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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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塞所驻军与府兵换防,彻底将总管府变为铜墙铁壁,一只飞鸟也越不过屋顶。
“我只怕人太多反而不好,”谢书玉坐在茶室水釜后,沉思,“他们易容之术既如此高超,想混入士兵之中亦非难事。”
谢白乾检查过大人的伤势,放了心,道:“说的是,便是自己人有时也不能相信。”
三人对视片刻。
谢书玉苦笑道:“需要验明正身么?那我先来吧,元始年开恩科,擢我入殿应试,新皇对我的提问是……”
谢白乾以手势示意打住,二人默契地各寻笔墨,在手上写了一笔,摊开来看——
“璧山的桃子是软的么?”谢书玉笑着说,“不错,陛下问我的,就是这个。谢千户那时尚在殿前带刀,与我同在殿中。世上知道这个提问的,只有三个人,谢千户与我,还有皇帝陛下。”
狄飞白道:“那我又说什么?我与你二人素无瓜葛。”
谢白乾道:“狄少侠不如说说,那支青牛令信的来历。须知青牛令信非是寻常可见,持有者非权即贵,在下亦是好奇已久。”
狄飞白冷笑:“说出来怕吓死你。是皇帝陛下亲自赠与我的。”
“……”
“……”
好涵养如谢书玉,也没能绷住表情。谢白乾则怀疑地问:“少侠先前不说是沙州守将孔芳珅所赠?”
“知道你还问什么?”狄飞白翻了个白眼。
“……”
谢书玉哈哈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趣。
狄飞白则面无表情,语气冰冷,隐含怒火:“还玩儿么?玩够了吧。你们不急着抓刺客,我还急着找人。江宜与半君落到那伙贼人手中,如今尚且生死不明。若我要假扮作某人,多半是要先杀人灭口,可知他二人处境已不妙至极。谢千户奉命保护总管府,分身乏术,不如分我一支人马我自己带着去找人。”

第50章 第50章 依则
神像在中空的树干中深刻地埋藏着。这尊黄金雕凿的灵晔,活灵活现,几乎眉梢眼角俱是那位将军的风采,冰凌,冷冽。谢书玉将香箸插入香樽中,传来官兵巡逻有节奏的行进声。燃尽的香灰掉落,碎成断续的形状。
谢书玉垂目凝视片刻。
云愈发厚重,有下雨的征兆,沉闷的雷声藏在更深的云幕中,空气变得潮湿。
进行这种仪式的时候,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一切安静又神秘,有时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究竟是出于敬畏,抑或别有用心。
打了铁钉的皮靴行走地面,发出嗑、嗑、嗑的回响,来到院落的滴雨檐下。
谢书玉拜了三拜,回身,看见狄飞白倚靠廊柱,一手拄剑,正盯着嘉荣树神龛。
“我要离开总管府,来请谢大人你的许可。”
谢书玉道:“千户带来的人还有抓捕刺客的任务,也许抓出刺客,就能问出江先生二人的下落。”
“我知道,”狄飞白道,“我不要多的,给我二十人就够了。你们抓刺客,我必须去找人了。再晚一刻,我都忍不了。”
谢书玉同情他的心情,遂点头:“你要借千户的人,只要他同意即可。”
房檐尽头,谢白乾转过走廊,听见此话,向狄飞白略一颔首,转身吩咐部下。狄飞白感激地抱拳,心中因谢白乾的爽快而对其人多少改观,跟着那部下点人去了。
剩下谢白乾独自走入后院。
细雨飘然降落,在嘉荣树茂密的冠叶上击打出一连串音节。谢书玉抬手撇去肩头雨点,受伤的手臂在潮湿里隐隐作痛。他本是读书人,与武将不同,身娇肉贵的,受了伤却也并不显得苦恼忍耐,仿佛那只是件雨天打伞、晴天晒书一般再普通不过的事。
“一切拜托你了。”谢书玉郑重对谢白乾说。
谢白乾只是一张严肃的面孔:“不负大人所托。”
同一片雨夜。
“半君”在雨中狼狈奔走。夜晚千家万户寂静无声,唯有闪电如天裂的巨眼,电光始终笼罩着这道微茫的人影。
“半君”的衣裳在雨中湿透,脸皮溶化,眉毛消解,她一边奔跑着一边从口中取出棉团,两颊顿时凹陷下去,显示出过分的瘦弱。雷雨犹如将骨肉从她身体中生生剔除,只剩下一副嶙峋骨架。
她跑过山林,风声在耳旁吹响进军的号角,身后仿佛有千军万马追赶。两岸山棱如摩天之柱,黑云翻滚。
直到前方路旁出现一道篱笆,直到前方路边出现一围篱栅。绕得院门前,门环上系着红巾,被濡湿成漆黑颜色。
她摘下红巾,松了口气,推门入内。小楼在风雨里发出不堪重荷的呻吟,赫然是菁口驿。
官兵撤走后,驿馆遂已落寞,无人光顾,只消短短数日便一切荒败。
门板微启,雨水穿过缝隙,堂屋中半边湿透。她熟门熟路到得柜台后一处角门,内里有一条向下延伸的小径,矮身钻进去,便一路通往地下窨窖。
她手中没有提灯,摸黑前行,出现在窨窖中冷不丁吓了众人一跳。
“谁?!”
