“外地来的,将道院奉为神圣,凡是来到东郡一定要参观道院。实际上对我们而言,只是一间授业解惑的学府。自建府以来八百年不曾中断过它的本职功能,从这等意义上讲,如何不比院中保管的先帝胜迹更值得赞颂呢?”
这书生讲话很有一番见底,江宜不免对他另眼相看。
一旦留心就会发现,徐少青襟衽上别的是一粒玉髓纽,衣着亦剪裁精细、用料讲究,眼见是个富家子。
“二位是哪里来的?”徐少青问。
狄飞白道:“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来的。”
徐少青:“…………”
狄飞白一耸肩:“确然如此。我二人专为巡礼先帝胜迹,已走过许多地方了。”
徐少青了然,拱手以示佩服。
“神曜陛下余烈百代,便说八百年后仍有陛下的敬仰者,也不足为奇。”
“说的是,不过,主要是这家伙一心走遍当年先帝走过的路。我呢,没什么兴趣,陪同他罢了。”
三人在一处庭院池塘前停下,狄飞白道:“所以,这就是东郡道院的先帝胜迹?”
徐少青微微一笑:“非也,请看池碑。”
小池边一座石碑,上书“洗剑池”。
“此乃灵晔将军洗剑之地。”徐少青解释说。
三人继续走,到得一座六角亭前,亭中是坟冢功绩碑。
“所以,”狄飞白又问,“这就是先帝遗迹?”
徐少青又说:“非也,此乃当年九州第一谋士冯仲的衣冠冢。”
“……”
三人复又前行,终于狄飞白忍不住问:“洗剑池是灵晔的,衣冠冢是冯仲的,那什么是神曜皇帝的?”
这时三人走到了道院缃素馆前,只听馆中讲学声阵阵,窗前人影绰绰,秩序井然。
“这里就是先帝胜迹了。”徐少青安然说道。
“你是说,这座道院就是先帝建的?”
二人不免露出失望神色。
“不,”徐少青指着缃素馆重檐中际,双龙戏珠如意斗竖额上,铁画银钩的四个大字说,“这就是先帝胜迹。”
江宜抬头看去,鎏金的字体熠熠生辉,多少年风吹日晒都不曾将它气势劘灭。仿佛先主笔下写出墨迹的一刻,这四个字就得到了永生——
王者不死。

第70章 第70章 徐少青
“这四个字,”狄飞白评价,“王霸有余而内敛不足。骚气有余而高雅不足。悬在道院这等教书育人之地,稍显不恰当。”
江宜为之捏了把汗。
幸而徐少青没有小题大做,宽容一笑道:“道院乃皇家祖庭,莫说这四个字,便是当年先帝信手一笔涂鸦,要挂在缃素馆中庭日日供人瞻仰,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况且这四个字,背后还有一段佳话。”
李桓岭起于越雟之地,授东郡太守职。为平定沿海之乱,征召能人异士入幕,几番斗智斗勇,拨乱诛暴,为后世留下传说无数。其中最著名者,一为谢若朴洗剑池悟道,斩出惊电一剑,荡平寇乱,从此宇内无敌手;二为冯仲运筹入幕,智计百出,不但为东郡之治除旧布新,日后李桓岭争夺天下之基石亦由他一手奠定,虽则居功至伟可惜毕竟短命,终究为草茅之臣,仅留下一方衣冠冢为后世敬仰。
至于李桓岭本人,历尽险象环生而死里求存,深叹自己乃天命所顾,于东郡出征讨伐暴君前,倚马挥毫写下“王者不死”,乃是他那时内心的写照。
“先贤塔中供奉的正是八百年前东郡功臣,据传有一百零八位有名有姓者,三百六十位无名无姓者。我从没数过,不知是不是这个数,每次来此,总是敬拜了先帝像便罢。”徐少青领路,经过缃素馆,来到塔院。
那掀天揭地式的高塔近在眼前。
只有一老耄园吏看守,果然是随便进出。
拾级而上,自宝塔正门进入,便是先帝殿。通高八丈,塔刹顶端一枚火焰宝珠,折射光线正正落在造像面部,端的是宝相庄严。
东郡的这尊先帝像,一手持长枪,一手握书卷,表示陛下武可克定天下、文可治颂百代。
帝像左右两侧,随侍灵晔将军与谋士冯仲。而灵晔的面貌,则又不及清溪关那一座般犀利冷冽,变得庄重许多。可见本尊究竟长个什么样子,都是现世的手艺人说了算。
造像后壁上彩绘,数十名武将手操戟戈于白浪里翻腾。
徐少青见江宜专注看画,解释说:“这画的是……”
“画中是八百年前,神曜陛下尚任东郡太守时,收在座下的五十弟子。其人名讳已不可考,只有些传说故事留下来。这一幅叫做五十弟子斗海贼,不过,有人细数过画中只有四十九个人,且这些弟子皆面目模糊,不辩真容。真真假假,已不可证。”
不见其人而先闻其声。一把嗓子懒洋洋的,含着些逗趣的笑意。座像后转出一人,五指间把玩一把折扇,意态闲散。
那扇柄悬挂的玉珠流苏,被他舞弄得乱红一般。
斯情斯景,何其熟悉。狄飞白立即道:“来了!”
