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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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啜饮汤水的琅祖这时抬头:“你说的,是我姐姐。”
狄飞白:“……”
琅祖想了想,说:“也有可能是苏慈。看你是想取你性命。”
一阵沉默。
狄飞白干笑两声:“你这小弟又是什么人?江宜,你们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天白日街外逐渐喧嚣,关上门,江宜将几日来见闻长话短说。
讲话的虽是江宜,狄飞白却听得口干舌燥,频频喝茶,只觉得自己这几日待在总管府全然是浪费了。得知琅祖原本被吩咐处理掉江宜,最后却救了江宜性命,忍不住嘲笑道:“这个人却是杀不死的,我只担心你们把他分尸八块,届时我找起来多费些功夫罢了。说到这个,垫江人易容之术出神入化,连我亦未能察觉异样,半君你是怎么看穿的?”
江宜也好奇此事,说到底自己与半君只是萍水相逢,与狄飞白却是一路相伴,怎么却是半君先将那易容之人识破。看半君那模样,隐有一丝得色:“这个,却不是看穿,真要说起来,应当是气质一类的东西罢。”
狄飞白斜视之。
半君挠头道:“非是我不愿说,这实在是无以言表,总之那人给我的感觉,就不是江宜。”
“古侯部的易容一绝,”琅祖小声说,“只有真正熟悉彼此言行举止、性格气度的人,才能分辨。我虽将你画作冲介的样子,米介却能一眼识破,正因二人是亲兄弟。”
一时无人说话。
半君低头,江宜却直觉他在笑。蓦地一股熟悉感升上心头,却是说不清楚什么感觉,与半君那句“无以言表”差相仿佛。
二人对视一眼,会意一笑。狄飞白冷眼旁观,也是一阵冷笑:“好罢,你两个是亲兄弟,我是什么?小厮?”
江宜道:“你是我徒弟呀。好了,旁的事先不要提。当下最要紧的,是接下来要怎么做,既然知道了垫江人与且兰府的恩怨,之后必有争斗一触即发,我看咱们还是——”
“阻止双方发动无谓的战争。”
“通知官府预防山民作乱。”
“我看咱们还是先走吧。”
三人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想到各有想法,莫衷一是。江宜一贯奉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多少与他娘当年一见无法与丈夫抗争,便将幼子从家中送走,跟随师傅云游四方有关。
尤其出门在外,少沾惹是非。当初在金山下,发觉可汗家族纠纷难解,江宜便想着要离开是非之地,现今也是如此。一旦双方交战,城池闭锁,他一行游方闲人,就会陷入泥沼中不得脱身了。
半君讶然,道:“难道眼见垫江人去送死,且兰府的无辜百姓横遭不幸,也可以置之不理?如今你我是唯一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人,若是什么也不做,任由局面走向毁灭,将来良心能安?”
狄飞白道:“所以,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官府,剩下的交给朝廷的人去做就好了。与咱们无关。江宜说的对,兵家之地不可久留。”
半君一脸不认同,却也没争辩。
江宜道:“我只怕你说的官府,对垫江人的行迹已是心知肚明。不知谢白乾与谢书玉,谁才是毕合泽的接头人。”
狄飞白凝神细听外间动静,谢白乾派给他的那十来个人,这些天跟着他找人亦都没有歇过,此时各自去休息,房间外鸦雀无声。
“这还用猜?”狄飞白低声凑近道,“你们还记得,菁口驿我说过有一事很奇怪么?保塞所的官兵,在自己地盘上抓一伙匪徒,竟还让人走丢了。便是在总管府内抓两个刺客,都能失手。我想谢书玉若非那等拿自己身家性命开玩笑的人,猫腻必然就出在谢白乾身上!”
他语气笃定,二人一听也觉得有理。
况且谢书玉与谢公同名同姓,非是瞻仰谢公为人,不会为子孙取这等光风霁月的名字。
“把这事告诉谢书玉,他自会知道如何处理。你我都是外人,不比他一方大员更懂得治理之道。”狄飞白说。
江宜与半君点头,三人似乎达成一致。正放心下来,忽然想起房中还有第四个人。
琅祖一言不发,只是听他们说话,这孩子本就是一脸苦相,这时安静下来,竟似有几分凄然神色。
江宜:“……”
琅祖道:“你们要去通知且兰府,把我族人一网打尽?”