“是我。”她说,握着红巾,满身雨水疲惫,向聚会中心走去。
这里的人都认识她,为她让开道路。
当中是一个衣衫半披的女人,盘坐在地上,裸露肋骨以下的部位,肋缘处一只紫青可怖的印记。她的呼吸犹如破漏的筛子,嘶哑而痛苦,脸孔则如热化的蜡油,一半凝固成青年模样,另一半缓缓流淌,在下巴尖汇聚成滴状。
“苏慈……”
苏慈半跪在她身前,擦掉她脸上的油膏:“小族长。”
那女人因内伤的痛楚而表情忍耐。
“我以为你们被困在总管府中,”苏慈说,“只有我自己一人逃出来。在驿馆门口看见红巾,才知道你们已经安全。这一行实在太危险了。”
旁边一人道:“族长挨了那剑客的一脚,受伤不轻,险些被抓住。我赶到策应,方才两人一同逃了出来。”
苏慈抬头,看见那人亦是浑身狼狈,身材颀长,脸庞尖削似猴,肩胛犹如两片突出的甲胄。乃是随同族长一道潜入总管府,在府兵中易装埋伏下来,伺机出手的古侯沙吉。
“府兵反应速度很快,澡堂外小族长暗示我先走,我方才赶在阖府包围前逃过一劫,”苏慈问,“你们是怎么摆脱府兵的?”
沙吉看看族长。
所有人都在相互传递眼色。
苏慈从这氛围里体会出了什么,说:“是那些内应?”
垫江族人心灵手巧,尤善易容,伪装成某人混入对方营中乃是信手拈来。若是围府的官兵中有族人假扮的,放走一两个人自然不成问题。
只是苏慈这时说的,却是真正的内应——对方中异心之人。
她深知小族长的秉性,虽是干柴热油,没有火星却也燃烧不起来。春天里送走母亲后,小族长见到了丽水对岸过来的那些人,于是她的眼睛越过鸡庐山逼仄的天线,投向了仿佛诱人而剧毒的菌菇似的且兰府。
苏慈是小族长最忠心的追随者之一,不过有些时候,她也对族长信任的人持怀疑态度。
“谢书玉在大范围搜捕我们,没有内应襄助我们根本无法行动!”冲介说。
族长抬起一手制止争论。
苏慈环顾左右:“毕合泽呢?当初是他把那些人带来鸡庐山,我们行事若要靠那些人帮助,怎能不让他出面?”
“我已让老爹先行返回鸡庐山了。”族长说。
苏慈沉默地看着她。
“米介护送小琅回家,却迟迟未归。想是族中亦有许多事务,让老爹回去帮衬也好……咳咳。”
苏慈心中五味杂陈,眼见这事业犹如无底洞,迅速消耗着小族长的生命力,却无力阻止,更无立场反对。
族长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给予了她一个凌厉而坚韧的微笑。
“我姐姐叫依则。”琅祖说。
他与江宜两人穿越丛林,漫无目的地找寻昨夜里的雷击木。更像散步似的漫游。琅祖说起他姐姐的事。
姐弟二人的母亲是上一任族长。垫江人选择女性,似乎正是为了避免自负与威权,而期待一个具备柔善本性,与无私付出之精神的人成为部族领头。唯有母亲哺育她的子女时才是这样的圣人
只是依则与她的母亲不同。她是一个战士,当面临生死选择时,唯一的出路是杀光敌人,而不是自我牺牲。
“族人感染疫病,母亲想去且兰府求官府。”琅祖说。
“官府?”