三人俱看向他。
“什么来了?”江宜困惑。
狄飞白说:“哦,没有,只是突然想到将军庙那天也是这样……”
来客转着折扇,没说什么,一双细柳般的眼睛看着倒像狐狸似的。
徐少青道:“宗训,你怎么在此地?”
宗训道:“过来看看你的学业,没找到你人,暂且四处闲逛。”
这两人原来认识。
狄飞白一脸失望,江宜忍不住想他说的等一个有缘人,居然是认真的。
徐少青向宗训介绍两人是外地来的游客,宗训只不住端详狄飞白,看得少侠有些恼火。
不待狄飞白发话,宗训收了扇子一笑,道是徐少青既然有客人要招待,他就不打扰了。语罢果然利索离去。
“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徐少青笑说,“对我就像兄长。二位还要往楼上走么?塔顶俯瞰东郡全景亦是一绝。”
自先贤塔出来,二人对徐少青表示感谢。这书生人也随和,只说留居东郡期间,若要游玩风景名胜,都可来道院找他。
“我见二位与我年岁差相仿佛,大家就当交个朋友,说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徐少青道,“整日待在道院也是无趣。”
人走后,狄飞白问江宜道:“你看他像什么?”
“像好人啊。”江宜很高兴。
“像个无所事事的官家少爷,”狄飞白说,“你看他大白天在外面闲逛,讲经先生见了他,态度却十分客气,一句不曾责问。”
“这也不奇怪,也许是他平日里念书认真。”
二人正走出道院牌坊。道旁不远不近站着一人,招手呼应。
却是方才不久见过的宗训。
“我家老爷有请二位过府一叙。”
狄飞白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对江宜挑眉。意思是,看,少爷的官老子找来了。
“你家老爷是什么人?找我们有什么事?”
宗训微微一笑:“狄少侠与大师去了就知道了。”
狄飞白与江宜一惊,想不起何时同他介绍过自己。宗训语罢也不顾二人是否跟上,一径摇着扇子在前领路。
他身上有种随意闲散,却胜券在握的气质,令狄飞白很是不爽。
“这人如何得知我们?”江宜奇道。
狄飞白不知在想什么,若有所思道:“去了就知道了。”
宗训一路带领,走街窜巷,未几到得一座府宅前。
这时深巷中已不见有人。朱门高墙,两座雕铜镇宅兽,一对漆红抱柱联。
上书:忧社稷万古清风昭日月。
下书:见襟怀千秋至德动湖山。
横匾:军务总制署
府衙大门敞开,两名卫兵式的人物阶前站岗,宗训哗啦一声打开折扇:“二位,里面请吧。”
江宜:“……”
狄飞白:“……”
狄飞白说对了,书生徐少青的老子的确是个官。只是他也没料到,竟是个这么大的官。
这个军务总制,制的乃是东郡、池州、江宁三地兵马,凡有用兵听任调动。专务总督,厘治军民,综制文武,权限极大。
徐少青说宗训乃是他父亲的朋友,如今看来这话只怕半真半假。朋友是假亲近是真,宗训此人兴许乃是总制署的一员掾属。
宗训带路到议事堂前,斜阶前有卫兵把守,道是总督正与人议事,此刻不见旁人。
“二位暂且到耳房歇息片刻,容我前去禀报大人。”宗训道。
宗训往前堂去,江宜忽然说:“我倒觉得,非是大人要见我们,像宗训一定要带咱们见大人?”