江宜一愣。那群唱着歌从深林中走来的年轻猎人忽然浮现在眼前。
涛涛丽水、漫漫林海,唯有崇山峻岭间百年修得的栈道证明人的存在,地裂天坑,风雨侵蚀的痕迹就是垫江人的史书。这些早已被岁月掩埋的遗民,还在挣扎发出最后的声音。而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将这声音当作纷争的号角,力图掐灭在襁褓中。
“忘了你还在,”狄飞白礼貌而冷硬地道,“非是把你的族人一网打尽,而是把你的族人连同且兰府官场里的奸细一网打尽。六百年,早已改天换日,如今这块土地上居住的是我朝百姓。众黎安居乐业,海晏河清,敢有为祸一方者,视同乱臣贼子诛杀无赦。”
琅祖直愣愣盯着狄飞白。江宜冷不丁觉得他眼神变了。
琅祖不像他的姐姐,他的内心没有太多仇恨,比起拿性命做赌注换一个生活在平野阳光下的未来,即使一辈子蜗居洞穴,只要身边人都在就是美好的。
这只总是翻出肚皮的獾,此刻重新蜷缩起来,竖起背上坚硬的毛刺面对外界。
“当然你们还有另一个选择,”狄飞白说,“接受招抚,归顺朝廷成为臣民,自然就可以在且兰府居住。”
琅祖默默不说话。
狄飞白道:“对你们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又问江宜与半君:“你们有什么意见?”
江宜慢吞吞道:“我猜,这对垫江人来说不是一个容易接受的选择。”
狄飞白耸肩,以示爱莫能助。
“他们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块容身之地,”江宜道,“更重要的是存在的证明。人之一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一便是活着的人的记忆。你让垫江人作为化外之民接受招安,且不说他们是否愿意,那位谢大人究竟想做什么也令我不安。垫江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图谋?”
“那你想怎么办?”狄飞白蹙眉。
江宜略一思索:“依我看,不如这样……”
四人凑拢,一阵交头接耳。江宜将自己的想法一说,数人皆若有所悟。
半晌,狄飞白点头道:“不错,是个好办法。不过你漏了一点。”
江宜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正如你所说,不知道即不存在,”狄飞白说,“道路不通,消息闭塞,即使闹得天翻地覆,想要掩盖掉事情的真相也并非做不到。这事只有我能做到,罢了,我替你走一遭。咱们兵分两路……”
过午,火伞高张,江宜、半君与狄飞白三人随行十余名护卫官兵,预备返回白崖镇总管府。卫队长街边倚马,见只有三人,便问与江宜半君一道的那小孩儿哪去了。
江宜只说是猎户家的儿子,两人遇难时恰逢他搭救,此时已回家去了。便按下不提。
返回官邸途中,一路气氛与去时已然不同,白崖所城防军列队巡逻,盘查往来的行人与货车。城中军务调动频繁,不时耳闻传令兵马蹄急促,城头鼙鼓东西呼应,瞭楼上亦有无数双鹰眼逡巡徘徊。
城中百姓皆谨言慎行,道路上不见闲人。
到得府邸,谢总管正与押官、长史等人堂前议事,三人于是被安排进先回的客院,只待谢书玉得闲了传见。
进屋后,半君先将门外窗下检查了一遍,神经兮兮地道:“唔,附近都没有人。”
狄飞白一屁股坐在杌凳上,两股战战。
江宜只不忍看,安慰道:“莫要害怕,一害怕,就不像他了。”
狄飞白脸色变来变去,道:“我我、我知道这人武功很高,就是装得再像,动起手来不也暴露了……”
一把嗓子又清又亮,却是琅祖的声音。
半君呵呵笑道:“不动手,只动嘴也暴露了。”
琅祖垂头丧气:“苏慈有一门功夫,在脖子上刺穴位,可以改变音色,只是姐姐不愿我学。”
江宜便说:“狄飞白说你姐姐扮作我时,只装作伤风嗓子哑,并不多说话。官府里也不会有人随意动手动脚。只这几日,撑到狄飞白回来便罢,不会那么倒霉的。”
狄飞白临时要脱身,行程不便叫人知晓,就托琅祖佯装他模样混过一场。只是想不到狄少侠气焰三丈高,人却不见得出条,琅祖鞋底垫一层齿屐也就蒙混过关了,倒叫狄飞白莫名其妙有些生闷气。