“她想让族人可以在城镇中保有一席之地,求官府收留。毕合泽老爹与巴俄仲老爹都尽力阻止她,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之所以失去土地,流落到天坑地缝中求存,就是因为外面那些人。怎么可能如今又将土地还给我们。”
“但她还是去了?”
“去了,”琅祖说,他语气尽量平静,眼神却很悲伤,“很久没有回来。毕合泽老爹带人去找她,只看见一具漆黑的焦尸挂在且兰府城的外墙上。布告上说,尸体是偷窃总管府金像的盗贼。”
江宜总算明白了,讶然:“你母亲去找的人,是且兰府总管谢书玉?怎么会又成了盗贼?”
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如果垫江人认定是谢书玉杀了前任族长,双方之间岂非是旧恨又添新仇了?依则伪装成自己的外表,若有得机会接近总管大人,真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事。
二人未走多远,过得一会儿米介追上来。丛林中他敏捷得像只猴子,身负长弓,数个纵跃赶到二人跟前,神情中半是紧张半是兴奋:“毕合泽老爹回来了!”
毕合泽是古侯部的学者,琅祖的老师。也是所有人的老师。他懂得很多,如何过滤干净的水源,寻找治病的草药,如何换取生铁,打造刀箭兵器,听取雷声捡拾树木石砾,就能得到预言。
江宜早已知道有这样一个神奇的人。毕合泽与巴俄仲几乎是同辈,得到的尊重却多得多,巴俄仲已成了病恹恹的老头,说真心话都会被反驳,毕合泽却仍然待在族长身边,给出九鼎片言的建议。
跟随米介回到鸡鹿寨,一到湖边便见到对岸人影耸动,声浪鼎沸,一反往日人人自危一派寂寞萧索的景象。
“毕合泽老爹!”琅祖难得振奋精神,朝人群跑过去。
江宜没有忘记自己仍顶着冲介的脸,悄悄走开,没入山壁的阴影中,走上栈道。米介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放他去了。
站在悬空的栈道上,下方人群中被簇拥的老者同每一个人交谈,远看不能见得他的面容,只有脑后挂着的稀疏发辫仿佛是衰老的宣告。
江宜回到琅祖的小屋。墙上艾草干枯得一触即碎,地上稀稀拉拉掉着几粒叶片,碎叶散落的形状像一把刀,也像一条截断的流水。
向晚琅祖终于回来——洞穴中计时的方式,乃是根据地下湖中映像,若是日落月出,湖面银光粼粼,则可以熄灯入睡了。
“江宜!”琅祖一张脸兴奋得发红,“你说过我担心的事很快会迎来转机!如今毕合泽老爹回来了,是不是我姐姐也快回来了?这就是转机么?”
他像一只循味的小狗,转来转去,一刻也坐不住。
江宜不得不道:“是毕合泽带回来了什么消息么?”
琅祖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又马上站起来:“是的江宜,我得带你去见毕合泽老爹。他恐怕已经知道我将你藏在寨中了。”

第51章 第51章 毕合泽
“他刚刚问我,姐姐假扮的那人被弄到哪去了,”琅祖忐忑地说,“我想是心虚被他看出来了。很难有事情能瞒过老爹。”
江宜说:“如果我贸然出现在他面前,也许他会觉得现在灭口也不迟。”
“不会的,江宜。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假扮作你是姐姐自己的意思,她们没告诉老爹。姐姐变得有时候我都不认识了,但老爹不是那样蛮不讲理的人。”
琅祖语气坚定,江宜却心想这也很难说,毕竟两人有着相同的志向。
然而他还是起身,随琅祖一道去往毕合泽的住所。在这蜂巢结构似的楼栋里,毕合泽也住在很高的位置,象征他在族中地位。
垫江人乃有一奇怪的习俗,愈是将房屋建在栈道更高处,愈代表此户人家受到尊重。也许是部族常年居住在地穴中,对低洼矮小都深恶痛绝了。
江宜虽不比琅祖信任毕合泽,却未作任何抗争,若非此刻琅祖全然信任毕合泽,多半又要责怪江宜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可是这厢却在栈道上遇见了米介。
“你们要去见毕合泽老爹?”米介立即就明白了琅祖的意思。
“对,”琅祖说,“江宜的事应该让老爹知道,我……我其实并不会拿主意,也没有把握说服姐姐,还是让老爹来吧。”
江宜一看米介脸上不认同的表情,就知米介与自己想的一样,多半毕合泽与少族长依则同心同德,并不会像琅祖一样维护江宜。
米介却也不在意江宜的生死,只道自己也要找毕合泽,三人便同行前往岩壁另一端的房子。
几根鸡庐山铁杉木加工的立柱与横柱凿入岩石中,从下方支撑着房屋底座,远看仿佛一座凌空的棺材。
地下湖泊在房屋下方,散发荧荧微光,犹如承载了鸡鹿寨数百年的梦想。
在这发散的光线中,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另一端栈道快速走过,一径去往毕合泽的住所,推门而入。
三人随后到得毕合泽门外,听得里面人说话道:“……依则潜入总管府的事我不知道。她手下有自己的人,这次行动没有知会我们中任何一个。若我晓得她的计划,怎么会任由她刺杀谢书玉?”