只是想不出究竟有什么理由。难道就因为与少爷同游先贤塔?
议事堂上忽然一人声大喊:“我乃奉命调查此事,尔等敢不与行方便?!……”
不知众人谈论了什么,一人怒气冲冲,甩袖而出,身后跟着两名小吏,气急败坏地便从江宜二人身旁经过。
江宜与狄飞白对视一眼。
那厢宗训在堂前招手:“少侠,大师,大人有请。”
上得大堂,那位总督大人正扫席以待。待得见了面却是出乎江宜意料,原因他一路走来,已见过不少青年才俊,如谢白乾谢书玉二人年纪轻轻,又如孔芳珅风度翩翩,再者亦有裴同之庄重肃然。
而东郡这位徐总督却是个笑弥勒似的,大腹便便,笑容如春光满面。
“狄少侠,江大师,久仰大名!”
总督亲自抱拳,二人连忙回礼,一面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久仰?
“两位北上沙州破狼骑,南下丽水平民乱,事迹早已有目共睹,就连建元宫那位只怕也有所耳闻。就差赐赉赏宴,圣上亲表。听宗训说二位此番周游来到我东郡,本官怎能不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两位英雄人物。”
“英雄谈不上,”狄飞白道,“小道消息跑得比人还快。我二人只想随缘游历,并不想与官府扯上关系。”
宗训笑道:“怎么是小道消息。狄少侠挟青牛令信引来天兵,破僚户定且兰,这满朝文武还有不知道的么?”
狄飞白面无表情,不作表示。
“江大师的事迹,虽则不为世人知晓,然而明眼之人却可以猜到,”宗训狡黠地道,“且兰府一夜惊雷鬼影,想必是出自大师之手。不错吧?”
江宜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宗训说:“东郡想尽地主之谊,非是要打扰二位行游,只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在下不才愿为二位充任向导。”
“正是此意,”徐总督道,“二位若无落脚地,在府中辟一处客院居住也无妨。宗训,务必要招待好贵客。”
事后宗训果然吩咐下人,在内府跨院为江宜狄飞白置办了一间院子。仅作暂时落脚,又稍显奢侈,院中假山池水咸备,紫罗檀香床、银平脱食藏,更兼一座金玉立马于假山下,做马踏山岭状,张设别致,推窗可见。
仆人进进出出,在斜廊下铺设长席食案,摆上清酒珍馐。
江宜眼看这幅景象,忍不住问:“我们一路行事,还算低调,怎么忽然间就出了名?”
狄飞白冷笑:“那就说明,只是你以为我们很低调。你以为,真正低调的人,能够接触到沙州守将、且兰府总管、四州指挥这样的人物?用脚趾想也该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你该庆幸只是东郡总督请我们过府一叙,而非皇帝请我们到建元宫文华殿去,解释解释为什么要插手两地军务。”

狄飞白一番危言耸听,说得江宜愣住。
“不过,我也不在乎,”他道,“皇宫我亦能想走就走,来去自如,凭我的本事谁也留不住我。你且放心在总制署白吃白喝,若是他们意图不轨,我带你走便是了。”
自从那日一发剑气破云天,狄飞白愈发的自信满满,深觉自己已掌握了先帝剑诀精髓,自称相信世间独我无二就是他的道。当他站在保塞城下,满城人民水生活热只有他能拯救,那一刻神剑便自然而然发动。
江宜只是狐疑。
“不说独步天下,至少目之所及没有我的对手罢,”狄飞白问,“你笑什么?”