看得江宜心里直笑,他自己也不算得高个子,三人中只有半君身高八尺、肩宽臂长,只不知当初扮作半君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59章 第59章 冲介
总管府谢书玉手中只有一千府兵,由两名押官统领,谢白乾接管官邸安防后,府兵就统一听从他号令。一来是戒备谋害大人的歹徒,二来与城防军里应外合,似乎在为将来作准备。
这厢谢书玉得空接见三人,江宜方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的边疆大员,只觉他眉目端正、气质如清风拂面。
“那刺客手段高明扮作江先生模样,我当江先生早已遇害,”谢大人喟然道,“狄少侠一心要找寻先生,我不便阻止,只得随他去。想不到,二位当真是吉人天相。”
江宜道:“若非我这徒弟带人及时赶来,我与半君早也命丧刀下了。多谢大人相助。”
“理所应当。请坐。”
茶盘两边分座,谢书玉自执一茶勺,壶水中抖落茶叶,谢白乾在他下首位置。三人未料谢白乾也在场,因先前猜测谢白乾与毕合泽有私,此时相见,琅祖与半君难免举止僵硬。半君忍不住朝江宜递眼色,担心谢白乾也存了杀他三人灭口的心思。
“随狄少侠一道同去的亲随,可有消息回报?”谢书玉分茶水,伤臂仍行动不便,拿话问谢白乾。
谢白乾答道:“遇到山中刁民,与菁口驿那伙人行事作风相似,应是同党。我派人沿丽水搜寻,查获蛛丝马迹,料那些刁民藏身丽水对岸万山围子,侵扰且兰府百姓。即当铲除,不留祸患。”
江宜与半君对视一眼。
谢书玉颔首道:“此事已堂上议过了,便交由你去办妥。”
谢白乾那张锋利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半君插一言试探道:“谢大人,你们说的刁民,是垫江人么?”
谢白乾不屑道:“什么垫江人?又无实凭实据,白纸黑字的记载。只当是落草为寇的山野匪民,一窝端了就是。
“且兰府户房在籍的军民十五万余,个个去向分明,平白冒出来一伙匪寇劫道作乱,这事的确奇怪,”谢书玉道,“只是三位先前提到的垫江古国,毕竟不成定论。这几日三镇严加防范,还是先将贼寇拿下,再行问话不迟。”
“只怕贼寇所谋非小。”谢白乾道。
“无妨,”谢书玉道,“凭你施为,拿下作乱贼伙,我自当上书朝廷为你请功。”
琅祖只管埋头喝茶,害怕自己忍不住露出什么表情,连头都不敢抬,只悄悄伸手在茶几底下轻轻一碰江宜。
“?”江宜不知他想做甚,也许是不敢在两位谢大人跟前待久了露馅,于是出声请问:“大人要务繁忙,可还有用得着我三人的地方?”
谢书玉哈哈一笑:“那个假先生在时,尽管是狄少侠在说话。如今江先生回来了,狄少侠倒一言不发了,原来三位之中,全凭江先生做主——旁的事没有,今日一见只为表歉意,三位初来且兰府,就险遭贼寇毒手,皆是我这总管做得不到位。日后定将寇首擒来听凭三位发落。”
琅祖那手晃得,茶水快泼洒出来。
半句依旧将胳膊朝他肩膀上一搭,护犊子似的。
谢书玉道:“千户不日将要出兵围捕,届时城门不开,百姓闭户不出,三位也好暂居府中,待得兵事一过再另有安排不迟。”
从茶室中出来,琅祖六神无主,与谢白乾擦肩而过,忽然谢白乾目光掠过,问:“狄少侠,你的剑呢?”
琅祖后退半步,被半君按住,撩起他衣裾露出皮鞘一角:“这不是?”
谢白乾未曾见识过狄飞白的武艺,只是识得他从不离身的佩剑,料想此人脾气暴躁武功也应当不会差,向三人辞过便转身离去。
半君将那半截腰封伪作的皮鞘重新藏入琅祖衣裾里,一巴掌拍在琅祖后背,叫他打个激灵挺直了脊背。
“谢、谢白乾要围捕鸡庐山?!”
关起门来,琅祖一屁股瘫坐绳床边沿。
江宜愈发感到此事中的怪异,若是谢白乾暗中操作,他必然对垫江人的来历心知肚明,但在谢书玉面前矢口否认,若得一日他果真将垫江诸民屠戮殆尽,只怕也是作为剿匪有功,策勋一笔。
他与毕合泽合谋,所图究竟何为?
半君忽然道:“那谢白乾,乃是六百年前兵灭垫江古国的谢济元之后?”