江宜虽没听过这个声音,但见米介与琅祖惊讶的神情,亦猜到说话之人就是毕合泽。
另一者道:“谢大人计划有变,此人留她不得,命咱们在鸡庐山充任内应……”
“谁!”
屋中人破门而出,琅祖尚且愣怔失神,米介骤然出手将他推给江宜,一手摘下背后长弓就势一挡。但见对方手中一柄弦月弯刀,刀式斫来如画一只圆月,寒光一瞬照亮他的脸,竟与米介有七分相似!
琅祖犹如挨了一刀似的呻吟:“冲介……”
清光闪动,弯刀倏忽间切向米介脖颈,毫不留情。冲介身后昏暗的室内,一张老人的面孔浮现,拾起手中龙筋长弓,一箭发来。
“走啊!”米介不顾弯刀,扑向飞箭,那一箭没入他大腿,弯刀切进他锁骨,直劈到前胸。米介以手中弓弦绞住冲介双臂,头也不回大喊。
琅祖难以置信,一时间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江宜忙拖着他,伏倒在地,正避过迎面而来的又一箭。
持弓老者步出屋中,稳稳拉弦,他脑后悬着一只稀薄的发辫。赫然是江宜白日远瞻过一眼的毕合泽。
毕合泽箭指二人,看见江宜长着冲介的脸,只是一怔便即刻明白过来,放箭。二人已退到栈道边缘,半只脚板悬在空中。冲介一刀旋进米介腰腹,那双紧握长弓的手半晌失去力气,软垂下来。
“米介!”琅祖惊痛。
四面忽然风声袭来,崖壁上数个方向箭羽激射。江宜死死将琅祖按在怀中。当是时,栈道猛地一阵颤动,雷雨倏忽而至,雷鸣电闪,斜风将雨幕吹入天坑,地下湖面阵阵繁星似的闪烁。棺材似的悬屋顶上,一道黑影飞扑下来,口中发出啊啊大喊,在那四面危机的箭雨中,扑了江宜个满怀。
霎那间江宜虽没有痛觉,赫然却感到不周山倒一般,被那影子冲击得向后倒去。
半空中飞箭交织,擦肩而过,那天外来客的面容出现在江宜眼前——
“半君!”
江宜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大喊。
半君回应一般,紧紧抱住江宜,江宜则拉着琅祖,三人一同朝着地下湖泊坠落。
毕合泽持弓冲到栈道边,一箭下指,终因失了准头而没有出手,眼见三人掉进湖中。湖面圈圈荡开涟漪,很快为雨点击散,再难觅踪迹。
他面带思索,回身,见冲介手中弯刀断为半截,低头查看面带意外之色。
本以为腰斩而死的米介,前胸与腰腹只有两道不断渗血的伤口,兀自死死抓着冲介腿脚不放。冲介人高马大,竟挣脱不得,一时发狠,挥起断刀向米介脖颈切去。
刀叶挨上皮肉的一瞬间迸裂四溅,碎片擦过冲介眼角,破开危险的伤口。鲜血徐徐渗出。
米介终因这记重击晕了过去。
冲介看着手中光秃的刀柄。
“怎么回事?”毕合泽问。
“刚才与米介交手,忽然断了。这刀用了太久,最近也不曾好好养护,兴许早就老了。”冲介道。
倒地的米介身上,楛矢扎入腿肉,前胸为刀伤裂开,腰腹的伤口内暴露出粉红的肠肉,景象惨不忍睹。便连毕合泽都唉声叹息:“你哥哥是部族中数一数二的猎人。”
冲介面色平淡,踢开米介的手,将脚拔出来。
“他看见是我,反应慢了一拍,否则不会轻易就死。”
“弑兄之罪,殊难洗清。你二人父母病亡那日,你尚且痛哭流涕,如今与亲兄作对,也能毫不犹豫了?”