江宜道:“我在想你究竟几岁了。”
狄飞白不说话了,自顾自吃了饭,回房砰地将门一甩,呼呼大睡去。
西风残照,天气入秋已微有凉意。
江宜独自在园林中漫步,园中有一株长势喜人的木槿树,花朵团团簇簇,十分可爱。江宜瞧得入神,忽见树下有一小童,正蹲在地上念念有词。
童子衣着有些眼熟,江宜回想起来,乃是议事堂前怒气冲冲的三人之一。
料想是官场纠纷,江宜本不欲掺和,待要离开,却看见童子手中之物,原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璧。
那白璧十足美丽,不仅体态圆润,更兼光华流转,犹如内里蕴含一握清水。随着童子把弄调整,不同角度下,竟呈现异样的色泽,便是再没有见识的人,也能看出是件宝物。
“见彩,利在东南……”童子自言自语,面向东南抬头,视线为一陌生人所挡,两眼微眯。
“……”
江宜让开数步,亦看东南方向,只有一片空荡荡蓝天。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童子说,“更有甚者,只是未发的迹象,并不能凭人眼直接看见。所见未必所得。”
江宜感到有趣,问:“你卜算的是何事呢?”
那童子表情木讷,脸又生得白净,好似玉偶。江宜见他不回答,却是对他手中白璧十分感兴趣,追问道:“便是用此物进行卜算?”
童子道:“问天算命损及阳寿,非借用天材地宝不可。此物通灵,可以一占。”
江宜道:“此言差矣。不借助外物,也有不伤己身的卜算法则。”
“你懂?”
“略懂。”
童子虽则一副呆板表情,眼神中仍然流露出怀疑与不屑。
“不如你出一题,”江宜说,“我们各行其道,看看谁的结果最准确。”
他那话里,七八分像是在逗小孩儿,实则却是想见识见识那方白璧,究竟有什么独特。
童子歪头思索片刻,似乎默认,将手一指头顶。
江宜抬头看,头顶一方天空,空中一轮圆日,日轮徐徐散发铜红光辉,犹如丝绢上的一滴油墨。
微风吹动云絮,缠绕日轮四周,形成傍晚若隐若现的紫色薄雾。
“紫气抱日……”江宜眯缝起刺痛的双眼,心中一惊,心想这小孩儿果真只是随手一指么?
再看那童子,他低头两手盘着白璧,缓慢运转,玉璧中流水似的光影随着方向变动,变幻不定。江宜则信手拈了一缕风,向天上一抛,风带走雾气,于空中凝练成一团殷紫的雷云,向东南方向飘动。
闷雷在云层中孕育,天色倏然转暗,东南方下起雨来。
童子出声道:“我有结果了。”
江宜说:“我也有结果了。”
“你说。”
“你先说。”
“东南见彩,是为吉兆,预示有贵人出世。”童子说。
江宜摇头道:“那么,我的答案是,日生紫气,凝为雷云,东南落雨降雷,昭示其地有不祥之物。”
一人说吉,一人说凶,其中必然有错。童子不说话,江宜慨然道:“这位……小师弟,你随便一指,就指了个紫气抱日的天象,当真是有些时运在里面。不知你认为,你我二人谁说的对,谁说的错呢?”
童子表情木然不为所动,道:“你说的,一半对一半错。”
“……”
“不祥为对,物为错。”
江宜大感意外:“何解?”
“谷璧见彩,意为有大贵人出世。然则天下最大的贵人乃名都建元宫陛下是也,故而有此征兆视为不祥,这一点你说的不错。不过既然是人,你却说成物,当然有错。”
“我说是物,因为此刻东南天出现雷云,既非雨天,而有晴空霹雳,这是异象。天雷降世若劈的是人,这是飞升之兆,当有白鹤祥云、仙乐绕耳。这样的事千百年不遇一次,我料想不是。那么天雷劈的就是某个妖物。不应当出现在这世上,自然以雷霆毁之。”
童子似乎犹疑不决,然而还是说:“谷璧不会有错。此乃凤台国宝之一,王者得之,天下归心。璧中现彩就是见了人心,有心者,怎能不是人?”
江宜于是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
凤台国宝有三,一曰玄黄,二曰玉鸡,三曰谷璧。三者合璧可定天下妖灾之气。书上说此三者乃是保存在名都太常寺凤台之中,每逢国家攸关前途命运之大事,方可取用占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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