江宜答道:“正是。谢济元与谢白乾,都是名都谢氏一族,开国名将谢若朴之后嗣。谢若朴随先主李桓岭飞升为灵晔……”
话到此处他脑海中灵光一现,蓦地想起——三人逃出将军渡时,立即就遭遇了冲介等人。究竟冲介是如何得知三人行踪的?
狄飞白乃是追随一缕风的指引,多半便是屏翳背后襄助。
冲介呢?他又是得到了谁的指示?
谢白乾,谢济元,谢灵晔……
江宜背上一阵发寒,犹如一道视线正在高空中监视着他,从头发丝到脚趾尖,俱沉浸在为雷霆锁定的麻痹中,这刻杀机骤现,刀在颈后,只待天机泄漏的一瞬便取走性命。
肩上忽遭人一拍。
江宜一个激灵,乃挣脱出来,已是一身冷汗,转头见半君正满目关切。
“我、我想去找我姐姐……”琅祖想了很久,定神开口,“我要去提醒她老爹的事,还有谢白乾,要对我们不利!”
江宜清清嗓子,发现自己声音虚浮:“你孤身一人,在这种局面下,你姐姐比你更有能力保护自己。小琅,这时候你更应该先顾好自己,想想待得一切平定下来,你姐姐发现你出事了,该是什么心情?”
琅祖这才说出心中所想:“我怕混乱之中所有人都失散了,我再也见不到姐姐……”
姐弟二人的母亲就是有一天离开家,从此再也没回来。姐姐因此发了狠,不成全自己不罢休,弟弟则变得更患得患失,谨慎敏感。
江宜不由得感叹,若这世上所有人都像琅祖这般守好自己一亩三分地便心满意足了,会少多少纷争与纠缠。
二人好说歹说,总算打消琅祖去寻找姐姐的念头,现如今三镇戒严,且不知依则等人今何在,只怕出门就被捉了,落到谢白乾手里求告无门。
向晚城楼的鼙鼓安静下来,不再有密集的马蹄声声入耳。江宜一直守到琅祖昏昏欲睡,方才离开,路过后庭院看见嘉荣树下谢书玉正进香祷告,卧炉中已盛了浅浅一层灰烬。他看不清那神龛里的塑像,谢书玉却似察觉了他的视线,回头远远一笑示意。
“那是谢大人的习惯。”半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宜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直到靠着半君肩膀。
“少侠说,且兰府人有个听雷算卦的古怪风俗,便是谢大人上任后流传的。不过,谢大人自己说不通阴阳五行、奇门八卦,只是祈祷以获得慰藉。这种时候他心里也没底罢。一伙横空出世的贼寇,为非作歹不说,还要取他性命。”
“走吧。”半君说,握住江宜一边肩头,半拥半簇地带他回了客院。
二人住的仍是上回的房间,只是江宜没来过。半君故地重游,忍不住便想起假扮江宜之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倒头就睡,说话毫不留情,浑身长满毛刺似的不愿叫人靠近。哪有半分和气?
与江宜在一起时,便觉浑身舒畅,知道他不会刻薄待人,更能体会他人处境。半君回想起来,真是不懂狄飞白如何能一直被蒙在鼓里,是与不是,岂非一两句交谈、片刻须臾相处就能体会?
“江宜,你的计划什么时候开始?”半君跃跃欲试。
江宜愁眉苦脸,说道:“我有一个猜想,不知当不当说。”
半君笑道:“你说出这句话,不就是想说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江宜道,“不知说出来会不会遭天打雷劈。”
“……”
江宜解释道:“那日你也见过雷公了,如今咱们是在司掌雷电的神仙的地盘上。举头三尺有神明。将军渡中一道天雷,若非是雷公本人挡下,咱们都没命坐在这里了。”
半君亦凝重起来,起身找来绢纸。江宜掏出怀中鹅毛笔,濡湿笔尖,落笔画了一座山,一座城。
三峰山上一个雷字,四方城中一个电字。
百道鸣丰隆,昼晦耀灵晔。乃是一位雷公,一位将军。二神仙画地而治,相安无事六百余年。一朝纷争骤起,垫江遗民欲重返平原故地,谢白乾则图谋将其一网打尽换取朝廷策勋,表面上看各有所图,然则一者为丰隆信徒,一者为灵晔后人,又岂能说背后没有上天旨意?