“这不一样,老爹,”冲介道,“哥哥是为了保护族长家的小儿子而拼命的,他愿意为了那个孩子死,那孩子是他的眼珠子。而我,我愿意为了阳光雨露而死,一天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我就一天不算活过。只有追随老爹你,我才有机会得到想要的。”
先前四面放冷箭的人赶来,俱是之前山中巡防的青年猎人,其中一个,俨然还曾给江宜递过红玫果。
那青年冲上前,不顾冲介浑身是血,与他热烈拥抱。
“小琅身边那人假扮成冲介的模样,”毕合泽说,“是且兰府的探子。他还有同伙藏在寨中,刚才现身。我与冲介商量事情,被那两个探子听去了,如今人掉进湖中,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有碍于我们的大计。”
“知道。”冲介说,领了几个年轻猎人走下栈道。
沿路,被惊动的鸡鹿寨亮起点点灯火,犹如黑夜中睁开的眼睛。
湖水中,光线犹如倒悬的森林,向着深渊缓慢生长。
三人没入水中,湖水冰凉刺骨,江宜脸上易容的油膏融化消散,粘黏的眉毛掉落,半君伸手在他脸上一抹。琅祖心慌意乱,呛了口水,忙要游出水面,半君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抱住,岸边人影攒动,似乎是放箭的猎手赶来了。
此情此景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偏在此时,那油滴似的月光从江宜眼前滑落,竟好似那日湖中涮笔,墨线坠入湖心的轨迹。
江宜一手拽住半君腰鞓,向下指指。半君即会意,箍住不断挣扎的琅祖,二人放任身躯渐向湖底沉没。
天坑中的地湖,从地面上看不甚阔大,入了其中,却发现深不见底,四周逐渐为黑暗吞噬。琅祖肺中剧痛,恐惧难以自持,拼命上浮求生,江宜与半君只得挟住他。到得湖心,好似入了一座寂静陵墓,身边乱流骤起。
一阵天旋地转,江宜被水流扯入湖底,撞上岩壁,犹如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整座地下湖都向着它口中陷落,直到乱流将江宜推到一处暗礁上。江宜湿透的身体立即黏在礁石表面。
“江宜!……江……!”
不远处,半君脑袋冒出水面,扑腾两下,朝礁石游来,小心翼翼揭下江宜,带着他浮上岸。
此地乃是一处岩石中的空腔,与鸡庐山中的地下湖水系相连,三人为水流裹挟着带到这里。琅祖正趴在岸上呕个昏天黑地,将肚子里吞下去的水全都吐了出来。
江宜浑身失去支撑,一只手软绵绵搭着半君。只有半君丝毫不见死里逃生的狼狈,脸上挂着笑:“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
江宜只觉得一切都很虚幻,生死之际他竟然与半君重逢了。那时他尚且顶着冲介的脸,而半君从屋顶上朝他飞扑下来,竟似已经将他认了出来。
半君道:“火!对了,我去找火!”
“不要麻烦了,”江宜道,“这里哪里有火?等等,半君,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鸡庐山的?!”
忽然间琅祖号啕大哭,呕出一地胆水。狭小的空间里那哭声震耳欲聋,仿佛有一百个人同时悲痛欲绝,情绪瞬间感染了江宜,令他猛地想起,留在毕合泽屋前伤痕累累的米介。
这一切的发生如兔走鹰落,不过短短数息,而回忆起来却一幕幕无尽头的漫长。
米介半截腰杆卡着弯刀,看向琅祖的最后一眼,只怕穷琅祖一生也无法忘记。
“小弟,”半君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是跟着那两人一路过来的,本该有机会提醒你们,只是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实在对不住了。”
琅祖却只是痛哭,并未听见半君说了什么。
江宜仍记得他为了救自己一命,在米介面前落泪一场,然而也不过是用眼泪换得一个真心爱护他的兄长的让步。如今肯为他让步的人猝亡,惊痛之中的哭声如此孤寂,仿佛山腹中的幽魂,连整座鸡庐山都为之回响不绝。

两人默默望着他,等琅祖哭得力竭。
“小弟,”半君道,“莫要太伤心了,你我如今自身难保,还是当心眼前吧。”
江宜道:“你别打扰他了,让他哭吧,米介就像他的亲兄长,就这样死在眼前……”
半君道:“咦?米介就是那个为你们挡箭的人么?我想他大概还活着吧。”
琅祖的哭声停下来,双眼通红,看着半君。
“可我们亲眼所见……”江宜道。
半君道:“我也亲眼所见,从栈道上掉下去的时候,那个人还在喘气,抓着那凶手不放呢。”
“真的吗?”琅祖的眼睛亮起来。
“真的。”半君郑重承诺。
江宜心想,这是怎么回事?然而也不好在这时质疑半君,因他那话,琅祖仿佛又活过来了一般。
江宜无法走动,只得由半君背着,三人沿着地下河流动的方向,在黑暗中行进。河流中一种荧光的蠕虫连结成光带,蔓延向不知处的深渊。
半君路走得很稳当,身上带有干爽的气息,仿佛不受这潮湿地下的影响,令江宜靠在他身上觉得很舒服。
“谢白乾——便是那位保塞所的千户——带我们去了总管府,那时我发现有人假扮作了你的模样,便赶紧出来找你。我心里想,定然是在菁口驿时把你给弄丢了,于是便回到驿馆,发现有一伙人已然占据了驿馆当作营地。我偷偷留下来,打探他们的动静,那日便见老头子孤身离开。本来想着,至少能制服一个老人家,从他口中问出你的下落,就悄悄跟了上去。不知不觉跟到了山洞里。看见山腹里千家百楼,我也着实震惊呢。”
半君说的轻松,江宜问:“你是如何渡过丽水,翻越群山的呢?”
他随琅祖走过那段路,没有垫江人的牛皮舟、铁爪索,殊难行走。且兰府这多年从没发现垫江人的踪迹,也是因天险阻隔。
半君笑道:“运气好,在江边捡到块浮木,抱着就漂过来了。怪的是,那些悬崖峭壁上,还留着前人的钉凿,我在钉凿上缠绕藤条,顺着爬下来,多走几段路也就找过来了。”
江宜听着,不由自主便想起儿时的那个黑夜,母亲徒步走出十里地,爬上坟山,把他从地里挖出来。
这世上会有人为了寻找另一个人,而不顾艰险、不辞辛劳么?
“半君,”江宜由衷地道,“谢谢你。”
沿途河流水波粼粼,倒映在山壁上,浮光掠影里半君似乎在笑,好半天才道:“嗯,不客气。”
跟随琅祖在鸡鹿寨中居住的日子,江宜总惦记着且兰府的狄飞白与半君,既担心他们被假扮之人趁虚而入,又担心他们忘了自己。此时见到半君,总算放下心来,体会到难得的安稳。
琅祖沉默地走在最后,此时他才是最忐忑不安的人。江宜知道他的心情,让半君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琅祖。
半君道:“我知道的很少,因我很快就离开总管府了。说来惭愧,我一心只想着赶快找到你,并未有闲心管那假扮之人到底想做什么。想来那人既然冒用你的身份,必然是有阴谋诡计。我却忘了提醒狄少侠与谢大人。”
江宜这才有空想起狄飞白来。模仿一个人的面貌很容易,模仿他的行为举止、神态语气却非易事,连半君这样萍水相逢的朋友亦能识破,狄飞白却蒙在鼓里,可见这个徒弟做得太不到位。
换句话说,一力降十会,狄飞白心眼儿不多,武艺却足够高强,就算能骗过他,想从他手中占便宜却是不可能。因此倒不必担心。
“我在屋外听见,”琅祖低低地说,“我姐姐去刺杀谢书玉?”
半君道:“应当是这样,否则扮作江宜的模样潜入总管府,又能为了什么?不过,那原来是个女孩儿么?倒是叫人意外。”
“我就知道,”琅祖说,“她心里恨且兰府人杀了母亲,而且兰府总管谢书玉是那个罪魁祸首。”
“你们的母亲被谢大人杀了?”半君问,江宜便将琅祖的故事转述给他。
姐弟二人的母亲为了族人前往且兰府求生,结果被指为窃贼悬尸示众。半君听了便道:“我听说过这事。谢千户道是有个贼人偷了总管府的灵晔将军金像,逃跑路上被天降雷霆劈死。便是你母亲么?”
琅祖蓦地激动起来:“母亲她不曾做出过偷盗的事情!老爹说,是总管府别有用心,威慑我们!”
谈及毕合泽,他猝然沉默了。这老头不知为何突然对族胞狠下杀手,言语中似有背叛的意味。
只是琅祖不愿承认,他不知道背叛自己的亲人朋友,对毕合泽而言有什么好处。也许是自己会错意了,毕合泽只是不想依则等人冒进,与她意见相左,不至于要背后捅刀。
可既然没有不可告人,又为何要杀当时屋外三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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