江宜只见过丰隆一面,他在积尸地为战死的垫江古国战士哀唱挽歌,却不像乐意挑动战争的模样。
至于灵晔将军,更是见所未见。
不知天上是如何论资排辈,二神仙又是何种关系。
其中种种不能深思,江宜写罢便将绢纸点火烧了,余烬倒入窗下花坛。其时夜风徐徐,天气转凉,空中漂浮细密的雨丝。
“又下雨了?会打雷么?”半君问。
“还差些时辰。”江宜道。
天际阴沉无光,唯有城中住户灯火依稀。一条大路直通天外,夜深人不静,兵马纵队冲开雨幕,自保塞与俭浪的方向,向着都督总管府所在的白崖城行进。

第60章 第60章 冲介
保塞所。三千驻军连夜出动,搜索丽水沿岸,并有一路纵队前往白崖城随时听调,浩浩汤汤,俨然有将隐藏在水面下的贼伙一网打尽的架势。
方出城门,守城士兵搬动绞盘,落下千石重的巨木门户。四方城内寂静无声,百姓听从官府嘱咐闭门不出。站在城楼上眺望,脚下犹如空旷原野。鸫鸟振翅飞掠,直上高峰,那山峰上一座孤堡,正是保塞所。
一列卫兵上得城楼,众人只当是换防来的,冷不丁背后一刀顿时血溅五步。墙头骚乱乍起,然而值守的兵士中竟有不少内应,趁机补刀,顷刻间城门便流血如瀑,死尸遍地。
为首的卫兵摘下覆面,正是曲涅车颂。他辨认脚下尸体,皆是军中同袍,他自少年时便由毕合泽伪造身份,应征进入保塞所兵营,与战友相处的时间比族人都长。但杀起人来车颂眼睛都不眨一下。
对不住了,他心中默默道,大家各为其主。
脚下轰然巨响,众人齐上城头俯瞰,只见城门的铰链从中断裂,抽打在桥梁上,木梁碎成几块坠入护城河。
门楼中绞盘裂为两半,一旁,苏慈收起弦月刀。沙吉一身挂血,进门道:“城头上的都解决了。保塞所中有人与我们配合,驻军空了一大半!只等信号。”
苏慈一身官兵甲胄,看沙吉一眼,见他兴奋不已,似乎已看到拿下保塞镇,开城门迎接族人入城的未来。
“谢白乾所说的时机,原来如此,可见他诚意!”沙吉说。
苏慈道:“你以为,他将保塞镇拱手让于我们,为的是什么?失了保塞,是谢书玉之过,谢白乾还需一功,方能凭此一仗翻身。”
城楼上喧哗声。沙吉探头,但见上风向火光冲天而起,烟尘滚滚,遮蔽上空。起火点正在署衙方向。
百姓奔走救火,城内驻军悉数现身赶往衙署,地面震动。
“信号来了,”沙吉一甩刀上残血,“苏慈,我们全听你号令!”
苏慈扣上敷面,一身戎装,铁指收刀纳入怀中,外表已然成为城防军的一员,唯有一双眼睛从甲面中露出来,精光毕现。
“那就,让谢白乾知道,送出去的东西不是想收回就能收回的。他想立的这一功,永远也不能。”
鸡庐山,暗无天日的陷坑底部,百层栈道倚壁盘绕而上,高处琅祖的家已经没有主人居住了,漆黑无光。
米介全身高热虚弱,蜷缩在草席上。
耳畔脚步声,一人在席边立住。
“哥哥。”冲介蹲下身,耸起的肩胛骨犹如两座峰。
米介那日被他砍出的伤口已做过处理,只是被关押起来不见阳光,不能走动,伤好得慢,此时虚弱无比。他微微抬头,目视弟弟声音的方向,只看到一个朦胧而怪异的形状。
“吃点东西。”冲介扶他起身,一碗肉汤送到嘴边。
米介搞不清楚他这个弟弟。从前兄弟二人虽各行其是,但毕竟血浓于水,米介总认为二人间还存在亲人的默契。那日毕合泽门外,冲介决然一刀,斩断了米介心中情谊。不知为何他总算活了下来,如今冲介又来惺惺作态,一副见不得他自生自灭的模样。
“你……不杀我……不怕我将你……与老爹的谈话……告诉族人……”
冲介莫名摇头:“我杀你做什么,你是我哥哥。便是那日,我也只是杀小琅,是你一定要挡在小琅面前。哥哥,你扪心自问,我与小琅究竟谁才是你心中的弟弟?……其实我知道,从小你看着小琅长大,对他的感情早已没那么单纯,只是在等他开窍。我虽是你的亲弟弟,若是要你在我与小琅之间做个选择,你多半也不会选择站在我这边。”
米介以被绑缚的双手,捧着肉糜勉力喝完,连碗沿肉汁都舔得一干二净。腹中有了食物,这才觉得身上暖和起来,渐渐生出力气。
“那日被小琅逃了出去,老爹派我前去追杀,”冲介观察哥哥神色,隐隐有克制不住的焦虑,便说,“你放心,小琅身边有高人相助,我没能得手。”
米介一声冷笑。
“今天是鸡鹿寨的最后一天,泄不泄密已无所谓,便没有杀小琅的理由了。至于杀你,更是没必要。咱们兄弟俩好好说说话吧。”
“最后一天……什么?”
冲介一只手点点耳朵。米介虽看不清他的动作,然而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气氛中,出现了一丝不寻常,风声,雷声,宛如顶天立地的巨人癫狂滚打,冲撞得一切破碎,而稀碎的一切中又混杂着怒吼、呵斥,以及哀鸣。
“我从小就不喜欢鸡鹿寨这个地方,”冲介说,“不喜欢它的潮湿阴暗,不喜欢画地为牢,不喜欢认输认命,像父亲母亲、那些长辈一样,一边怀念遥不可及的过去,一边对眼下的生活无可奈何。这话我从前也对你说过,可惜被小琅教训了,说我不知足,而你就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所以我知道,哥哥你的想法和我不一样。”
米介微弱地喘息,映在墙上的倒影不断膨胀、坍缩。
“小族长……正为之努力……”
“依则?她没有办法的。困境之兽,尚做垂死一搏;蛀空的巨木,外表森严庄重,却已经不堪一击。部族到了这个地步,不是一两个人的愿望就可以拯救的。再说,我与依则族长的愿望不一样,我不需要鸡鹿寨,也不需要族人,我只想要丰饶的阳光、富足的衣食、平等的地位。”
“你和……老爹,究竟……做了什么?”
冲介道:“我与车颂等人,都是在老爹帮助下,进入保塞千户所当兵。后来我才知道,老爹与千户所谢大人早已是熟识。中原人抹消了六百年前的历史,但谢白乾却是当年入关将军谢济元的后代,他知道金生丽水的垫江人,亦知道老爹心中愿景。他答应帮助我们,这只是一个交换,我与老爹付出一些多余的东西,去交换一个当权者承诺的,阳光明媚的生活。”
耳边的杂音渐清晰起来,那是无数人的怒吼,兵刃相击,声音在山洞碰壁回旋,好像无形暗器,又似魔音贯耳,地下湖泊掀起惊涛骇浪,雷震山体,迎来鸡庐山百年不遇的灭亡之音。
“今日谢白乾就会终结垫江人六百年的苟延残喘。今日我终于可以离开鸡庐山了。至于有些人再也无法离开,那与我无关。哥哥,你还可以选择,看在你与我毕竟一母同胞的份上。父母去后,就只剩你我了。”
到得此时米介才算明白,族人代代无法摆脱的怨恨怒火,被某些摆布人心之人加以引导,终究烧向了自己。
依则本不该动念,却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落入了陷阱。
他头颅低垂,语气沉重而缓慢,一字一顿地说:“你与老爹……无非是不相信……不相信族长,不相信我……不相信亲族,友朋……”
“哥哥,你还是不懂。”
冲介耐心丧尽:“不是不相信,只是不需要。”
他刚要站起身,米介抬头看向他,眼中分明已蒙上灰沉沉的死气,却霎那间刺入冲介内心深处,令他骤感不妙——
利器破开虚空,突然出现在眼前,耳边同时是米介的痛喝:“所以你就背叛了我们?!”
冲介仰头闪避,下颌一阵剧痛,紧接着小腹挨了狠狠一记肘击,一时间喉头绞死,呼吸不能,视线一片黑暗。
米介摔了手中陶碗——那碗沿早用得粗砺不堪,在他与冲介交谈时,就凭借碗沿磨断了绳子。碎成几块的陶片上还沾着冲介的血。米介毫不恋战,抽身便冲出房门,立即为眼前景象惊呆——
百年的鸡鹿寨已沦陷为一片汪洋火海。
沾满火油的草桩从高处滚落,点燃的箭羽次第发射,引爆一场火雨。鲜红的光亮后是群蚁排衙的鳞甲与枪矛,滚烫的浓烟直逼栈道。
米介惊得呆住,他先前模模糊糊听见的怒号,原来是族人于火海中的惨叫。
冲介下巴血流不止,步出房门,四面山壁倒映的火光使人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热浪灼烧着衣物与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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